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未來
萬曆五年,元月,遼東總兵衙門。
盛大的酒宴並非是因為朝中的喜事,也並非是因為三年來的任何一場軍事上的勝利,而是為了給已經滯留在遼東整整三年時間的固城伯陸准踐行。
席間,作為最主要人物的陸准卻借口方便悄然離席,注意到他的異樣,李成梁立馬起身,跟隨了上去。
此時的李成梁已經和三年前截然不同了,雖然依舊是遼東總兵官的官位,但這官位之前,卻加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頭銜,左都督、太子太保等等。當然,最為讓李成梁驕傲的,還要數大明萬曆年間第一個軍功封授的爵位:寧遠伯。
雖然這寧遠伯並不是世襲的爵位,但能封爵,追封三代,已經是從地下到天上的改變,足以讓李成梁得以光耀門楣,為祖宗添彩了。
能得到這些殊勛,固然有他自己的關係,能征善戰四個字,他是一定當得上的。論帶兵打仗,比起那位曾經在東南沿海大放神威的戚大將軍也敢說是不遑多讓。但他自己清楚,如果僅僅靠他自己,這輩子也不一定會有這樣的機會。能夠得到這些,實在是離不開陸準的出力。
要知道,同樣戰功赫赫的戚繼光,現在可還沒能封爵。而出道晚了那麼多年,軍功也未必就真的比戚繼光多多少的李成梁,卻能夠在萬曆五年的年初被授予爵位,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李成梁不再是三年前的那個野心勃勃怎麼都掩飾不住的傢伙了,他知道自己是誰手裡的車馬炮,更知道自己應該聽誰的調度。
※※※
陸准轉出了大廳,獨自在院中坐著,身旁只有李如樟陪伴。
李成梁見狀,遠遠地沖李如樟打手勢,讓他暫且退下,走上前,對陸准輕聲道:「伯爺,怎麼?不舒服嗎?要不要成梁幫您請郎中來瞧瞧?」
陸准這三年間的表現,也確實讓李成梁十分佩服。
李成梁自己之所以帶兵打仗很厲害,除了有天賦的原因之外,也還有他出身邊鎮將門,幼承庭訓,且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積累所需的知識了。可以說,他是準備了幾十年後,厚積薄發的結果。
然而陸准沒有這些,他只是在遼東耳濡目染,看著士兵們操練,看著李成梁指揮一次一次的戰鬥,漸漸的靠自己的能力學來的。萬曆三年夏天之後,陸准漸漸開始從李成梁那裡慢慢地拿到指揮權。而從萬曆四年初開始,遼東軍的指揮權,實際上就已經是陸准在掌握著了。
臨陣的機會多了,衝鋒陷陣的次數自然也就越來越多。陸准喜歡身涉險地的毛病也就漸漸的暴露了出來,不說之前,就是現在,他身上也還掛著未愈的傷。傷口在靠近心臟的位置,當時的情況可謂是十分兇險。
因此,李成梁才有這一問,滿以為他是飲酒過量,影響到了傷口了。
「我沒事。」陸准今晚並沒有喝多少酒,因此,此時頭腦還是清清亮亮的,一點兒都沒有受到酒精的影響,見李成梁跟過來,便示意他在身邊坐下,「你坐吧!明天,我就要啟程回京了,有些事情想跟你說一說。」
「是,成梁遵命。」李成梁馴順的聽令,小心而又恭敬地坐在了陸准身旁的位子上,靜靜地等待著陸准接下來的話。
陸准抬頭望了望皎潔的月光,嘆口氣道:「成梁啊,生在這麼個時候,是你我的無奈。」
李成梁不明所以,根本不知道陸准為什麼突然說起這樣的話。
他疑惑的眼神落在陸準的眼中,陸准笑道:「不懂?你不該不懂。如果不是生不逢時,你本不該到了快要知天命的年紀才獲得了這麼個出頭的機會;若不是生不逢時,封侯、封公又有何不可?你呢?我敢保證,不管有沒有我在朝中為你斡旋,你這輩子能夠走到我這一步,也就算是走到頭了。而我呢?我本不該那麼早就獨當一面,本不該早早的就將這副身體折騰成了這副樣子,我好歹是正千戶的兒子,也應該可以架鷹走馬,遊戲人間。可那都是如果,現實……難道不是你我的無奈?」
三年來,李成梁立功無數,晉封寧遠伯;薊遼總督楊兆調入京師,任兵部尚書,加封太子太保;就連被陸准架空,對遼東軍政壓根兒插不上手的遼東巡撫張學顏也在前不久奉旨入京,榮升協理京營戎政的兵部侍郎了。
但或許是由於陸准這幾年來不停的給朝廷提各種各樣稀奇古怪不可能執行的意見,讓內閣煩不勝煩;更有可能是陸准與張居正的關係一再交惡,直到如今張居正如日中天,陸准即將回京,兩人之間馬上就要圖窮匕見的緣故。總之,朝廷對陸准卻是吝嗇極了。明明知道陸准無論是前敵指揮,亦或是從中調度,溝通朝中和各部打口舌官司,為遼東軍籌措糧秣,都功不可沒。但直到如今,除了在萬曆皇帝的堅持之下,給陸准下了一道恩旨,重新封授了爵位,准予世襲之外,就再無其他了。
陸准說這話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李成梁最多也就只能想一想,更進一步,和我一樣,弄個世襲的伯爵罷了。想要封侯,那真是想瞎了你的好眼了。
李成梁對此不能理解,但他理智的沒有發問。
陸准從不吝嗇對手下的封賞,更不會在你忠誠的前提下刻意打壓。如果到了該為他爭取的時候,陸准絕不會含糊。他說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
「你也不用不服氣。」陸准笑著說道,「不信邪,你儘管試一試。只要我活著,總會保你周全就是了,不會讓哪位大人越過我動了你。」
「成梁謝伯爺,但……成梁相信伯爺會為成梁打點好這些的,成梁只需為伯爺看護好遼東軍,其餘的,都聽伯爺您的吩咐。」
「唔,你倒是不挑。」陸准聽罷,搖了搖頭。
見他對自己剛剛的話有些興緻缺缺,李成梁便又想起了陸准之前的那句話,心中不禁又擔心起來,「伯爺,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為什麼突然說那樣的話?成梁還是幫您叫郎中來看看吧,您傷在心口附近,不是可以輕忽的地方啊。」
陸准擺手道:「不必了,我的身體,我自然知道,你不必多說。我的話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回京之後,會有些小小風波。如果順利的話,就什麼都不會有,不順利的話……放心,也同樣什麼都不會有。老話不是常說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是禍害,沒那麼容易死咯。」
陸準的話越是這樣說,李成梁就越是覺得心裡頭很不踏實,但陸准不願意跟他就這個問題說太多,故而,他也不能再多說什麼,只得扯開了話題,「伯爺,您剛剛說,是有些事情要交代給成梁。不知是什麼事情?您吩咐就是了,成梁一定全盤按照您的吩咐做!」
「唔,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囑咐。」陸准笑道,「記得我剛來的時候,曾經跟你說過你對遼東戰事的看法,你還記得嗎?那個時候,你的想法,是不能把任何一方的敵人消滅乾淨了。養寇自重的想法,我當時還駁斥了,這些,你都還記得嗎?」
「是,伯爺,成梁記得。」李成梁回答道,「那時候,末將初掌遼東軍,很多事情都還不清楚。這幾年過去,感觸是越來越深了。無論是西邊,還是東邊,哪一邊都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即便使出渾身解數,也沒那麼容易平定。如果成梁抱著曾經的想法,怕是現在的情況定然會更糟了。伯爺的決策,真可謂是醍醐灌頂。」
「呵,我用不著你跟我說這些!」陸准搖頭道,「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現在,我需要你變一變了。」
「什麼?」李成梁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情況不一樣了,策略自然不一樣。」陸准對他解釋道,「我說了,這次回京,會有些麻煩。我固然已經做了準備,然而,還不夠!在京城那邊安靜下來之前,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你必須讓朝廷覺得遼東不平,遼東需要你李成梁,遼東需要遼東軍。你們就是我的後盾,十二萬京營將士也是我的後盾,有你們在,我即便遇到再不好處理的情況,也只會是有驚無險,到底都是安全的。」
「危險……」李成梁猶豫道,「伯爺,如果您確信此次回京會有麻煩,會有危險,那大可不必回去……」
話說到這兒,李成梁自己就先停下來了。
陸准看著他,露出莫名的笑容。
回京不回京,全憑京中的想法,哪裡容得陸准自己做主了?他可不想佔山為王,他到底還是大明的臣子,是京營的統帥,是禁軍的統帥。怎麼可能就這麼飄在外面,想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其實這一次陸准回去,也並非是內閣張居正的意思,而是萬曆皇帝自己的意思。
元月,仁聖皇太后陳氏和慈聖皇太后李氏下詔禮部為皇帝選后舉行選秀,選定了大婚的人選,十五歲的萬曆皇帝最遲明年就要大婚了。實際上,大婚之後,皇帝就可以算作是成年,顧命大臣就算做樣子,也應該將權柄交還給皇帝了,可張居正並沒有這樣的想法,他的改革到了關鍵之處,除非他死了,否則,絕不是說放手就可以輕易放手的。
萬曆表面上還是一個孩子,但要知道,這個孩子,跟先帝可是截然不同。反而,和他的祖父嘉靖爺實在是像極了。
嘉靖是自學成才,而萬曆實際上是被人教出來的。從小就學**王之術,這讓他對於權力也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追求。他不可能任由張居正想怎樣就怎樣,即便現在的他還無法反抗,也不敢反抗,但在某些地方,卻還是可以稍稍掙扎一下的。
比如,給陸准世襲爵位。
比如,趁著即將大婚的由頭,將陸准召回京城。
沒有陸準的日子,皇帝有一種孤單的感覺。沒有人敢於冒著得罪張居正、馮保的危險,陪他玩兒了。朝中上下儘是這兩位的黨羽,皇帝更是覺得自己有一種被操控的感覺。他當然知道陸准和這兩人不對付,也是朝中少有的敢於和他們對著乾的渾人。因此,陸准才必須要回來,皇帝需要他,就像當年的嘉靖皇帝需要張璁、桂萼一樣。
「伯爺,成梁還是覺得,您要是能不回去,就不要回去了吧?」李成梁試探著勸道。不知道這些還好,就因為是知道了這些,他才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
陸准要做的事情,李成梁大概已經猜到了。這麼長時間以來,陸准苦心營造的一切,都是為了等到回京之後,一腳將他自己踹進萬丈深淵。
張居正、馮保,那樣的組合,對上幾乎就是無解。朝中那麼多的正牌的進士都對他們畏之如虎,不敢與他們爭鋒,凡是對抗的,通通都被收拾掉了。陸准回去就是為了跟他們對著干,也必須和他們對著干,這難道還能有什麼好下場嗎?
李成梁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能盼著陸准接受他的建議,起碼打住他不切實際、十分危險的想法。但陸准顯然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箭在弦上,不讓他發是不可能的。
「別擔心這些!」陸准站起身來,緊緊盯著李成梁的眼睛說道,「我說過,只要你穩定,京營穩定,就沒人動得了我!我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真的把我逼急了,那就大不了玉石俱焚。放心,我敢,張太岳不敢。他有他的理想,他肯為他的理想做任何的事情。」
李成梁不能再勸了,他也想不到什麼言辭可以勸說陸准。
陸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好了!笑一笑,我剛剛說了,生在這個時候,是你我的無奈。但如果等到子孫輩長起來的時候,還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那就是你我的無能了!我們不可能解決所有的麻煩,但起碼,要解決掉一部分吧?他們,一定能比我們過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