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一)源頭(尤菲)

(一五一)源頭(尤菲)

黑底金邊的高背座椅之上,瑪洛琳俯身端坐,面沉如水。前來彙報的衛兵甚至不必抬頭,也能感受到女皇壓抑著的不快,聲音裡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陛下,昨天一天,我們找到了三十七名病人,並且……都將他們帶到了北塔樓。有兩個孩子的父母不願放手,我們就一起帶上了他們。」來自城衛隊的年輕人轉了轉肩膀,略微挺起身體,「隊長已經給了他們被褥和口糧,至於餘下的事情,就交給琳大人和尤菲大人了。」

尤菲在心中點點頭。

所謂輝光城的北塔樓,其實便是她第一次拜訪帝都,落敗於休斯之手后,被與琳一同送入的監獄。如今那裡的絕大多數囚犯都已被釋放,若是用於隔離病人,也的確沒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除了有些陰冷和潮濕。

「冬天快到了。去教會買幾個太陽爐,送過去,就說是我要求的。」女皇淡淡地說,「支出算在國庫上,沒意見吧,弗蘭?」

少女右側的財務大臣微微躬身,「當然,病人也是我們的子民。但我覺得,教會應該為此出一些力。就算不要他們白送,打個三折不算過分吧?」

台階下方隱約有人低笑。瑪洛琳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如果你有那個時間,怎麼和肯沃斯討價還價是你的事。」女皇板起臉,「但我不希望看到民眾被迫離開住所以後,還要在冰冷的塔樓里挨凍——我記得,你是去那裡面待過的。」

「是啊,就在上個冬天。比起那時候,現在的『北塔樓』可是好多了。」弗蘭·馬泰爾聳了聳肩,「放心,陛下。我只會在完成任務的基礎上,順帶給國庫減少一些開支。至於肯沃斯,我敢保證,他會樂意的。」

「那樣就好。」瑪洛琳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她揮手示意弗蘭坐下,「街上的民眾,有多少人知道這場疫病了?」

「我……我不確定,但的確聽到了些流言。還有……還有熟悉的街坊來向我打聽。我沒敢說太多,只是讓他們少出些門。」衛兵猶豫著回答道,「另外,還有些傳言,應該是……是……來自信仰埃達的人們。」

「那恐怕不是什麼好話。」

「一點不錯,陛下。」克倫特伯爵接過話頭,換來衛兵感激地一瞥,「據我所知,那些信徒正宣稱這場瘟疫是『上神』的責罰,因為克洛維斯……還有您,褻瀆了神明。他們還宣稱,只要虔心追隨上神,真誠懺悔過錯,就能夠免除這一劫難。」

「哦?」瑪洛琳皺眉,「最後那句話可當真?」

「我不知道。」伯爵搖頭道,「就我得到的消息來看,那些信徒既不怕染病,也的確沒有人患病。我想不能排除……他們有什麼防止,或是治癒這種怪病的手段。」

「搞不好這病就是他們弄出來的。」摩爾公爵冷哼,「然後反咬我們一口。」

「我們沒有證據。不管怎樣,埃達信徒同樣是帝國的子民,而非敵人。」女皇抬起雙手,向下虛壓了壓,「傳言的事情先放下。尤菲,你們的研究有什麼進展?」

少女輕輕起身,面向王座,微鞠一躬。

「琳已經對致病的源頭進行了培育和分離。我們正在研究能夠消除它們,而且不對人體造成傷害的魔葯。此外,我們也正用動物們進一步明確它的運作機制。如果一切順利,那至少能讓我們更好的阻止它傳開。」

兩人的技術和知識一部分來自學院的教導,另一些則是聯合會的典藏。六天以前,在王庭目睹過那一家人之後,尤菲便迅速趕往帝國邊境的高塔,並儘可能地向他們尋求援助——書籍、記錄、配方、設備、以及三名擅長生物學和魔藥學,且願意擔任兩人助手的中階巫師。

這正是她們上一次『冒險』的回報。

巫師們不總是願意為錢提供服務,但作為上級巫師的助手進修,卻沒有多少人能夠拒絕。而作為存在了數百年的巫師組織,聯合會收藏或塵封著的無數學識,此時也已全部對她們開啟。

她毫不懷疑,那裡面有著她們需要的答案。唯一的問題在於,找到它需要花上多久——

而留給她們的,又還有多久。

「疫病可不會等人。」瑪洛琳問出了她的顧慮,「你們大概要多少時間?」

尤菲垂下視線思索。

魔葯的研發向來看重機緣。優秀的魔葯往往是知識、情感與靈光一現的完美結合,而偶然得出成品以後,巫師才能提取其中的秘術概念,將其轉化為可以重複製作的配方。實際上,許多魔葯大師終其一生,也僅發表過一兩種足以投入實用的,全新或改良的藥物。

琳當然有足夠的能力。聯合會的考核里,她只用了短短一個小時,就創造出那款『帶來幸福』的藥劑——這幾乎稱得上是個奇迹。餘下的便只是不斷的努力,以及運氣。

金龍向來被視為幸運的象徵,如果那傳說是真實的,又能否給她自己帶來好運呢?

提到金龍讓尤菲想起,今天是秋之月的第四十七日——按照兩人的經歷,伊格爾學院的結業儀式就在最近的幾天。等到學員們各自歸鄉,學院塔樓重回寧靜,那位歷史上足以排入前列的強大巫師,或許能再次成為兩人的援手。

「休斯。」少女轉過頭,「可以拜託你去找一下科倫斯學院長,告訴他發生在這兒的事情么?」

黑髮黑眼的伊特人跳下椅子,單腿著地轉過半圈,愁眉苦臉地攤開雙手。

「又是這種事。」他搖頭嘆氣,「又是這種事!難道在你們的心目里,我堂堂「魅影」,就是個擅長跑腿打雜的可憐人么?」

「那你也可以留下來,幫我們一起研究啊。」尤菲針鋒相對,這段時間裡,她早就學會了如何與這名伊特人相處,「「魅影」大人的秘術實力,我們都很認可哦。」

伊特人翻了個白眼。

「那可算了吧。」他說,「讓我整天呆在實驗室里,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呢!」他左右轉了轉腦袋,最後看向王座之上,「陛下,你最近就沒什麼要我做的么?」

「聽尤菲的話。」瑪洛琳板著臉,嘴角卻露出些許笑意,「這樣就夠了。」

「啊——行吧,行吧。」休斯仰頭向天,一臉的無可奈何,「我真應該讓阿拉克夏留下來,省的每次自己費力趕路了!好啦,粉色頭髮的小丫頭,你還想讓我給那個『瘋子』帶什麼話?」

「什麼都不用。」少女微笑道,「他知道我們需要什麼。」

伊特人聳聳肩,朝尤菲扮了個鬼臉,從大殿的側門走了出去。尤菲這才重新望向王座,說出她在心中擬定的答案。

「一周以內,我們應當能查清它的來源,從而想出阻止它傳開的方法。至於藥物的製作,等到科倫斯學院長來到這兒,我想也不會花上太久。」

「我相信你們,這件事就拜託了。」瑪洛琳微微頷首,「只要掌握了更多線索,我們就能早一些公開它的存在,而不至於鬧到不可收拾。」

不如說只有那樣,她們才能降低這場瘟疫的影響——讓皇室與輝光城保留足夠的餘力,應對即將來臨的戰事與混亂。

疫病不會等人,敵人更不會。

之後的議題多數與少女無關。於是她向女王告退,離開金碧輝煌的大殿,然後沿著梧桐庭園邊緣的碎石小道,向著她們的住處漫步而去。

秋季已然過半,楊樹開始落葉一地,橙黃中帶著些許蕭索。微風輕拂而過,捲起幾片黃葉向前翻滾,順帶驚起枝頭的麻雀。金色陽光穿過葉片,一束束照在她的身上,帶來舒適而柔和的暖意。

這稍許驅散了盤繞在她心頭的陰霾。陽光便是有著這樣的魔力,一如信徒們對於「光之主」的期盼。但這一次,尤菲明白,她們唯有依靠自己。

聖萊昂諾斯的教會善於緩解病痛,對於常見的疾病,也有許多廉價且有效的治療手段。然而當病症超出他們熟悉的領域,就連肯沃斯那樣的白袍主教,都很難再做到任何事情。

若『上神埃達』的信徒們將髒水潑向皇室,至少他們能幫忙穩定人心,尤菲心想。只是教會向來宣稱秉持公立,她們必須找出真相和證據,才可能讓教會站到皇室這一邊。

少女將最後幾片黃葉甩在身後,一級級攀上塔樓的旋梯,然後推開實驗室的門。

屋內一片忙碌景象。淡綠色蒸汽穿過蒸餾器的管道,一滴滴落在收集的燒瓶中;離心機飛速地旋轉著,發出柔和而富有韻律的鳴響。恆溫箱在長桌上一字排開,魔力水晶上用數字顯示著溫度與濕度;掃描儀依序用七色的光錐掃過樣本,確認其中的每一重性質,再將結果投射到儀器的上空。

來自聯合會的三名巫師身披實驗用的白袍,正忙著整理器皿,翻閱文獻,以及一個個觀測箱中的樣本,在攤開的紙卷上飛速寫下結果。琳則埋首於一台顯微儀當中——與尋常的放大鏡不同,它能夠大幅提升使用者的魔力感知,讓他們用魔力『看』清極其微小的細節。

唯一可惜的是,只有巫師能夠使用這件設備。每個人的體內都擁有少量魔力,但想讓普通人學慣用它取代視覺,幾乎和教導他們成為巫師一樣困難。

尤菲從門口的架子上摘了一件寬鬆的白色長衣,替換掉深紅色的天鵝絨外套。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金髮少女直起身體,摘掉佩戴在頭上的銀白金屬環。

「辛苦了。」琳朝她擺擺手,另一隻手托著臉頰看她,「怎麼樣?」

她盡量讓聲音顯得輕鬆一些。「還是老樣子。我讓休斯去找學院長了,希望他能有空過來。」

「老爺爺肯定是很可靠啦。」琳的眼睛亮了亮,又立刻左右搖頭,「但我還是想在他來之前做出點什麼。不然的話,我們前面不就白說大話了嘛?」

「說的也是。」或者說,這才像是她認識的琳。尤菲不由得輕笑出聲,「所以,你們呢?」

「唔……怎麼說呢,我們的運氣不大好?」

話雖如此,琳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沮喪。憑著對友人的了解,尤菲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話里的含義。

「是個新東西?」

「一點不錯。」金髮少女站起身,雙手交疊伸了個懶腰,「我翻了好幾本關於疾病的書,裡面甚至找不到相近的例子。不管癥狀、過程、還是『那東西』本身都是。」

琳從桌上的一堆紙張中翻了翻,找出一張用墨水筆繪下的圖案。那是個凹凸不平的球體,從全身刺出眾多狹長蜿蜒的觸鬚。它們從末端進一步分裂並延展,相互交錯糾纏,如同千年老樹留下的根系。

「喏——它大概就長這個樣子,當然實際要丑得多。」

那可不是什麼好評價。普通人的審美很難用到『它們』身上,但身為女巫,且精通魔法生物學的琳則不同。她記得琳曾經說過,黴菌真正的樣子並不令人反感,而用於釀酒和製作麵包的微小生命,則『可愛到讓她心動』。

所以若她的好友覺得『它』異常醜陋,或許意味著它具備超出常理的破壞力——以及超出想象的麻煩。

「它是魔法生物?還是魔力造物?」

巫師將導致疾病的外因分為四類:死物,比如砒霜或者黑蓮花汁一類的毒素,普通人將其稱之為『中毒』;生物,從寄生蟲到比單胞體更加微小的存在,大多數的常見疫病屬於這一類;魔法生物,依託於魔力生存的生命體,也往往造成更嚴重的癥狀,失明症、惡魔熱和魔鬼寒都是由它們導致;以及比起生物,更接近『詛咒』的扭曲魔力。腐屍症是最典型的一個,另一個例子則是長期無防護接觸魔葯,而導致的魔力瘢痕——臨冬城的公會接待員,克拉托斯·薩姆海因曾罹患過的絕症。

相對而言,魔法生物導致的疾病比較容易處理,至少大多數都有緩解或治療的魔葯。而那些千奇百怪的魔力病症,在聯合會記錄的歷史中,也往往需要大巫師親自嘗試解決,還未必每一次都能成功。

「我不確定。它看上去是個生物,但我總覺得它不像正常的『生命』。說不上來為什麼……」琳撇撇嘴,學著尤菲的口氣,「反正直覺告訴我,這個東西不好對付。」

少女不禁莞爾,又立刻正了正神色。「也許你是對的。它能活多久?」

「這倒是有個好消息。離開宿主之後,如果不泡進營養液里,它沒幾分鐘就會死掉。這東西好像永遠都吃不飽——那些病人一直覺得餓,說不定也是被它害的。」

和她感覺到的一樣。過於旺盛的生命力,必然意味著大量的消耗。「傳播方式呢?」

琳轉過身,走到房間另一側的那排籠子面前。尤菲跟隨過去,看到裡面關著各種小型動物。每個籠子外面都掛著木牌,寫有詳細的日誌:品種,來源,暴露日期,暴露方式,和幾天以來的觀察結果。

三名『學徒』陸續停下手中的工作,圍攏到兩人身邊。琳略微退開一步,等著所有人都到齊,才重新開口。

「傷口,服食和吸入都能導致染病,單純碰觸倒沒有問題。暴露后六個小時就能再次提取到病原,而大約兩三天後出現癥狀。此外,不管兔子、土撥鼠還是雲雀,這玩意兒都一視同仁——我甚至懷疑,它能夠傳染給蟲子。」琳走近過去,蹲下身觀察著籠內的那些生物,「你覺得它們怎麼樣,比起你第一次帶來的那個男人?」

這話聽上去有些不著邊際,但她清楚琳想問什麼。尤菲蹲下身,看向一隻卧在籠底的灰毛兔子——它毛色枯敗,雙耳耷拉,正病懨懨地喘著粗氣。它在六天前遭到感染,就在她帶回那名男人的同一天,稱得上是最早的一批『受害者』。

於是她閉上眼睛,將魔力化作無數柔絲,從四周緩緩圍攏住它。

秘法給了她另一道視線。在它的眼中,那生物彷彿一團火焰熊熊的乾柴,正在將自己從頭到腳燃成灰燼。她轉動視線,陸續『看』過其餘的幾隻生物,然後慢慢站起身。

「幾乎一模一樣。」尤菲輕聲說,「說到這個,等下我還要去看望下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完成足夠的檢驗和取樣以後,她用神術復活了那名男人,讓他回到自己的家中休養。這不只出於『先救眼前之人』的想法,亦是想確認這種病症是否會留下長期的創傷,以及痊癒的人能否再次受到感染。

當然,從感情上,她不希望兩者中的任何一個發生。

「簡直完美的物種適應性……不過既然是魔法疾病,這也是小意思啦。」琳拍了拍手,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那現在的事兒就剩下一個了。它到底是怎麼來的?」

這也是尤菲一直在思索的問題。

遇見那一家三口是六天前的事。被男人抓傷的衛兵於三天前出現癥狀,尤菲當日便治癒了他;而在昨天,一名十幾歲的少年發狂一般衝進雷諾爾集市,連抓帶咬地襲擊了十幾名行人。那少年很快便被附近巡邏的衛兵擒下,而所有傷者都被帶到了北塔樓里。

只是除了這些,她們找不到任何感染的來源。前往教會求醫的患者日漸增多,北塔樓里的『房間』也正一片片被填滿。詢問得到的信息里,病人們住在不同的街區,拜訪過不同的場所,吃過不同的食物,接觸過的人也近乎毫無關聯。只有少數人近期受過傷——但尤菲不認為失手被鎚子砸到腳,或者腦袋撞到門椽,會是導致患病的原因。

或許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出過門。可誰又能完全不出門呢——

「會不會有人刻意在散播這種疾病?」叫做蘇拉的那位女性學徒插口道。她有些微胖,眼睛很大,圓圓的臉頰相當可愛,「所以病人才到處都是,而我們根本找不到任何聯繫?」

和摩爾公爵差不多的猜測。金髮少女抿住下唇,思索片刻,搖了搖頭。

「很難說哎。在荊棘鐵衛和獅鷲騎士們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做壞事沒那麼容易才對。」她輕輕晃動著身體,「我倒是懷疑過糧食——但衛兵收集來的樣本,你們也都看過了吧?」

「全部正常。」卡夏一板一眼地回答,他在三人之中最為年長,個子也最高,有著整齊的黑色短髮,與稜角分明的瘦削麵容,「就是普通的稻米和豆子,除了一部分有點發霉以外,什麼問題都沒有。」

「水也是。不管河水、井水還是麥酒和葡萄酒,我既找不到污染的痕迹,也沒能讓它們得上病。」褐色捲髮的法米爾指了指另一側的籠子,輕推自己的金邊眼鏡,「說到這個,我昨天在塔斯汀區找到一家很棒的酒館,等下要不要一起去試試?」

「都不知道你是在調查什麼啦。」琳調侃道,然後眨眨眼睛,「尤菲,你覺得這個病……和埃達,有沒有關係?」

「我有過這樣的懷疑,只是缺少關鍵的證據。」尤菲沉吟片刻,平靜地開口道,「我覺得「天之主」不會主動製造這種疾病,至於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想先入為主。」

「可是導師,我聽說過……」法米爾的目光閃爍著探究,「您的直覺——不能告訴您答案么?」

尤菲不禁失笑。

前些天的最後一門考核中,她憑藉極快的施法速度,加上先人一步的直覺,在三分鐘里反制了貝莉爾考官的每一個法術,直到對方氣鼓鼓地宣布她考試合格。而後她從凱爾口中聽說,大概是出於維護面子的心理,貝莉爾女士公開了她們交戰的影像片段,並對她擁有的『天賦』大為稱讚。

「連我都被他們追著問個沒完。薇薇安也是。」那時凱爾搖著頭嘆氣,臉上卻帶著笑容,「說真的,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啊?」

那當然還有很多,她半開玩笑地回答對方。不過從『未來』回歸之後,她對於自己的『直覺』便有了相對明確的認知,也早就與琳討論過它的作用——以及局限性。

「它能告訴我即將來臨的危險,指引我找到隱藏起來的秘密。若我的決定將導致災難和事故,它有時也能給予我警示。」尤菲輕柔地解釋道,「它不能預測遙遠的未來,更沒辦法在選擇前告訴我正確答案。」她沉默了片刻,「另外,若是與神明相關的事,我的直覺就很難起到作用。」

「就像是個恆定著的『片刻預知』法術。」琳笑眯眯地幫她解釋,「我覺得,科倫斯學院長或者哈澤爾首席,都能很簡單地做到這種事吧?」

「那也已經很厲害了。」蘇拉用手指繞著蓬鬆的頭髮,臉上帶著一絲羨慕與敬仰,「所以,如果不是「天之主」自己,那祂的信徒們,有辦法創造出這樣的……『東西』么?」

「說不定庫倫那傢伙可以。」琳鼓起臉頰,哼了一聲,「如果真是他乾的,就算拜託學院長幫忙,我也一定要給他個好看——這實在太過分了!」

「可如果真的是他乾的……或者說,真的是人為的。」卡夏托著下巴,認真地眯起眼睛,瞳仁里彷彿閃著光,「不覺得感染的人數太少了么?」

「哎?你的意思是——」

「如果叫庫倫的那個人想對我們不利,他不該給我們這麼多時間。」黑髮的學徒一字一句,「比起讓它不斷零散出現,在一群人里引起爆發簡單得多,也足夠帶來一大堆麻煩。」他點了點頭,「我是在說,從性價比上,這並不合理。」

「這倒是沒錯。」琳皺起臉,「就算他們能做到好了。那如果是人為的,就沒必要弄這麼麻煩;如果不是,它又像是憑空冒出來一樣——」她用鼻子發出一聲長音,「尤菲你說,衛兵們會不會漏問了什麼啊?」

「幾天里發生過的事情,病人們很難全部記得一清二楚。」尤菲點著下唇思索,「傳染病的源頭有許多種可能,衛兵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問不到重點或許很正常。」

「那……要不我們找兩個病人,分享一下他們的記憶看看?」琳難得地顯得嚴肅起來,「如果是我們兩個一起,應當沒什麼危險的。」

尤菲沉吟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有值得一試的價值。」對於『受害者』而言,讀取記憶是個有些過分的要求——但某些時候,她必須做出這種選擇,「卡夏、法米爾、蘇拉,我們很快就回來。」

「請務必放心。」法米爾再次推了推眼鏡,「如果您有什麼發現,就讓我們去喝一杯慶祝如何?」

「就算沒什麼發現,我也不會攔著你去酒館啦。」琳回過頭揮了揮手,然後牽住少女的手,「我們走吧。」

於是她和琳穿過堡壘西側的城壁,一路下到北塔樓的地面——亦是城堡監獄的入口處。

尤菲早已不是第一次拜訪這裡。最初那次是作為囚犯,後面則是巡視和診察病人。輪班值勤的軍士們恭敬地朝她們行禮,並提醒她們注意安全。琳拍了拍衛兵的肩頭打氣,她則輕聲向對方道謝。

比起曾經泛著霉味的濕潤稻草,如今的牢房中鋪上了簡樸而厚實的被褥,也放置了更多的神術燈具。米粥的香味隱約飄散在空中,應當是不久之前的早餐內容。只不過這裡處於地底,又隔著厚重的城壁,比起陽光下依然陰冷許多。

視線以內的每一座『房間』中都躺著病人。大部分是一間一人,有幾間則稍多一些——戀人、夫妻或是一家數口。尤菲告訴過牢房的看守,一旦有病人昏迷不醒,哪怕呼吸尚存,他們也必須立刻將其帶離牢房,去進行『最後的處理』。

也就是火化。

這是兩天前她給出的指令。陷入昏迷的病人很快會『蘇醒』,卻彷彿失去了全部神智,開始動用牙齒、指甲和一切趁手的東西,攻擊身邊所有的活物。那一次她緊急趕到現場,確認病人失去了靈魂之後,用魔法的火焰徹底『殺死』了他。

她沒再復活過任何人。只要還在帝都,她每天都用神術治癒二十名病人。然而剩餘的病人每天都在增加,死者的數量也達到了七名。

如果不能研製出解藥,或者找到疾病的源頭,這些數字只會繼續上升。這也是她寧願違背少許原則,亦要儘快查清真相的原因。

「早上好。」金髮少女比她先一步開了口,「大家聽我說,現在有件事情,需要你們幫個小忙?」

琳簡單明了地講述了她們想做的事,以及這樣的目的和利益。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大部分病人壓根沒有起身,少數投向兩人的目光中,也基本都是懼怕和懷疑。

預料之中,尤菲心想。她向前走出幾步,從手心點燃一團埃達的神術火焰,將它的力量灑遍整座長廊。這遠不足以治癒病人,卻能稍許緩解他們的痛苦——順帶吸引每一個人的注意。

「幫助我們的人,無論成功與否,我都將優先為他和他的家人治療。」她輕柔而堅定地說,「我是克洛維斯·弗蘭·奧萊爾的女兒,也是秘法學術聯合會的大巫師。我以皇室的名譽向你們保證,我們不會透露你們的任何秘密,也不會對你們的身體造成一點傷害。」

牢房中漸漸起了微弱的騷動。大約過了半分鐘,一個中年男性首先開口答應,前提是保證治好他的孩子。然而尤菲看了他一眼,帶著遺憾搖頭拒絕了他。

「你沒有患病。你的記憶里……也許沒有我們想確認的東西。」她沉默了片刻,試著開口提議,「如果你們的孩子願意幫忙,我同樣可以治好他。」

男人和他的妻子面面相覷,似乎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就在這時,躺在草褥上的男孩突然睜開眼睛,用略顯虛弱卻十分清晰的聲音給出回答。

「我願意。爸爸、媽媽……我願意。讓我來吧。」

男人長嘆一聲,而他的妻子捂住了嘴。琳和她對視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打開了那間牢門的鎖。

「放心交給我們啦。」她拍了拍那名父親的肩頭,鄭重其事地許下承諾,「我也以琳·坎貝爾,臨冬城下一任子爵的名義向你保證,你的孩子會恢復健康的。」

男人的肩膀放鬆了少許,情緒也顯得平靜了些——不只是因為她們的承諾。琳隨身帶著揮發性的安神魔葯,香味柔和而不易察覺,效果卻從未令她失望過。

金髮少女蹲下身,給了男孩一個公主抱,帶著他攀上樓梯,回到北塔樓一層的衛兵休息室中。

「姐姐……」不知是離開了家人還是怎樣,男孩此時才顯得有些害怕,「我會……會痛么?」

「當然不會。」尤菲在男孩面前蹲下身,凝視著他的眼睛,「你為什麼願意幫我們?」

「因為……因為爸爸和媽媽很難過。」男孩皺起臉,像是馬上要哭出來,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們在為我難過。我不想讓他們難過。」

琳展顏而笑,有如陽光般燦爛溫暖。她從背後環抱住男孩,金色雙翼微微展開,將他攏在其中,「說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哈……哈克。」

「那麼,晚安哦,哈克。」

金髮少女的魔力化作柔軟的絨毯,男孩慢慢合攏眼皮,呼吸變得和緩而悠長。琳抬起頭,呼了口氣,向她投來一個會心的微笑。

「現在就看你了喲?」

「放心吧。」

尤菲更靠近了些,用前額貼住男孩的額頭,讓自己即便不依靠魔力,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與呼吸。她不準備使用任何讀取記憶的法術——表層記憶的內容和直接詢問差別不大,而翻找埋在靈魂深處的記憶,將難以避免地對受術者的大腦造成傷害。

除非回顧記憶的時候,大腦與身軀不再成為阻礙。而能做到這件事的手段,她幾天前剛好學習過——

一個凍結軀體,解放靈魂,前往星界遨遊的秘術。

完整版本的星界投射理論上可以將她們送到任意一個外層界,並重新構建出基於靈魂的身軀——但即便是現在的她,那個法術仍然過於困難。好在她從聯合會的藏書中找到了簡化的版本:它只能讓她前往星界,隨後返回原本的世界,卻剛好滿足她的需求。

魔力的銀線系住她與男孩的手腕,帶他們離開堅實而沉重的物質世界。一瞬間,兩人彷彿懸浮在銀色的星空之中,一道道流光從身邊劃過,奔向遙遠的另一端,直至融化在視線的盡頭。一些與他們外表類似,體型卻不同的朦朧身影漂浮在空中,像是漫無目的地遊盪,又像是正陷入迷幻的夢境。

除此之外,無數肉眼無法看到,又彷彿不屬於星界本身的微塵漂浮在他們四周。尤菲試著向遠處延伸知覺,或是確認周邊和物質界的位置映射,而它們泛起一陣難以描述的魔力波紋,將她的嘗試化作徒勞。

那就是「審判之主」的力量,「星界屏障」的真實面目,她想。

它不禁止死者的靈魂被牽引到外層界,卻阻止所有生靈通過星界旅行。這樣一來,就沒人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樣,召喚出來自深淵的神使,並摧毀當時正處於巔峰的《旅團》。

鏡之界屬於另一個故事。弗雷格斯曾嘗試穿過它降臨現世,琳和她也藉助它前往過『未來』。神術網路畢竟只屬於艾爾大陸,尤菲猜測,或許連看守著空間的神使,也沒辦法攔阻這樣的旅行。

精神中傳來些微刺痛,那是男孩正在害怕,「這……這裡是……哪裡?」

「這是星界。我們靈魂所在的地方。」她輕輕牽起男孩的靈魂,讓他看清眼前的世界,「我會給你看一些屬於我的故事——關於巫師的故事,還有冒險的故事。作為回報,可以將你從生病之前一周,直到現在的故事給我看看么?」

「星界……靈魂……」男孩喃喃道,「我們……還能回去么?」

「當然啦。我是女巫,而這是我的法術。」尤菲柔聲解釋道,「等到我們講完故事,我們就一起回去,然後治好你的病,好不好?」

男孩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用力點點頭,「嗯!」

接下來的事情要簡單得多。實際上,託了吉德·辛的福,她並不是頭一次使用靈魂進行交流。但這仍然是一種有趣的體驗——她可以全然用第三者的角度旁觀自己的所有經歷,篩選出好玩和輕鬆的那些,再將它們『分享』給男孩的靈魂。

這樣的舉動十分有效。男孩很快便沉浸在她的記憶中,不再有任何害怕的情緒。她『講述』了伊格爾學院的半節課程,鈴蘭村裡的各種妖怪,以及她去過的眾多城鎮的景色。隨後,與在精神網路中遇見凱茜那次一樣,她引導著男孩的靈魂,從容而清晰地回顧過往數日的記憶。

男孩的生活相對簡單,又不失屬於孩童的樂趣。他每天早上跟著太陽起床,吃些父母準備好的麵包和湯,一個人走上一刻鐘,去聖萊昂教會建立的學校里,和同齡的孩子一起學習書寫、閱讀和簡單的計算。

午飯由教會免費提供,而整個下午,他與熟識的小夥伴們在城市間追逐,或是爬幾棵彎曲的楊樹,抓些毛蟲餵給巢中的幼鳥。太陽落山時他回到家裡,幫母親做些不費力的雜務,等著父親從民政廳下班歸來,一同吃過晚餐,而後上床入眠——

除去這些每天『例行』的任務,男孩也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他在五天前為一名外鄉人引路,四天前追逐過兩隻橙白相間的貓咪,三天前則幫一位滑倒的老婦人拾起滾散的土豆。但不管哪一件事,尤菲都不認為,那是男孩患病的原因。

「姐姐……」男孩小聲地『開口』問道,「可以……了嗎?」

她還沒有找到答案。即使以少女的認知去觀察,男孩記憶中涉及的人們無一可疑。這當然不是最終的結論。作為巫師,她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檢視自己的記憶,直到對每一個細節都倒背如流。

但那是之後要考慮的事。她們已經在這兒耽擱了很久——

「當然了,謝謝你。」尤菲挽住男孩的靈魂,再一次貼上他的額頭,「我們回去吧,哈克?」

「……嗯!那個……如果……能幫上你們……就好了?」

手腕上的銀線傳來柔和的拉扯,星空飛速散去,軀體的感知再一次回歸。尤菲緩緩站起身,看著在琳的懷裡沉睡的男孩,對上好友的視線,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樣啊。」金髮少女露出有所預料的神色,「要繼續么?」

尤菲思索片刻,再次輕輕頷首。

「試試看吧。如果他們的記憶里有什麼共同點,說不定也能夠當成線索……不過稍等我一下,答應人家的事情總要做完,對吧?」

她握住男孩幼小的手,連通埃達的神術網路,清除正在他體內蔓延的『異物』。這件事她已經做得相當熟練,卻因此更清晰地感覺到,神術網路中的力量每一天都在衰退。

那種事本不該發生——

神術網路籠罩著整片大陸,掌管的魔力甚至超過凡人的力量總和。上一次埃達的神術消失,是由於神使隕落,網路失去了主人而陷入沉眠;可如今的埃達仍『活著』,就算有人——不管那是誰——濫用「天之主」的力量,也絕不至於令網路枯竭。

或許她應該問一下埃達。至少要確認『祂』的身上,是否發生了什麼變故。

那同樣是尤菲始終不願……或是不敢去做的事。她『見證』過艾爾大陸的毀滅,更清楚那與神使間的爭鬥有關。「天之主」從未表明過真實的身份——至今為止,祂從未對她不利,但她是否能夠全然相信對方呢?

「……尤菲?」

「啊,抱歉,想了些多餘的事情。」少女晃晃腦袋,收回神術的魔力,將它們送回網路,「我們走吧。」

兩人輕聲喚醒男孩,看著他從睏倦轉為驚喜,連蹦帶跳地跑下樓梯,又看著他的父母相擁而泣,真心而誠懇地向她們道謝。

有了這樣的前例,願意幫助她們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她們選擇了一位城市南區的中年人,一對東區的夫妻,以及住在那對夫妻附近,兩天前來到『牢房』的女孩。尤菲重複著她前不久做的一切,琳則一如既往地擔任她的守衛,同時用魔力讓病人們的軀體陷入安睡。

結果仍然不盡如人意,又未能出乎她的預期。病人們都經歷過許多瑣碎的事,遇見過不少熟悉或陌生的人。然而他們所做的事情缺乏共同點,接觸到的人也少有交集。那對夫妻和女孩逛過同一家集市,也去過之中的同一家雜貨攤位。攤主是個中年女性,略有些胖,面色紅潤,而且一臉和善——

她將這個信息轉達給衛兵,讓他們抽空去調查一下對方。但直覺告訴她,問題不出在那裡。

剩下的可能性不多也不少。也許最初的感染者並未發病;也許疾病的散播者掌握著無需接觸的手段,卻做不到製造大規模感染;也許病源不止一個,且藏在難以發現的地方;也許……她們對於這件事的認識,從一開始就有哪裡出了差錯。

也許——在秘法的世界里,永遠有她還不曾學到的事情。

畢竟普通的瘟疫多半有著確定的源頭,以及直接了當的傳播路徑;當魔力參與進來之後,事情往往就變得沒那麼簡單。

「我在想。」尤菲望著最後那名女孩的背影,似是在自言自語,「它在被我們發現之前,就是這個樣子的么?而那個時候的它……和現在又有哪些不同?」

「好想法。」琳眼睛一亮,用右手敲在左手掌心,「你是說,它可能類似夢魘症,或者腐屍症那樣?」

大致如此,尤菲心想。

夢魘症的患者會不斷做一些難以理解的噩夢,並因此感到心神交瘁。這是因為夢蜃——一種靈界的生命體日夜尾隨著他,從他的情緒波動中汲取食糧。當他將這一切大聲講述出來,最為相信這個故事的聽者便會『患病』,而原患者的病亦會不藥而癒。

腐屍症則是另一種情況。古代艾爾納人的王陵守衛們自身並未染病;哪怕吃下他們的肉片,也最多不過拉上幾天肚子。只有被『活著』的守衛直接碰觸,這種極其致命的疾病才會憑空降臨。而與不幸染上該病的人接觸,則同樣沒有任何危險。

巫師們的學術界里,曾一度將這種疾病歸入詛咒。但殺死守衛也無法將其治癒,又意味著它與尋常的詛咒有所區別。直到近百年前,魔葯大師米歇爾冒險親自染上腐屍症,才最終確認了這一疾病的本質——

那是瑪爾的神力。

按照如今的推測,甘願擔任陵墓守衛的艾爾納人曾同時祈求埃達和瑪爾的賜福。前者令其獲得不朽之軀,後者讓他們化為生者之敵。每當他們觸及活著的生命,象徵『死亡』的魔力便穿透皮膚,融入體內,緩慢而堅定地將對方帶向毀滅。

儘管那道魔力能如同活物般自我複製、迅速蔓延——但它既非生命,亦無來源,更沒有去處。

「那可就難辦了哎。」金髮少女嘆氣道,「可就算夢魘症也有聽覺上的『接觸』,那些人就什麼都沒有么?」

「或許他們沒能察覺到。」尤菲思索著回答道,「接下來呢,你要回實驗室去吧?」

「嗯,去看看分析儀的結果,還有卡夏他們的實驗做完了沒。剛剛我也有了個想法,可以試著熬出點什麼——尤菲你呢?」

「我要去看望那幾名退役的士兵,教他們一些埃達的神術。」這是那次覲見會帶給她的任務,至今為止進行了兩次,而成效不算理想,「我們晚上見?」

「好啊。我們大概會去萊斯特找到的那家酒館,你直接過來就行啦。」

這是聯合會的徽記帶給她們的便利。只要相隔不算太遠——至少這座城市綽綽有餘——聯合會的『家人』們就能感應到對方的位置和安危。若是需要,她還可以將簡單的口信或情緒,傳遞給『感知範圍』內的任意一人。

她和琳擊掌道別,獨自穿過堡壘東北角的士兵門,前往那位曾向她祈求的老人,與帝國的退役士兵——他的孫子相依為命的住所。

士兵名叫艾文,今年二十七歲。

他的父親曾是菲爾聯邦的一名海員,二十餘年前在一場風暴中遇難。母親於兩年後改嫁他人,留下一筆錢便失去了蹤跡。此後他始終與祖父一同生活,直到去年冬天羅格曼擴招士兵,他報了名,又幸運……或是不幸地成功入選。

尤菲讀過他在訓練期間寫下的家書。老人小心地保存著每一張信紙,儘管有些滴上過某種水漬。那裡面敘述著年輕人對於祖父的挂念,對於未來的嚮往,以及對於「天之主」的信賴。

「——等我在戰場立了功,拿了賞金,我就買一個更好的房子,找一個溫柔的妻子,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我會接你一起來住,學習你製鞋的手藝,再雇幾個學徒幫忙。你不用再像現在那麼辛苦,每天只需要指點我們,然後喝茶休息就行了。

我見過上神埃達降下的神跡,那是我從沒想象過的力量。不必為我擔心,爺爺。我們一定會贏。」

祖孫兩人的住所在城市東北角,前半部分作為店面,其餘則是工作間和卧室。尤菲繞到背後,輕敲那扇破敗的木門,報上名字,然後走進瀰漫著陳舊的氣息,略顯昏暗而擁擠的小屋。

屋裡到處堆放著鞣製的皮革,裁剪下來的革片,各式各樣的鞋楦與工具,以及做好不久的鞋子。桌案上固定著一張鹿皮,一名滿頭白髮的老人伏在案頭,用鉛筆和直尺小心地畫出輪廓——

另一名老人戴著頂針,將裹著木楦的皮面與鞋底縫合。聽到少女的聲音,他匆忙起身給她讓座,同時拍了拍案頭那人的後背,換來一聲不滿地抱怨。

「嘿。」那人轉過身,聲音有些含混,「讓你這一下我都畫歪了。不是讓你用嘴叫我么,爺爺!」

「我又來了,艾文。」尤菲對他的祖父點點頭,然後坐到他的對面,「你今天氣色不錯。這幾天還算好么?」

「睡得還不錯,胃口也好了點。」『老人』放下手裡的筆,抓了抓頭髮,「就是你讓我做的那些……練習,我還是……搞不太懂。」

「沒關係,慢慢來。」她輕聲安慰對方,「把手給我,和之前一樣。」

『老人』小心地遞來自己的手,她用雙手將其握住。那隻手指節突出,滿是褶皺,皮膚暗沉,像是經歷了無數風霜,勞累過整整一生的模樣——

正如同艾文本人,她想。

先後五次的死去和復活榨乾了年輕人身體的潛力,奪去了他將近百年的時光。由於剩餘的機能無法滿足需求,他的全部器官和組織急速衰退,直至成為符合他『內在年齡』的模樣。

尤菲完全想象得出,戰爭結束后的大半年裡,艾文承受過怎樣的恐懼與絕望。雖然他如今不再迅速衰老,也接受了眼前的現實,但在少女來看,這不是對方應得的結局。

「你曾經體驗過埃達的神術——雖然那時候的用法並不正確,但你應當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她從網路中摘取出一絲魔力,將其傳入艾文的掌心,「放平呼吸,閉上眼睛,你能感覺到什麼?」

白髮蒼蒼的艾文試著合上眼,被她握住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用力握了握,又放鬆下來。然後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用有些渾濁的瞳仁看著她。

「我感覺不到。我什麼都感覺不到。說不定埃達拋棄了我,他壓根……不想理我。」

「他不會拋棄你的。」尤菲柔聲安慰道,「不如說,他只是神術網路的看護者,而網路本身並不會——」

「或許吧。」艾文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緊緊抿著嘴,緩慢地左右搖頭,「或許他沒有。或許只是我比較蠢。是啊……我確實很蠢……」

「蠢到會相信那樣一個承諾,會相信……天上真的能掉下餡餅來。」

不,你不蠢——許多人相信了庫倫,而那不是他們的錯。少女收回了引導的魔力,也沒有繼續說話,只輕輕握著『老人』的手。

「所以這是我應得的。」艾文喃喃道,「我本來就不該幻想,不該相信那些甜言蜜語,和那個做夢一般的未來。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如果這都只是一場噩夢……該有多好啊……」

少女點點頭,她明白了原因所在。艾文從心裡再不願信任埃達,自然無法學習屬於對方的神術。但站在『老人』的立場上,她幾乎沒有勸解的資格。

「是庫倫利用了你們的信任。」尤菲整理了一下思路,再次望著他的眼睛,「他憑藉埃達的力量騙了你們,但你要明白,力量本身不是虛假的——」

「算了吧。」『老人』用力抽回手,放到自己眼前,指尖微微顫抖著,「得了吧。」他緩慢地嘆了口氣,那隻手無力地落到腿上,「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就算你說的那些,我都學會了……我能回到年輕的時候么?能結婚,能有自己的孩子,能再好好活上一輩子么?」

尤菲輕輕搖了搖頭。

復生術無法延長壽命,其他簡單的神術自然更不可能。若是戰爭剛結束不久的時候,她或許來得及阻止眼前的悲劇;但如今身軀的衰老已經映射到靈魂,恐怕完美復生術都解決不了問題——何況她沒有能力使用它。

「有時候我真的羨慕你們……」垂垂老矣的艾文低垂下頭,「你們還有那麼多時間,還能做那麼多的事。而我……而我就算再怎麼努力,也只是努力……努力去等死罷了……」

一陣極其輕微,近乎難以察覺的寒意掠過少女的脊背——不只是艾文的話觸動了她。就在剛剛的那一瞬間,她體內的魔力,以及作為『不死生物』的軀體感受到外界的侵襲,本能地給予她警示——

而源頭正是眼前的『老人』。

「我能理解,艾文。我能明白。」少女儘力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放平心緒與聲音,嘗試引導對方的話語,「你看到那些年輕人,看到他們充滿活力的樣子,就會想到以前的自己,對嗎?」

『老人』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我丟掉了……最寶貴的東西,然後才想起來後悔。可是沒有……這世界上沒有治後悔的葯,也沒有能治好我的辦法。」他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劃過斑駁的臉龐,「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又是同樣的感覺。這一次她壓制住身體的本能防禦,將那道力量放進體內。它彷彿融進她的血液,轉瞬便消散開來,再察覺不到任何痕迹。

但這節課肯定沒辦法繼續了——她必須避免使用埃達神術,以防破壞了來之不易的『樣本』。尤菲輕輕吸了口氣,站起身來,給了艾文一個柔和的擁抱。

「這很正常。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任何錯。」她輕聲安慰道,「今天我們就先到這裡。這兩天我也會再想一想,希望下一次來的時候,能給你一個更好的答案,好嗎?」

『老人』用單手蓋住下半張臉,緩慢地點了點頭,話語帶著含混的鼻音。「抱歉,尤菲……大人。這也不是你們的錯,我知道。所以……我……謝謝。」

尤菲再次安撫地點了點頭,和房間里的兩人道別,然後走出小屋。

下午的陽光依然明媚,周圍的街市也不乏人流與嘈雜。但少女佇立於街道一側,凝望著來往的人群,卻彷彿看到陰影從背後的屋舍延伸,將他們全部籠罩其中——

當然那只是錯覺。一切還來得及,尤菲心想,哪怕她找到了最壞的可能。

她隨後去探望了最初的那一家人。那位女性熱情地為她倒上水,並告知她的丈夫狀況很好。談話間她的孩子推門而入,手上臉上灰撲撲地,笑得純粹而燦爛。

「媽媽,你看!」他蹦蹦跳跳來到桌邊,展開合攏的雙手,裡面是一隻金色的甲蟲,「還有姐姐!它多漂亮!」

「要叫大人。」女性拍了拍男孩的腦袋,「怎麼弄得這麼臟,快去門口洗洗再來!」

尤菲稱讚了男孩的收穫,又坐著閑談了一小會兒,然後前往與琳約定過的酒館。那裡的招牌是自釀的青梅酒,清爽而微酸帶甜,充滿梅子的香氣。而食物以烤制的蔬菜與肉串為主,灑上粗粒岩鹽和磨碎的胡椒,上桌時還在滋滋冒油——

貝爾在的話應當會喜歡。莉莉諾諾「探險隊」成功回到火山堡的消息,前兩天剛從北方傳到帝都。傳言里包含了許多不知真假的故事,尤菲卻只想再次坐在那輛馬車中,聽著莉莉與貝爾的鬥嘴,以及阿爾馮斯缺乏情緒,卻總能令她安心的聲音。

她將自己的發現保留到了餐后,也沒有講出猜測的細節,只說有些事情想要確認。五個人再一次返回那間嗡嗡作響的實驗室,然後尤菲取出自己的幾滴血液,塗抹在玻璃片上,將其放進掃描儀之中。

儀器里早先被琳錄入了病源的特徵,用以確認樣本是否包含相同的特質。它用一道道光錐掃過尤菲的血液,檢查著其中的每一處細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它身上,直到它停止運轉,將結果報告投影在上方,同時亮起正前方的綠色指示燈。

那代表,她猜中了答案。

「你找到它了!?」琳說不上是吃驚,還是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是在……哪兒?」

「在一個我認識的人身上。」尤菲遺憾地輕聲說,「他是上一次戰爭的犧牲者。」

少女簡略地講述了當天下午的經歷,以及士兵艾文的故事。然後她描述出自己那時的感受,做出的應對,和由此得出的推論。

「他曾經承受過極高強度的神術力量。那不僅耗盡了他身體的潛力,或許還永久地改變了它。」尤菲將手覆蓋在胸口,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回想起剛剛『蘇醒』的那段時光,「以預料之外,並且充滿缺陷的形式。」

「所以呢。」卡夏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依舊不變,「他能……怎麼樣?」

「他能利用埃達的網路,本能地施展出不算神術的神術。或者說,是他的身體在那樣做。」尤菲移開視線,望著空無一物的白牆,「當他對自身的現狀後悔或遺憾,『網路』便回應他的意志……也可以說是,回應他『軀體』的意志——」

「它想活下去……」金髮少女低聲說道。

尤菲點了點頭。

「生命的本能是進食和繁衍,以及由此而生的無盡循環。如果這一切走上了歧路,就成了我們看到的那具『病源』。」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然後慢慢放下,「永無休止地擴張,不斷去尋找下一個目標,然後與它們一同毀滅。」

那便是埃達的力量。她早該知道的,尤菲心想。摩爾公爵居然猜對了一半——可惜難以處理的,是餘下的部分。

「就是說,病人們沒有發現異常,是因為他們根本感覺不到發生了什麼。」蘇拉緊鎖著眉頭,「它其實不需要面對面坐著,也用不著和『受害人』談話,是這樣吧?」

尤菲點點頭。那沒有明確的證據,但只要『源頭』不變,就是可能性最高的猜測。

「可為什麼……戰爭已經結束了半年,它卻最近才出現?」女性學徒疑惑不解,「和羅格曼前陣子才死掉,是一回事么?」

「差不多吧。」琳模糊地回答道,順帶向尤菲投來一瞥,「衰老總是需要一個過程,病症的發展也是。往好里想,如果這件事發生的更早一些,說不定已經沒法收場啦。」

「結果羅格曼一死了之,留下這麼個爛攤子。」法米爾翻了個白眼。聯合會向來極不待見埃達,自然也不喜歡那位推崇對方的前任帝王,「那個裝神弄鬼的黑袍子也脫不了干係。」

「但死人不能負責。而問題總得解決。」卡夏眯起眼睛,「想個辦法召集所有的倖存士兵,然後把他們都關起來?或者……乾脆想辦法殺掉如何?」

「殺掉絕對不行。」琳瞪了黑髮的學徒一眼,「就算把他們關起來,也不一定有什麼用,弄不好還有反效果呢。」

的確如此。尤菲不清楚那個『神術』是否依託於視線或距離,但剝奪那些人正常生活的權利,只可能進一步強化『它』的力量。至於殺掉他們——道德上她不允許自己那樣做。即便做了,也只能讓他們的敵人開心。

羅格曼的侵略或許是個錯誤,但皇室絕不能責難過往的士兵,否則就再不會有人相信他們。

尤菲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琳和學徒們小聲地討論著,她沒去在意具體的內容。琳沒有詢問她的意見,就說明她用不著關心那些。而好友是怎樣的想法,她無需傾聽也能明白。

明天一早的朝會上,她必須將此時的發現彙報給女皇。瑪洛琳不是個優柔寡斷,或者同情心泛濫的人,想要影響對方的決定,唯有拿出切實可行的替代方案——至少要有一個雛形。

至於解開謎題的鑰匙嘛……既然她『不小心』感染了疫病,那就讓她物盡其用好了。

少女走到門邊,重新披上白袍,又取下一個小號坩堝,倒入水和磨碎的褐色粉末,架在一旁輕輕搖曳的魔法火焰上。咖啡豆是種常用的魔葯素材,但有時她也喜歡它原始的味道,加上些牛奶則更好。

微苦的香氣在房間飄散,琳向她投來目光,尤菲抬起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

「我們的課題又多了一個。今天晚上,我們有得忙一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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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編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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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源頭(尤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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