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晴天霹靂(一)

第十七章 晴天霹靂(一)

1

外國語學院的輔導員辦公室在三樓,穿過一樓明凈空蕩的大廳,沿著乳白色的樓梯拾階而上,到三樓時張月明竟有些微喘。

實在猜不出導員找她有什麼事,她不是班幹部,對集體活動也不積極,能有什麼事呢?難道是關於考研?那也不對,考研能有什麼事呢?難道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家裡要是出事,父母肯定先會給自己打電話,何況他們也不知道導員的聯繫方式。

懷著滿肚子狐疑,她走到辦公室門前,禮貌地說一聲,「老師好」。

導員正在忙什麼,雙眼緊盯電腦屏幕,小小的一間辦公室有四位老師在辦公。張月明走到導員身邊正要開口,導員一眼撇到她,匆忙說了句,「哦,你去五樓副院長辦公室,有老師在等你。」

張月明答應了一聲出門來,心中更是納悶,「副院長辦公室,什麼事情這麼重要呢?」但肯定不是極好的事就是極壞的事,她心情頓時緊張了起來。

在張月明的印象中,她好像沒有來過五樓。平時上課在二樓的語音室,找導員請假之類的事情在三樓辦,四樓是學院小小的資料室很少有人踏足,五樓是一些學院重要領導在的地方。

她來到五樓,靜悄悄的,每間辦公室門口右上角的的牆上都訂著說明牌,沿著走廊沒走幾步,「副院長辦公室」幾個大字映入她眼帘。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到,「或許我可以不用進去」,編一個借口,逃避這次見面。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連她自己都差點沒注意到,是啊,為什麼要逃避呢,這種念頭真是荒唐可笑。

她推門進去,裡面兩位老師同時轉頭望著她,其中一位中年女士面帶微笑沖她親切地說道:「你就是張月明同學吧?請坐。」

一張橢圓形的大長桌,兩位老師坐在一頭的兩側,張月明坐在另一頭準備好了的椅子上,桌面光可鑒人,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臉又抬頭看到對面老師的臉,茫然無知地微笑著。

「你不要緊張,今天找你來是問你一些問題。江都大學醫學院的留學生,阿曼達,你認識,對吧?」

「對。」

「你們兩個是男女朋友?」

張月明心中一驚,難道阿曼達出什麼事了?前天晚上阿曼達發簡訊給她,「不論發生什麼都要記住我愛你」。當時張月明沒有多想,只簡單回復了「我也愛你」。昨天她給阿曼達打電話,他電話停機了。這個周末她還打算去看他。「難道阿曼達出車禍了?」這是首先冒出來的念頭,一個留學生在中國無親無故,出了車禍當然要通知他的女朋友。

「阿曼達怎麼了?」張月明問道,接著又補充道:「我們是男女朋友。」

「他被查出攜帶HIV病毒,已被遣返回國。我們現在正在排查一些跟他交往過的人,尤其是有過親密接觸的,要及時檢查,及時發現問題,好採取應對措施。」

張月明聽懂了這些話的意思,但完全沒有真切地理解,太荒謬了,太突然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在你們交往期間,有過親密的行為嗎?比如,性行為?」

「沒有。」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自然,難道要在公開場合談論自己最深的隱私嗎?她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義務。

「你知道艾滋病傳播的途徑,性行為是主要的一種,此外還有母嬰傳播和血液傳播。你回想一下在跟他接觸的過程中,有沒有哪些行為會導致你被傳染?」

「沒有。」

她越是回答得斬釘截鐵,越讓人覺得不可信。

但是還有別的辦法嗎?她不想面對這個事實,能掩蓋多久算多久。

「那好,為了保險起見,我們要帶你去醫院做相應的檢查,這樣能比較快地拿到一個清晰的結果。要是萬一你也感染了,也能及時進行相關治療。」

張月明眼淚流了下來,恐懼,絕望,憤怒,這些都有,但不是全部,她最想知道的還是阿曼達的情況。

「他怎麼樣了?阿曼達已經回國了?」

「這也是江大的疏忽,外國留學生在進入中國前會有體檢,但是阿曼達這一批從烏干達來的留學生沒有全部進行檢查。對這一疏忽,江都大學是有責任的。」

「烏干達?不對,他來自肯亞,你們是不是搞錯人了?」

或許他們真的搞錯了,說的根本就不是她的阿曼達。張月明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等待對方的回答。

現在一句話就能把她推入深淵,一句話也能拯救她。

「沒有錯,他的全名是阿曼達·金格·肯亞,留學生就一人叫這個名字,不會錯的。」

「可是他跟我說他來自肯亞。」

「那應該就是他撒謊了。」

張月明感覺到對面的兩個人好像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是在嘲笑自己嗎?看她的笑話?看啊,這個傻女孩,被騙了還不知道,活該被騙。可是,不對,她是相信阿曼達的,他不會騙自己的,他那麼單純那麼善良。但同時,她也想到了最壞的一種可能。

「你們在排查中發現什麼了嗎?有別人感染了嗎?他還有別的朋友?女朋友?」

「這倒沒有。據我們初步調查,他只有你一個女朋友,我們排查也是為了保險起見,主要對他的同學、朋友和平時交往比較多的人。目前也是在逐個通知,逐個檢查,你算是最早的一批,你也是我們的重點對象。」

張月明聽到這裡苦笑一下:「你們倒是很誠懇啊。那,他走之前有沒有說什麼?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嗎?」

「阿曼達這個留學生的艾滋病已經到了發病期,近期他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狀況,去醫院檢查,院方發現了這個情況,及時通知了學校,我們按照相關規定決定遣返他回國。」

張月明想起阿曼達最近虛弱的身體狀態,持續的高燒,還有自己寒假時毫無徵兆毫無理由的發燒。

確定無疑了。

很多次他們在一起都不用***,張月明也擔心過,主要是怕意外懷孕。現在看來還有比意外懷孕更高的風險,而她不幸被命中了。

「也就是說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對嗎?」張月明心裡很亂,但還是想多了解一些阿曼達的情況。

「這我們不能保證。」

好像有一面鏡子在眼前破碎,伴隨著清脆的開裂聲,完好的光滑的整潔的鏡面分解成無數的碎片。你看著,卻無能為力。

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也不能將它恢復原狀。從今以後,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2

去醫院的路上堵車了,張月明坐在後座上看著窗外停滯的車輛,心情竟然很平靜。以前每次遇到堵車,她都焦躁不安,感覺每一分鐘都在浪費掉。現在她只想時間變得慢一點,越慢越好,哪怕一輩子都堵在路上也心甘情願。她知道自己害怕接受檢查結果,但好像又不僅僅是這樣,時間越往前,她離阿曼達就越遠,離兩個人原來的關係就越遠。前兩天他還是她的男朋友,以後呢,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想到這裡張月明又淚眼朦朧起來。

時間不會因個人的意志而改變,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江都市人民醫院是一所三甲醫院,在全國也是數得著的權威醫院。這是張月明第一次來這麼大的醫院,平時的小病小痛確實不值得來這種地方。醫院大門口蹲著兩個石獅子,正對著門口的是個噴泉,人群熙熙攘攘,陽光明媚,讓人恍然覺得是個公園,而不是醫院。

她失魂落魄地跟著兩位老師走著,感覺拐了幾個彎,進入一所小樓,上到二樓,說明了來意,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帶張月明去抽血檢查。她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像一個明知自己有罪的犯人等待法官最後的判決。

在等結果的時候,老師們又一次問了張月明同樣的問題,這次她默不作聲,眼淚不斷往下流,打在衣服前襟上。一位醫生遞了張紙巾給她,張月明擦了擦鼻涕,把紙巾攥在手中。要是她也攜帶了病毒,是不是用過的紙巾也不能亂扔?她不知道旁人會怎麼想,自己覺得好像萬一得了這個病,也變得低人一等,周圍的人不知道怎麼防著自己呢。

「陽性。已經感染了HIV病毒。」剛才帶張月明去抽血的醫生宣布了結果。

一片寂靜,老師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估計他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不知道是該站在學校立場處罰張月明呢,還是站在私人立場給她以安慰。

還是那位年輕醫生接著說了話:「我們醫院的桂醫生是艾滋病防治方面的專家,今天他正好也在,我帶你過去見一下桂醫生,讓他給你講解一下以後的治療方法吧。」

張月明跟醫生離開房間,手裡仍攥著用過的紙巾。桂醫生的辦公室在樓上,張月明一進門便看到一個花白頭髮的人在低頭寫著什麼。年輕醫生敲了一下本就開著的門,那人抬起頭來扶了扶眼鏡,年輕醫生道:「桂老師,這就是那個大學生。」那人迅速地瞥了張月明一樣,點點頭道:「請進。」張月明走進去,那個年輕醫生離開時輕輕關上門。

「你不要緊張,」桂醫生停下手中的活計,起身倒了杯水放在張月明面前的桌子上,接著說道:「你的情況我大體了解了一下,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現在的人們談『艾』色變,完全沒有必要,其實艾滋病也沒什麼可怕的,它也算癌症的一種嘛。你剛感染沒多久,年紀又輕,身體素質好,像這種情況平時多注意,配合醫生治療,近幾年內都不用太擔心。」

桂醫生有些年紀,說話時目光堅定聲音沉穩,讓張月明很有安全感。他的話給她沉悶的心情打開一扇窗,是啊,為什麼不把艾滋病看成一種癌症呢?要是她今天得的不是艾滋病,而是同樣無法治癒的肝癌或肺癌,就算同樣傷心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覺得無地自容吧。

「我不怕死,」眼淚又充盈了張月明的眼眶,「我只是感覺對不起父母,他們以後該怎麼辦?」說到這裡,她捂臉大哭起來,從得知消息以來她想過阿曼達,想過自己,想過學校、老師和同學,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在潛意識裡最令她絕望的最讓她無法面對的,是她的父母。不知道為什麼她第一次見桂醫生,就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了。

「家裡好不容易供出一個大學生,父母全部的希望都在我身上,可我卻得了這種病,說出去多丟人。他們以後的生活怎麼辦?誰給他們養老?我太對不起他們了。」張月明越說越傷心,簡直想馬上死去才好。

桂醫生待她情緒稍穩,開口慢慢道:「我接觸艾滋病患者以來,你這種情況並不少見,我的病人裡面也有不少大學生,也都在江都市。你要知道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一個有這種病的人。我也不建議你把自己的情況公開,或者非要告知父母,醫院和學校都是有義務為你保密的。艾滋病從感染到發病,有八到十年的潛伏期,這期間只要自己注意,你基本和健康的人差不多,病人活三四十年的例子也不少見。何況新的藥物和醫療手段不斷發明出來,這種病被攻克也並非不可能。你不要太悲觀。」

張月明的心情經過大起大落已經疲憊了,頭也暈暈的,她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麼問題,也不知道該有哪些適當地回應,只是呆若木雞地坐著。

桂醫生好像對這種情況已經司空見慣,他寫了一張紙條遞給張月明道:「這是我辦公室的電話,你要是遇到什麼問題或者身體出現什麼癥狀都可以聯繫我。上面還有一個社交群,是江都的患者們組織的,建議你可以加一下,病友們在裡面討論病情還能相互鼓勵。你現在的情況還不需要藥物治療,但是需要定期到醫院檢查,半個月一次,跟醫院保持聯繫。」

張月明接過紙條知道自己該走了,但她不想走,不想去面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她沖桂醫生苦笑道:「謝謝醫生,不過要是我出門直接被車撞死,要比這些都好。」

桂醫生聽了她的話神情嚴肅起來,他沉默一會兒道:「很多患者剛知道病情時也跟你一樣,但他們最後都選擇堅強地活下來。死很容易,活著才需要更大的勇氣和責任感。人生的意義跟生命的長度無關,而是在於你怎樣走過這一生。你覺得對不起父母,對家庭還有責任,你怎麼不想想要是你有什麼意外,你父母該怎麼辦?不要只從自己的角度推測他們的想法,我的患者裡面也有不少有你這種念頭的,但結果證明,絕大多數家庭是選擇了愛跟包容,選擇跟自己的孩子站在一起。」

桂醫生起身在屋內踱了幾步,繼續說道:「其實歸根結底是你從思想上認為,得艾滋病是錯的,是不道德的,是被人瞧不起的。這是對艾滋病和艾滋病人的歧視。你要知道得這個病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覺得抬不起頭。」

一番話說中了張月明的心事,是啊,別人看不起自己,難道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嗎?要是連最基本的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那活著也等於死了。她自己計算著,如果積極配合治療,最起碼再活十年是有把握的,那麼就好好利用這十年多給家庭做些貢獻吧。想到這裡,她精神稍微振作起來。

「謝謝桂醫生,我會盡量配合治療的。我也不知道以後怎麼辦,但肯定現在就是最壞的時候了,以後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張月明擦了一下眼淚,哀聲道:「我還有一個請求,聽學校老師說接下來還要檢查那些跟我男朋友關係親近的人,要是可以的話,桂醫生,您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他的下落?我想聯繫上他。」

桂醫生點點頭道:「好。你平時要注意生活方式健康,有規律地作息,對艾滋患者來說任何一種小病都可能引發嚴重後果。」

張月明點頭答應,告別桂醫生時她鞠了一躬,沒有說什麼。來到走廊上,她渾身打了一個冷顫,走廊通風背陽,比室內的溫度低。她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不會再是桂醫生了,接下來的人可沒那麼好心,接下來的事肯定都是打擊。

3

果然,剛下車,還沒到學校,副院長便代表校方發話了。

「國家對你這類人還是很關心的,有『四免一關懷』政策。但是張同學啊,你也應該意識到艾滋病是一種傳染病,你不能再繼續住在學校宿舍了。」

張月明看著副院長的臉,他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他旁邊的女老師是江都大學的一個教務主任,兩個人看著她,好像都在微笑。

「今天你就得搬出去。」副院長見她不作聲,加了一句。

「搬去哪裡呢?」張月明茫然問道。她在江都市讀書三年了,但除了學校沒有可以依靠的地方。

「搬去哪裡都可以,但不能在學校宿舍住了。」

「那我上課怎麼辦?」

「大三的課程就要結束了,大四的課很少了,之後你去導員那裡把教材領了,自修吧。」

「不,」張月明現在聽出了他的意思,「我一定要畢業。」

「學校會讓你畢業的,但是你不能再呆在學校了,我們要為其他同學的健康安全著想。你也可以選擇回家休息,但要跟學校保持聯繫。」

提到「回家」二字,張月明的心像被灼熱的鐵燙了一般,猛一抽搐,她開始哭起來。「不,我不回家,我不能回家,哪怕死也不回。不能讓我父母知道這件事。」

旁邊的女老師看她這個樣子,似心有所感,開口安慰道:「你放心,你的情況學校會為你保密的,但你自己也要為別人多想一想,整天跟同學生活在一起總是影響不好。你可以先搬出去,想想以後怎麼辦,學校可以給你申請一些補助。你搬出去比留下好。」

張月明知道她說的是對的,留下來每天面對熟悉的同學朋友,確實生不如死,自己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躲開人群的紛擾,反而方便。

她同意了老師們的建議,回宿舍收拾了點東西,沒敢多耽誤時間,怕被別人詢問,當晚就搬進了學校的招待所。招待所是校園裡的一家小旅館,學院領導同意她在找到房子前,先在那裡住三天,「三天之後務必搬走」這是他們的原話。

她把東西撂到房間的地板上,倒頭躺到床上,望著白石灰粉刷的天花板發獃。這一天像夢一樣,阿曼達現在在哪裡呢,應該到了自己國家了吧,肯亞,不,烏干達,他為什麼要騙自己?為什麼?

「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還是這一切從開始就都是謊言?」

張月明想起他們初次見面時的情景,兩個人一見面就可以開玩笑,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那種感覺是不會騙人的。後來他們了解的越來越深,她聽他聊他的前女友,心裡默默的吃醋,或許那個時候他也感覺到了吧,以後他再也沒在她面前提起過前女友。

她細細想著他說的每一句話,想起他說的第三任前女友濫交的事,推測阿曼達的病毒可能是那個時候被感染的。但轉念一想,萬一這些都是他騙她呢?萬一他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呢?這不是沒有可能,他的國籍都是假的。她越想越痛苦,阿曼達的面龐在她眼前模糊、扭曲了,她無法判斷跟他相關的一切,只知道自己心裡的感覺是真的,她是真的愛他,直到現在她對他都恨不起來。

正在張月明掙扎在與阿曼達相關的記憶中時,電話響了。她本不想接,但看到是家教學生的家長,才想起今天應該是自己去做家教的日子。

沒等對方開口,張月明道:「對不起,我家裡發生了一些急事,必須要回家一趟。您要是需要的話,我找同學接著教吧,太抱歉了,以後估計我也做不了了。」

電話那頭的家長答應了,從聲音里聽出來有些不滿。

「她要是知道我得了這種病,恐怕巴不得我不教吧。」張月明悻悻想到,「送佛送到西吧。」她首先想到的是魏徵,但又想他家教的時間跟自己一樣,估計也不方便再教一份,只能找李長虹了。

如果說她最怕面對父母的話,那麼李長虹應該是她第二怕的人,越是關心她的人越會痛苦吧。但有什麼辦法呢,該來的總會來。

她給李長虹發了條簡訊,李長虹隨即打過電話來。張月明苦笑著接起來道:「你先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問。我目前住招待所,學院領導讓我必須搬出宿舍,因為我得了艾滋。阿曼達傳給我的,但他現在回自己國家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不是開玩笑。」

電話那邊是一陣沉默,「真的嗎?」李長虹平靜地問道。

「真的。我這一天都被這個消息折磨著,真是生不如死,哈哈。」張月明苦笑兩聲,流下淚來。

「你去醫院查過了嗎?不要光憑自己的猜測。」

「查過了,確診了。」

又是一陣沉默,李長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消息太震驚了,她都來不及反應。張月明把一整天壓在心口的負擔說出來,現在反而平靜麻木了,她太痛苦了,太累了,現在需要讓心靈擺脫羈絆。

「家教的事拜託了,你要也不能做,麻煩你幫忙找一個,應該不難找。」

「這種個時候你就不要再操心這些小事情了,」李長虹聲音哽咽起來,「你接下來怎麼辦?學校怎麼安排的?」

「學校讓我出去租房住,能畢業,但不能跟大家一起上課了。」

張月明聽到李長虹在低聲哭泣,心中悲痛,讓關心自己的人傷心,實在內疚。她佯笑兩聲,勸慰道:「你不要這樣,我自己還沒怎麼著,你怎麼哭了?醫生說了,像我這種發現早的,幸運的話還能活三十年呢。三十年以後我都五十多了,年過半百,死了也沒什麼可惜。就算我沒得這個病,說不定哪天出意外死了,活得反而不長呢。」

無論她怎麼說,李長虹還是抽泣。張月明無能為力,也沒再說什麼,等著她情緒慢慢緩過來。都說患難見真情,李長虹對自己可算得上全心全意了,想到之前有時候自己還對她心懷不滿,張月明心下黯然。

待李長虹平靜下來,她又說了些故作輕鬆的話,李長虹問了具體的房間號要來看她,「你肯定還沒吃飯,我順便買些東西給你帶過來。」不等她拒絕,長虹就掛斷了電話。

張月明想到自己中午飯、晚飯都沒吃,現在也該吃些東西了,何況見面又不會傳染,難道自己還要歧視自己不成?她想上網查查艾滋病患者平時需要注意的事項,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東西都隨便丟在地上了,李長虹要看到她這種狀態肯定會傷心,於是趕緊收拾了幾下。

收拾完,李長虹還沒到,張月明坐在床上,開始理性地想手頭上該處理的事情。不能在學校上課,老師那邊學院領導肯定會打招呼,同學們要是猜測隨他們去吧。搬出去住,不知道會給多少補助,要是不夠還得趕緊想辦法掙錢。考研,就算了吧。

想到曾經的躊躇滿志,現在要放棄,真是心痛。生活沒有了希望,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和價值就是掙錢,多掙錢給家裡,讓家人儘可能過好一點的生活。她又想起魏徵,以前他們做完家教一起回學校,現在該給他說一聲,免得他打電話來自己不知怎麼解釋。張月明想著的時候順手發了簡訊給他,看到手機通訊錄里「魏徵」兩個字,她恍然想起他還跟她表白過,要是當初沒跟阿曼達在一起而是跟魏徵在一起,她也不會得這個病,一切都會不一樣,真是命運弄人。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張月明從床上跳起去開門。來的不僅有李長虹,還有負責招待所登記的阿姨,那位阿姨什麼都沒說,很警覺地掃了一眼房間。張月明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看看我用過哪些東西,等我走後好處理掉。」阿姨離去后,張月明這樣對李長虹說。

李長虹拍拍她的肩膀道:「或許是你多心了,別管那麼多了,看我給你買了什麼。」她說完從背包里往外掏出一包包的東西,有香蕉、麵包和牛奶,還有一包火腿腸。「知道你愛吃速食麵,但我沒買,那東西不健康。你要多吃水果蔬菜,還要多運動,最重要的是心態要調整好。」她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起來,張月明也忍不住流下眼淚。

「眼淚里是不是也含有病毒,雖說不傳染,自己還是小心點吧。」張月明想到這裡,把用過的紙巾扔到廁所,順便洗了一把臉。等她出來,李長虹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回家,你在江都先緩緩也好,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呢?」

張月明搖頭道:「能有什麼計劃,就想趕快畢業,趕快掙錢。眼下先解決自己的生活吧。」

「不打算繼續考研了嗎?」

「考研?」張月明苦笑一聲,「哪個學校敢要我?現在學校不開除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你不要這麼想,國家有明文規定的,得了這個病的學生還是能上學的,也能考研,還能出國。這個病其實也算不上多大的傳染病,只要平時自己注意點,不會影響周圍的人的。」

「像你這樣想的能有幾個人?得了這個病,尤其是因為男女關係得的,別人表面上或許不會說什麼,心裡不知道怎麼瞧不起你呢。就算那些有男朋友的,就算那些平時還不如你的,這個時候恐怕也會輕賤你。」

「別人的想法我們管不了,但我們又不是因為別人而活著,你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啊,管別人怎麼說。」

李長虹說的道理她都懂,她在心裡也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但是現在真真切切地從一個朋友嘴裡說出來,帶給她的安慰是更大的。經李長虹這麼一說,她竟也開始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生活還是能回到正軌上的。

李長虹見她默不作聲,繼續安慰道:「你要是想再上課也是可以的,學校沒有權利讓你不上課的。你可以儘力爭取,我也可以幫你跟導員他們溝通,肯定能繼續上課的。」

「這不強求,要是因為我,讓全班同學都不放心,那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回去。況且我現在也確實需要一段時間好好想想,好好掙錢,多掙一點是一點,活著要有點用才行啊。」

李長虹想問問阿曼達的事,一開口她就後悔。「阿曼達,」她說出這個名字,明顯看到張月明緊皺了一下眉,十分痛苦的樣子。

「我不知道,他被學校遣送回國了。他說他是肯亞的,但學校說他的國籍是烏干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都在騙我,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提到阿曼達,張月明又哭起來。

「你不要傷心,要是他真的一直在騙你,那他不值得你這樣,你就把他忘了吧。就算他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該一聲不吭地走掉,太不道德了。」李長虹心裡其實有了一個想法,她想讓王名揚幫忙調查一下阿曼達的下落,至於調查了之後要怎麼做她也不知道。但現在看張月明這麼傷心,她只好把想法隱瞞,轉移話題,努力說些安慰的話。

李長虹走時已是晚上,天都黑下來,有雷聲,像要下雨的樣子。她沒帶傘,匆匆走了。張月明躺到床上休息,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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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死在夏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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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晴天霹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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