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土丫頭,假小子
正經的官道平整一些,也是煙塵暴騰的土路,只不過沒有小路上的溝壑石頭。小小的萬貞兒坐在馬車裡,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細棉布衣裳,臉上稍微有點黑,臉上看著胖嘟嘟的,從穿著打扮來看,似乎是這個小商隊的小小姐,是個商賈的女兒,小商隊中的大夥計小夥計也都對她和顏悅色,現在別人都在地上跟著車走,獨她和商賈坐在車上。
劣馬拉著車,走的並不快,搖搖晃晃的叫人有些睏倦。
萬貞兒捧著鐵壺,喝了兩口水,抿了抿嘴,撩開帘子的一角,偷偷向外面看著。一派落葉蕭條的景色,北邊本來就比南邊冷的早,北京城也比天津冷的早,葉子落得早,這一路行來,眼前景色越加蕭條。
慢慢的晃的困了,她就趴在墊了軟墊的一箱阿膠上打瞌睡。
飢餐渴飲,曉行夜宿,這一路走來無甚大事。二十多天一眨眼就沒了,萬貞兒心心念念的是爹娘兄弟,只可惜,距離越來越遠。
棉門帘子掀了起來,露出了一張棕紅色、淳厚可靠的面孔:「萬姐兒。」
萬貞兒連忙坐起來,小手學著母親的樣子抓了抓鬢角:「賈伯父。」
「姐兒下車吧,當心些。」賈貴慢慢的說:「咱們在這兒住一宿,明兒就到京城了。姐兒快要進宮了,趁著最後幾天,吃點好吃的,在京城裡玩耍一番,等進了宮再想出來就難了。」
萬貞兒踩著凳子下了車,低聲道:「伯父,俺不想玩。趕緊進宮,免得爹爹擔心。」
客棧夥計正在門口招呼客人:「幾位幾位幾位,遠道來的?辛苦辛苦!快擦擦汗,撣撣土,進來歇著。老三,老三快去把車卸了,把騾子馬牽到後頭去,多加草料。有熱茶熱水熱湯麵,新下的大白菜,剛罷園的茄子,新出鍋大餑餑,幾位來點什麼?哎呦這位大爺,天黑了外頭風涼,快帶著小姐進屋來避避風,我們這兒乾淨著呢,多少位縣令大老爺都住過的!」
賈貴帶著小姑娘進了客棧:「要一間上房,給夥計們安排好房間,給俺家姐兒的麵條做精細點,少擱蔥花。」
「得嘞您吶~一瞧您就是要進京發財去!小姐也是一臉的富貴氣!您裡面請。」
也沒什麼好菜,不過是一人一碗熱湯麵,鴨架熬白菜,燉的冬瓜羊肉湯,還有大饅頭。
萬貞兒有些吃不慣外鄉的飯菜,也努力吃了大半碗,要了水洗漱一番,去上房睡下了。
賈貴帶她出門這二十多天,都是只要一間房,各自和衣而卧。有裡外兩間房的時候,讓萬姐兒睡在卧床上,他在軟塌小炕上湊合一宿,若是窮一點的地方,只有一張床,就讓店家拿木板來,三個條凳一塊木板,就是一張床。他只管摟著朴刀,睡的呼嚕呼嚕。
萬貞兒剛開始非常不解,也很不願意,她雖然只有四歲,還沒到學習男女七歲不同席的時候,只是覺得不大對勁。
賈貴很無奈,當今這個世道還算是太平,可還是有拐子,有拍花婆子,要是讓小姑娘一個人睡在房裡,萬一被夥計串通了拐子,趁夜色把小姑娘偷走,就算報官也找不回來啊!
這種事有先例……而且,小小子比小姑娘跟容易丟,唉。
既然受了萬兄的囑託,要把他女兒安安穩穩的送進宮去,又承蒙他深情厚誼,給我置辦了三輛車和兩車半的貨物,怎麼敢不盡心竭力呢!
萬貞兒這才知道,原來有『拐子』這種可怕的混賬東西。
脫了鞋爬上床,自己拖著厚重的被子蓋在身上,根本不把賈伯父的呼嚕聲放在眼內。
因為,根!本!睡!不!著!
白天睡得太多了,夜裡睡不著,就想著爹爹,想著娘親,想著哥哥和自己的小閨房,香噴噴的被子還有多多的點心。想的想哭。
次日天明,吃了早點,賈貴監督著夥計們查看了兩車半的貨物,緊了緊麻繩,刷了刷馬背瞧了瞧馬掌,見一切都妥帖,這才把萬姐兒抱到車裡,和客棧掌柜的會了賬。自己趕著車,養著平坦踏實的官道,朝著京城而去。
相差不過二三十里路,客棧價格已是截然不同,北京城內和外面是兩番天地,從進了城門的繁華富庶,街道兩旁的繁華氣象,都讓這一隊遠道而來的外鄉人又震驚,又仰慕。
萬貞兒掀開帘子,好奇的左右張望著,許多花花綠綠的絲綢分外醒目,女人頭上的簪釵首飾也很醒目。
賈貴在守城官兵那兒打聽了一下,大部分的商行都在南城,熱鬧繁華魚龍混雜在天橋,煙花柳巷嘛,也有那麼著名的八條衚衕,商人落腳的大車店在靠著北城牆邊上。
他找人打聽了一番,花了一百多個錢,就打聽到乾清宮管事牌子郭爺、坤寧宮管事牌子章爺在宮外的住址。勤勤懇懇的拿了自己帶來的五盒禮品,又帶著萬貞兒,牽了一匹馬往外走。
大車店掌柜的問:「賈兄弟,你帶來的貨給我些樣品,我找掮客問問,有沒有人要。」
賈貴剛把萬貞兒放在馬鞍上,讓她抓著韁繩,自己抓著馬脖子下的短繩:「掌柜的,俺帶來的東西只是些山東土產,不值什麼錢。」他也多留個心眼,那一箱子東阿阿膠值大價錢,可是明說出來容易有危險。
「哎呦~兄弟唉,您是不常往京城來吧?」掌柜的把玩著一塊石頭,笑容可掬:「現如今盛寵的孫娘娘是山東人,這京城裡的貴人們瞧著,這是好山好水出佳人,我不瞞您說,現如今山東來的貨,都比別處的要貴一點。尤其是阿膠,小棗,玫瑰這些個美容的東西,大小奶奶們愛的不得了!」
賈貴一聽就樂了:「東阿阿膠,德州扒雞,樂陵金絲小棗,平陰玫瑰,日照綠茶,龍山黑陶,除了阿膠之外,都帶了不少,您等著,俺現在就拿去。萬姐兒,先下來啊。」
萬貞兒就又被抱下來了。
等樣品遞給掌柜的之後,賈貴又把她抱在馬上,幾樣禮品用包袱皮裹著,都拴在馬鞍兩側。牽著馬往外走:「坐穩當。萬姐兒,俺瞧著一路上有好些個牽馬的人,都不騎,可能是京城的規矩大。你穩穩噹噹的坐著,路程太遠,一會到了地方你再下來。」
他牽的馬其實挺壯的,毛色也還算不錯,可是越往管事牌子在宮外的居所走,就越覺得自己牽的是一匹瘦弱劣馬。
擦身而過的很多人滿身驕矜之氣,穿戴也像是官宦子弟,左邊穿的大紅通袖袍紅的像是山楂一樣,那右邊的蔥綠的道袍上綉著團花朵朵,後面跟著個穿粉色百蝶直裰的年輕人,白馬脖子下面掛著紅絨球,別提多俏皮了。
賈貴不敢抬眼看,也不知道人家是幾品的官老爺,避之唯恐不及。
一路問著路,走了半個時辰就到了。
郭府和章府毗鄰而居,都是皇帝賞的宅子,倆人關係和帝后的關係一樣——很好。住得近一點,方便在休息的時候一起玩。
賈貴猶豫剎那,不知道該去找誰,想起了萬大郎的囑咐:「要麼是慈寧宮、壽康宮,要麼是坤寧宮,可別把貞兒送到別的宮裡去。」
終於到了章府門口,見高大門楣,比縣令府衙還氣派,朱紅大門前頭站了兩個黑衣小廝。
賈貴先把萬貞兒接下來,讓小姑娘拉著自己袖口,上前施禮到:「給兩位大爺請安。」
「嗯?什麼事兒啊?」
賈貴滿臉堆笑:「小人想求見管家大爺。」
「你…是管家的熟人?」
「小人沒那個福分。」賈貴悄悄給他們塞了一兩銀子:「是有事相求。」
然後他就見到了大管家。
萬貞兒盡量乖巧的不說話,還是對大門之內的景色點評了一句:「哇~」
房檐下擺著一溜花盆,好多好漂亮的花,院子里種著梅花、海棠和芭蕉。梅樹上掛著果,秋海棠正開著,芭蕉葉子又寬又大特別好看。
奴隨主姓,管家叫章福,是個五十多歲慈眉善目的模樣,手裡拈著一串佛珠:「什麼事?」
賈貴跪下道:「給管家大爺請安,小人有一份薄禮,請您過目。」
萬貞兒思考了一下,既然自己見到縣令奶奶得下跪,而賈伯父也跪了,那就跪吧。
「免了,我素來不收禮。」章福瞧了一眼他旁邊虎頭虎腦的小孩,微微皺眉,心中暗道:看你的穿著打扮雖然不算有錢人,也不至於把兒子送進宮當太監吧?求到我們家老爺頭上,還能有什麼事呢,孫娘娘從來不幹政。
「有什麼事便直說,不要耽誤我念佛。阿彌陀佛。起來吧。」
賈貴忙站起身,弓著身子,偷眼瞧了一眼他的神色,又趕忙低下頭去:「想求章大老爺,把這孩子,我兄弟家的萬姐兒送進宮當丫鬟宮女。」
萬貞兒眼圈一紅,低下頭來。
章福面上微微一紅,糟糕,看走眼了!還以為是男孩呢!他手裡捻動不停的數珠微微一頓:「萬姐兒,你要進宮當宮女?這人是誰?」
「是。」萬貞兒被他問的有點懵:「俺爹讓俺進宮當宮女,賈伯父是俺爹的同鄉。」
章福微微頷首,這丫頭口齒還算清楚,畢竟還小嘛,外鄉的土丫頭,假小子。答話的時候,也還規矩:「你爹可好?」還活著嗎?
「俺爹挺好的。」萬貞兒憋紅了臉,也沒想起平時大人們互相客氣時說的那個詞兒。托,,,托福?
章福又問:「萬老爺以何為生?」
賈貴答道:「當不起管家爺這話,我萬貴兄弟是府中椽吏,伺候太爺。」
「聽你的口音,似乎是山東人士。」
「是,俺和萬貴兄弟都是青州諸城人。」
「噢~那倒是個好地方。」章福把這些事盤問清楚了,也好對老爺會話,這才微微一笑:「把東西留下,今兒老爺不得閑,三天之後才是老爺出宮休息的日子,你們到時候再來,早點來。來人吶,送他們倆回客棧,認一認門。」
「是!」
「告辭,多謝多謝。」
「貞兒告退。」倆人就出去了。
章福繼續捻著佛珠,喃喃自語道:「女生男相是有福之相,嘿,我今天終於見著了。活脫脫是個小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