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四方動員
「換做我是他,會比這動手更早。」誠王淺笑道,手指輕鬆地把玩著韁繩,「縱使尚未公然反叛,至少想要控制幾座城門,叫咱們不好輕易進入,又不是什麼難事。」
楊蓁見他談笑自若,而且也未阻攔他們一行繼續緩慢前行,便問道:「王爺已然有了應對之策?」
誠王轉眸來睃著她:「怎麼,徐顯煬沒有交代你,萬一回來時遇到變故,城門關閉,該如何應對?」
這人,總要抓住一切機會顯擺他比徐大人高明!她出門時十分倉促,徐顯煬只告訴她自己會謀劃一切,讓她放心,確實沒來得及細說什麼應對之策,而且最後還交代她「反正有誠王那個鬼靈精在那兒,真出了什麼岔子,叫他想辦法就是」。
楊蓁是不耐煩誠王這副嘴臉,可不管怎樣,他有辦法總還是好事。
「既然王爺有了對策,我們都聽您的吩咐就是。」她說完就縮身回到車裡。
楊嬸湊上前小聲問她:「這位小哥,不是徐大人的下屬吧?」
聽到誠王直呼徐顯煬之名,楊嬸終於懷疑起「王爺」不是王姓小爺的意思了。
未等楊蓁回答,又聽見誠王帶著笑意的聲音自外傳來:「你先別忙著撂手兒啊,我這應對之策,還要請你傾力配合才行呢!」
楊蓁聽得不解:難不成要我去叫開城門?我叫門人家就會開?
其實北京城因為最重防務的重城,出現特殊情況關閉城門並不是多稀奇的事。
前一日誠王在保定府境內遇刺的消息傳回京城,才半天工夫就被傳出了許多種版本。有貼近事實的,說王爺出京遇見了盜匪被劫殺;有的則說是誠王遭遇綁票,是從京城被人綁到保定去的,三千營前去營救至今未果;更有甚者,說誠王有意謀反,勾結了盜匪,正準備攻下京城。
畢竟在百姓眼中藩王個個都有心造反,也就沒人去想什麼樣的盜匪能有本事攻得下北京城了。
不管怎樣,在這樣京畿地區發生大批盜匪出沒、又是人心惶惶的時候,閉門鎖城是很正常的反應。不然的話,讓那伙來歷不明人數也不明的盜匪闖進城裡來燒殺搶掠可怎辦?這都是例行程序,並不與寧守陽是否公然動手造反直接相關。
而徐顯煬既然明知楊蓁與誠王他們今日會返回,自然就為此做了準備,不可能真將媳婦全權交給誠王照看。
這時一隊換防兵士手持紅纓槍登上德勝門城樓,其中一個不著痕迹地沿著城牆朝西面走去,周遭無人認得出,他其實是穿著守城兵士鎧甲的王庚——曾經安插王府的錦衣密探首領。
城牆上只有城樓附近的守衛比較嚴密,遠離城樓的城牆上守衛就鬆散了許多,要每隔十幾步遠才站有一個兵士。王庚趁著換防、兵士走動頻繁的機會,很自然地沿著城牆走開,其過程中已通過身旁的牆垛,遠遠望見了城外停在官道上的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的制式並無特別之處,在京中可謂隨處可見,但見烏黑的車頂一角塗著一塊約兩個巴掌那麼大的紅漆。看在尋常人眼裡,那只是一塊表面烏漆脫落的痕迹,只有明白內情的人才知道,那是特意做的記號,而且還是特意給居高臨下的人看的記號。
遠遠看見那一點紅,王庚就知道是自家的馬車回來了。
城牆上的守衛兵士都是同樣打扮,王庚一路仔細辨認,才尋到了自家同伴,湊上前去低聲問道:「車已到了,人可派去了?」
那兵士站得紋絲不動,只動著嘴唇小聲回答:「大人放心,人早已候在城外,一見車到就迎上去了。」
城外官道上,楊蓁與誠王剛說了幾句話,就見到有兩名尋常百姓打扮的男子從那堆等著進城的人群當中走出,朝他們快步過來。
誠王本還有些提防,等他們到了跟前,卻看出了幾分熟悉:「你們……從前也是我府上侍衛?」
那兩人都笑著拱手:「小人錢雲/魯正,見過王爺,我等是奉了徐大人之命,在此恭候王爺與夫人的。」
誠王去看郭塘,郭塘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王爺所料不錯,他們也是屬下的同僚。」
誠王有些啼笑皆非,徐顯煬這是打算把所有密探都由暗轉明了么?倒像是破釜沉舟、日子不過了。不過這樣也對,當此時候連指揮使大人回了城都要守密,自然不便動用錦衣衛的人手,密探忠實可靠,是個好選擇。
錢雲道:「請王爺與夫人隨我等繞開城門,到僻靜之處綴上城頭入城。」
城牆寬廣,避開城門找個僻靜所在,用竹筐一個一個地把人接進城去,又不驚動外人,即使是大白天也不難辦到。不過,眼下誠王已有了另一套計較。
打量著面前這兩個前來迎接的錦衣密探,誠王忽然心頭一動,欠身過來小聲道:「我問你們,徐顯煬是不是如此打算……」
聽他幾乎分毫不差地點出了徐大人的籌謀,錢雲魯正都露出詫異之色,他們也知王爺不是外人,錢雲便直言道:「回王爺,大人正是如此謀划。」
誠王點點頭,面露讚賞之色,隨即回頭去問:「如何,可決定了?」
方才沒等那兩人走近時,楊蓁已下了車與誠王說話,這會兒也是站得離他們最近的人,李祥他們尚且聽不清誠王那幾句低聲說的話,楊蓁卻是聽清了的。
她稍作權衡,便點頭道:「我隨王爺去就是。」說完就去接過一名何府家將手中的馬韁,上了馬背。
誠王笑了笑,轉向錢雲道:「你們接楊家嬸子與他們幾個進城去吧,轉告徐大人,我暫且再多借用他夫人一天,另有一樁大事要做。」
錢雲與魯正都是一愕,徐夫人不久前還曾在王府做丫鬟,並被闔府眾人都視作王爺看中的女子,這些他倆都清楚,當此時候,王爺竟欲單獨帶走夫人,這……
眼見楊蓁是已然與誠王商議停當,應允了他的安排,兩個錦衣密探也無可勸阻,只好一同應下。
錢雲忍不住問道:「王爺有何計較可否對屬下說上一句,待屬下回去,也好叫徐大人放心。」
誠王朝李祥瞥了一眼:「不是還有他們么?方才我的話他們也聽見了,叫他們去說給徐顯煬聽。」
錢雲便不再多言。
「蓁蓁,你可留神著些。」楊嬸滿面憂慮地囑咐。
楊蓁點點頭:「嬸嬸放心,我省得。」
誠王笑道:「嬸子不必憂慮,我即使拼了性命,也絕不會叫人傷了蓁蓁一根毫毛。」
楊嬸卻仍然愁眉不展,她已得知了誠王身份,聽他一個親王說出這話似乎是夠分量的,可是,他顯然並不知道蓁蓁現今的景況啊……
當下餘人跟隨錢雲他們去進城,誠王與楊蓁兩人催馬拐進了岔路。
誠王回首望了望,笑道:「你竟如此輕易就答應隨我來了,真不怕我是有意要拐了你私奔啊?」
楊蓁蹙眉嘆道:「王爺您身份如此尊貴,當知非禮勿言的道理,以後這等話就請別再說了。」
誠王見她臉上血色淡淡,神態略顯疲憊,知她這幾日來都未得好生休息,說到底還是因他自尋死路引徐顯煬遇險所致,他也心有愧疚,未再多言,行了一陣,才正色道:「此去西山路途不近,而且也無需急在一時,你何時覺得疲累了,均可停下歇息。」
楊蓁淡淡「嗯」了一聲。
*
徐大人安然回城的事僅有極少的人知曉,此刻他自然不宜回家,也不能去衙門,只好找了個足夠隱蔽的地界來做他的臨時衙門——那間他與李祥碰面的衚衕小酒館。
「聽明白了?好,梁振瑞那邊就交給你了,去吧。」
又分配好了一項任務,打發走了一名手下,徐顯煬只覺得頭昏腦漲,抬頭朝稍顯昏暗的門外望望,恍惚中都想不起此時是上午還是下午。
稍一愣神困意就襲了上來,模糊的視野當中,一個穿著曳撒、略顯佝僂的身影邁進門來,徐顯煬立刻就醒了。
「乾爹,您怎來了?」徐顯煬忙起身相迎,「有事喚我,差個人來不就好了?」
何智恆笑呵呵道:「成日都窩在宮裡,我也悶,也想尋機出來走走。反正被寧守陽的探子見到我來這邊,也猜不到是來找你。」
見他突然造訪,徐顯煬還當出了什麼緊急變故,見了他這神態才鬆弛下來,隨著他重新落座。
桌上放著那捲從案牘庫地板暗格里取出的捲軸,此時展開著一小截,上面寫滿了正楷小字,何智恆望著它道:「三千多個人,還散布各處,真要調動起來不是件容易事。」
徐顯煬苦笑:「確實,關鍵是還要爭分奪秒,生怕被對手搶先動了手。寧守陽那老瘋子見到去劫蓁蓁的人回不來,說不定就要狗急跳牆了。」
何智恆又是一笑:「所以呢,皇上就想了個轍,少說也能給咱們多爭取來一整天的工夫。」
徐顯煬眼睛一亮:「什麼轍?」
……
臨到今日午後,距離誠王遇刺、下落不明已過了一天零八個時辰。
這期間寧守陽既動用三千營方面的人手去到事發地周邊打探,也起用了所有與東廠錦衣衛及皇宮相關的人手打探消息,卻都一無所獲。
誠王是死是活,徐顯煬是死是活,皇帝是否有何打算,他都不得而知,可以想見,這段時候寧守陽過得有多煎熬。
他已年過半百,只比何智恆小了三歲,精力遠不能與皇帝、誠王、徐顯煬這些年輕人相比,熬過了這將近兩天精神緊繃、坐立不安的時光,已然身心疲憊得臨近了極限,心態也因此臨近了決定去破釜沉舟、拚命一搏的極限。
午飯未吃幾口,寧守陽靠在書房的躺椅之上眯了一覺,腦中噩夢紛亂,僅有一個念頭分外清晰:不能再坐以待斃了,他們一定是在暗中謀划對付我,再遲疑下去,勢必被人家一網打盡,我要動手,要馬上動手才行!
「太公……」
程凱的一聲輕喚驚醒了寧守陽,他打了個激靈睜開雙目,頭上滲出一層冷汗,開口便問:「程奇他們回來了?」
程凱皺眉道:「還沒有。」
寧守陽擰起雙眉:「出事了,定是出事了!不能再這樣等下去,馬上傳令……」
「太公,」程凱忙勸道,「程奇他們去抓人,去的人手又不多,說不定只是被人跑了,正在追而已,再多等等也無妨。」
「你懂個……」寧守陽幾欲暴怒,程凱忙接著道:「太公別忙,我來找您是要報知您說,汪正隆來求見。」
「汪正隆?」寧守陽一怔,狂躁混亂的精神終於稍稍清晰過來。
汪正隆官拜兵部尚書,是寧守陽此時的直屬上峰,但近幾年來一直與他十分不和,尤其在對遼東的戰略方面與他針鋒相對,可以說寧守陽的遼東構想不得實施,大部分的原因都在於汪正隆的阻撓。他們兩人就是死對頭。
這當口汪正隆來做什麼?即使是皇帝有心捉拿他下獄,也不該會派個兵部尚書來啊。
寧守陽問:「他獨自一人來的?」
程凱道:「還帶了不認識的年輕後生,其餘就是幾個趕車下人了。」
這事倒是奇怪,寧守陽忖思片刻,道:「花廳有請。」
寧府花廳里,客座上臨著方几落座兩位客人,坐在下首的那一位年近五旬,身穿寶藍緞團領常服,白面長須,正是兵部尚書汪正隆。
由下人打起棉簾,寧守陽跨進花廳門檻,見此情景的頭一眼便覺奇怪:怎地汪正隆竟坐在下首?
緊接著看清了那個坐在上首的年輕人面目,寧守陽就是大吃了一驚,忙上前道:「皇上……」
一身便服的至元皇帝忙起身攔阻道:「稚愷公無需多禮,留神別驚動了外人。」
皇帝這樣微服前來,還沒叫下人通報,自是不願暴露行跡,寧守陽疑竇滿腹,恭謹道:「是是,皇上請放心,微臣內宅之中可保周全,不會有消息泄露於外。」
皇帝面色焦慮,望了望門口:「廠衛的探子無孔不入,你便可確信府上一個都沒?」
寧守陽更是疑惑不已,答道:「皇上放心,至少咱們於此處說話,絕不會被人聽去。」
他確實可以確定自家府上沒有廠衛的探子,自從決定參與涇陽黨人那項大計,他就對此上了心,家宅里裡外外的下人都控制極嚴,幾乎每一個下人的祖宗八代都查了個清楚才敢用下去,尤其近身所用的,都是從老家帶來的心腹。
要說廠衛的探子僅有過一個,就是前天跑掉的李祥,寧守陽沒去操心過李祥的去向,料著不過是聽說徐顯煬遇險才跑去營救罷了,他確信李祥並沒從自己府上偵測到什麼有用訊息。
只是在皇帝面前說話還需謹慎,要是出口便擔保自家絕無廠衛探子,不是徒惹嫌疑么?
皇帝稍稍鬆了口氣,轉頭望向汪正隆,汪正隆早就隨他站起身,這時道:「寧公,若非事態緊急,皇上也不會出此下策,親自微服上門與你商議。」
寧守陽急急插口道:「我知道,請汪大人直言吧,究竟出了何事?」
汪正隆也不惱他不敬,安然答道:「前日誠王就藩途中遇刺的事您也知道了,皇上本還十分掛心,也及時遣了三千營人馬前去赴援,可今日皇上卻驚覺東廠與錦衣衛似有異動,從而懷疑,是誠王勾結廠衛,有意謀反。」
寧守陽吃了一驚,這一次倒不是作假,是實打實地吃驚。反誣誠王謀反這一招他早就想好了,也確實分派了人手去傳謠造勢,但那都只為了混淆視聽,最多也只為了讓皇帝有所迷惑,暫緩手腳罷了。
他還從未抱過希望,皇帝真會疑心誠王謀反。
他猶疑道:「這……不能吧?縱使王爺真有此心,可廠公一直忠心可鑒,怎可能對皇上不敬?」
皇帝對親弟有著戒心很好想象,可對何智恆的信任怎可能這麼快就垮塌?只要皇帝還信任何智恆,有何智恆與徐顯煬做紐帶,他就不該會真去確信誠王謀反。
皇帝蹙眉搖頭,顯得十分焦躁:「智恆有沒有參與其中,朕尚且無法確定。但朕昨日至今細細回想前事,覺得淇瑛謀反的可能極大。他那孩子本就性子執拗,又心機深沉,從前因認定朕偏信智恆,便曾對朕極度不滿,不惜多次當面無禮頂撞朕,前些時忽又與智恆他們和解,一口咬定稚愷公你居心叵測,朕還當他只是不懂事亂髮脾氣,如今想來,他怕是故布迷陣,其實暗中拉攏近臣擴充勢力,不然的話……稚愷公你說,他若非有反心,前些時何故要插手遼東事宜?」
寧守陽隨著他所說急轉腦筋,面上迷茫道:「誠王此舉難道不是針對微臣一人?」
皇帝又是搖頭:「稚愷公你還不明白?他從前是以針對智恆為名,籠絡了反對智恆的朝臣之心,如今恐怕又是以針對稚愷公一人為名,去籠絡廠衛!如今他是何下落尚未可知,籠絡了哪些朝臣在手也未可知,徐顯煬是投靠了他、還是為他所殺亦未可知,朕身邊尚有哪些人可以信賴,更是未可知!朕只知道,當此關頭必須早做防範,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寧守陽親自安排了人手去散播誠王謀反的謠言,聽到皇帝所言處處都與他的布局相合,似乎合情合理,毫無破綻,他也便越來越傾向於相信,皇帝是真的信了謠言,對誠王起了疑心。
他謹慎問道:「那依皇上看,該當作何防範?」
皇帝握起他的手來:「稚愷公,朕要請你暗中調兵,屯駐於京城之外,以備不測。」
寧守陽一怔:「調兵?」
皇帝頷首:「正是,而且一定要僅僅動用您與汪大人有把握全面操控的京營軍隊,儘可能別去驚動何智恆一系的文臣武將。咱們先下手為強,先將京城全盤控制住再說!」
寧守陽望了一眼汪正隆,心底的疑慮大為減弱。
一方面,汪正隆雖說是他的對頭,卻不是閹黨。皇帝如果對何智恆的忠誠生了疑慮,請汪正隆與他二人來出面抵禦是合道理的。
另一方面,皇帝若非真的對誠王生疑,也對廠衛生疑,而是聽信了那兩方的言辭,故意來誆騙他的,那也絕不會提出讓他主動調兵圍困京城的要求。
若說皇帝是有意欲擒故縱,趁此機會引他亮出底牌,也說得過去。可是那樣未免冒險過大,就像是兩個人就快對面打起架來的時候,自己空著兩手,卻讓對方先握好了兵刃,甚至是放任對方把刀架在了自己頸間,純純粹粹把自己落於下風,完全不合道理。
由此可見,皇帝這些話應該都是真的。
再反過來一想,自己本就已經讓有權動兵的涇陽黨手下做好了隨時動手的準備,如今得了聖命,想要動手更是水到渠成。大可以聽從皇命來調兵圍城,將來隨時發現不對勁,隨時再動手還不是一樣?怎麼想也對自己一方有利而無害,反而是眼下託詞搪塞,才會顯得自己心虛,惹皇帝生疑。
想罷,寧守陽躬身施禮道:「承蒙皇上看重,微臣必定全力以赴,拱衛京師!」
皇帝神色略松,點頭道:「值此危難之際,有勞稚愷公了。」
待得辭別了寧守陽,與汪正隆一同乘上馬車,皇帝看準車輛遠離了寧府,才向汪正隆問:「依汪卿家看來,他信了幾成?」
「依臣看來,至少八成。」汪正隆捻著鬍鬚微笑說完,又向皇帝拱了拱手,「非臣恭維,若非親眼所見,臣可想不到,皇上年紀輕輕,竟有此等謀略。」
堂堂一國之君被誇讚演技高明,皇帝心裡也是百味雜陳,唯有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