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本心(奧斯華德)

(一五二)本心(奧斯華德)

「十、二十、三十……嘿,三十九具重炮魔像,看來德萊恩這次真的出了點血嘛。」

鷹首獅身的猛禽展開雙翼,自輝光城外的上空悠然滑翔。獅鷲背上的騎士套著貼身的鞣製革甲,頭戴黑色輕盔,手持全長近七公尺,通體以秘銀製成,輕盈而堅韌的空戰騎槍——那是前幾日她臨時「加入」騎士團后,所領取到的制式裝備。

琳喜歡這一身打扮,輕便而帥氣。但她不喜歡戰爭,哪怕是迫不得已。

獅鷲騎士不需要身材高大,所以找到適合她的鎧甲型號也沒有多難。少女抬起手,理了理露出頭盔的幾縷金髮,微眯起雙眼,眺望著城外星羅棋布的營盤。

她們距離地面接近兩千公尺,尋常的斥候只能勉強點清營地的數目。但琳不僅看得清營地中停泊著的戰爭兵器,連每一名士兵的動作都一目了然。此時已近中午,城外的軍士們紛紛放下兵器,架鍋生火,準備當日的第一餐飯——有幾個年輕的士兵試圖提前從鍋中偷食,被看似士官的中年男人一腳踹翻,再忙不迭地躬身道歉。

「不管怎麼說,想要攻下輝光城,靠這幾十門炮還差得遠呢。」琳轉過頭,將視線投往更遠的位置,「咦,居然還有錫魔像、原木魔像和……泥魔像?『家裡』的那些工程巫師們,到底趁這個機會清理了多少庫存出去啊?」

巫師的研究向來需要金錢,而若論花錢的本事,工程巫師則始終名列前茅。一具魔像的製作成本少則數百銀幣,貴重的甚至需要上千金元。無論是偶然突發奇想,還是用來練手和培育學徒,不知多久以前,聯合會的工程庫里便堆滿了除了『少見』以外,就沒什麼長處的古怪魔像——

託了這次帝國內戰的福,這些乏人問津的構裝體才總算變回了金錢,讓聯合會的財政狀況好轉了些。

「反正厲害的那些也不可能拿出來賣,否則查起來他們就有好果子吃了。倒是我可以去問問看……哦呀?」

少女停下自語。熟悉的振翼聲自後方接近——她無需回頭也足以確認,是另外兩隻獅鷲,馱著他們背上的騎士,正一左一右向她追來。

——德萊恩的獅鷲騎士。

作為皇權的重要象徵之一,帝國從不會將馴養獅鷲的許可授予一名公爵或親王。而獅鷲必須從小養起,也意味著德萊恩對於皇位的覬覦,乃至為此進行的準備,早已不是幾個月的事情。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哎。」琳嘆了口氣,握了握手中的長槍,神色微沉,「追擊落單的騎士是很危險的,怎麼這些孩子就是學不乖呢?」

她俯下身,輕拍獅鷲的脖頸。格蕾絲會意地展開雙翼,傾斜身軀,在雲層下方劃出一條優雅的弧線。

後方翅膀拍打的聲音頓時加快了幾分,似是不想被甩開距離——但想要追上作為秘法之靈的格蕾絲,對於它們而言並不容易。

頭頂的雲層忽然被撞散開來。第三名獅鷲騎士自上方俯衝而下,長槍直指她前方的通路。這是個稱得上聰明的手段——獅鷲兇猛且長於負重飛行,機動性則相對有限。一旦被迫失去高度和速度,在一對三的情況之下,基本便是死路一條。

除了格蕾絲以外。

琳抱住坐騎的脖頸,讓獅鷲近乎筆直地向下俯衝,接著朝後方翻了個筋斗,借勢再一次迅速爬升。背後的追擊者從她頭頂掠過,上方的獅鷲騎士嘗試模仿她的動作,卻險些導致坐騎墜向地面,好不容易才重新控制住姿態——

而格蕾絲已經回到了更高處。然後它俯下鷹首,收攏雙翼,化作一道金黑色的閃電。

「不——」

第三名騎士只來得及喊出一個字,空戰騎槍的鋒刃便切開鎖甲,從背後刺穿他的心臟,隨著抽離帶出一串血珠。騎士的身軀搖晃了兩下,脫離坐騎的後背,無聲無息向地面跌落。

餘下的兩名騎士匆忙逃開,停留在遠處盤旋,再沒有靠近的意願。失去主人的獅鷲嘗試著向琳撲擊,直到她輕巧地避開,又釋放出些許龍族的氣息,才不甘心地轉身離去。

「發起戰爭的人或許有錯,但獅鷲總是無辜的嘛。」少女望著飛走的猛禽,滿意地告訴自己。

幾天以前,琳還從未親手殺過人——哪怕連間接的都算上,吉德·辛是不是「人類」還要兩說。而最近幾日,她在探查敵情時一共遭遇過三次襲擊,並且擊墜了四名德萊恩的騎士。

戰爭不是遊戲,更沒有完美的結局。若對敵人過於仁慈,便是對友軍的背叛,琳心想。

若她的表現讓敵人對於『皇室的獅鷲騎士』心存顧忌,或許能減少些不必要的爭鬥與傷亡。被放走的獅鷲倒不是問題——騎士團長曾告訴過她,即便是皇室從小馴養的獅鷲,只要失去了陪伴它長大的騎士,就再也不可能踏上戰場了。

琳又在敵營的上空飛了大半圈,數了數視線中的牲畜、輜重和戰爭器械。她看到三具正在組裝中的沖城錘,兩架完成了一半的雲梯,四門像是貝隆人製作的火炮,二十七隻散著步的獅鷲,和大概足夠六百名騎兵使用的裝備與馬匹。

她還看到幾名身披長袍的卡瑪爾人,腰間掛著存放捲軸的小包。琳前幾天才確認過,沒有任何聯合會成員接受過德萊恩的雇傭或招攬。

那些多半是巫師們收過的學徒,由於某些原因離開了研究的路途,選擇為一名領主提供服務——如同曾在父親麾下的肯特。

在成千上萬人的戰場上,他們的實力並不足以改變局勢。另一方面,聖萊昂的修士們沒有參與這場內戰,騎士和貴族們或許學過幾手簡單的神術,卻也僅限於稍許增強自身的實力。

算上那堆雜牌構裝體,眼前也顯然不是德萊恩的全副家當。只可惜,如今的輝光城同樣缺乏足以開城出戰,擊潰敵軍的士兵——

無論皇室的禁軍,大部分的獅鷲騎士,還是屬於瑪洛琳的精銳衛隊,此時幾乎都不在城內。

那全拜蔓延著的瘟疫所賜。

城外最初的報告來自六天前。以此為開端,皇室和瑪洛琳的領土當中,十餘個城鎮也陸續發現了類似的患者。病人們高燒、饑渴、嘔吐、消瘦……直至突然陷入昏迷,持續半日到一日,然後再一次蘇醒過來。

那時的他們不再聽得懂語言,不再認得曾經的友人,也失去了大部分作為『人類』的理性。他們不知疲倦,不懼疼痛,只是永不停歇地奪取、撕咬、吞食眼前一切的可食之物——麵包和麵粉、熟肉或生肉、蔬果、野草、樹皮、牲畜、乃至活著的人類。

而絕大多數對活人有效的手段,都無法制止他們的行動。他們的血液變得異常粘稠,即使割開血管也不會流出。重擊後腦無法將他們打暈,剖開肚子或刺穿心臟更是毫無用途。即便砍下首級,餘下的身軀仍然懂得行走,頭顱也依舊會咬向靠近的活物。

更糟糕的是,依照之前的經驗與研究——只要被他們咬傷或抓傷,便會感染相同的病症,在數日後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為了避免事態徹底失控,瑪洛琳四天前便派出精銳趕往北方,同時向聯合會請求緊急援助。受害較輕的城鎮被嚴密監控起來,所有受傷的村人則被聚集在數個屬於女皇的莊園中,由荊棘鐵衛日夜看管。而情況最為嚴重的三個村落,已經在煉金火油引發的熊熊烈焰中,整個地化為了灰燼。

至於那之後的處理方案——

女皇的命令被傳達給了每一名衛士。只要任何人陷入昏迷,或展露出絲毫攻擊意圖,士兵們都必須立刻將其斬殺,用火油徹底焚燒屍體,然後加以掩埋。

這樣的決策或許會引發不滿,但琳從未看到過像樣的反抗。畢竟面對著全副武裝,甚至不懼火槍弓弩的精銳軍士,沉默便是唯有的選擇。

對於整個國家而言,女皇或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琳心想。可那是因為她們做得不夠好。

或者說,她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尤菲一周前就發現了疫病的源頭,可治癒疾病的藥劑至今沒有著落。常見的祛病魔藥效果幾近於零;有毒的魔葯可以削弱病源,卻會更早一步殺死患者;破除詛咒的藥劑同樣不如人意——畢竟它原本就只對幾種簡單的詛咒有效;補充生命力的製劑可以讓患者舒服一些,同時延長他們維持清醒的時間,卻無異於飲鳩止渴。

唯一有用的發現是,將最後的藥物給予「最初的病人」——那些過早衰老的士兵們,能夠改善他們的體力和精神,同時減低他們『製造疫病』的能力。瑪洛琳以此為契機,將大部分『老兵』聚集在一個新建立起的城鎮,宣稱是為了進一步給予他們治療。

她們的確有著這樣的打算。可即使向來樂觀的她,也沒有治癒那些人的信心。製作那種魔葯需要許多珍稀材料,就算聯合會提供了援助,也難以維繫太長的時間。

走一步看一步吧。少女將格蕾絲送回獅鷲園,向騎士團長彙報過偵察的結果,收好長槍、皮甲和頭盔,換成便於行動的棉布外套,然後登上屬於她們的那座塔樓。

「回來啦。」好友的微笑柔和而淡然,如同空氣中瀰漫的藥草香氣,「有什麼發現?」

「他們在建造攻城器械,不過離完工還有一陣子。」琳回答道,「要提前去拆了它們么?」

「交給女皇去想辦法吧,再說還有巴拉克在。其他的呢?」

「聯合會賣給了他們不少魔像,不過都沒什麼大用途。」琳撇了撇嘴,「我差點以為他們能把蘑菇魔像也賣出去——那東西至少還挺好吃的。」

「巫師們可是很精明呢,尤其是在保護自己的方面。」尤菲點了點下巴,露出早有預期的神情,「現在這種情況,他們最多想辦法撈點金子,才不會隨便站到某一邊啦。」

「說的好像你不是巫師一樣。」金髮少女伸了個懶腰,走到友人身邊,擺正了神色,「你的身體怎麼樣了?」

尤菲閉上眼睛,將右手搭在胸口片刻,然後輕輕搖頭。

「沒什麼問題。沒有任何不舒服,它好像睡著了一樣。」

琳微微皺眉,「我沒記錯的話,檢驗結果可不是這樣說的。」

「它仍然在複製自己,比之前的那些患者慢上許多,也幾乎不會傳播給其他人。」尤菲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可能是我的體質減緩了它的擴張——更可能的情況是,它發生了某些變化。」

對於疫病而言,這不是什麼好詞。「變化?」

「就好比說,『它』意識到盲目的侵蝕只會殺死宿主,於是開始試著與我共存。這不一定是件壞事——如果能找出『它』改變的理由,我們至少能得到更多時間,或者阻止病人們變成那副樣子。」

變成活著的屍體,琳暗想。

對於患者來說這算不上殘酷。他們在昏迷中就已經死去,之後的一切都再與其無關。然而對於他們還在世的親友,以及更多周圍的人,這卻不是能被輕易接受的事情。

「你又在拿你自己冒險。每一次都是。」琳搖了搖頭,擺出不滿的表情,「現在只有你能治癒這種病。穩妥起見,就不能換一個實驗對象么?」

「比如說你?」

「當然——如果可能的話。」金髮少女翻了個白眼。她早就嘗試過這件事,可即便身軀構造與人類無異,她蘊含魔力的血液也會溶解一切入侵的異物。實際上,除了極少數侵蝕魔力的詛咒以外,真龍近乎百病不侵,「卡夏或者法米爾怎麼樣?」

「我很難完全確認他們身體的狀況,而語言能傳達的信息十分有限。」尤菲搖搖頭,對她露出安撫的微笑,「直覺告訴我,我現在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可以救下很多人的命。」

這是殺手鐧。尤菲絕不會拿直覺開這種玩笑,她也沒辦法繼續勸說下去。

「好吧。那這陣子你多休息。要出門的話,一定記得叫我一起。」

「放心啦。」粉色的少女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手,「別想太多,今天的事情還沒做完呢。」

她們花費了整個上午繼續研製和改良藥物。尤菲從聯合會借來了成堆的研究筆記——其中絕大多數都沒能得到發表——再從中找出值得借鑒的思路。琳則從好友的發現里捕捉些許的靈感,寫下每一個可能成立的配方,交由三名學徒去嘗試製作成品。

學徒們的風格也大相徑庭。蘇拉的思路柔軟靈活,即使原本的配方帶有瑕疵,她也能憑藉經驗臨場調整;卡夏認真且嚴謹,每一次操作都彷彿出自一個模子,無論成功或失敗,都可以幾無二致的重現。

法米爾則擁有遠超常人的……勇氣。他習慣於讓坩堝在失衡的邊緣不斷試探,甚至真的引發一場爆炸。對此他倒相當理直氣壯——

「凡卡·科倫斯大師說過,爆炸乃是創造之母。再說了,要是只想做出點平平淡淡的玩意兒,又哪裡用得上我們出手呢?你說對吧,坎貝爾導師?」

僅此一次,琳姑且贊同法米爾的觀點。她們試過了大多數常規手段,如今比起繼續按部就班地研究,她們更需要富有創意——甚至是具備衝擊性的想法。

那本不在兩人的預期之中。神術的魔力性質比秘術更為單純,通常而言,破解的手段也更加直白。然而事實一再顛覆了琳的認知:她們不止一次找到過有些效果的配方,但最多不出半天,藥劑便再不能產生任何作用。

或許如同尤菲的猜測,『它』正在變化,而且一刻不停。

她們在實驗室簡單的吃過午餐。之後琳離開塔樓,獨自一人騎上格蕾絲,飛往聚集著『退役士兵們』的村鎮。尤菲仍然留在實驗室里——自從讓自身成為疫病的載體,她就不再使用任何神術,也幾乎從不踏出塔樓一步。

比起幾天前的一片荒蕪,這個被命名為『霜葉』的小村落已經有些模樣。在城衛軍的幫助下,村子豎起了樸素的圍籬,夯出簡單的土路,用木板和茅草搭建成遮風擋雨的屋舍。兩隻土狗四仰八叉地躺在太陽下面,雞群則圍著一堆谷糠跳來跳去,不時俯下身啄食兩口。琳還聽說,士兵們前兩天送來了幾十頭半大的豬,養在每一戶人家的圈裡,用以處理日常的食物殘餘。

格蕾絲降落在村落的廣場,挺起胸膛,然後收攏翅膀。雞群慌慌張張地逃開,村人則陸續圍攏而來,注視著從獅鷲背上滑下的少女,眼裡多半是期待和渴望。

琳知道他們在期待什麼,於是她輕輕搖了搖頭,整理好自己應該說的話。

「上次給你們的藥物還沒失效呢。」她儘可能輕鬆地解釋道,「不管什麼葯,過量服用都是有害的。目前來看,兩周一次的效果最好。」

「坎貝爾大人,你沒騙我們吧?」一名較為『年輕』的士兵撓了撓脖頸,不太信任地看著她,「和你在一起的另一個人呢?」

從性價比而言,她說的是實話。「尤菲在改良治療你們的藥物。」這倒是千真萬確,琳輕輕嘆了口氣,收起自己對於好友的挂念,「我需要從你們身上取一點血液,用以驗證藥物的效果。」

「血是沒啥問題。」另一名『老人』皺著眉頭,「大人您……就為了這件事,特地過來一趟?」

「還有一件事。」琳回過身,從一名衛兵手裡拿過一柄長劍,隨意地揮舞了兩下,「這一次,我是來教你們劍術的。」

看到她的動作時,人群臉上的懷疑一瞬間轉為懼怕;而聽到她的話語后,又迅速變成了困惑。

「劍術?」那名老人不解地問,「我們要那個有什麼用?」

「內戰已經開始了。」琳朝輝光城的方向投去一瞥,「如今沒有哪裡真正安全。你們想要好好活下去,就需要親手保護自己的性命。」

「可我們只是些敗兵殘將——」

「敵人也不全是精銳。比起這兒,其他的村裡多半還是些婦孺呢。」琳把長劍拋向空中,然後反手握住劍柄,「你們學過長矛,上過戰場,還可能殺死過惡魔或人類。」少女將利刃舉到眼前,「埃達給過你們虛假的膽量,而這一次,你們應當為了自己而勇敢。」

琳不確定自己是否說的足夠好,但這些話至少打動了一些人。半數的人留了下來,拿起用厚布包裹住尖端的長劍。她教了他們持劍與劈砍、基本步法、加上簡單的格擋及架勢——

並非菲斯特天馬行空般的劍技,而是母親小時候教過她的,簡化后的帝國戰陣劍術。

她不指望這些人再次上陣殺敵,甚至不期待他們擊退來犯的敵軍。只是根據她和尤菲的推測,這樣的教學有助於讓他們重拾信心,而那將對治療起到正面的影響。

日落之際,她從幾名自願的『村人』身上取了少量鮮血,分別盛裝到隨身攜帶的試管中。然後她許下幾天後一定會帶來藥劑的諾言,騎上獅鷲,重新回到籠罩在戰爭陰雲之下的帝都。

城內仍舊平靜。衛兵們在街道上來回巡邏,居民們面帶憂慮,卻不顯得慌亂無措。琳讓格蕾絲降下高度,豎起耳朵,聽到兩名婦女討論著買些什麼,能夠讓在鑄造局工作的丈夫填飽肚子。

正如瑪洛琳所說,輝光城算不上安全,卻也不比其他地方更加危險。

等她回到塔樓之後,彷彿一眨眼天色便已轉暗,再一眨眼就到了深夜。她和尤菲分析了那些取回的血液,想要從中找出些共通的成分,但結果依然不盡理想。

「先去休息吧。」金髮少女打了個哈欠,朝還沒離開的卡夏和蘇拉揮了揮手,「說起來,你們戰鬥的本事怎麼樣?」

「還過得去。」卡夏一板一眼地回答,「蘇拉比我厲害一些。是要我們去襲擊敵人么?」

「守城有士兵們負責,目前還不需要你們的力量。」尤菲恰到好處地接過話頭,「如果發生什麼意外,保護好自己,等我們處理就好。」

卡夏愣了愣,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導師您是說……」

「只是也許。」粉色的少女這樣回答,「別擔心,無論怎樣,你們都會平安無事的。」

世界沉入黑暗。琳簡單地洗漱完畢,回到卧室與友人同床而卧。窗外隱約傳來衛兵沉重的腳步,更遠的地方還有鎚子與鐵砧的敲打,想來鑄造局還在連夜工作。

敵人一定也在籌劃些什麼。

幾具攻城錘不可能摧毀秘術加固過的城壁,連重炮魔像也沒這個本事。所有城門都有荊棘鐵衛看守,不會畏懼少量獅鷲騎士的突襲。如今已近入冬,布雷森河正處於低水位;火油倒是能造成一些損害,但城衛軍準備了大量的霜凍瓶和砂土瓶,足以迅速撲滅幾場火災。

或許德萊恩有什麼預想之外的援軍——比如某個暗中收買的大巫師,一條貪財的巨龍,或是庫倫·達爾?

尤菲讓她做好準備。她相信好友的判斷。

但她們還有整個聯合會呢,曾經的《旅團》也多半站在她們一邊,沒什麼可擔心的。琳努力拋開多餘的不安,讓睡意裹住自己,帶她沉入夢鄉。

她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仍然一片昏灰。有人用力握緊她的手,一邊輕聲喚她的名字。她豎起耳朵,聽到外面傳來隱約的嘈雜——混合了咒罵與怒吼、哭喊和驚叫、紛雜的腳步、以及難以形容的某些聲音。

一定發生了很糟的事。琳迅速坐起,在掌心點燃一團柔光。光芒映照下,她的好友雙眉緊蹙,面色蒼白,冷汗從她的額頭滲出,沿著臉頰滑落到枕頭上。

「尤菲!?」琳聽到自己有些驚慌的聲音,「你還好么?需要我——」

「帶我去外面看看。」粉色的少女抬手觸碰她的臉頰,輕輕喘息著,聲音微弱卻平穩,「抓緊時間……別擔心,我沒事。」

她必須相信尤菲,這是約定。琳咬了咬牙,迅速套上一件外袍,儘可能輕柔地抱起對方。好友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身體熱得發燙,卻依然不斷微微顫抖著。

「不要太逞強,有問題立刻告訴我。」金髮少女用腳推開房門,一路奔下旋梯,展開雙翼凌空而起,越過皇宮的城壁,「好了,我們馬上就……」

眼前的景象險些讓琳忘記了如何飛行,連世界彷彿都變慢下來。厚重的雲層覆蓋在頭頂,細雨讓黯淡的清晨更顯陰森。本應空曠的街道此時仿若戰場——城民們衣衫不整、驚懼失措,尖叫著四處奔逃;治安官和城衛軍努力維繫秩序,卻被慌不擇路的民眾們輕易衝散。

一片混亂中,另一群人卻如水中的墨汁般顯眼。他們邁動僵硬的腳步,追趕著逃竄的民眾,將對方撲倒在地,然後撕咬得鮮血淋漓。

琳見過類似的景象。在北塔樓的監牢中,以及化為灰燼的村落里。然而放眼全城,眼下的規模少說是那些的幾十倍……而再怎樣想,燒毀首都也是不可能的事。

「這到底是怎麼——」她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音,又猛然看向懷裡的友人,「等等,你不會也——」

「不一樣。時間太短了,他們暫時還活著。」尤菲抓緊她的手,仍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仔細感覺一下,琳。」

的確如此。她對於魔力沒有好友那般敏感,卻至少分得清活人和死人。琳咽了咽口水,一併吞下所有的擔憂,「好吧,我聽你的。要我怎麼做?」

「找地方放我下來,給我一些時間。至於你……」尤菲睜開眼睛,左右望了望,很快又閉上,「去守住臨河門。那邊是居民區,恐怕是最麻煩的地方。」

她只聽到『臨河門』就再一次展開翅膀,全速飛向好友指出的方向。

突如其來的騷亂彷彿蔓延到了外城的每一個角落,又以人口密集的東城區最為危急。她看到約四分之三的房門緊閉,從窗帘後面透出活人的氣息;餘下的多數敞開著,還有些被什麼劈成了兩半——

人們則從睡夢中驚醒,只套了雙鞋甚至光著腳,被迫或下意識地衝上街道。仿若無數小溪匯聚為江河,人群自發地調整了方向,漫向城市正東的那座大門。

金色幼龍化作一道晨間的流光,十餘次呼吸便超越了道路上蔓延著的人群,降落到東側城壁的頂端。腳下的城門前,她看到幾具「活屍」被劈為數段,刃口還殘留著灼燒的焦痕;有人哀求著衛兵打開大門,趕來支援的治安官們有些猶豫,瑪洛琳的精銳衛士則面色不變。

琳將友人輕輕放在牆垛後方。她從三十公尺高的牆頭徑直躍下,近乎悄無聲息地落地,同時抓住背後向她刺來的一支長戟。

「別慌,是自己人。」少女鬆開手,轉過身,向叫做康納的那名衛士點了點頭——幾天前他們還一起訓練過,「狀況怎麼樣?」

「還過得去,坎貝爾大人。」衛士長緊握住手裡的寒鐵長戟,目光越過她,注視著前方正努力攔阻城民們的同僚,「問題是……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該怎麼做?」

她也不確定,但她不能表露出來。

「保護好城門,別讓任何人接近。」琳大聲說,「堅持幾分鐘就好。」她閉了閉眼睛,「必要的時候,允許你們自由動武。」

衛兵們先後應聲。琳升向半空,集中心神,像一個普通的巫師那樣開始施展秘術。她用黏滑的油脂鋪滿衛兵前方的地面,又在街道兩側的房屋間拉出一張張白色的巨網。至於城門兩側的寬闊空間,她直接讓地面升起了兩道三公尺高的土牆,並聽到從另一側傳來的咒罵。

「抱歉。」她低聲說。

很快她就沒時間去想那些了。這種施法更像是尤菲擅長的事情,她做起來則差強人意。琳看見有人端起獵槍射擊,槍口噴出的火焰點燃了蛛網——於是她疾飛過去,召喚出一股冰泉澆滅了它,然後奪下對方手裡的槍。

「用槍殺不掉他們。」她抱住對方升空,看著張牙舞爪衝來的『人』們撞進巨網,嚎叫著在其中掙扎,「火倒是可以,但也會燒死你們自己。」她將對方放到一幢二層小樓的天台,順帶望了一眼友人——尤菲像是在閉目祈禱,「城外有敵人在。你先呆在這兒,餘下的讓我們來處理。」

她沒顧得上聽對方的回答。其實無論他做了什麼,都無助於影響整個局勢。人群如洪流般匯聚,魔力創造的蛛絲被一層層衝垮,再撕扯成大團的白色碎片。

幾名年輕力壯的城民翻過她造出的土牆,沖向全副武裝的荊棘鐵衛,嘗試奪下他們手中的長戟。另外的幾人越過他們,努力搬動沉重的門閂。

「它們來了!快!快一點!這兒完了!」男人們咒罵,同時尖叫,「不開門的話,我們也他媽全完了!!」

琳落在叫喊得最響的男人面前,揮拳擊中他的腹部,讓他如同蝦米般倒在地上。另一側同時傳來一聲悶哼——數個男人糾纏住一名治安官,其中一人抽出匕首,毫無遲疑地刺進了他的腹部。

「婊子女皇騙我們留下來,讓我們為她陪葬!!」那人拔出匕首,踏上治安官的身軀,厲聲高喊,「埃達在上,那個賤人的報應到了!殺了他們,打開城門!德萊恩是真正的王!」

更多人圍攏過來。少女抬起頭,看到康納放平長戟,眼中閃過一道暗沉的光。

「為了女皇。」他說,「抱歉。」

魔力沿著鐵甲上的蝕刻奔流,如同熊熊烈焰,將長戟染成夕陽般的赤紅。衛士將長戟轉為倒持,猛地頓入地面。

無數道火線從被刺穿的土壤中延展,有如毒蛇與帶刺的藤蔓。它們繞開琳和衛兵,攀上其餘人的雙腿和身軀。繼而烈焰燃起,將他們化作火柱,哀嚎著在地上翻滾。

康納半跪下身,低聲喘息——利用鎧甲的力量放出這一擊,對他自己也造成了沉重的負擔。琳別開目光,不去聽此起彼伏的慘叫。那些人之中必然有無辜者,但這便是錯信他人的代價。

她奔向遠處,再一次布下蛛絲與土牆,努力將「活屍」與民眾分隔開來。四個孩子正被一名成年女性追趕,其中一個突然絆了一跤。琳迅速切進兩人之間,抓住女性揮來的手臂,輕易地將她摔翻在地。

「別殺我媽媽——!」

背後傳來少年的低喊。女性抬頭咬向琳的手腕,她順勢將對方的頭按到地面上,讓泥土構成枷鎖,牢牢固定住對方的手腳與脖頸。

「她不會死的。」

琳轉身站起,擋住想要撲向母親的那名女童,「這裡不安全。」她儘可能簡潔地說,「我先送你們離開,然後就來接你們的——」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中斷了未說完的話。一頭獅鷲穿破厚重的雲層,載著身披紅袍,手執長槍的騎手,飛掠過東方的城壁上空。

德萊恩的獅鷲騎士。

城內的騷動顯然引起了敵人的注意,這便是來探查究竟的斥候。琳看到獅鷲轉回身體,似是發現了城牆上的異狀;而她的好友緊閉雙目,對臨近的危險彷彿毫無察覺。

正常情況下,再來兩頭獅鷲也傷不到尤菲,可如今由不得她不擔心。城牆上方的士兵拋開盾牌,端起火銃與輕弩,扣下扳機,卻僅僅打落了幾根羽毛。

琳以最快的速度升到空中,深深吸進一口氣。哪怕冒著誤傷他人的風險,她也要確保擊墜試圖傷害好友的敵人。

獅鷲騎士環過半圈,懸停片刻,隨即發起俯衝。

「看這兒,你貝爾爺爺來啦!」

熟悉的聲音從天而降。貝隆人身披重甲,轟然墜落在尤菲前方,只一刀便將迎面而來的長槍砍為兩截,再用刀身擋下獅鷲迅猛的爪擊。騎士帶著坐騎躍下城牆,而彎刃大刀呼嘯著揮落,將獅鷲的尾巴攔腰切斷。

「Elvensante——」

疾風捲起沙塵,土石化作風暴。城門周邊狂沙瀰漫,吹得人們幾乎睜不開眼睛。一個男人呼喊著埃達的名號沖向大門,被擋在正前方的金髮青年一劍穿心,也嚇阻了所有抱著類似想法的人。

琳長長呼出一口氣。

「貝爾和肖恩?這倒是個難得的組合。也就是說——」

少女再次向城頭投去一瞥。正如預想之中,不知何時起,褐發的女傭兵盤膝坐在尤菲身旁,一隻手與她的好友相握。人類模樣的阿爾馮斯侍立於一側,手握銀白權杖,目不轉睛地盯著城牆之外。

這一次她放下了心。她聽到火炮轟鳴,而機關人豎起無形的屏障,將射向幾人的炮彈阻隔在外。皇室的獅鷲也終於趕到,載著騎士陸續降落在城頭,嚴陣以待城下的敵軍。

她則將那幾名孩童送到安全的處所,又從「活屍」的利齒下救出十一個人。正當她趕往第十二個人時,一輪烈日從她背對的方向點燃,驅散雲層與陰霾,一剎那映亮了整個天空。

琳回過頭去。

莉莉和她的友人並肩而立,從她們身上放射出純白的耀眼光芒,幾乎令她無法直視。少女仰起頭,彷彿看到無邊無際的巨網橫亘天地,同時與城頭上的二人相連。

她知道,那是真正的神力——神術網路毫無保留的威能。

光芒只五個心跳便消散殆盡,而時光仿若倒流。無論病人、民眾,還是看守城門的衛兵,每個人的傷口都在幾次呼吸間癒合,連身上的血跡都沒有留下;他們的神情也不再有憤怒,驚慌或狂亂,只餘下大夢初醒般的少許迷惘。

琳比大多數人更早回過神。她快速奔跑幾步,騰空而起,降落到尤菲的身邊。無論視覺還是魔力感知中,好友的神情帶著疲憊,氣息略顯虛弱,除此之外……似乎一切完好無缺。

「抱歉。」她嘆了口氣,「還好你沒事,剛才可是嚇到我了。」

「就算沒有貝爾,你也不會讓我受傷的,對吧?」尤菲輕輕抱了抱她——這一次,好友的體溫恢復了正常,「這可是我的直覺。」

不論這是不是真話,總之結果還算不錯。琳眨眨眼睛,看向貝爾——貝隆人挺了挺胸膛,一臉自得;阿爾馮斯——機關人點點頭,神色帶著安慰;最後是莉莉,「所以你們一直躲在天上?」

「咱們昨天晚上才到。發現外面全是士兵,還想著稍微看看情況吶。」女傭兵撇撇嘴,「結果城裡就出了這樣的亂子,看來你們最近挺辛苦的唄?」

「可不是嘛。」金髮少女又吐了口氣,「好在你們來了。話說回來,剛才的那個神術——你們倆到底做了什麼啊?」

「咱只是幫把手吶。算是偶然得到的一點……收穫吧。」女傭兵搖了搖頭,神情有些矛盾,「汝還是問她比較好唄?」

琳將目光投向尤菲,粉色的少女沉默片刻,放低了聲音。

「我向埃達請求了幫助。他回應了我。」

這是她的好友一直不願做的事。對於巫師而言,神力遠不如自己的秘術來的可靠;而在兩人的印象里,埃達本身就不太值得信任。「結果如何?」

「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先說你想說的那個。」琳毫不猶豫。

「那就說好的。神術網路暫時讓病源陷入了沉睡。託了莉莉的福,它大概會消停滿長一段時間。至少能有接近一個月吧。」

琳的心微微一沉——她的友人沒有用『治癒』這個詞。「是只有這座城裡,還是整個帝國的人?」

「這要看他們得的是哪一種病。」她的好友這樣回答,「你聽說過集群智慧吧?」

當然,類似黃蜂或螞蟻的那種——這也是『母巢意識』這個別名的由來。實際上,若算上魔法生物,有些集群甚至擁有超越人類的智力,「所以……『它』也是?」

「它是埃達的造物。只要數量足夠,孕育出智慧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尤菲平靜地解釋道,「而我們剛才所做的,也只是『說服』了從這座城內誕生的,擁有了智慧的『它』。」

至少眼下的問題解決了,之後的事情……總會有處理的辦法。琳努力這樣告訴自己,「那壞消息呢?」

尤菲沉默了片刻,抬起手將四周的聲音隔絕。

「剛才的神術用掉了網路中殘餘的大部分力量。」少女微微苦笑,「短時間內,我大概沒辦法再使用埃達的神術了。」

她還以為網路的力量近乎無窮。「那不重要,你沒事就好。」琳幾乎是本能地給出回答,「但你說殘餘——」

「有人盜取了「天之主」的力量。」尤菲低聲說,「這是他告訴我的。他還說,就連這一次的疫病,也是因為這件事才會發生。」

「聽起來似曾相識吶……」女傭兵嘀咕道,「咱說那個人……該不是叫費米爾,或者胡魯曼唄?」

「他沒有說。」粉色的少女回答,「但我想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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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編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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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本心(奧斯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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