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道阻且長
1.
上了年紀的青石板,由於表面風蝕,踩上去會有「沙沙」地觸感,也會發出砂礫摩擦的聲音,在某種情況下便會成為讓人心煩意亂的理由。
悠感覺到腳步有些僵硬,就如同一個犯錯后想要道歉的小孩子那樣,悄悄地出現在當事人的身邊那樣,但是步子總會發出讓人心顫的聲響,就這樣拖著沉重的腿硬撐著走到了走廊前。
神殿的地基一般都很高,少年走到了我的跟前也只能平視我的眼睛,穿堂風依舊吹著,不過夾雜著越發強盛的陽光,卻是眯了人眼。
悠看著我被迷了的眼睛,試探著問道:「難道說,慕笙君一直醒著等我們么?」
「嗯。」沉默了一瞬,我微微點了點頭,聲音中帶著清晨些微的干啞。
「······」悠快步走過側殿的石階,小跑著回到了我的面前。
似乎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明明只有一個字而已,卻讓一份很厚重的感動囫圇地撐進了自己的內心,等覺得有什麼東西把自己裝滿想要回報著表達出來時,卻發現自己彷彿一個裝著餃子的茶壺,絞盡腦汁也宣洩不出滿滿的情感,只能任憑它在體內里激蕩得哐哐作響,撞擊著胸腔,使得呼吸聲也變得沉重起來。
悠低著頭,卻不知從何開口。就像是溺水一般,張口時各種可能的壞結果淹沒了勇氣,但是沉默不語卻又是窒息缺氧般的眩暈。
「十分抱歉。」心中思緒千萬,到頭來,第一句話卻還是這麼乾癟癟的說辭。
「所以,從今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我語氣平穩地問道,聽不出任何主觀的情感。
「······果然,還是沒有辦法放棄呢。」悠帶著一絲苦澀的笑輕嘆道。
「做好覺悟了?」我挑了挑眉:「到此為止的話,或許以後的生活會輕鬆很多。」
「是,姑且,也想了很多。」看得出悠握緊了拳頭,微微停滯了一下以後,他第一次抬頭正視了我的眼睛:「但是,只有穹,是不能放棄的。」
我注視著悠的眸子,深邃的瞳色微微閃耀著高光,乾淨透明,和穹淡漠卻又倔強的眼神,如出一轍。
「我知道,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接受的,我也不認為,自己拙劣的話語可以打消別人怪異的眼神······」悠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不斷地摩擦著,讓褲子發出小聲的「沙沙」聲:「但是,就算是被大家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不能為人所容,被議論,被排擠······穹,也是不能放棄的。」
「那你想怎麼樣呢?繼續躲躲藏藏,不要被其他人發現就好了么?」
「不,我想要向大家,向著關心我們的人說明這一切。」悠抬起頭,很堅定地說道:「就算熬著夜也要等待我們回來,讓我們十分感動,也十分愧疚······我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回報的,但是,至少讓關心我們的人,不能再受到蒙蔽了吧。」
「雖然不知道慕笙君怎麼看待我們,不知道渚同學,天女目同學知道以後會有什麼反應,但是我從一開始,就只是希望可以給穹,給自己幸福,可以生存的空間。」悠深深地地下了自己的頭:「對慕笙君造成了那麼多的困惑,真的,非常抱歉。」
標準的土下座,看著眼前將頭埋得很低的少年,衣衫有過水后的褶皺和濺起的泥土,頭髮凌亂,瑩白的頭髮也顯得有些暗淡,顯得十分狼狽。
這般楚楚可憐的樣子,彷彿全世界最羸弱的存在,這樣是值得同情的吧,應該是可以有惻隱之心的吧。
可是,為什麼就是這樣不爽呢?向著人們可能有的偏見道歉,為了給關心自己的人造成的麻煩的道歉······
僅僅如此而已么?
「吶,悠君,抬起你的頭來。」
「啊?」悠慢慢抬起頭來,就看到了我舉起的拳頭。
「好好咬緊牙關吧。」我語氣平淡地說道,還沒等悠明白髮生了什麼,袖子便帶起了風聲,撞上了悠清秀的臉頰。
2.
最終我還是收住了大半力道,少年嘴角只是有一點淡淡的紅印。
平平穩穩的生活環境被這樣激烈地打破,明明是來尋找慰藉卻又不得不費心費力去解決操心,那種感覺,就像看著犯了顯而易見的錯誤的孩子的母親,心中的那種恨鐵不成鋼,怒氣撐得整個人都膨脹了起來,想要找個方式宣洩出體外。
一出口,便是爆破的氣球那般駭人咆哮。
「退一萬步說,就算全世界都不知道,就算全世界都不會阻礙,你覺得自己的作為,就可以萬事順意了么?」我俯視著跌坐在一邊不知所措的少年,語氣中難見地多了氣憤的意味:「想想自己最近究竟做了什麼吧,關心你的人,你有好好地去面對么,你有珍惜這份情誼么?為了你們兩個的未來,你真的有長遠地想過么?還是說,只是覺得逃避進了溫柔鄉,你們的世界只要有兩個人就很好了?」
「不是這樣的。」少年重新坐正想要解釋什麼。
「不是這樣么?前一段時間,只要一下課,就慌忙落跑,午休也遠離了大家,面對大家的關心也是模稜兩可地糊弄過去,每周幫八尋小姐打工補貼生活的日程也不去了,是為了什麼?」我眯著眼睛,微微嘲弄地說:「是為了交流感情么?還是通過那種荒唐的,不加節制的方式?」
少年張著嘴卻無法反駁,心裡才反應過來,想要為了兩人前途打拚的人,反而悄悄躲在了最苟且的地方,把脆弱和需要呵護的東西就這樣大搖大擺地攤在陽光下曝晒,會不會被發現全然憑藉有沒有人湊巧路過。
這般不負責任之下,無怪這會被發現啊,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因為越來越無所顧及,越來越得意忘形,這其實和「鎖不鎖門」沒有什麼關係。
「對不起······」同樣的台詞再次說出來,悠捂著嘴角,聲音有些沉悶。
我捏了捏自己的拳頭,潛意識裡面有悠氣急敗壞地和我打一架的衝動,而發泄之後,看著眼前人道歉的模樣,感覺整個人都充滿了無力感。
兩個死氣沉沉的人靜靜地僵持,在艷陽高照的生機勃勃的周圍里,彷彿真的像被擠爆的氣球,鬆鬆垮垮皺皺巴巴,被遺棄在慶典一角的那種。
突然有些灰心的感覺。
「一晚上沒有休息好,先去洗個澡吧,不要感冒了。我會讓瑛準備早餐,吃了以後回去好好休息吧。」站起來,我轉過身去,微微遲疑后說道:「我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估計你也聽不下去,只有一點,不要做出會讓愛自己的人看不起的事情。」
「唔,慕笙哥,春日野同學是已經回來了么?」從障子門裡,渚一葉似乎被嘈雜聲吵到而探出了頭,昨天因為方便休息的原因,她的衣服是瑛準備的寬鬆的睡衣。
「是的,小穹已經被瑛抓去洗澡了,我剛在在好好地說教悠了,吵到小葉休息了么?」
「啊,不······不過能安全回來真是太好了。」小葉擺了擺手,眼睛卻一直在打量著悠,看著除了一些磨損和擦傷外,並沒有什麼大的問題,明顯地長舒了一口氣:「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不過還是有些小的擦傷需要處理一下,不然感染了就不好了,慕笙哥,你能幫我把瑛的家庭醫療包拿來么。」
「嗯,稍微等等,那傢伙時常把這些不常用的東西,給藏到很難發現的地方。」
感受著融洽的氛圍,悠乾澀的眼角感覺又有東西想要溢出來。
直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抱怨悠,為什麼會給自己添麻煩,大家都那麼自然而然地,關心著自己的情況。
3.
「哈啊!?」將光潔的長腿伸入了神社有著悠久歲月的大浴缸里,被洗澡水的熱量刺激到的穹發出了可愛的驚呼。
「哈哈,穹的這個樣子真是可愛呢。~」同樣光溜溜的瑛老神在在地泡在冒著熱氣的熱水裡,微微泛紅的臉頰上流露出開心的微笑:「深夜的山上會很涼對吧,剛剛進來確實會有些燙,但是慢慢地泡到脖子就會感覺從心裡暖和起來了呢。」
「唔······」帶著忍耐的表情,慢慢地坐了下來,時不時傳來小聲的驚呼,到了最後穹的俏臉上顯露出了決然的表情,一下將自己整個沒入了水裡。
滾滾的熱量從四周湧來,在肌膚表面肆虐,像是鍛打材料的鐵鎚,將體內的寒意一點點地敲打出來,不一會只剩下慢慢的溫暖在胸腔里醞釀,像是海面的一層層卷過來的波濤。
「呼~」穹長舒了一口氣,像是把什麼東西呼出體外了一樣,身體被不同於昨天冰涼的溫暖緊緊包裹,些許擦傷的傷口,被像是孩童地淘氣挑弄般微微地刺激著。
不知不覺地,一直泛著淡淡不安的臉也放鬆了下來,穹眼神恍惚,神態安詳,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了起來。
「哈哈哈~穹的表情就像老奶奶一樣。」瑛活潑地聲音掀起了活潑的水花,少女像一隻靈活的水獺一般渡水過來,輕輕地在穹的身上敲按著。
「嗚~」少女發出了懶洋洋的抗議,但是還是在瑛嫻熟的手法下發出慵懶的呻吟。
「好舒服~」
「對吧,」瑛輕巧的雙手緩緩地揉著穹的香肩:「昨天晚上肯定辛苦得不得了吧,全身都硬邦邦的。」
「······對不起。」穹發出了微不可聞的道歉,有些羞愧地將臉龐沒入水中,咕嚕咕嚕地吐著泡泡。
「咕嚕咕嚕······(讓你們擔心了。)」細細低語的句子隨著氣泡的破裂而傳遞出來,變得模糊不清。
「啊哈~小穹像金魚一樣。」瑛被這好玩的方式吸引了注意,也將自己的嘴埋入水中,吐著泡泡。
「······」穹不太習慣這樣的親密玩笑,微微蜷縮起了身體,潔白的面容在乳白的蒸汽中,卻開始透露出可愛的紅暈。
「哈~穹還是這麼可愛。」瑛將臉貼在穹的肩上,不斷地用肉嘟嘟的腮幫子蹭著穹的臉頰:「以後再一起洗澡吧。」
一起洗澡么?貌似······還不賴吧。
穹的嘴角泛起笑意正要答應,卻又被昨天的記憶淹沒了話語。
自己,還有這個資格,重新去觸碰么?去擁抱這份溫暖么?
忽然像是回到了陰暗的房間里,靜靜被遺棄在角落的,那個被自己扯下來了眼睛的布偶兔子,似乎正用折線縫製出來的嘴無聲地嘲弄著自己。
「怎麼了?不是那麼決絕地選擇了么?不是那麼輕易地就放棄了的么?還是說,這一切都是你任性讓悠就算是疼痛得難以抉擇,最終才會有這一番事情?」
「啊,對了,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的任性啊。」聲音從腦海中翻滾,彷彿記憶中每個有印象的聲音的集合,卻又分辨不出是誰在,似是低語的公正嚴明的神明,又像是泣訴的孤獨囚禁的幽魂······
又或者,是春日野穹自己。
對了,這不就是自己曾經輕視的,想要捨棄的東西么?為了執念,封閉了內心,當做隨手可以丟棄的東西,就是這份溫暖。
「穹?小穹?」瑛從身後呼喚著發獃的穹,將突然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轉過身來,面色微紅的少女,失神的眼睛早已湧出了淚水,無聲無息。
「沒事的,沒事的,小穹是好孩子哦~」瑛用光滑而有力的手臂將穹輕輕而又堅定地攬入懷中:「大家,還有這個世界,一定會繼續喜歡小穹的······」
「所以,大家以後也一起生活吧。」
哪怕自己曾經那麼任性地和這份美好的善意決裂,到頭來這份溫暖依舊在昏暗的角落裡將自己抱在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