第331章 命不足惜
萬曆二年註定是多事之秋,而細細的品味起來,其實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大事,基本上都跟陸准有著解不開的聯繫。
當年年初,遼東總兵官李成梁生擒活捉王杲及其親眷三十餘人,之後由薊遼總督楊兆親自率人進獻俘虜進京,神宗皇帝駕臨午門門樓,舉行盛大的獻俘儀式。陸准在宮中眼線傳出消息來,說當時陛下很開心。但跟內侍提起陸準的時候卻不免神情暗淡,想來也是念及陸准在遼東就著西北風吃沙子的辛苦和未能得到封賞的遺憾。
其後不久,廣東傳警入京,沿海突然出現了一股海盜,領頭的人名叫楊純,是廣東潮州人。其人在佔領琉球之後開赴海外,成為廣東一帶對外走私的大盜。令人難以想象的是,此人並非是日積月累而成,而像是突然從天而降的。身後據說有大商豪富作為後盾,因此才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打造起了百餘艘戰船,甚至連原本廣東的大海寇都被他一併吞掉了。
有人說是廣東本地的商賈暗地支持,有人說是晉商為了抗衡東南商人而扶持,也有人說乾脆就是目前代表東南數省經濟利益的江蘇商幫搞出來的名堂。都傳得有鼻子有眼,謠言未必不可信,但謠言肯定不都是可信的。
緊接著就是當年秋天,陝西多地及淮揚徐等多處水旱成災。再加上倭寇再度襲擊沿海諸省府,致使無數人流離失所,甚至易子而食。
江蘇商幫因替朝廷押送賑災糧食而狠狠地賺了一筆,但別人都還沒來得及眼紅,就聽說江蘇商幫的幾位主事人下了命令,將賺來的銀子捐贈給主要府縣,由衙門出面開設粥棚,而他們則除了盯緊這筆大額捐款的用項之外,還幫助收攏流民,接收年紀在七歲以上的孤兒,選送到各種商鋪、貨棧做學徒。
很難說江蘇商幫到底是賠了,還是賺了,如果說他們賺了,但捐贈給官府的無疑是一大筆銀子。如果說他們賠了,但他們在這場災難當中,卻獲得了很多的免費勞力。學徒,固然幹不了什麼重活,但在這個時代,十二三歲出來做學徒也實在是太普遍的事情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尤其是經歷了這樣的災難的孩子,成長的都會更快,用起來順手得很。
如果說以上幾件事情都不是出自陸准親手的話,那麼這最後一件事情……或者說最後幾件事情,就是陸准親手所為了。而且,全天下都知道,陸准在這件事情上大大的栽了跟頭了。
※※※
遼東總兵衙門,欽差行轅。
由於怕陸准在短時間內多次經受朝廷的斥責多少會有些想不開,李如樟畢竟才在陸准身邊跟隨了沒有很長的時間,伺候起來不得要領,會不小心惹惱了他。李成梁特地將已經在遼東軍中做到營守備的邵化海從軍中暫時調了回來,貼身伺候陸准幾日。
邵化海當然太了解陸准了,回到他身邊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李成梁是多慮了。這位爺心裡頭壓根兒就沒把那些聒噪當回事兒,沒事人一樣的正坐在院子裡頭望天兒呢!
「三爺!」
邵化海的一聲叫將陸准從恍惚中拉了回來,他轉過頭,當即露出了笑容,「你怎麼來了?」
一聽這語氣,邵化海更加確信了陸準是根本沒有什麼事情,立馬也同樣露出了笑容,對陸准說道:「還不是李將軍怕您想不開,才囑咐卑職來伺候您的。」
「唔,他倒是想得多。」陸准嗤笑一聲,指了指身邊的凳子道,「坐,坐下吧。」
邵化海毫不見外的坐下來,眼神一瞥,便看到了被隨手放在小桌上的那份被內閣原樣擲回的奏章。見邵化海看到,陸准也不避諱,手指抬了抬,對他吩咐道:「好奇?好奇就看看吧,看看我都寫了些什麼。」
其實邵化海也確實是有些疑惑,人人都知道陸准在內閣碰了大釘子,但內閣只是將奏章擲還,旁人並不能知道裡面確切的內容。而且,據說這不是第一份被擲還的奏章了,連續很久,或許是從王杲被捕入京的時候開始,陸准就堅持不懈的隔三差五寫一份奏章,再被原樣擲還。擲還了之後,他換個話題,依舊要寫。恐怕就連內閣的張居正等人也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搞不清楚到底他為什麼有那麼多話可以寫。
拿起那份奏章,邵化海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頓時知道了陸准到底是在幹什麼。別人或許理解不了,但他能啊!他和邵開河都是陸准最早的老部下,跟著陸準的時候,是嘉靖四十一年,陸准才十五歲,到如今,都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日子過得真快,可惜,陸准依舊如當年那般,就是這麼喜歡……惹是生非?或者說沒有馮謙看著,他又開始犯渾了。
奏章上的事情很簡單,陸准在替別人要權。
在大明朝,從洪武年間開始,武舉就是被打入冷宮的科目。兩代馬背皇帝都生怕大明江山不穩當,以各種理由禁止開設武學,禁止開設武舉。直到英宗即位,武學才開禁。而武舉則一直到了天順八年,也就是大明建立將近百年的時候,才在土木堡之變的陰影中痛定思痛,正式設立了。
但即便如此,程序卻也是極其敷衍,且一直以來,管控武舉選拔的。在下,是巡按、御史等等,在上,則是由兩京兵部主持。
陸准所說的意思很簡單,兵部都是文人,連騎馬射箭都不會,就去考較別人的功夫,這合適嗎?應當是把主持武舉的權力交給目前已經基本上形同虛設的五軍都督府,讓真正懂這些的行家來主持才對。
選拔人才的權力是朝廷極為重要的權力,文臣始終牢牢把持著這一條線,不肯輕易放手,根本不可能答應陸準的這道奏章。因此,毫無疑問的,這道奏章是被擲還了。
這還是邵化海看到的最近的一道,可想而知,之前,陸准到底用什麼奇奇怪怪的奏章讓內閣的大佬們都對他煩到了骨子裡。
不耍橫的時候,就要耍無賴,而這種時候的他,還真就像是一隻蒼蠅,不咬人,但嗡嗡叫著能煩死人。
但邵化海關注的都不是這些,就他所知,目前南都六部雖然名義上還都是自主運行。但實際上,早就被陸准控制住了。六部尚書,幾乎都是陸準的人。他們或許都不是什麼好官,為人並不正直。但對於陸准而言,卻是最好用的一批人。
只要有足夠的利益,想要他們怎麼樣,他們就會乖乖地怎麼樣。而他們不聽話,或者是沒有用了的時候,陸准把他們隨手扔掉也絕對不會有半點兒的顧慮。是的,他們就是工具,是陸准準備在朝堂上大動干戈的工具。
可陸准現在只不過是在不停的寫奏章,被擲還,好脾氣的繼續寫,繼續被擲還。並未動用南都的人為他做些什麼,一丁點兒反抗都沒有,這並不符合陸准以往做事的態度。
「怎麼?不明白?」陸准笑著轉頭問道,「不明白就對了!你要是都明白了,那還要老子幹什麼?榆木腦袋。」
「爺,榆木腦袋的是我哥,不是我……」邵化海說到這兒,突然頓住了。他本想說點兒什麼,活躍一下氣氛,卻不想,嘴一快,就提起了邵開河。
邵開河被陸准扔在南都已經三年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邵化海此時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斷晉陞的道路,而邵開河卻一直在原地踏步,甚至還不如從前。
邵化海知道,陸准心中不可能一點兒都想不到邵開河的,只不過當時京中的環境未知,邵開河的性格並不符合陸準的需要,所以他才被留在了南都。而現在……
「沒事。」陸准看他緊張起來,笑著安慰道,「你啊,不用擔心你哥。他對我的忠誠,我還是信得過的。之所以沒有把他調過來,那是因為南都的一攤事情總要有人去管。別人我信不過,但我信得過你們兄弟。你們兩個在我身邊十幾年,一直忠心耿耿,就跟我的雙手是一樣的,不信你們,我還能信誰?放心吧,他終究是我身邊出去的人,我不會讓他吃虧!」
邵化海聽罷才鬆了口氣,笑道:「卑職就知道,三爺會想著我們的。」
「不光是你們。」陸准意味深長的看了邵化海一眼,轉頭又望向了頭頂的月亮,「其實有些事情,我真想就這麼自己一個人知道就是了。但是……又有些時候憋不住,總想著能跟別人說一說。這些話我不能跟馮謙講,我了解他,太了解他了,他一定會阻止我的行動,對我造成阻礙。他不會允許我拿性命去冒險的,他一直都是這樣。」
「爺,您……」邵化海聽得心裡頭直跳,他不太能明白陸准說這些是為什麼,就好像……就好像在跟他說一件性命攸關的大事情一樣令人害怕。
「你不會想著把今天的事情跟馮謙說吧?我可警告你,你要是跟他說了,我就換一種方式去作死,到時候,誰都救不了我!」
「不,爺……卑職是您的親兵出身,當然只聽您一個人的招呼。您不叫卑職跟馮先生說,卑職不說便是了。可是……您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隨隨便便的開玩笑啊!」
邵化海擔心的就是這個。
無論陸准想要做什麼,就像是當初一言不合就要對傳旨的錦衣衛動手一樣。邵化海不論對錯,不問緣由,都可以馬上聽令行事。他心中,眼中,確實是只有陸准一個人,他跟邵開河不一樣。
然而邵化海最擔心的就是陸准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他,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陸准就是要去作死,就是要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而又不准他告訴任何人。他太了解陸準的性格了,陸准說不讓他說,就是不讓他說。他現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威脅,而只是通知罷了。
「爺,您好好想想。」邵化海湊上前,對陸准說道,「您想想小少爺,您想想寒煙姑娘啊!小少爺才三歲,寒煙姑娘她……三爺,化海跟了您十二年,從沒幹涉過您什麼事情。可……可您……您別嚇我啊!卑職聽您的聲音都覺得怕,您到底想要幹什麼?可以不幹嗎?大明朝那麼多的紅袍子,為什麼偏偏就只有您必須賭上性命做事情?」
「因為我的路和他們不一樣,因為我想的和他們不一樣。」陸准笑著對邵化海解釋道,但卻沒有絲毫改變主意的意思,「說白了,我要改變的就是他們!而我,你看到了,我手裡有錢,有兵,但我能起兵造反嗎?我不能!我並沒有什麼改朝換代的野心。陸家世代為太祖皇帝守陵,作為守墓人,不管別人如何,但起碼我自己覺得,我們就像是達爾扈特人世代供奉他們的大汗一樣,對大明的忠誠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的。如果有一天大明完蛋了,不巧的被我碰上了,那我寧可引刀自裁,去地下陪太祖皇帝,也絕不會做貳臣。但那些文官不一樣,你懂不懂?」
「這個……卑職不明白。」邵化海老老實實的搖頭說道。
「你不明白沒什麼。」陸准接著說道,「其實我也想不明白,大明皇帝沒有一點兒對不起他們,但他們卻一個個的都長了一顆只為自己考慮的心。換任何一個朝廷,只要能夠保存他們的利益,他們應該都很願意靠過去的。我之所以利用那些勛貴,大概就是因為,他們沒得選擇。在大明,他們是勛貴,換個朝代,他們就什麼都不是了。若論忠誠,起碼比那些文人高一些。好吧,你想知道我為什麼非得賭上性命是吧?好,我現在告訴你,告訴了你之後,你不要再勸我什麼!」
陸准說著,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頓認真的對邵化海說道:「因為啊,我除了這條命,其實什麼都沒有!我早說過人亡政息的道理,只有讓更多的人嘗到甜頭,才能讓這些人替我保護住我改變的東西,與原本的勢力爭鬥。而在這之前,我得先付出點兒什麼,才能促成這次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