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零)目標(阿蘭)
「奧卡、圖特、岡布……阿蘭!」
寬闊而平坦的訓練場上,查爾斯負手而立,清晰地念出一個個人名。被點到名字的薩奇人先後應聲,快步走出龐大而齊整的方陣,在最前方排成一列。
其中也包括少年在內。
「你們的表現很好。」查爾斯的聲音溫和二響亮,足以讓所有人都聽清,「從明天起,你們將學習如何搭乘和操縱『裝甲』,以成為帝國的精銳戰士。好好乾,小夥子們,別讓你們的部族失望。」
男人後面還說了些什麼,多半是些鼓勵其他人的話,而阿蘭壓根就沒用心去聽。他依舊筆直地站著,心臟因興奮而加速,思緒則早已飄到了不知哪裡。
將近三千名薩奇人當中,少年算不上特彆強,同樣稱不上十分壯碩。他只是憑藉著頭腦、毅力、加上父親教給他的那些東西,最終成了第一批受到認可的士兵——
不只六分之一,而是百里挑一。
這成就依然微不足道。無數人聽過父親的名字,卻沒人知道阿蘭是誰。父親總有一天會老去,少年心想,而他將繼承對方的所學,闖出獨屬於自己的名號。
到了那時候,該給自己取個什麼稱呼好呢?他出身灰熊部族,可「熊王二世」聽起來實在不怎麼樣——「凶暴熊」或者「銀尖熊」仍舊土了些,別提在卡瑪爾人的語言里,『熊』有著蠢笨、莽撞、或是不知變通的含義。
他可不蠢。阿蘭躺在床上思索,這是屬於他的『冒險』的起點,卻絕非最後的歸宿。
戰爭從來就不是遊戲。一年前的那場大戰里,帝國人和薩奇人都死了許多;而阿蘭親眼看到的大多數死者,如今也早已被他忘記了名字。
活著才有未來,死了就只有過去——至今為止,乏善可陳的過去。那可不是屬於他的。
少年想著這些陷入夢鄉,又在陽光漫過地平線時準時醒來。他飛快地疊好被子,套上青綠色的短衫和長褲,一路小跑到馬房門前。負責打理馬匹的人比他年長一些,頭髮剪得很短,皮膚較白卻更為粗糙。當阿蘭展示出查爾斯昨日授予的徽記時,從對方臉上清晰地看到了羨慕與敬仰。
「你是第一個來的。」那人牽來一匹健壯的棕黑色馬兒,將韁繩放到他的手中,「我看過你們的訓練,那可真太不容易了。」他露出寬厚的笑容,「我會替你們祈禱的,帝國的安全就拜託你們咯!」
自己是灰熊部族的薩奇人,還算不上帝國的一員。但現在沒必要提起那些。不論如何,他憑藉努力得到了帝國人的讚許,無論查爾斯還是眼前的馬夫。那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若他依舊留在部族中,日復一日地接受艾爾納人的『指點』,就更加不可能有。
這次的訓練地點比前幾日更加偏僻,與阿蘭第一次見到『劍魚』的地方差不太遠。少年策馬沿著荒原上插著的旗幟奔行,一路拋下黃土、胡楊、以及光禿禿的沙棗樹。他還發現了一隻瘦削的沙兔,並嘗試著追了一陣子,直到它氣急敗壞地鑽進洞里。
比起一年前的冬季,如今的荒原確實溫潤了些許。阿蘭還記得,帝國的使者把那場乾旱歸咎於艾爾納人的『邪惡儀式』;而前陣子『指導』他的那名哨衛,則不止一次地斥責帝國濫取資源,以至於破壞了荒原脆弱的平衡。
也許他們都撒了謊,也都說了真話。帝國的確破壞了環境,艾爾納人也舉行過什麼骯髒的儀式。荒原本應屬於所有薩奇人,卡瑪爾人是不請而來的侵佔者,『森林人』自然更好不到哪兒去。
阿蘭一邊想著,一邊返回他本該前進的路途。帶著沙塵的風掠過臉頰,令少年不由得眯起眼睛。他在第二根藍色旗幟處右轉,而目的地很快便映入眼帘——
那是個簡陋而樸素的廣場,圍著東倒西歪的木籬,如同黃土沙塵般毫不起眼。幾隻褐鴉站在籬笆頂端歇息,見他策馬奔來,嘎嘎叫著一鬨而散。一具灰黑色巨像佇立於其中,軀體微微前傾,彷彿擇人慾噬。
阿蘭將馬拴在門邊的木柱,小心地從側面繞進空地,遠遠地眺望著那一具『裝甲』。兩周前的一幕猶在眼前,恩洛克當時還算清醒,但那天晚上就陷入昏迷,並在第三天早上咽了最後一口氣。
「改變時代的力量……么。」
那是查爾斯說過的話。只要操縱著這樣的怪物,誰都可以擊敗身經百戰的勇士。可阿蘭竟不覺得特別開心。畢竟這樣一來,他近半年的汗水和努力,甚至那些受人尊敬的戰士們,又到底成了什麼——
「害怕它么?」有個人忽然問道,「還是喜歡它?」
阿蘭循著聲音轉過頭去。在他右側大約十公尺處,不知何時站著一名弗里茨人。那人比他矮上兩個頭,灰藍色的短髮和鬍鬚,穿著挺拔的灰色軍裝,目光平靜而暗含鋒芒。少年舔了舔嘴唇,猜測著這是否會是又一個考驗,就像查爾斯經常做的那樣。
「你來負責我的訓練?」阿蘭問道,「怎麼開這個大傢伙的?」
「我是萊托,洛爾斯大公國的軍人。」弗里茨人回答道,「如你所想,也是你們的訓練官。」他轉過目光,與少年一同望著灰黑的巨人,「現在告訴我,你對它有什麼感覺?」
「我……」阿蘭吸了口氣,握緊拳頭,「我覺得它很厲害。我想要乘上他,但……更想打敗它,只靠自己的本事。」
「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沒幾個人能做得到。」
「我父親一定可以。」阿蘭不服氣地爭辯道。前一段時間,少年逐漸了解到父親——《旅團》的「熊王」,拉魯姆·萊諾爾昔日的諸多事迹。他也不止一次地設想,父親該如何手持戰斧,避開這隻怪物的所有攻擊,再將它斬成一團廢鐵。
查爾斯還說過,擊敗帝國的『劍聖』,需要整整十具裝甲。作為巴拉克·艾因哈特曾經的同伴,想來一兩隻「劍魚」,還不足以對父親造成威脅。
萊托走到少年眼前,微微抬頭,看向掛在他胸前的鉛制銘牌。
「阿蘭——我明白了。「熊王」萊諾爾是你的父親?」
「你認識父親?還是認識我?」如果是後者,那便意味著他終於不再只是『拉魯姆的孩子』,而這念頭讓阿蘭興奮異常,「父親已經教了我他的絕招,總有一天我能變得比他更強!」
「有人和我提起過他,同時也提到了你,灰熊部族的阿蘭。」萊托沒有回應少年的後半句話,「據我所知,萊諾爾不喜歡戰爭。我想,他應當不太贊同你來這兒吧?」
這不是阿蘭想聽到的話。他板起臉,抿緊嘴唇,讓自己顯得更成熟一些。
「父親是父親,而我是我。我有我自己的選擇。」他本想說是他的冒險,又覺得這個詞有些不合適,「實際上,我也第一個來到了這兒,應該算是做得不錯吧?」
弗里茨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很優秀,這毫無疑問。但萊諾爾擁有的不只是力量。想要以那個人為目標,刻苦和努力還遠遠不夠。」他擺擺手,打斷了少年尚未出口的追問,「有空我們再說那些,他們來了。」
身後傳來馬匹的嘶鳴,以及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是他這一次的『戰友』們,來自荒原的諸多部族中,百里挑一的優秀戰士——其中還有同為灰熊部族的獵人,比他年長三歲的圖特。
這讓他為部族自豪的同時,也對自己沒能成為無可爭議的『族內第一』而感到失望。
「嘿,你一個人來得這麼早,怕不是一晚上沒睡著吧?」霜狼部族的羅肯用力拍了他的肩膀,如同以往在訓練場時那樣,「這就是我們的新教官,一個魚人?」
只從萊托認識父親這一點,看輕對方就很不明智,少年心想。薩奇人向來不待見『弱者』,然而查爾斯教過他們,強弱往往不只體現在身體上。
「是弗里茨人,羅肯。」阿蘭低聲說,「別忘了,劍魚就是他們造出來的。」
比少年更壯幾分的薩奇人聳了聳肩,沒再繼續說些什麼。阿蘭偷偷看了一眼萊托,弗里茨人無聲地對他眨了眨眼,或者那只是他的錯覺。
又過了大概半刻多鐘,當三十人整齊地站成兩列,軍人才重新開了口。
「我是萊托·魯丁,你們接下來的訓練官。」弗里茨人清了清嗓子,向少年再次投來一瞥,「你們不用學習它的製作原理,也不必搞清楚它為什麼能動起來。」他用拇指點向一旁的巨像,「只要坐進裡面,讓精神和裝甲合為一體,就可以像自己的身體一樣操控它。」
「既然和你說的那樣,為什麼還要搞這些麻煩事情。」一名光頭的戰士叫道,「趕緊把它給我們,再告訴我們敵人在哪兒,要活的還是死的!」
萊托平靜地注視著說話的人,一言不發,直到對方慢慢低下頭去。
「你們部族裡的年輕人,也是通過族內考驗以後,才能獲得走上戰場的資格吧。」他說,「裝甲的數量有限。只要向我證明你們的能力——證明你們是真正的強者,就能夠得到它。」
四周逐漸平靜下來,顯然萊托的解釋有些效果。但少年覺得,弗里茨人似乎隱瞞了什麼——至少沒說出全部的事實。
「那麼,按照到達這裡的先後順序來。阿蘭,你是第一個。」
少年咽了咽口水,感受著身後彙集的目光,帶著一絲不安走出隊列。他站到彷彿巨塔的『劍魚』腳下,仰頭望著它的面龐。
一個圓球被放進他的手中。它像是岩石製成的,有些粗糙,入手沉重,帶著剛好不燙手的熱度,流轉著些許的紅光。
「查爾斯告訴我,你們見過它動起來的樣子。」萊托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想象著你進入它的身體。讓它的手腳成為你的手腳,它的感官作為你的感官。然後讓它與那時一樣前進、轉向、以及攻擊。」
阿蘭輕輕打了個哆嗦。他將目光放回巨像,努力不去想象它突然揮『劍』砍向自己,或是徑直衝來的情景。他甚至有點期望自己不是第一個——這樣即便出了什麼意外,受害的至少不是他。
可他更無法放棄這種榮耀。那是薩奇人的天性,他想。
除去恩洛克留下的陰影,弗里茨人所說的確實不難。阿蘭閉上眼睛,想象著巨像戰鬥的模樣,同時讓意識凌駕於自己的身軀。
後者他已經相當熟練。自從離開部族,少年從未落下『狂怒』的練習。一呼一吸間,阿蘭彷彿看見紅色的鎖鏈從石球內部探出,牽繫住他的雙手,另一端則延伸向遠方——
手上的溫度消失了,身體輕若鴻毛般浮向空中,又被猛地扯進巨像內部。四周倏然一團漆黑,原本的五感頃刻間斷絕。阿蘭下意識地想要驚呼和掙扎,卻在最後一刻停下了動作。
因為他『看』到了阿蘭。
少年的身軀就在『他』面前,雙手交握,低頭佇立著,還及不上『自己』的三分之一高。周圍是竊竊私語的同族戰士們,而他聽得清他們的每一句話,看得到每一張臉上的表情。無需更多的教學或思考,他便明白如何控制現在的身體,彷彿那是刻進他靈魂的本能一般。
『他』試著抬起手,然後放下。轉身,前進,接著後退。他清晰地感覺到關節與肢體,也知道它們能做出怎樣的動作——
不像人類那般柔軟靈活,卻更快,更精準,且擁有難以比擬的力量。
他加快速度,環繞著場地滑行。龐大的身軀劈開空氣,塵沙撲面而來,卻沒能讓他有一絲不適。他掠過廣場的邊緣,利刃發出尖嘯,將一具草靶從當中劈開。
阿蘭轉回身,停下『腳步』。薩奇人們沒有歡呼,但目光中帶著渴望。這樣就夠了。
「做得很好。」萊托倒是鼓了鼓掌,「那麼現在,返回原本的地方,再想象著離開它,進入你自己的身體裡面。」
他照著對方的話去做了。一陣稍令他眩暈的失重感后,阿蘭再一次取回了自己的身體。他握了握拳頭,揮揮手臂,確認自己一切正常后,將目光投向前方的軍人。
「還行吧?」
「就第一次來說,你很有天賦。」萊托點頭評價道,「現在換下一個人來。」
同樣的練習一直進行到正午,就阿蘭看來,沒人做的比他更好。許多人卡在『進去』的那一步,還有些沒法順利回來。餘下的那些人里,有好幾個想模仿他的舉動——其中最好的一個砍斷了兩根木籬,順帶撞飛了旁邊的四根。
午餐是統一分發的麵包和肉湯,味道還算不錯,而且管夠。阿蘭只是隨意吃了幾口。過飽會讓人反應下降,昏昏欲睡,那可不利於他接下來的發揮。
下午的內容與上午相近,不同的是換成了兩人一組。按照弗里茨人的說法,操控『劍魚』需要消耗大量精神,必須兩人交替進行,才能達成遠途奔襲的任務。
阿蘭分到的隊友是羅肯,這讓他還算滿意。霜狼的戰士大他九歲,實力不壞,更和他講過不少『父親』昔日的故事。少年最喜歡的是屠龍的那一段,哪怕父親告訴過他,那不過是條活了太久的亞龍,而非真正的巨龍。
訓練的結果也一樣。阿蘭將自己的訣竅告訴了對方一點,而羅肯學得很快。他甚至試著只負責裝甲的移動,將『魚鰭』交給羅肯掌管。這樣做的時候,少年隱約能感受到對方的想法——有想要追上他的競爭心,但沒有任何惡意。
「等真上戰場的時候,希望還能分到和你一起。」回到自己的身體后,阿蘭這樣告訴對方,「你讓我放心。」
霜狼的戰士錘了他一拳,這是對他實力的肯定,「我也是。跟著你,我感覺能交好運的!」
傍晚不知不覺間降臨。戰士們陸續騎上馬,回歸屬於他們的住處。阿蘭沒有立刻離開,他望著其餘人一一遠去,然後回過身,等待著弗里茨軍人向他走來。
「你想問什麼。」萊托平靜地看向他,「你父親的事?」
阿蘭搖搖頭。他已經聽了不少故事,而問題可以放到最後。他還有更在意的事。
「為什麼要把裝甲交給我們?既然數量不足,讓你們自己的人來操縱,不是更有利么?」
弗里茨人雙手抱胸。「你在懷疑帝國的意圖?」
「不……不是。」再怎樣說,質疑自己的僱主也不是個好主意,「我只是覺得……」
弗里茨人發出輕笑。
「有些時候,想得多不是件壞事。你聽說過魔像么?」
阿蘭努力搜索自己的回憶,主要是父親講過的知識。「……由巫師製作的,魔法的傀儡?」
「沒錯,魔能裝甲和魔像類似。它沒有使用來自內層界的靈魂,而用了更容易獲取,也更方便控制的人類靈魂。換句話說,就是你們。」
「……為什麼是我們?」
「堅韌的軀體,更容易孕育出強大的靈魂。而比起帝國的戰陣劍術,你們的戰鬥方式與它更加相配。說白了,薩奇人更好用而已。」
少年陷入沉默。萊托又走近了一些,眯起眼睛看著他的臉。
「害怕了?」
阿蘭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所以我會怎麼樣?」
「你們的靈魂與它一體。如果它被摧毀,你們可能不會死,但至少會受重傷。」
不打敗仗就沒問題。「如果我被摧毀,那我肯定會死。」
萊托像是預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它還有避免失控的保險。如果我願意,可以從外部接管它的行動。」
這不像是該說給他聽的話。少年甚至有點懷疑,萊托想要嚇唬他放棄這份工作。「你沒在騙我?」
「以你父親的榮譽保證。」
奇怪的保證,或者說,這算是弗里茨人的傳統?「你能控制它自殺么?」
弗里茨人搖了搖頭,嗤笑一聲。
「除了斷開操縱者對裝甲的控制,別的什麼也做不了。只要距離夠近,我都沒辦法阻攔你回到身體里。」萊托·魯丁聳聳肩,彷彿在自言自語,「說實話,能在上一紀元的遺產上做到這種改動,我想陛下也該滿意了。」
原來如此。巴爾巴雷斯不信任他們,但那是理所當然的事。而看起來,可能由於父親的緣故,眼前的弗里茨人對他另眼以待。這已經足夠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考慮夾著尾巴回到部族,再次去面對艾爾納人的那張臭臉。
「但你相信我。」阿蘭咧了咧嘴。
「因為我和你們一樣。」萊托回答道,「弗里茨人和薩奇人。」
薩奇人不是帝國的附庸。少年想這樣回答,卻發覺很難說得理直氣壯,「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不可能始終做你們的教官。至於你,打算做多久的帝國士兵?」
阿蘭抬起自己的手,放到面前,用拇指撫摸掌中的厚繭。
「到我找到更值得做——更適合我的冒險為止。」
「也許你很快就能找到。」
「願時光見證此言。」少年用了句艾爾納俗語,而這再次讓他想起父親,「之前你說,老爹不只是有力量。那他還有什麼?」
弗里茨人擺正神色。他沒打算開玩笑,阿蘭意識到。
「運氣。」萊托·魯丁說,「萊諾爾是天命之子。至於你,我還不確定。」
《艾爾編年史》無錯章節將持續在手打吧更新,站內無任何廣告,還請大家收藏和推薦手打吧!
喜歡艾爾編年史請大家收藏:()艾爾編年史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