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只有白菜豆腐

15.只有白菜豆腐

萬貞兒本來想說太后是自己見過的最漂亮的小老太太,可是前後左右的人無不屏息凝神,面帶莊重謹慎,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亂說話了。默默的閉上嘴,把手揣袖子里。現在倒不冷,站在人群中沒有什麼風,只是朱嬤嬤的手很冷,不僅冷,還在發抖。

皇后迎了出來,慌忙下拜:「母后」她現在不敢盛裝艷服,穿了翡翠色的金如意紋上襖,一條秋香色的百褶裙,頭上戴了金絲狄髻,使玉簪子別住。

她一句話都沒說完,太后直接進了坤寧宮,輕車熟路的到了寢殿。

太后曾在這裡住了十個月,因為仁廟洪熙帝朱高熾僅僅在位十個月。

室內有濃厚的藥味,還有熏香混雜著病人的氣味,非常的不好聞。

孫娘娘哭了起來。旁邊站著十幾個宮女,沒有一個敢上來勸。

章守義和郭守仁倆人面對面站著,都不敢互飛眼色。

屋中的陳設依然是新年擺件,紫檀木高腳花几上擺著一盆蔫噠噠的水仙,水仙盆里的水都幹了,牆上的掛畫本是喜鵲梅花,也在倉促間換做了藥王爺孫思邈的畫像,前面還擺了一尊白玉觀音,嶄新的宣德銅爐里插了幾炷香。

太后卻沒有哭,她當年陪著當了幾十年不安穩太子的洪熙帝,一起經歷洪武爺的反覆無常和一些臣子的左右搖擺,她早已練就不動如山的心胸。「太醫,這幾日的脈案哀家都看過了……我兒究竟如何?」

太醫戰戰兢兢的抖摟著白鬍子:「陛下的病症,不在腠理之間,而是積勞成疾所致氣血衰弱,心」

太后怒了:「你說實話!」一個尚宮一個嬤嬤趕上前扶住她。

「臣等無能,請太后治罪。」

撲通撲通,下餃子似得跪了一地。

坤寧宮寢殿的床上卧著一位胖子,宣德帝平日里十分健壯,躺在床上時卻變成了可憐的虛胖,他的臉色由過去的黑紅變成黑黃,鬍子不復往日光澤,有些乾枯蠟黃,雙目有些暗淡,眼皮色澤發黑,比膚色黑了三個色號,呼吸急促而微弱。

旁邊放著一把玉壺,一個水盆,侍女捧著一摞乾淨手巾,郭守仁捧著一塊熱乎乎的濕毛巾,時不時的給皇帝擦擦汗。旁邊放著半碗葯,似乎剛餵了一半。

太子穿著寶藍色的曳撒,守在父親病床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聽見太醫們這麼說,氣的他跳起來一腳把老太醫踢翻在地,用變聲期的男孩子特有的尖銳聲音凄厲的大叫:「父皇養你們有什麼用!」

太醫們把生死置之度外,換了個方向又悲悲切切的說:「請太子殿下治罪。」他們內心很平靜,大不了殉葬,幸好我們都足夠老,死了也不虧。

太后輕撫太子的頭髮,非常平和的說:「太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別鬧了,出去凈面更衣,和朝臣們一起說說話。」

胖太子帶著哭腔:「我不去,我」他覺得好像不對勁。

孫娘娘平時跟婆婆暗暗的生氣,現在也就都忘了,跟在她身後走回來,又使勁把兒子推搡到寢宮門口:「快去快去,聽你祖母的話沒錯。」

太后經歷過那麼多事,經驗、心胸和眼界,我都沒法比。

宣德帝被兒子的尖叫聲吵醒,他努力睜開重若千鈞的眼皮,看了看慈母,嬌妻和幼子:「唉,母后…」

張太后坐在床邊,握著兒子的手,心中難免酸楚:「我的兒,你有什麼話要跟娘說?」張太后是有經驗的人,她見過洪武爺駕崩,見過永樂爺駕崩,見過自己丈夫逝世,現在一瞧兒子的臉色就知道結果。

想當年,洪武三十一年,洪武爺山陵崩,同年,永樂爺的皇長孫、後來的宣德帝出生,我的兒出生前三年是喝奶吃飯,可是奶媽們沒雞鴨魚肉吃,一定是奶水中有什麼不足。我的兒日理萬機,積勞成疾也有可能,唉。

宣德帝吃力的說:「宮外的吳賢妃,給兒子生了老二朱祁鈺,母后,兒子去后請您好生照料她們母子。還有善祥,您也多多照顧,朕當時太年輕了。」

實在是對不起胡皇后,她雖然不招人喜歡,為人古板溫吞,朕看見她就沒興趣,卻也沒有任何錯誤,朕白白的耽擱她一生,唉,當年要是沒選她做皇后,她一定是個賢德的命婦。

張太后耐心的聽著,連連點頭:「我知道了,還有呢?」

宣德帝又喘了好幾口氣,孫娘娘想上來給他喂人蔘湯,被攔下了。他說:「兒子不孝,不能侍奉母后了。」

張太后柔聲道:「不要緊,我在宮中百事無憂,你不必擔心。」她老年喪子,卻依舊冷靜平和。

孫娘娘哭的快要昏過去了,她從未哭的這樣狼狽過。原先都是哭給皇帝看,自然要哭的梨花帶雨,可是現在皇帝看不見了。「陛下,別,別,別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雖然你是個打呼嚕的大胖子,我再也不嫌你沉了,別死啊。

「愛妃,你當了皇后,又要當太后了……」宣德帝勉強笑了笑,鬍子一陣微顫,像是嚴寒深秋一隻試著最後一次飛起來的蝴蝶:「待到日後,你我合葬,也算應了朕許給你的生同衾死同槨。」

孫皇后泣不成聲,跪在床邊,抓著皇帝的手,哭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子傻愣愣的站在旁邊,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宣德帝移動著目光,看了看妻兒,微微笑了笑:「朕要去見父皇和皇祖父了……」

便不說話了。

「我的兒?」

「皇上?皇上!」

太醫膝行上前,又診了一次脈:「陛下,龍馭賓天了。」

這話一出口,郭守仁跪下就開始哭,屋內所有人像是被一陣光波感染了,一個挨著一個的跪下,開始放聲大哭。聲音傳到屋外,屋外的宮女太監們面面相覷,也開始哭。

朱嬤嬤:「陛下……嗚嗚嗚嗚嗚」

萬貞兒疑惑的左右看著,看所有人都在哭,她也把臉捂住。她還沒清清楚楚的經歷過死亡,雖然在一歲的時候祖父去世了,可那時候還沒記憶呢。

萬貞兒心說:我餓了,午飯呢?

太子跳起來就要踹太醫,他滿臉漲紅,憤怒又茫然,尖叫道:「你胡說八道。」

太醫雖然年邁,可是每天都練習五禽戲,身體也很健康,反應也很敏捷,在太子虛虛的踹上自己衣袖的時候直接就撲倒在地,把胳膊一擰,一副被踹斷胳膊的姿態,咻咻咻的爬走了。

郭守仁攔住太子:「殿下請節哀。」殿下馬上就要成為陛下了了,他太年輕,他只有八歲啊!

張太後手腕上的多寶串不自覺的滑落在地上,她呵斥道:「慌什麼!郭守仁,你傳楊士奇、楊榮、楊溥、蹇義、夏原吉、英國公張輔等人前來見我……通知禮部,準備一切應用之物,命內務府給滿宮上下做喪服,預備嬪妃殉葬,還有,太子也該登基了。」

皇帝死的太倉促了,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料到他要死,所以什麼都沒準備。

孫皇后:「嗚嗚嗚嗚嗚」

章守義也要哭出來了:「娘娘節哀,嗚嗚嗚嗚嗚」皇上這麼好的人,專寵娘娘一個人,多好啊,怎麼就沒了呢!

張太后看了看很廢物的兒媳婦:「你別哭了,打起精神來,往後咱們兩個寡婦一起度日,也沒什麼不好。唉,這都是命。」

我四十多歲守寡,你三十多歲守寡,這也太慘了。

你說你,除了爭寵之外什麼都不會,你本來就不是當國母的材料,胡皇后才是啊。

孫皇后哭的頭昏腦漲,也沒忘了正經事,膝行兩步抱住張太后的膝蓋:「太子年幼,請母后監國理政,把持大局。」宮外還有一個小妖精,還生了個混蛋小子,這都沒什麼,可是太子年幼,我又對政事一無所知,這很危險啊。可不能讓大臣監國,大臣監國一定會篡權的!

坤寧宮內外已經是哭聲一片,萬貞兒不明所以的繼續捂臉,雖然流了兩滴眼淚,倒不是被皇帝駕崩而傷心,她現在不悲傷,只是有點害怕。可是諸位不要著急,等一會會發生一件事,真正讓她傷心起來。

消息傳到六宮,後宮的何、趙、曹、焦、徐、袁等嬪妃哭的死去活來,比孫娘娘還傷心。

她們的命運已經註定了。

一個時辰之內就送來了孝服,孝服很好做,粗麻布,不鎖邊,不裁剪,不染色,更個破口袋似得套在身上,系一根草繩子,以此表示『我爹死了,我心如死灰,沒心情穿好衣服』。

孫皇后和胖太子在裡面穿上粗棉布的灰藍色棉襖棉褲,罩上這粗糙的孝服。

孫娘娘用手一摸,磨的她小嫩手疼,吧嗒吧嗒的又掉下淚來。

自古以來,沒有父母為兒女服喪的,表示哀悼也只是拿一根手杖。張太后雖然鎮定,握著拐杖坐在正殿中,看起來也有一絲佝僂疲憊和孤苦。

孫娘娘把事情交給張太后,然後放心的哭暈過去。

胖太子的南瓜臉上滿是茫然,亦步亦趨的跟在祖母身邊,看著祖母平和鎮定的和群臣商議事情。他自打有記憶開始就是太子,也曾幻想過有一天自己當了皇帝要幹什麼,要和永樂帝一樣親自率兵出征,要重用金英和王先生,還要娶一個很有趣的老婆,可是他現在腦子裡亂糟糟,像是一個蚊帳里放著一百隻飢餓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

一切都井井有條的安排起來,大行皇帝移到乾清宮中停靈,冰天雪地倒有一樁好處,不怕屍體腐壞。

招魂幡立了起來,京城中的勛貴官宦們都知道了消息,家家都在慌慌張張的改造家中的軟裝問題,老爺太太們連忙各依品級穿戴朝服進宮哭靈。

白雲觀、呂祖宮、東嶽廟、藥王廟、真武廟、桃源觀的道士們、潭柘寺、戒台寺、雲居寺等廟的和尚們都被快馬急召入宮打醮拜懺。

朝臣們本來在放年假,現在要開始吵架了。

皇帝的廟號是什麼!謚號是什麼!史書上怎麼寫!

殉葬的妃子們晉封幾何!服侍皇帝的宮女和太監要殉葬多少!

宮外吳賢妃生的皇子怎麼安排!

太子登基之後的年號是什麼!

早飯是前天剩的烤全豬,午飯卻沒有的吃,她自己找了兩塊綠豆糕吃,晚飯只有白菜豆腐,連一點油花都沒有。

萬貞兒在坤寧宮中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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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雄壯萬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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