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顛倒黑白
楊蓁在車裡那會兒其實也聽見劉敬叫她了,只是困得厲害,想醒也醒不過來,隨後就覺得自己被個人抱了起來。
伏在對方寬厚結實的肩頭,聞著對方淡淡的體味,她還迷迷糊糊地想:看不出這位劉公公還挺壯健,身上的味兒也挺好聞……
屋裡的床褥都疊在窗根底下,磚砌的火炕上面只鋪了一層草席,硬的很。
被徐顯煬信手扔到炕上,楊蓁摔得渾身酸痛,也終於醒了,齜牙咧嘴地爬起身來看看周圍。
徐顯煬已然出去了,屋裡點著一盞油燈,門口邊站著高低不齊的十來個女孩子,呆裡呆氣地望著她,看來是初到生地六神無主,一動都不敢動的。
楊蓁仍然頭昏腦漲,從窗根下扯過一條褥子來草草鋪了,卧倒繼續睡。
胸口被個硬東西硌得生疼,楊蓁只好再爬起來,見到一個物事半揣在自己的衣襟上,取下來一看,是個玉質的牌子。
巴掌大的橢圓玉牌,通體象牙色,頂上雕著蓮花紋,穿孔掛著根大紅絲絛。
楊蓁將牌面轉向昏黃的燈光,見上面刻著幾排字:「凡遇直宿者,懸帶此牌,出皇城四門不用——禁衛」
這像是出入宮禁的穿宮牌子,楊蓁沒見過卻聽說過,一想便知,必是方才劉公公抱她進來時掉落的,回頭見面再還他也就是了。
楊蓁隨手把玉牌揣進懷裡,又倒頭睡了。
半睡半醒間仍在含糊思索:聽說這穿宮牌子也分三六九等,尋常都人帶的都是銅牌,這種玉質牌子是最上等的,劉公公一個使玉牌的宮人,還會負擔出城選宮女的差事?
而且,他又怎會是「禁衛」呢……
剛被摔痛的額角與膝蓋仍火辣辣的,她不禁存了報復之心:他摔我恁重,叫他尋不著牌子著著急也好!
當晚戌正時分,徐顯煬一行四人步入了盈福樓的大門。
這會子正是城裡酒樓最為熱鬧的時段,大堂里座無虛席,酒客們推杯換盞,划拳行令,聲音一片嘈雜。
掌柜知道錦衣衛徐大人定了座,早就候在櫃檯后,一見他們四人進門便趕過來,領他們順樓梯往二樓雅間走去。
他們四人穿的都是便服,並未引起酒客們的注意。
剛登了幾道台階,徐顯煬忽然停了下來,目光朝一旁投了過去。
不遠處一桌酒客的議論聲清晰入耳:「……知道耿德昌耿大人到底因何而死的么?告訴你們吧,是何智恆那閹賊漫天要價,要耿大人出四萬兩銀子才肯替他脫罪,結果見耿大人拿不出恁多,就惱羞成怒殺人泄憤罷了。要說這閹賊,就是愛財……」
徐顯煬臉色已然陰沉似水,額上都暴起了青筋。他並未帶著綉春刀,三個錦衣衛當中只有李祥是刀不離身,徐顯煬「唰」地一聲抽了李祥的刀在手裡,一按樓梯扶手躍了下去,一陣風般撲向那桌酒客。
「當」地一聲響,單刀重重劈在桌面。那大放厥詞的酒客只覺面前一陣涼風,愣了片刻才驚然見到,自己扶在桌上的手竟已鮮血淋漓,一根食指斷在了桌上。
一桌的酒客頓時驚呼跳起,引得滿堂酒客也都靜下來望向這邊。
掌柜生怕那些人不認得徐顯煬再惹出更多亂子,跑過來連說「徐大人息怒」,也向那桌人狠狠使著眼色。
酒客們見狀也就都明白過來,面前這手持鋼刀滿面怒色的年輕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
那斷了指頭的酒客唬得面無血色,軟噠噠地跪下來道:「徐大人饒命,小民……小民不過是……以訛傳訛,可不是……不是存心對廠公不敬。」
徐顯煬冷笑一聲:「知道你只是以訛傳訛,不然你此時斷的怎可能僅一根手指?」掃了同桌那三人一眼,「滾!」
一桌人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逃出門去。連同一些不相干的酒客也都悄然溜走了。
徐顯煬將單刀丟給李祥,拿了一塊銀子拋給掌柜:「賠你的桌子和酒錢,記著,以後再聽見有人說這種話就管著些兒,不然再被我知道,定要一把火燒了你的酒樓!」
掌柜點頭哈腰,答應不迭。
等到了二樓雅間就座,李祥、卓志欣與劉敬三人也都為方才聽見的話忿忿不平。
李祥扣著桌子道:「耿德昌那廝未請聖命就撤兵退守山海關,將關外的大片疆土與百姓都丟給了戎狄不管,這樣的守將還不該死?不砍了他的腦袋,以後邊將們個個兒都學他,打不過就跑,國朝還不就完蛋了?這種貨色,竟還有人替他喊冤叫屈!」
劉敬也道:「就是,他被下了大獄,還要厚顏無恥到處打點以求脫罪,廠公拒收賄賂,扣押替他行賄的人嚴加審訊,圖的不過是查明有誰受了他的賄,這都是盡忠職守的好事,怎就被他們傳成了索賄不成才憤而殺人呢?難道要廠公也像柳湘他們一樣貪贓枉法,才會成為他們口中的好人?」
卓志欣嘆道:「你們還不明白?從來都是文官們能說會道,慣會顛倒黑白,偏老百姓們都崇敬他們讀書人,看不起宦官,他們說什麼,老百姓便信什麼。縱然是他們貪贓枉法,廠公秉公執政,老百姓也還是把他們視作好人,把廠公看做惡人。」
三人義憤填膺地議論不休,徐顯煬卻一言不發,手中拈著酒杯瞟向窗外,眉間鎖著一縷愁容。
無端背些罵名他並不在意,身為淪落街頭的小叫花,六歲時被義父收養,彼時義父還只是個在掖庭打雜的苦力宦官,每日都勞作到深夜,才捧著吃食回來與他分食。
過了那些苦日子,外人的白眼與非議他早已習以為常,根本不掛心上。
可如今這種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的局勢卻令徐顯煬隱隱不安。
國朝的文官們自來就有熱衷內鬥的風氣,近幾十年來更是愈演愈烈,真正的國家大事無人關心,為官者的精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拉幫結派、爭權奪勢之上。
但凡朝中出了點什麼事,他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解決,而是如何借題發揮,將政敵拖下馬。
前些年,一個最強最大的文官幫派成功打壓了政敵,脫穎而出,因當時的領頭人名叫顧涇陽,後來的人們就將他們稱為「涇陽黨」。
這些人成日不務實事,一門心思排除異己,以權謀私。
除了在朝堂上夸夸其談、吵嘴鬥口之外,他們還因人員多出身於江南,就挖空心思為家鄉一帶謀取福利,不斷為那些富庶地帶減租減稅,卻把重稅攤派到相對貧弱的北方諸省,惹得其地民不聊生,流寇四起。
另外他們還協同各地邊將大肆貪污糧餉,致使國庫日漸空虛,軍隊卻因長期欠餉而頻頻嘩變。
如此一來,內部處處民變,外敵來時軍隊又無力抵禦,國朝才陷入內憂外患之中。
好在當今天子明辨是非,看出這群蠹蟲為害甚深,就扶植了親信何智恆上位,利用何公公出面收羅被涇陽黨壓制的朝臣,對涇陽黨大力反擊肅清。
幾年下來,涇陽首領們死的死,致仕的致仕,余者也都收斂鋒芒,再不敢竄上跳下,時至今日,對涇陽黨的打擊終於告一段落。
可是隨便聽聽民間的傳聞就知道,那些人公開還擊是不敢了,卻仍賊心不死,暗中搗鬼,大肆詆毀著何智恆一系的名聲。
徐顯煬不得不憂慮,這樣下去,乾爹的名聲被毀得一塌糊塗,單憑聖眷支撐地位,將來但凡有個萬一,恐怕就是萬劫不復的結局。
到時候不但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等到涇陽黨重掌朝綱,繼續為禍,整個國朝都要毀在他們手裡了,又有誰能落得著好?
可他只是一介錦衣衛指揮使,看著威風,能做的事卻很有限。
原本廠衛的職能重在監督與偵緝,可數十年來的大小案件幾乎都被人家拿去借題發揮打擊政敵了,沒人關心案情真相,以至於錦衣衛的偵緝職能形同虛設,越來越成為常人眼中那種只管抓人實施酷刑的恐怖衙門。
造謠的人縮頭不出,他總不能無憑無據便信手抓人刑訊,那樣只會留給對方更多把柄去編排;傳謠的人數以萬計,他也不能把說閑話的百姓都抓來殺個乾淨。
他這個指揮使,又能如何轉變現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