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近十年不來,來就這般莽撞模樣,當你自己還是年輕氣盛的少年兒郎不成?」
他雖是王爺,見了老夫人,卻還是恭恭敬敬的。
老夫人半認真,半玩笑的斥罵他,他也拱手應了。
「今日有一事,困頓心中,若是不想明白了,兒這心中難以平靜,所以莽撞了,望母親海涵。」睿王爺倒是格外的嚴肅認真。
老夫人年紀大了,心中卻明白得很,當即微微闔目頷首,叫自己身邊的一干僕婦丫鬟,都退了出去。
溫暖的廳堂里,隔絕了外頭的風雪。安靜的只有漏壺滴答的聲響。
「說吧,是什麼事,能讓你近十年不來,如今說來就來?」老夫人的話,似乎多少有些責備的意思。
睿王爺也不理會。直愣愣抬頭看著林家的老夫人,「母親,你說這世上,會有兩個原本不相干,卻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么?」
林老婦人聞言。身子猛地一震,手也不由握緊,但她臉上卻維持著鎮定,「芸芸眾生,人海茫茫,難免會有肖似之處。」
「不是,」睿王爺看著林老婦人,定定搖頭,「不是肖似,是一樣。一模一樣!」
老夫人像是被定住了,回看著睿王爺,眼神卻有些飄忽,像是落在了遠處,落在了回憶之中。她口中卻是喃喃說道,「不會的,便是再怎麼相似,也會有不同。」
「這得是多大的機緣,才能那般一樣呢?」睿王爺說道。「兩個人的身份,天差地別,毫不相干。」
老夫人搖頭,「巧合,世上之大,無巧不有。」
「老夫人,您心裡真的沒有藏了什麼秘密么?」睿王爺,忽而向前兩步,靠近了老夫人,沉聲問道。
老夫人立時一驚。抬頭看他,「你說什麼?」
「那麼像的兩個人,真的就是一點都不相干么?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么?」睿王爺眸中突然精光乍現,咄咄逼視之下,叫人無從躲藏。
老夫人舔了舔自己發乾的嘴唇,「你……」
「母親,雪兒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姐妹的,對不對?」睿王爺沒有給她猶豫的機會,緊接著逼問道。
林老婦人額上忽然有汗下來。她渾身也微微顫抖。
這屋裡雖燒了地龍,擺了炭火,可也遠沒有熱到這般程度。
「母親在心虛么?」睿王爺輕聲問道。
「我心虛什麼?我有什麼好心虛的?」林老婦人避開他太過銳利的視線,抬手撫著胸口,「我只是氣悶而已。你多年不來,來就問這莫名其妙的問題!」
睿王爺嘆了一聲,轉身在一旁的客座上坐下,手掌撫弄著雕了花的椅子扶手,目光無處落腳般飄渺。
屋裡又安靜下來,靜的只有林老夫人或急或緩的呼吸聲伴著漏壺滴答的聲響。
兩個人似乎在耗,似乎在等著,誰先耗不住。
「母親,就不想見見她么?看看她究竟有多像?」睿王爺忽而開口。
林老婦人聞言,猛的轉過臉來看他。「她在哪兒?」
睿王爺也看著林老婦人,緩緩道:「入宮了。」
「嗯?入宮?她今年已有三十餘歲了,怎的會入宮?」林老婦人本能的說道。
睿王爺卻笑了起來,「母親怎麼知道她已經有三十多歲了呢?我只說她像,卻也沒有說她們年紀一般大吧?」
林老婦人別過臉去。頗有些氣悶又尷尬的神色。
「那老婦人您,究竟要不要見見她呢?」睿王爺問道。
林老婦人長嘆一聲,人在宮裡,她想要見到,自然沒有那麼簡單。若想要見,讓睿王爺幫忙就是必然的。那她也就不能在隱瞞當年的事情不說了。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琉璃窗,琉璃窗的好處,就是既能讓屋裡頭捂著熱氣十分暖和,又能隱約瞧見外頭紛紛揚揚十分好看的雪景。
她的目光幽幽的望著雪景,「那年也是大雪紛飛的時候,老爺調任,我懷有九個多月的身孕,正在途中,突然發動。」
睿王爺神色頗有些緊張的聽著。兩隻手都不由攥緊。
「路上生產不便,硬是捱到了一個寺廟之中,問僧人借了廂房。」林老婦人聲音也像是染了雪花,幽幽透著清冷氣,「俗話說。女子生產,恍若走了一遭鬼門關。原先這話我不信,那一日,我硬是捱了整整一日一夜,疼得死去活來,孩子卻連頭都沒露,我覺得自己確確實實要死了,才信了這話。接生的婆子是我娘家帶來的,手段也算高,可孩子就是不出來。她問我,要生下孩子,還是要保住身體?」
林老婦人回過頭看了睿王爺一眼,無奈的笑了笑。
「她告訴我,保住孩子生下來,可能身體就毀了。日後再不能生育。若是想要保住身體,孩子可能就沒命了,當然,這身體也未必一定能保得住。這叫我怎麼選?那是我的孩子呀!我辛苦懷胎那麼久的孩子!臨到生了,我怎麼捨得讓他送死?」林老婦人嘆了口氣,「我說,要孩子。」
睿王爺拳頭不由攥的更緊。
「那穩婆也確實有辦法,我隱約記得,她拿出銀針來,給我施針,又按摩穴道,我腹中痛的像是被人挖下一塊肉來……孩子總算出來了!」林老婦人蒼白的笑了笑,「還是兩個!接連兩個孩子出生,叫我高興壞了!可我發現,伺候在產房內的僕婦都高興不起來。那都是我娘家的人,忠心耿耿的跟著我,我高興,她們怎麼都不高興呢?」
睿王爺皺眉不語,但他已經明白了,擁有一個兒子,對一個再不能生育的主母有多麼的重要。
「穩婆告訴我,兩個都是女兒,而我再也不能生育了。」林老婦人說道,「你知道么,這就是晴天霹靂!我本來已經要累死,痛死,覺得自己隨時都要昏迷過去,那個時候卻硬是咬著自己的舌頭尖,讓自己疼的不敢昏過去!」
睿王爺跟著微微垂眸點頭。
「幸而我身邊有許多信得過的人,我便叫他們到寺廟周圍去尋,看看有沒有也是剛出生不久的男孩子,抱來給我。也是天在幫我,臨著那寺廟近旁,就有一家人家,剛剛生下個男嬰。男嬰長得精細,也十分健壯。他們半買半嚇唬恐嚇的想要搶走那男嬰。」林老婦人嘆了口氣,「那對夫婦自然不肯,但他們只是一般百姓,能有什麼辦法?他們只提了一個要求,還說只要答應。便是錢也不要,他們也認了。他們的要求就是,孩子不給,只能換!」
林老婦人話音落地,良久都沒有再開口。
睿王爺也安靜的坐著,像是目睹了當初的痛苦掙扎,目睹噹噹初的無奈。
「那對夫婦抱走了一個孩子,當夜就跑了。」林老婦人搖頭,「我後來不舍,又叫人偷偷尋過,人海茫茫,卻哪裡還能找得到?」
剩下的話,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命運弄人。」睿王爺低聲說道,原本再不相干的人,竟在冥冥之中有指引。老天送了寧春草到睿王府,他每次看到寧春草的時候,都會想到雪娘,為何他沒有早一點往深處去想?為何他從沒有想過。寧春草的生母是不是會更像雪娘?
如今他看到她的時候,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