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答在牛奶箱里
1
「去那間廢棄的屋子吧!」提議的是翔太,「我知道一間合適的廢棄屋。」
「合適的廢棄屋?什麼意思?」敦也看著翔太問。翔太是個小個子,臉上還帶著少年的稚氣。
「合適的意思就是合適嘍,正好可以用來藏身的意思。上次來踩點的時候偶然發現的,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
「對不住啦,你們兩個。」幸平高大的身軀縮成一團,戀戀不捨地盯著停在一旁的舊款皇冠車,「我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沒電了。」
敦也嘆了口氣。
「現在再說這話,還有什麼用。」
「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明明之前什麼問題也沒有啊!也沒把燈開著不關……」
「是年限到了。」翔太簡短地說,「里程數看見沒,已經超過十萬公里,老化啦。本來就快報銷了,跑到這裡就徹底不行了。所以我早說了,要偷就偷輛新車。」
「唔……」幸平抱起胳膊,低吟了一聲,「可是新車都有防盜裝置。」
「不提這個了。」敦也搖搖手,「翔太,你說的那間廢棄屋在附近嗎?」
翔太歪頭想了想。「走得快的話,二十分鐘能到。」
「好,那就去看看吧!你帶路。」
「行啊,但車子怎麼辦?丟在這裡保險嗎?」
敦也環顧四周,他們所在的地點是住宅區里按月付費的停車場,雖然現在有空位,可以把皇冠車停在那兒,但如果被車位的主人發現,勢必會報警。
「雖然不大保險,但車子動不了也沒辦法。你們兩個,沒有不戴手套亂摸吧?這樣應該就不會從車輛方面被追查到了。」
「那就是一切聽天由命?」
「我不是說了只有這個辦法了嗎?」
「確認一下嘛。OK,跟我來吧。」
翔太輕快地邁出腳步,敦也跟在後面。他右手提著一個很沉的包。
幸平走在敦也身旁。
「喂,敦也,叫個計程車怎麼樣?再走一小段就到大路了,那兒會有空車過來吧。」
敦也冷哼了一聲。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三個形跡可疑的男人叫計程車,司機肯定會留下印象。等我們仨的畫像一公布,那就全完啦。」
「司機會使勁盯著我們看嗎?」
「萬一盯著我們看呢?就算沒盯著看,萬一那傢伙只要瞄一眼就能記住長相呢?」
幸平默默地走了幾步,小聲說了聲對不起。
「算了,閉上嘴走路吧。」
三人在位於高地的住宅區里穿行,此時已是凌晨兩點多。路邊造型相似的民宅鱗次櫛比,窗口的燈光幾乎都已熄滅。儘管如此,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如果冒冒失失大聲講話,搞不好就會被人聽到,告訴警察「深夜有幾個可疑男人經過」。敦也希望警察認為嫌犯是乘車逃離現場,當然,前提是那輛偷來的皇冠沒被立刻發現。
腳下是一條平緩的坡道,但走著走著,坡度愈來愈陡,住家也漸漸稀少。
「喂,要走到什麼時候啊?」幸平喘著粗氣問。
「還有一會兒。」翔太回答。
實際上,說完這話沒多久,翔太就停下了腳步。路旁矗立著一棟房屋。
那是一棟不算大的商住兩用民宅。住宅部分是木造的日式建築,約兩間寬的店鋪捲簾門緊閉。捲簾門上只安了一個信件投遞口,什麼也沒寫。旁邊有一間看似倉庫兼車庫的小屋。
「就是這兒?」敦也問。
「嗯……」翔太打量著房子,遲疑地歪著頭,「應該是吧。」
「什麼叫應該是?不是這裡嗎?」
「不,就是這裡。只不過好像跟上次來時有點不一樣,感覺應該再新一點。」
「你上次是白天來的吧,會不會是這個原因?」
「有可能。」
敦也從提包里拿出手電筒,照了照捲簾門周圍。
門的上方有一塊招牌,依稀可以辨認出「雜貨」的字樣,前面大概是店名,但看不清楚。
「雜貨店?在這種地方?會有客人上門嗎?」敦也忍不住問。
「不就是因為沒人上門才荒廢了嘛。」翔太的理由很有說服力。
「說得也是。那我們從哪兒進去?」
「有後門,鎖壞了。」
翔太招呼了一聲「這兒」,便鑽進雜貨店和小屋之間的空隙。敦也等人也緊隨其後。空隙約一米寬,邊走邊抬頭望向天空,一輪圓月正懸挂在上方。
裡面果然有個後門,門旁釘著一個小木箱。這什麼啊,幸平咕噥著。
「你不知道嗎?是牛奶箱,用來放送來的牛奶。」敦也回答。
「這樣啊。」幸平佩服地看著木箱。
推開後門,三人走了進去。雖然有塵土的氣息,但還沒到讓人不舒服的程度。進門是一塊約兩疊大小的水泥地,放著一台銹跡斑斑的洗衣機,八成已經不能用了。
脫鞋處擺著一雙落滿灰的涼鞋,他們穿著鞋徑直便往裡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廚房。地上鋪著木地板,窗邊並列著水槽和灶台,旁邊有一台雙門冰箱,廚房中央擺放著餐桌和椅子。
幸平打開冰箱。「什麼也沒有呀。」他一臉無趣地說。
「那不是很正常嗎?」翔太不滿地嘟起嘴,「話說回來,要是有東西呢?你還打算吃?」
「我就是說說而已嘛。」
廚房旁邊是和室,裡面有衣櫃和佛龕,角落裡堆放著坐墊。還有一個壁櫥,不過誰都沒興趣打開。
和室往前就是店鋪。敦也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貨架上只剩下寥寥的商品,都是些文具、廚房用品、清潔用具之類的。
「真走運!」正在查看佛龕抽屜的翔太叫道,「有蠟燭,這下不怕黑了!」
翔太用打火機點上幾根蠟燭,擺在房間四處,房內頓時明亮了許多。敦也關掉了手電筒。
「總算鬆口氣了。」幸平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現在就等天亮啦。」
敦也取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凌晨兩點半剛過。
「喲,裡面還有這種東西。」拉開佛龕最下方的抽屜后,翔太翻出一本雜誌,看樣子是過期的周刊。
「給我看看。」敦也伸出手。
擦去灰塵,敦也重新審視著封面。一名年輕女子在封面上微笑,大概是演藝明星吧。他覺得自己彷彿在哪兒見過,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個經常在連續劇里出演母親角色的女演員,現在應該已經六十多歲了。
敦也把周刊翻過來,查看發行時間,發現是在距今約四十年前。他把這事告訴翔太和幸平,兩人都驚得雙目圓睜。
「真厲害!那個年代都發生什麼事了?」翔太問。
敦也翻看著內頁。周刊的樣式和現在沒什麼區別。
「手紙和洗衣粉遭搶購,超市一片混亂……這個好像聽說過。」
「噢,這我知道。」幸平說,「是石油危機。」
敦也掃了一遍目錄,又翻了翻彩頁便合上周刊。裡面既沒有明星寫真,也沒有裸女艷照。
「這家人是什麼時候搬走的呢?」把周刊塞回佛龕的抽屜,敦也掃視著整個房間,「店裡還有少量商品,冰箱和洗衣機也都在,似乎走得很匆忙。」
「準是連夜逃跑。」翔太斷定,「沒有客人上門,欠的債卻越來越多,然後某天夜裡就收拾細軟跑路了。嗯,總之就是這麼回事吧。」
「也許吧。」
「我餓了。」幸平可憐巴巴地說,「不知道附近有沒有便利店?」
「有也不能去。」敦也瞪了幸平一眼,「天亮之前就在這兒老實待著。你睡上一覺,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幸平縮了縮脖子,抱著膝蓋。「餓著肚子我睡不著呀。」
「而且榻榻米上全是灰,叫人怎麼躺啊。」翔太說,「至少要找點東西鋪在上面。」
「你們等一下。」敦也說著站起身,拿上手電筒,來到外面的店鋪。
他在店裡轉悠著,用手電筒照著貨架,希望找到塑料苫布之類的東西。
貨架上有捲成筒狀的窗戶紙。敦也心想,把這鋪開可以湊合用用,於是伸手去拿。就在這時,背後傳來輕微的響動。
敦也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一個白白的東西掉進捲簾門前的瓦楞紙箱里。用手電筒往紙箱里一照,似乎是封信。
一瞬間,敦也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信是從投信口丟進來的。三更半夜,又是廢棄的屋子,不可能有郵遞員來送信。可見,有人發現敦也他們躲在這裡,並且有事情要告訴他們。
敦也做了個深呼吸,打開投信口的蓋子,向外張望。本以為說不定已經被警車團團包圍,不過跟預想相反,外面黑沉沉的,杳無人影。
稍稍鬆了口氣,敦也拾起那封信。信封正面什麼也沒寫,背面用圓圓的字體寫著「月兔」。
拿著信回到和室,給翔太和幸平看過後,兩人的臉色都變得十分難看。
「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原來就放在裡面的嗎?」翔太說。
「是剛剛才丟進去的。我親眼所見,絕對不會錯。再說,你看看這信封,很新吧?如果原來就在那裡,應該落滿灰才對。」
幸平縮起高大的身體。「是警察嗎……」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可能性不大。警察才不會這麼磨磨蹭蹭。」
「是啊。」翔太喃喃道,「而且警察也不會用『月兔』這樣的名字。」
「那到底是誰呢?」幸平不安地轉了轉漆黑的眼珠。
敦也盯著這封信。從手感來看,內容相當厚實。如果裡面是信紙,顯然是一封長信。投信人究竟想告訴他們什麼呢?
「不,不對。」他低聲說,「這封信不是寄給我們的。」
為什麼?幸平和翔太同時望向敦也。
「你們想想看,我們進這屋才多久?要是隨手寫個便條就算了,這麼厚一封信,至少要寫半個小時。」
「原來如此。聽你這一說,還真是這樣。」翔太點點頭,「不過裡頭也不一定是信。」
「這倒也是。」敦也的目光又落到信封上。信封得很嚴密。他打定了主意,兩手捏住封口處。
「你要幹嗎?」翔太問。
「拆開看看,這樣最省事。」
「可是這封信不是寫給我們的啊。」幸平說,「擅自拆開不大好吧?」
「沒辦法,誰叫信封上沒寫收信人。」
敦也撕開封口,戴著手套的手指伸了進去,拿出信紙。展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藍色的字跡。第一行是「初次向您求教」。
「這什麼意思?」敦也不禁脫口而出。
幸平和翔太也都湊過來看。
這是封十分奇妙的信。
初次向您求教,我是月兔,性別女。由於某種原因,請允許我隱去真名。
我從事某項體育運動,抱歉的是,這項運動的名稱同樣不便透露。至於緣由,我自己這樣說也許有點自大,不過因為成績不錯,我入圍了明年奧運會比賽的候選名單。所以如果說出這項運動的名稱,某種程度上就可以知道我是誰。而我想要請教您的事,如果略去我是奧運會參賽候選人這一事實,又無法交代清楚,希望您能夠理解。
我有一個深愛的男友。他是我最重要的理解者、幫助者和支持者,從心底期盼我能出征奧運會。他說,為了這一目標,他甘願付出任何犧牲。
事實上,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他都給了我無可估量的助力。正是因為他的無私奉獻,我才能努力拚搏至今,再艱苦的訓練也咬牙忍耐。我知道,只有站到奧運會的舞台上,才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然而,噩夢卻降臨在我們身上。他突然病倒了。聽到病名時,我眼前一片漆黑。是癌症。
醫生坦白對我說,他的病基本沒有治癒的希望,只剩下半年左右的時間了。雖然醫生只告訴了我,但恐怕他自己也有所察覺。
他在病床上囑咐我,不要挂念他的病情,全心投入訓練,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期。實際上也的確如此,一系列的強化集訓、出國比賽接踵而來,為了獲得奧運會參賽資格,我必須奮發努力。這一點我心裡很明白。
但在我內心深處,還有一個運動員之外的「我」。這個「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放棄訓練,陪伴在他身邊,照顧他的生活。事實上我也向他提出過放棄參加奧運會,但他聽后那悲傷的表情,我到現在想起都不禁落淚。他對我說,不要有這種想法,你參加奧運會是我最大的夢想,以後別再提起這個話題了。他還跟我約定,無論發生什麼事,在我站上奧運會的舞台之前,他絕不會死,讓我好好努力。
我們對周圍的人隱瞞了他的真實病情。雖然計劃奧運會後就結婚,但還沒有通知雙方家人。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每天都在迷茫中度過。儘管還在堅持訓練,但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成績當然也難以提高。與其這樣浪費時間,不如乾脆放棄比賽算了——我也曾冒出這樣的念頭,但想到他那悲傷的表情,我又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就在我愁腸百轉的時候,偶然聽說了浪矢雜貨店的傳聞。抱著一線希望,我寫下這封信,期待您為我指點迷津。
隨信附上回信用的信封,請您務必幫幫我。
2
讀完信,三個人面面相覷。
「這是怎麼回事?」翔太率先打破沉默,「為什麼會有這種信投進來?」
「因為有煩惱吧。」幸平說,「信上是這麼寫的。」
「這我知道,我是說,為什麼諮詢煩惱的信會投到雜貨店來?還是一家沒有人住、早就荒廢的雜貨店。」
「這種事,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沒問你,只是把疑問說出來而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著兩人的對話,敦也往信封里望去。裡面有一個疊好的信封,收信人那裡用簽字筆寫著「月兔」。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終於開口了,「看起來不像是煞費苦心的惡作劇,而是很有誠意地在請教,並且煩惱著實不輕。」
「該不會是搞錯地方了吧?」翔太說,「肯定是別的地方有家替人解決煩惱的雜貨店,被人錯當成了這裡。」
敦也拿起手電筒,欠身站起。「我去確認一下。」
從後門出來,繞到店鋪前方,敦也用手電筒照向髒兮兮的招牌。
凝神看時,雖然招牌上油漆剝落殆盡,很難辨認,但「雜貨」前面的字樣應該是「浪矢」。
回到屋裡,敦也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兩人。
「這麼說,的確是這家店?一般會有人相信把信丟到這種廢屋裡,就能收到認真的答覆嗎?」翔太歪著頭說。
「會不會是同名的店?」說話的是幸平,「正牌的浪矢雜貨店在其他地方,這家因為名字一模一樣所以被誤認了?」
「不,不可能。那塊招牌上的字很模糊,只有知道這裡是浪矢雜貨店才會認出來。更重要的是……」敦也找出剛才那本周刊,「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什麼在哪兒見過?」翔太問。
「『浪矢』這個名字。好像是在這本周刊上吧。」
敦也翻開周刊的目錄,匆匆瀏覽著,很快目光停在了一個地方。
那篇報道的標題是「超有名!解決煩惱的雜貨店」。
「就是這篇,不過不是『浪矢』,是『煩惱』……」
翻到對應的頁數,報道的內容如下:
一家能夠解決任何煩惱的雜貨店很受歡迎,那就是位於市的浪矢雜貨店。只要把想諮詢的事情寫在信里,晚上投進捲簾門上的信箱投遞口,第二天就能從店后的牛奶箱里得到答案。店主浪矢雄治(七十二歲)笑著講述道:
「這件事的起因是和附近的孩子們拌嘴。他們故意把『浪矢』(namiya)念成『煩惱』(nayami),看到招牌上寫著『提供商品訂購服務,歡迎諮詢』,又來問我:『爺爺,那諮詢煩惱也行嗎?』我說『行行,諮詢什麼都行』,他們就真的跑來諮詢。因為原本只是開玩笑,所以一開始問的問題都沒什麼正經,像是『討厭學習可又想成績單上全五分,該怎麼辦』之類的。但我堅持認認真真地回答每個問題,漸漸嚴肅的諮詢多了起來,比如『爸爸媽媽整天吵架,覺得很痛苦』這樣的。沒過多久,諮詢方式就變成寫信投進捲簾門上的信箱里,回信放在店后的牛奶箱中。這樣一來,匿名的諮詢也可以得到回復了。後來從某個時期開始,也逐漸有成年人來諮詢煩惱。雖然跟我這個普通的老頭子討教也沒什麼用,我還是會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思考,做出回答。」
在被問到「什麼樣的問題比較多」時,店主回答說戀愛問題佔大多數。
「不過老實說,這類問題是我最不擅長的。」浪矢先生說。這大概是他自己的煩惱吧。
報道配了一張不大的照片,照片上毫無疑問就是這家店。一位瘦小的老人站在店前。
「看來這本周刊不是湊巧留下來的,而是特意收藏的,上面登著自家的店嘛。不過,還是很讓人吃驚啊……」敦也喃喃道,「這就是能諮詢煩惱的浪矢雜貨店?到現在還有人來諮詢嗎?都已經過去四十年了。」說著,他望向「月兔」的來信。
翔太拿起信件。
「信上說『聽說了浪矢雜貨店的傳聞』,從這句話的口氣來看,好像是最近才聽說的。莫非現在還有這樣的傳聞?」
敦也交抱起雙臂。「也沒準,雖然很難想象。」
「會不會是從哪個糊塗的老人家那兒聽說的?」幸平說,「那個老人家不曉得浪矢雜貨店已經變成現在這樣了,才會把這個傳聞告訴了月兔。」
「不可能。如果是那樣,她一看到這棟屋子就會發現不對勁。很明顯,這裡早就沒人住了。」
「那就是月兔的腦子有問題。煩惱過了頭,神經衰弱啦。」
敦也搖搖頭。「腦子有問題的人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這不是正在想嗎!」
「說不定——」翔太提高了聲音,「現在還在繼續?」
「什麼繼續?」
「煩惱諮詢呀,就在這兒。」
「這兒?什麼意思?」
「雖然這兒現在沒人住了,但沒準還在接受煩惱諮詢。那個老頭兒住在別的地方,時不時過來收一下信,然後把回信放在後面的牛奶箱里。這樣就說得通了。」
「雖然能說得通,但這等於假設老頭兒還活著,那他早就超過一百一十歲了。」
「也許已經換了店主呢?」
「可是完全看不出有人進出的跡象啊。」
「他不用進屋,只要打開捲簾門就能收信了。」
翔太的話不無道理。為了查個明白,三人一起來到店裡,卻發現捲簾門已經從裡面焊死,無法打開。
「見鬼!」翔太啐了一口,「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三人回到和室。敦也重又讀起月兔的來信。
「那現在怎麼辦?」翔太問敦也。
「算了,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我們天一亮就走了。」敦也把信紙塞回信封,放到榻榻米上。
三人陷入短暫的沉默。隱約有風聲傳來,燭焰微微搖曳著。
「這個人該怎麼辦呢?」幸平咕噥了一句。
「你說什麼?」敦也問。
「就是奧運會啊。」幸平接著說,「她真的要放棄嗎?」
「誰知道呢。」敦也搖搖頭。
「這樣恐怕不好吧。」說話的是翔太,「她的戀人可是一心盼著她參加奧運會啊。」
「可是心上人都病得快死了,這個時候怎麼訓練得下去。還是陪在男友身邊比較好。這也是她男友真正的想法,不是嗎?」幸平很難得地用堅定的口氣反駁。
「我不這麼覺得。她男友就是為了想看到她參加奧運會的英姿,才和病魔頑強搏鬥,想要努力活到那一天。要是她放棄了,男友不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了嗎?」
「可是她信上也寫了,現在幹什麼都沒心思。照這樣下去,奧運會只怕也沒戲。要是既沒能陪到戀人,到最後心愿又沒實現,那不是雪上加霜?」
「所以她得拚死努力才行啊。現在不是糾結這糾結那的時候,為了戀人,她也要刻苦訓練,奪得奧運會入場券。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啊?」幸平皺起眉頭,「這我可做不到。」
「又沒叫你做,是跟月兔說的。」
「可是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是不會要別人去做的。翔太,如果是你呢?你做得到嗎?」
被幸平一問,翔太頓時語塞。「敦也你呢?」他賭氣似的轉向敦也問。
敦也看看翔太,又看看幸平。
「我說你們兩個,較哪門子的真啊,這種事我們沒必要操心。」
「那這封信怎麼辦?」幸平問。
「怎麼辦……沒法辦。」
「可是總得寫封回信吧,不能丟開不管呀。」
「什麼?」敦也看著幸平的圓臉,「你想寫回信?」
幸平點點頭。
「還是回封信的好,畢竟是我們擅自拆看了人家的信。」
「你說什麼呢。這裡本來就沒人住,要說不對,也是往這種地方投信的人不對。沒有回信也是理所當然。翔太,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翔太摸了摸下巴。「嗯,這麼說也沒錯。」
「是吧?丟到一邊得了,別多管閑事。」
敦也去店鋪里拿了幾卷窗戶紙回來,遞給兩人。
「好了,把這個鋪上睡覺!」
翔太說了聲「Thankyou」,幸平說了聲「謝謝」,接了過來。
敦也把窗戶紙鋪到榻榻米上,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就在他合上眼打算睡一覺時,卻發現那兩個人好像還沒動,於是又睜開眼睛,抬頭望去。
兩人仍然抱著窗戶紙盤坐在那兒。
「不能帶過去嗎?」幸平自言自語道。
「帶誰?」翔太問。
「她那個生病的男友。要是集訓啊海外比賽啊都帶他過去,就能一直在一起了,訓練和比賽也都不耽誤。」
「恐怕不行吧。她男友可是個病人啊,而且只有半年的命了。」
「但我們還不知道他能不能走動。如果可以坐輪椅行動的話,不就能帶他一起去了嗎?」
「要是還能坐輪椅,她就不會來諮詢了。八成已經卧床不起,動不了了吧。」
「這樣嗎?」
「應該沒錯啦。」
「喂!」敦也開口道,「怎麼還在扯這種無聊的事?不是叫你們別管了嗎!」
兩人訕訕地閉上嘴,低下了頭。但很快翔太又抬起頭來。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心裡總覺得放不下。因為這個月兔好像真的特別苦惱,讓我很想幫她一把。」
敦也冷哼一聲,坐起身來。
「幫她一把?別讓人笑掉大牙了。我們這種人能幫上什麼忙?要錢沒錢,要學歷沒學歷,要門路沒門路,也就能幹干闖空門這種不入流的勾當。而且就連這麼簡單的活計,都沒能順順噹噹地完成。好歹搶了點值錢東西,逃跑用的車又壞了,所以現在才窩在這個地方吃灰。我們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還給別人出主意,怎麼可能?」
敦也滔滔不絕,翔太縮著脖子,垂下了頭。
「總之趕快睡覺!天一亮上班的人就都出門了,到時我們就混進人群里逃走。」說完敦也又躺了下去。
翔太終於開始鋪窗戶紙,不過動作很慢。
「哎,」幸平猶豫著開了口,「還是寫點什麼吧?」
「寫什麼?」翔太問。
「回信呀。就這麼置之不理,心裡總有點在意……」
「你傻了嗎?」敦也說,「在意這種事情幹嗎?」
「可是,我覺得哪怕隨便寫點什麼,也比不寫好得多。有人肯傾聽煩惱就已經很感激了——很多人不都會有這種感受嗎?這個人的苦惱沒法向周圍人傾訴,所以很痛苦,就算我們給不了什麼好建議,回上一句『你的苦惱我已經明白了,請繼續努力』,她也會多少得到點安慰吧?」
「嘁!」敦也啐了一聲,「那就隨便你。真沒見過你這麼愣的。」
幸平站起身。「有沒有寫字用的東西?」
「店裡好像有文具。」
翔太和幸平去了外面的店鋪,過了一會兒,兩人嘎吱嘎吱地踩著地板回來了。
「找到文具了嗎?」敦也問。
「嗯。簽字筆都寫不出來了,不過圓珠筆還能用,而且還有信紙。」幸平高興地說著,走進隔壁的廚房,在餐桌上鋪開信紙,然後坐到椅子上,「那麼,寫點什麼好呢?」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的苦惱我已經明白了,請繼續努力』,這麼寫不就行了。」敦也說。
「光寫這個未免太冷淡了吧。」
敦也咂了下嘴。「你愛怎麼寫怎麼寫。」
「剛才說的那個怎麼樣?就是把男朋友帶在身邊的方案。」翔太說。
「要是做得到,她就不會來諮詢了。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我是說過沒錯,不過還是先跟她確認一下吧?」
拿不定主意的幸平轉向敦也。「你覺得呢?」
「不知道。」敦也把頭扭到一邊。
幸平拿起圓珠筆。動筆之前,他又看了看敦也和翔太。
「信的開頭是怎麼寫來著?」
「噢,得寫點客套話,什麼敬啟者啊,寒暄省略之類的。」翔太說,「不過這種用不著吧,她的來信上也沒寫這些。就當電子郵件一樣寫好了。」
「這樣啊,當郵件一樣寫。嗯,郵件——不對,是『來信已經讀過了』。來、信、已、經、讀、過、了……」
「不用念出來。」翔太提醒道。
幸平寫字的聲音連敦也都聽得到,一筆一畫寫得很用力。
沒過多久——「寫好啦!」幸平拿著信紙過來了。
翔太接了過來。「字真爛啊。」
敦也也從旁瞄了一眼,字果真很爛,而且幾乎全是平假名。
來信已經讀過了。確實很難辦啊,我完全理解你的煩惱。我有一個想法,能不能把你男朋友帶到你要去的地方?對不起,出不了什麼好主意。
「怎麼樣?」幸平問。
「挺好的啊。」翔太回答,「對吧?」他尋求敦也的贊同。
「隨便啦。」敦也說。
幸平把信紙仔細折好,放進收信人寫著「月兔」的那個信封。「我去放到牛奶箱里。」說著,他從後門走了出去。
敦也嘆了口氣。
「真是的,他腦子裡在想什麼呢?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出主意,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連翔太你也跟著湊熱鬧,到底想幹嗎啊?」
「別這麼說嘛,偶爾一次有什麼關係。」
「什麼叫『偶爾一次』?」
「平常我們哪兒有機會傾聽別人的煩惱,也沒人會想找我們諮詢,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所以說反正就這麼一次,有什麼不好?」
敦也又哼了一聲。「你們這叫不自量力。」
幸平回來了。
「牛奶箱的蓋子太緊了,簡直敗給它了。好久沒人用了吧?」
「是啊,現在早就沒人送——」敦也正要說出「牛奶」兩字,突然頓住了,「幸平,你的手套呢?」
「手套?在那兒。」幸平指了指餐桌。
「你幾時摘下來的?」
「寫信的時候。因為戴著手套很難寫字……」
「混蛋!」敦也刷地站起,「信紙上有可能沾上指紋了!」
「指紋?有什麼危險嗎?」幸平一臉迷糊地問。
敦也恨不得往他那圓臉上抽一巴掌。
「警察很快就會知道我們躲在這兒!要是那個叫月兔的女的沒去牛奶箱取信怎麼辦?人家一查指紋,我們就全玩完了!你交通違章的時候被採集過指紋吧?」
「啊……沒錯。」
「嘁!就說別多管閑事。」敦也抓起手電筒,大踏步穿過廚房,來到後門外。
牛奶箱的蓋子蓋得嚴嚴實實,就像幸平說的,的確很堅固。但敦也還是使盡全力把它打開。
用手電筒照進去,裡面空空如也。
敦也打開後門,朝屋裡問道:「喂,幸平,你把信放哪兒了?」
幸平邊戴手套邊走出來。
「沒放哪兒,就放在那個牛奶箱里。」
「裡面沒有啊!」
「咦?不可能……」
「不會是你以為放進去了,其實掉出來了吧?」敦也用手電筒照著地面。
「絕對沒那回事,我確實放進去了。」
「那它哪兒去了?」
「不知道……」就在幸平迷惑不解的時候,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翔太沖了出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敦也問。
「我聽到店鋪那邊有動靜,過去一看,這個掉在投信的小窗下面。」翔太臉色蒼白,遞出一個信封。
敦也屏住呼吸,關掉手電筒,躡手躡腳地繞到房屋側面,躲在陰影里偷偷觀察店鋪門口。
然而——
那裡沒有人影,也沒有人離去的跡象。
3
感謝您及時的回信。昨晚把信投進店裡的信箱后,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擔心,諮詢這種棘手的問題會不會讓您很為難。收到回信后,我總算放心了。
浪矢先生的建議很合理。可能的話,我也想帶他去我出國比賽和集訓的地方。但考慮到他的病情,這是行不通的。因為一直在醫院裡積極接受治療,他才得以暫時控制住病情的惡化。
您或許會想,既然如此,不妨在醫院附近進行訓練。但他所在的醫院周邊沒有我訓練所需的場地和設施,目前我只能在沒有訓練的日子裡,花很長時間去看他。
與此同時,下一次強化集訓的出發日也快到了。今天我去見了他,他讓我好好訓練,拿出好成績,我點頭答應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不想去集訓,我想陪伴在你身邊。但我還是極力忍住了。我知道如果這樣說,他一定會很傷心。
即使分隔兩地,我還是希望至少能看到他的臉。有時我會幻想,要是有漫畫里出現的那種可視電話多好啊。這是在逃避現實吧。
浪矢先生,非常感謝您願意分擔我的煩惱,儘管只是通過書信向您傾訴,也讓我心情輕鬆了不少。
雖然答案只能由我自己得出,但如果您有什麼想法,請回信給我。反之,如果您再想不出什麼建議,也請如實告訴我。我不想讓您為難。
無論如何,明天我都會去牛奶箱那裡看看。
拜託您了。
月兔
最後一個讀完信的是翔太。他抬起頭,眨巴著眼睛。「這是怎麼回事?」
「我哪兒知道!」敦也說,「怎麼會這樣?這是什麼啊?」
「不是回信嗎?月兔投進來的。」
幸平這麼一說,敦也和翔太同時望向他。
「為什麼會投進來?」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為什麼……」幸平抓了抓頭。
敦也指了指後門。
「你把信放到牛奶箱里,也就是五分鐘前的事。我們緊接著過去看時,信已經消失了。就算是那個叫月兔的女的取走了信,寫這麼一封回信總得花點時間吧?可是馬上第二封信就來了,再怎麼想都很奇怪。」
「我也覺得奇怪,但這千真萬確就是月兔的回信,不是嗎?因為她很詳細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敦也無法反駁幸平的話,他說得確實沒錯。
「給我看看。」說完,敦也從翔太手裡搶過信來,從頭又讀了一遍。如果不知道幸平的回答,的確寫不出這樣的信。
「見鬼,這怎麼回事?有人在耍我們么?」翔太焦躁地說。
「你說對了!」敦也指著翔太的胸口,「是有人設計好的!」敦也把信扔到一邊,拉開旁邊的壁櫥,裡面只有被褥和瓦楞紙箱。
「敦也,你這是幹嗎?」翔太問。
「我看看有沒有人藏在這裡。肯定是有人偷聽到幸平寫信前的對話,搶先一步寫好回信。不對,還可能裝了竊聽器。你們倆也去那邊找找!」
「等等,誰會幹這種事?」
「誰知道,搞不好哪裡有這種變態,喜歡惡整躲進這棟廢棄屋的人。」敦也用手電筒照著佛龕裡面。
翔太和幸平還是沒動。
「怎麼啦?幹嗎不去找?」
被敦也一問,幸平歪起腦袋。
「嗯……我看不大像,不會有人幹這種事。」
「但事實不是明擺著嗎?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了。」
「也許吧。」翔太看起來並沒有釋然,「那信從牛奶箱里消失呢?」
「那個……是耍的什麼花招吧,就跟變戲法一樣。」
「花招啊……」
幸平又讀了一遍信,然後抬起頭。「這個人,有點怪啊。」
「怎麼說?」敦也問。
「你看,信上說『要是有可視電話多好啊』,這個人沒有手機嗎?還是手機沒有視頻通話功能?」
「應該是醫院裡不能用手機吧?」翔太答道。
「可是她還說『漫畫里出現的那種』,她肯定不知道有能視頻通話的手機。」
「怎麼會?如今這時代,不可能啊。」
「不,肯定是這樣。好吧,我來告訴她!」幸平朝廚房的餐桌走去。
「喂,你幹嗎?還要寫回信?只會被人家耍啦!」敦也說。
「可是,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絕對是有人惡作劇。那個人聽到剛才那番話,又會搶先寫好回信。——不對,等一下!」敦也腦海里靈光一閃,「原來是這樣啊。好了幸平,你去寫回信。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怎麼突然改主意了?」翔太問。
「沒事,你們馬上就知道了。」
不一會兒,幸平擱下了圓珠筆:「寫好啦!」敦也站在一旁,看著信紙,字還是很爛。
第二封來信已經讀過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能視頻通話的手機,各家製造商都出的。在醫院裡悄悄用,別被發現就行了。
「這麼寫行嗎?」幸平問。
「可以啊。」敦也說,「怎麼樣都行,快裝進信封。」
第二封來信里同樣附了一個收信人為「月兔」的信封,幸平把信紙折好,放到信封里。
「我也一道過去,翔太,你留在這兒。」敦也握著手電筒,走向後門。
到了門外,幸平一直看著信掉進牛奶箱。
「很好,你找個地方躲起來,盯著這個箱子。」
「明白。敦也你呢?」
「我到前面守著,看看到底是什麼人來投信。」
敦也繞到屋前,從暗處窺伺門口的動靜。此時還寂無人影。
過了片刻,他感覺背後似乎有人靠近,回頭一看,是翔太過來了。
「搞什麼,不是叫你待在屋裡嗎?」敦也說。
「有人出現嗎?」
「還沒有,所以我還在這兒守著。」
翔太一聽,頓時半張著嘴,露出迷惘的表情。
「你怎麼了?」敦也問。
翔太把一個信封遞到他面前。「來了。」
「什麼來了?」
「就是,」翔太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道,「第三封來信。」
4
謝謝您再次回信。有人能理解我的苦惱,我就已經感到輕鬆了不少。
不過很抱歉,您這次的回信我看不太懂,不,老實說,是完全無法理解。
可能是我學習不用功,沒什麼文化的緣故吧,浪矢先生為了鼓勵我特意講的笑話也理解不了,真是太慚愧了。
媽媽常跟我說,不懂的事不能馬上就去問人,自己要先努力查找答案。我也儘可能地這樣做。但是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搞不明白。
手機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因為您是用片假名寫的,我想可能是外來語,但沒查到這個詞。如果是英語,應該是「catie」或者「katy」,但似乎也都不對,可能不是英語吧?
不知道「手機」這個詞的意思,浪矢先生寶貴的建議就無異於對牛彈琴。希望您能不吝賜教。
在您百忙之中還為這種事來打擾,實在萬分抱歉。
月月兔
月兔的三封來信並排擺在餐桌上,三人圍坐在桌前。
「我們來理理頭緒。」翔太開口說,「這回幸平放到牛奶箱里的信又消失了。幸平一直在暗處盯著,但沒有人靠近過牛奶箱。另一邊,敦也盯著店門口,也沒有人靠近過捲簾門。可是第三封信卻放進來了。到這裡為止,我說的有什麼和事實不符的嗎?」
「沒有。」敦也簡短地回答,幸平也默默點頭。
「也就是說,」翔太豎起食指,「沒有人接近過這裡,但幸平的信消失了,月兔的信投進來了。牛奶箱和捲簾門我都仔細檢查過,沒有任何機關。你們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敦也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抱在腦後。
「就是因為想不明白,才會這麼苦惱啊。」
「幸平你呢?」
幸平晃了晃圓圓的臉頰。「我不知道。」
「翔太,你想到什麼了嗎?」
敦也一問,翔太就低頭看著三封來信。
「你們不覺得納悶嗎?這個人竟然不知道手機,還以為是外來語。」
「就是開個玩笑吧。」
「是這樣嗎?」
「當然是,現在哪兒有不知道手機的日本人啊!」
翔太隨即指向第一封來信。
「那這怎麼解釋?這上面提到『明年的奧運會』,可是仔細一想就知道,明年既沒有冬季奧運會也沒有夏季奧運會。前兩天倫敦奧運會才剛閉幕。」
敦也不由得「啊」了一聲。為了掩飾失態,他皺起眉頭,揉了揉鼻子下面。「一定是她記錯了吧?」
「是嗎?這麼重要的事情也會記錯嗎?她可是以參加奧運會為目標啊。而且她連可視電話都不知道,你不覺得這也太離譜了嗎?」
「那倒也是……」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特別詭異的事。」翔太壓低了聲音,「我剛才在外面的時候注意到的。」
「什麼事?」
翔太閃過一絲猶豫的神色,然後才開口。
「敦也,你現在手機是幾點?」
「手機?」敦也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凌晨三點四十。」
「嗯。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個多小時了。」
「是啊,這有什麼問題嗎?」
「嗯,還是……跟我來吧。」翔太站了起來。
他們再次從後門來到屋外。翔太站在屋子與隔壁倉庫的空隙當中,抬頭望著夜空。
「第一次經過這裡的時候,我記得月亮是在正上方。」
「我也記得,怎麼了?」
翔太目不轉睛地望著敦也。
「你不覺得不對勁嗎?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月亮的位置幾乎沒變過。」
敦也愣了一下,不明白翔太在說什麼。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頓時心臟狂跳,臉頰發燙,背上冷汗直流。
他拿出手機,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四十二分。
「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月亮沒有移動?」
「也許現在這個季節月亮就是不大移動吧……」
「哪兒有這種季節!」翔太立刻駁斥了幸平的意見。
敦也看看自己的手機,又看看夜空的月亮。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完全摸不著頭緒。
「對了!」翔太開始操作手機,像是在給哪裡打電話。
打著打著,他的臉色僵住了,眼睛眨個不停,失去了剛才的從容。
「怎麼啦?你在給誰打電話?」敦也問。
翔太沒作聲,把手機遞了過去,示意他自己聽。
敦也將手機貼到耳邊,裡面傳來一個女聲:
「現在為您報時:凌晨兩點三十六分。」
三人回到屋裡。
「不是手機壞了,」翔太說,「是這棟屋子的問題。」
「你是說,屋裡有什麼東西讓手機的時鐘不準了?」
對敦也的看法,翔太沒有點頭認同。
「我覺得手機的時鐘沒有出錯,還在正常運轉,只是顯示的時間和實際時間不一樣。」
敦也皺起眉頭。「怎麼會這樣?」
「我想,可能是這棟屋子和外界在時間上被隔絕了。兩邊時間的流逝速度不同,這裡很長的一段時間,在外界只是短短一瞬間。」
「啊?你說什麼呢?」
翔太又看了一眼來信,然後望向敦也。
「沒有人靠近這間屋子,幸平的信卻消失了,月兔的信也來了。照常理來說,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那麼,我們不妨這樣想,有人取走了幸平的回信,讀過後又送來了下一封信,只是這個人我們看不到。」
「看不到?是透明人嗎?」敦也說。
「噢,我懂了!是幽靈在搗鬼。這裡還有這玩意兒啊?」幸平縮起身體,環視著周圍。
翔太緩緩搖頭。
「不是透明人,也不是幽靈。那個人,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指著三封來信,繼續說道,「是過去的人。」
「過去?什麼意思?」敦也的聲音高了八度。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捲簾門上的投信口和牛奶箱連接著過去。過去的某個人把信投到那個時代的浪矢雜貨店裡,現在的這個店就會收到。反過來,我們把信放到牛奶箱里,就會進入過去的牛奶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但從這個角度來想,一切都說得通了。」
月兔是過去的人——翔太最後得出結論。
敦也一時啞然。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大腦自動拒絕思考。
「怎麼可能?」他好不容易說出話來,「不可能有這種事!」
「我也這麼覺得,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如果不同意,你來另外想個解釋,要說得通的。」
被翔太這麼一說,敦也無話可答。他當然想不出其他說得通的解釋。
「就因為你要寫什麼回信,事情才會變得這麼麻煩!」敦也不由得遷怒於幸平。
「對不起……」
「別怪幸平了。如果被我說中了,這可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我們是在和過去的人通信呢!」翔太兩眼放光。
敦也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走吧!」說著,他欠起身,「離開這地方。」
那兩人驚訝地望著他。「為什麼?」翔太問。
「因為這裡讓人覺得不舒服。萬一事情越來越麻煩就糟了。走吧,可以藏身的地方有的是。在這間屋子裡待再久,實際的時間也幾乎沒有變化。如果天一直不亮,我們躲在這兒也沒什麼意義。」
然而那兩人沒有同意,都沉著臉默不作聲。
「怎麼了?你們倒是說句話呀!」敦也吼道。
翔太抬起頭。他的眼裡閃著認真的光芒。
「我想再待一會兒。」
「為什麼?」
翔太側頭沉吟著。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但是我知道,我正在經歷一件很神奇的事情。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不,該說是一生都不會再有。所以我不想白白浪費。你要走就走吧,我還想在這兒再待一會兒。」
「待在這種地方幹嗎?」
翔太看了眼桌上的一排來信。
「寫寫信。能和過去的人交流,真是太棒了。」
「嗯,沒錯!」幸平也點頭附和,「這個月兔的煩惱也不能不幫她解決啊。」
敦也看著兩人,往後退了幾步,重重地搖頭。
「真搞不懂你們倆,到底在想什麼呢?跟過去的人通信,有什麼好開心的?算了吧,要是被卷進怪事里怎麼辦?我可不想牽扯進去。」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你想走就走啊。」翔太的表情放鬆下來。
敦也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反駁,卻無話可說。
「隨便你們了,反正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他回和室抓起提包,看也沒看兩人便從後門離開。抬頭望向天空,那輪圓月的位置依然幾乎沒有變化。
敦也取出手機。他想起手機里內置有電波鍾,便試著自動校時。一瞬間液晶屏上顯示的時間,和剛才報時電話里聽到的時間分毫不差。
路燈寥寥的幽暗道路上,敦也一個人走著。深夜的空氣冰涼沁人,但他臉上熱得如火燒一般,渾然不覺。
不可能有這種事情,他想。
投信口和牛奶箱通向過去,名叫月兔的女子是從過去寄來的信?
太荒唐了!雖然這麼想的確解釋得通,但實際上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有人在捉弄他們。
就算真的被翔太說中,那種不正常的世界,絕對是敬而遠之為妙。萬一出了什麼事,誰也指望不上,只能自己顧好自己。他們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的。若非必要,和別人扯上關係不會有任何好事。更何況對方是過去的人,並不能幫現在的他們什麼忙。
走了一陣子,敦也來到了大路上。身邊偶爾有車經過。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前方出現了一家便利店。
我餓了—他想起幸平可憐巴巴的聲音。待在那種地方,如果不睡上一覺,只會更加飢腸轆轆。他們到底打算怎麼辦呢?還是說,只要時間不流逝,肚子也不會變餓?
這個時間去便利店,只怕會被店員記住長相。更重要的是,還會被監控系統拍到。那兩人就不管了,他們倆會自己解決的吧。
想是這麼想,敦也還是停下了腳步。現在便利店裡除了店員,似乎沒有別人。
敦也嘆了口氣。沒辦法,誰叫我人好呢—他把提包藏到垃圾箱後面,推開了玻璃門。
買了飯糰、甜麵包和瓶裝飲料,敦也離開了便利店。店員是個年輕人,一眼也沒看敦也。監控系統雖然可能在運作,但這個時間買東西,也不見得就會被警察懷疑。沒準人家反倒會想,如果是案犯,這樣的舉動也太反常了吧。敦也決定盡量往好處想。
他取回藏起的包,折返來路。把吃的給了那兩人就走,他可不想在那棟古怪的屋子裡久留。
很快廢棄屋就到了。慶幸的是,路上一個行人也沒碰到。
敦也再次打量著這棟屋子。望著緊閉的捲簾門上的信箱投遞口,他不禁想,如果現在從這邊投下信件,會到達哪個時代的浪矢雜貨店呢?
穿過屋子與倉庫間的空隙,他來到後門外。門敞開著。他朝裡面張望了一下,走了進去。
「啊,敦也!」幸平興高采烈地說,「你回來啦!已經一個多小時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一個小時?」敦也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才十五分鐘啊。而且我不是回來,是給你們送吃的。」
「哇!」幸平眼前一亮,馬上伸手去抓飯糰。
「在這兒待著,什麼時候天才亮啊?」敦也對翔太說。
「這個嘛,我已經想到好辦法了。」
「好辦法?」
「後門現在敞開著,對吧?」
「嗯。」
「這樣屋裡和屋外的時間就同步了。我和幸平試了各種各樣的法子,最後才發現的。而且這樣一來,和你的時間差也只有一個小時了。」
「這樣啊……」敦也凝視著後門,「這到底是什麼機關啊?這屋子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不知道,不過這樣你就沒必要出去了。待在這兒也能等到天亮。」
「是啊,還是在一起的好。」幸平附和道。
「可你們還要寫那奇怪的信吧?」
「有什麼關係嘛。你要是討厭的話,就別管了。不過我們其實挺想聽聽你的看法。」
聽了翔太的話,敦也皺起眉頭。「我的看法?」
「你出去后,我們寫了第三封回信,然後又收到了來信。你先看一遍嘛。」
敦也看著他們,兩人的眼神都似乎有事要告訴他。
「我也就看看啊。」說著,他坐到椅子上,「你們回信是怎麼寫的?」
「這裡有草稿。」翔太把一張信紙放到他面前。
翔太他們的第三封回信內容如下。寫信的應該是翔太,字很好認,也用上了漢字。
關於手機的事,你還是忘了吧。這跟現在的你沒有關係。
請再多說一些你和男友的情況。特長是什麼?兩人有共同的愛好嗎?最近有沒有一起出去旅遊?看過電影嗎?如果喜歡音樂,最近的大熱歌曲里你喜歡什麼歌?
如果你能告訴我相關的信息,我就可以更好地給出建議。拜託了。
(寫信的人換了,請不要在意。)
浪矢雜貨店
「這都什麼呀?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敦也揚著信紙問。
「因為首先要搞清楚這個月兔是什麼時代的人,不然說話也對不上啊。」
「那直接問『你是哪個時代的』不就行了?」
聽了敦也的回答,翔太皺起眉頭。「你得替對方想想,人家可不知道這個狀況。突然問這種話,她只會覺得我們腦子壞了。」
敦也鼓起下嘴唇,伸手抓了抓臉頰。他實在沒法反駁。「那對方是怎麼回答的?」
翔太從桌上拿起一封信。「你先讀讀看。」
幹嗎這麼神秘兮兮的,敦也心裡嘀咕著,從信封里取出信紙展開。
感謝您再一次的回信。上次投完信后,我一直在查詢手機的事情,也向周圍的人打聽過,但還是不明白。雖然很想知道答案,但如果跟我沒有關係,現在就不去多想了。如果有一天您能告訴我,我會不勝感謝。
您說得對,應該多跟您說說我們是怎樣的人。
就如第一封信中所說,我是一名運動員。他以前也從事同樣的運動,我們因此而結識。他也曾是奧運會候選選手。但除此之外,我們都是很普通的人。說到共同的愛好,應該是看電影。今年看過的電影有《超人》、《洛奇2》。《異形》也看了,他覺得很精彩,不過我不太喜歡這種類型。我們也常聽音樂,最近比較喜歡Godiego和南天群星這兩個組合。您應該也覺得《可愛的艾莉》是一首名曲吧?
寫著寫著,我又回想起他還沒生病時的日子,心情愉快多了。莫非這就是浪矢先生的目的?無論如何,這樣的往複書簡(或許這麼說有點怪)的確鼓勵了我。如果可以,明天也期待您的回信。
月兔
「原來如此。」讀完信后,敦也喃喃道。
「《異形》和《可愛的艾莉》啊……這樣就能大致知道時代了吧?應該是咱們父母那一輩人。」
翔太點點頭。
「剛才我用手機查了一下。噢,對了,這間屋子裡沒有手機信號,打開後門就有了。這個先不提,我查了信上提到那三部電影的上映年份,都是一九七九年。《可愛的艾莉》也是一九七九年發布的。」
敦也聳了聳肩。
「挺好啊,這樣就能確定是一九七九年了。」
「沒錯。也就是說,月兔想要參加的奧運會,是一九八○年的那屆。」
「應該是吧。那又怎樣?」
翔太目不轉睛地盯著敦也,彷彿要看穿他內心深處。
「怎麼了?」敦也問,「我臉上粘了什麼東西嗎?」
「該不會你也不知道吧?幸平不知道也就罷了,連你也……」
「快說是怎麼回事?」
翔太輕吸了一口氣,開口道:「一九八○年的奧運會在莫斯科舉行,日本抵制了那屆奧運會。」
5
敦也當然也知道那件事,只是不知道是發生在一九八○年。
當時還是東西方持續冷戰的時代,事件的導火索是一九七九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為了表示抗議,美國首先宣布抵制莫斯科奧運會,並呼籲西方各國採取一致行動。日本對此一直意見不一,但最後還是選擇追隨美國抵制—翔太從網上查到的內容概括起來就是這樣。敦也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的詳細經過。
「那問題不就解決了?只要寫信跟她說,明年的奧運會日本不會參加,你把比賽的事忘了,儘管去照顧戀人不就行了。」
聽敦也這樣說,翔太苦著臉。
「這種事,寫了人家也不會信吧。事實上直到正式決定抵制之前,日本的選手們一直都相信他們能參加奧運會。」
「要是跟她說我們這兒是未來世界……」說到這裡,敦也皺了皺眉,「不行嗎?」
「她只會覺得我們在開玩笑。」
敦也嘖了一聲,一拳捶在桌上。
「那個,」一直沒作聲的幸平猶豫著開口了,「一定要寫理由嗎?」
敦也和翔太同時望向他。
「我是說……」幸平抓了抓後腦勺,「真正的理由不寫也不打緊啊,就直接說『總之別訓練了,去照顧你男朋友吧』,不行嗎?」
敦也和翔太對看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你算說對了。」翔太說,「當然行咯,這樣問題就解決了。她就是因為想知道該怎麼辦,才來尋求建議,可以說把我們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沒必要告訴她真正的理由,就明白跟她說,如果真的愛你男朋友,就應該陪伴他到生命最後一刻,他內心也是這樣期盼的。」
翔太拿起圓珠筆,開始往信紙上寫字。
「這樣行嗎?」
說著,他把寫好的信給敦也看,內容和他剛才說的基本相同。
「可以啊。」
「那就好。」
翔太拿著信從後門出去,關上了後門。敦也側耳細聽,先是打開牛奶箱蓋子的聲音,接著啪嗒一聲,蓋子關上了。
幾乎同一時間,「啪!」店門口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敦也走進店鋪,往捲簾門跟前的瓦楞紙箱里看去,裡面有一封信。
衷心感謝您的回信。
老實說,我沒想到您會給出這麼乾脆的回答。我原本以為您會回答得更含糊些,最後讓我自己作出選擇。但浪矢先生沒有做這種半吊子的事。正因為這樣,「諮詢煩惱的浪矢雜貨店」才會受到人們的喜愛和信賴吧。
「如果你真的愛他,就應該陪他到生命最後一刻。」
這句話深深刺入了我的心。一點也沒錯,沒必要再猶豫了。
然而,您說「他內心應該也是這樣期盼的」,我卻很難這樣認為。
事實上今天我給他打了電話。我想告訴他,我準備按照浪矢先生的建議,放棄參加奧運會。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搶先對我說:「有給我打電話的時間,我更希望你用來訓練。雖然聽到你的聲音很開心,但想到我們說話的時候,或許已經被對手拉開了差距,我就憂心忡忡。」
我感到很不安。如果我放棄了奧運會,他會不會極度失望以致病情惡化呢?除非能保證不會發生這種狀況,不然我實在沒有勇氣說出口。
我這樣想,很軟弱吧?
月兔
讀完信,敦也抬頭望向布滿灰塵的天花板。
「真是莫名其妙,這人搞什麼名堂嘛?要是不想照我們說的辦,一開始就別來諮詢啊!」
翔太嘆了口氣。
「也不能怪她,她哪裡想得到自己是在向未來的人諮詢。」
「她說跟男朋友通了電話,也就是說兩人現在不在一起生活。」幸平看著信說,「真可憐呢。」
「這個男人也可氣,」敦也說,「總得體諒一下女方的心情吧!奧運會說到底,不過是個豪華版的運動會罷了。不就是項運動嘛!男朋友得了不治之症的時候,怎麼可能把心思放在那上面。就算他是病人,也不能這麼任性,讓女方為難啊!」
「那男人也有他的苦衷吧。他知道參加奧運會是女朋友的夢想,所以不希望她因為自己而放棄。說他是逞強也好,硬撐也罷,總之他也是在勉強自己啊。」
「就是這一點讓人窩火。那傢伙肯定是陶醉在自己的逞強里。」
「也許吧。」
「絕對是。他就是要擺出一副悲劇女英雄……不對,是悲劇英雄的架勢。」
「那回信該怎麼寫?」翔太把信紙移到面前,問道。
「就寫首先要讓那男人清醒過來。直接跟他講明好了,不就是項運動嘛,別拿它來束縛戀人。奧運會跟運動會沒什麼兩樣,不要太死心眼了!」
翔太握著圓珠筆沒動,蹙起眉頭。
「這種話月兔說不出口吧?」
「說不出口也得說,不然神仙也沒轍。」
「別講這麼不負責任的話。她要是說得出口,就不會寫信來了。」
敦也兩手揪著頭髮。「麻煩死了!」
「讓別人替她說呢?」幸平冒出一句。
「替她說?誰替她說?」翔太問,「她男友的病情沒對任何人透露啊。」
「話是這麼說,但不告訴父母恐怕不太好吧?要是說出來,大家都會理解她的心情。」
「沒錯!」敦也打了個響指,「不管是哪一方的父母都行,總之要把他的真實病情透露出去。這樣誰都不會再要月兔去參加奧運會了。翔太,就這麼寫。」
「知道了。」說著,翔太唰唰地動起筆來。
寫好的回信內容如下:
我很理解你內心的猶豫。不過,請你相信我。就當是被騙也好,請照我說的去做。
坦白說,他錯了。
不過是項運動而已。即便是奧運會,也不過就是個大型的運動會。為了這種事,浪費所剩不多的和戀人在一起的時間,太愚蠢了。這一點你必須讓他明白。
如果可以,我真想替你向他說出這番話,但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請把這件事告訴你或他的父母。他們知道他的病情后,都會站在你這一邊。
不要再猶豫不決了。忘了奧運會吧,我不會害你的。照我說的去做,將來你一定會慶幸聽了我的話。
浪矢雜貨店
把信放進牛奶箱后,翔太從後門回來了。
「都再三叮囑她了,這回應該沒問題了吧?」
「幸平!」敦也朝門口喊道,「回信來了嗎?」
「還沒呢。」幸平的聲音從店裡傳來。
「還沒來?怪了。」翔太不解地說,「之前都是馬上就來了啊。是不是後門沒關緊?」他從椅子上欠起身,像是準備再去確認一次。
就在這時,「來啦!」幸平在店裡喊了一聲,拿著信回來了。
好久沒給您寫信了,我是月兔。承蒙您不吝指點,我卻將近一個月沒有回信,真是很抱歉。
我本想早點回信,但就在這個時候,強化集訓開始了。
不過這也許只是個借口,其實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寫才好。
看到您在信上直率地說「他錯了」,我有些驚訝。即使他罹患了不治之症,只要您認為他犯了錯,就會毫不留情地指出,這樣的態度讓我不禁有點緊張。
不過是項運動,不過是個奧運會……或許是這樣吧。不,恐怕就是這樣。說不定我們煩惱的事情實際上微不足道。
可是這樣的話,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我知道這對別人來說無所謂,可我和他,都曾為了這項運動竭盡全力地拼搏過。
他的病情遲早要讓雙方父母知道,但現在還不能說。他的妹妹剛生了孩子,父母還沉浸在喜悅之中。他說想讓父母再過段開心的日子,我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這次集訓的時候,我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當我告訴他我在積極訓練時,他非常高興。我覺得那不像是裝出來的。
但我還是應該忘掉奧運會吧,還是應該放棄比賽,一心一意地照顧他吧,這也是為了他好吧。
我越想越感到迷茫。
月兔
敦也真想大吼一聲。這封信讀得他一股無名火起。
「搞什麼,這個蠢女人!都說了讓她放棄,還跑去參加集訓!要是這中間那男人死了怎麼辦?」
「可是有男朋友盯著,想不去參加也不行吧。」幸平慢悠悠地說。
「就算參加了,最後也是白費力氣。什麼叫『越想越感到迷茫』啊,虧我們這麼苦口婆心,她怎麼就是不聽?」
「因為她在為男友著想啊,」翔太說,「她不想剝奪他的夢想。」
「不管怎樣都要被剝奪,因為她註定參加不了奧運會。就沒有辦法讓她知道這一點嗎?」敦也不停地抖著腿。
「讓她故意受傷怎麼樣?」幸平說,「要是因為受傷去不了奧運會,她男友就會放棄了吧?」
「哦,這好像行得通。」
敦也表示贊成,但翔太反對。
「不能這樣。這不就跟剝奪他的夢想一樣嗎?月兔就是因為不忍心這樣做,才會這麼苦惱啊。」
敦也皺了皺眉。
「什麼夢想不夢想的,煩不煩?又不是只有奧運會這一個夢想!」
翔太一聽,頓時瞪大眼睛,彷彿想到了什麼。
「太有道理了!最好讓他明白,不是只有奧運會這一個夢想,而且要給他一個足以取代奧運會的夢想。比方說……」他想了想,接著說,「孩子。」
「孩子?」
「就是小寶寶。讓她跟男友說自己懷孕了。不用說,當然是男友的孩子。這樣就必然要放棄奧運會,但他有一個即將擁有自己孩子的夢想,也會激勵他努力活下去。」
敦也在腦海里整理了一下這個想法,下一秒他就鼓掌叫好。
「翔太,你真是個天才!就這麼辦。簡直太完美了!那男的只有半年光景了吧?扯個謊也不會露餡。」
翔太答應一聲,坐到餐桌前。
這就算搞定了吧,敦也想。雖說不知道她男友發現病情的時間,但從之前的幾封信來看,也就是最近的事。在那之前他們都過著平常的生活,所以應該也發生過性關係。雖然可能採取了避孕措施,不過這種事很容易就能搪塞過去。
然而,把這封回信放進牛奶箱后,從投信口投來的信件卻寫著如下的內容。
您的來信我已經拜讀過了。這個意想不到的建議讓我很吃驚,同時也很佩服。的確,給他另外一個夢想來替代奧運會,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如果聽說我懷孕了,相信他絕不會讓我墮胎去參加奧運會,而是期望我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
不過,還是存在問題。首先是懷孕的時間。我和他最後一次發生關係,大概是在三個多月前。現在才說發現懷孕了,多少有些不自然吧。如果他找我要證據,我該如何是好?
就算他相信了,這件事也要告訴他父母。當然,也要告訴我父母。隨後還會在親戚朋友間傳開。可是我不能向他們透露我是假懷孕,不然還要解釋為什麼要撒這個謊。
我不擅長演戲,也不會說謊。當周圍的人因為我懷孕的事而興奮激動時,我並沒有把握能一直演下去。隨著時間過去,肚子沒有變大就會很奇怪,所以還要進行相應的偽裝。我覺得早晚會敗露的。
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他的病情發展減慢,那個不存在的預產期到來時,他有可能還健在。到了時間卻沒有生下孩子,他就會明白一切都是謊言。一想到他那時失望的神情,我的心就隱隱作痛。
您的建議是很好的,但由於以上這些原因,我想我做不到。
浪矢先生,謝謝您為我費了這麼多心思。有幸得到您數次指點,我已經十分滿足,內心充滿感激之情。不過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終究得由我自己得出答案,您就不必回這封信了,很抱歉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月兔
「這算什麼?」敦也把信扔到一邊,霍地站起,「之前來回寫了那麼多信,最後來一句不用回信了,這算什麼意思?這女的到底有沒有誠意聽別人的話?所有的意見她都當耳邊風!」
「不過她說的也是事實,確實很難一直演下去。」幸平說。
「你懂什麼!這可是她男朋友的生死關頭,居然還講這麼天真的話!只要拼盡全力去做,哪兒有做不到的事情!」敦也坐到廚房的餐桌前。
「敦也你要寫回信?筆跡會不一樣哦。」翔太問。
「管它呢,不狠狠說她一通我氣不順。」
「好吧,那你說,我寫。」翔太在敦也對面坐下。
月兔小姐:
你難道是個傻瓜嗎,還是你確實是個傻瓜?
為什麼我告訴你的好主意你都不照著去做?
要我跟你講幾遍你才懂,忘掉奧運會吧!
不管你多麼努力訓練,想去參加奧運會都沒有意義。
你絕對去不了。所以放棄吧,沒用的。
迷茫本身也沒用。你有這個空,不如馬上去找他。
你放棄奧運會他會很傷心?傷心過度病情會惡化?
別開玩笑了。你去不了奧運會算多大的事?
現在世界上戰爭四起,不參加奧運會的國家多的是,日本也不能置身事外。你很快就會懂我的意思了。
不過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然後使勁後悔吧。
最後,我再說一次:你就是個傻瓜。
浪矢雜貨店
6
翔太點上新的蠟燭。可能是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幾根蠟燭就能把整個房間看得很清楚。
「沒有信來了。」幸平小聲嘀咕著,「之前都沒等過這麼久,她不會再寫信了嗎?」
「恐怕不會再寫了。」翔太嘆著氣說,「被人劈頭蓋臉說成那樣,一般不是泄氣就是惱火。不管是哪種反應,我看她都沒心情寫信了。」
「什麼意思嘛,你是說這都怪我?」敦也瞪了翔太一眼。
「我可沒這麼說。其實我的想法和你一樣,覺得說點重話也好。不過該說的都說了,她不回信我們也沒法子,不是嗎?」
「……這還差不多。」敦也轉過臉去。
「可是,她究竟會怎麼做呢?」幸平說,「還是繼續堅持訓練?然後順利入選奧運會參賽名單?後來日本抵制了這麼重要的奧運會,她一定很震驚吧?」
「要真是那樣,就是她活該。誰叫她不聽我們的話。」敦也不屑地說。
「她的男朋友怎麼樣了呢?會活到什麼時候?能活到日本決定抵制奧運那天嗎?」
聽了翔太的話,敦也默然不語。尷尬的沉默籠罩著三人。
「對了,要這樣到什麼時候?」幸平突然問,「我是說後門。一直關著,時間就不會流逝了吧?」
「可是門一打開,和過去的聯繫就切斷了。就算她投了信進來,也到不了這裡。」翔太轉向敦也,「怎麼辦?」
敦也咬著下唇,開始弄響手指關節。左手五根手指全部響過一遍后,他看向幸平。「幸平,你去打開後門。」
「這樣好嗎?」翔太問。
「不管了。把這個叫月兔的女的忘了吧,反正也跟咱們沒關係。幸平,你還不快去!」
「好。」幸平說著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砰砰!」門口那裡傳來動靜。
三人同時停止動作。面面相覷后,他們一起望向門口。
敦也慢慢站起身,邁步走向店鋪。翔太和幸平也跟了上去。
這時,又響起「砰砰」的聲音,有人在敲捲簾門,好像是在向店裡窺視。敦也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緊接著,從投信口掉落一封信。
浪矢先生還住在這裡嗎?如果已經不住在這裡,拾到這封信的是其他人,麻煩您不要拆閱,直接燒掉即可。裡面沒寫什麼重要的內容,讀了也不會有任何收穫。
以下是致浪矢先生的信。
許久未曾聯繫了,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去年年底數次和您通信的月兔。光陰似箭,轉眼已過了半年,您身體還好嗎?
那段時間真的很感謝您。您親切地幫我出主意,讓我永生難忘。您的每一封回信都充滿真誠。
在此向您報告兩件事。
第一件事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日本正式決定抵制奧運會。雖然有一定程度的心理準備,但真正決定的那一刻,仍然深感震驚。儘管我沒能入選,但想到那些已經入選的朋友,心情還是很沉重。
政治和體育……我覺得這完全是兩碼事,但如果上升到國家間的問題,恐怕就很難這麼說了吧。
第二件是關於戀人的事。
一直頑強與病魔鬥爭的他,今年二月十五日在醫院去世了。當時我正好有空,得以趕到醫院,緊握著他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你帶給我的夢想。」
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都在憧憬我登上奧運賽場的樣子。我想,那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希望吧。
所以料理完他的後事,我立刻再次投入訓練。距離選拔賽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更重要的是,我想全力以赴爭取最後的機會,以此作為我對他的祭奠。
結果之前也提到了,我沒能入選參賽名單,因為實力不足。但我已經盡了全力,所以不覺得遺憾。
即使成功入選,最終也無法參加奧運會,但我並不因此後悔過去這一年的選擇。
現在我能有這樣的心態,都是託了浪矢先生的福。
坦白說,我最初寫信向您諮詢時,內心已經傾向於放棄奧運會。這當然是因為想陪伴在戀人身邊,照顧他到最後一刻,但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那時的我,在訓練上遇到了瓶頸。
再怎麼焦急成績也上不去,每天都深深感到自己能力的極限。我厭倦了和對手們的競爭,也承受不了無法參加奧運的壓力。我想逃離這一切。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病情。
不可否認,我有過「終於可以擺脫艱苦運動生涯」的想法。戀人遭受不治之症的折磨,專心照顧他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可以指責我。最重要的是,我也能接納這樣的自己。
但他察覺到了我的懦弱,所以才一直對我說,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奧運會,不要剝奪他的夢想。他原本並不是這麼任性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想照顧他,想逃避奧運會,也想實現他的夢想。種種思緒在心頭纏繞,我漸漸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了。
煩惱到最後,我寫下了第一封信。但我在信里沒說真話,隱瞞了內心想要逃避奧運會的事實。
不過恐怕浪矢先生輕易就看穿了我的把戲。
通過幾次信后,您突然直接給出「如果真的愛你男朋友,就應該陪伴他到生命最後一刻」的答案。看到這句話時,我受到的衝擊不啻被人猛敲了一錘。因為我的想法遠沒有那麼純粹,而是狡猾得多,醜陋得多,也卑微得多。
之後浪矢先生也繼續給出極其堅定的建議。
「不過是項運動而已。」
「奧運會不過就是個大型的運動會。」
「迷茫是沒用的,不如馬上去找他。」
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您能如此充滿自信地斷言呢?後來我明白了,您是在考驗我。
如果您讓我忘掉奧運會,我很容易就能接受的話,說明奧運會在我心中的分量不過如此。那麼我就應該放棄訓練,專心照顧他。但如果您一次又一次地讓我放棄,我卻始終無法下決心,就說明我對奧運會的感情其實很深厚。
想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我的內心深處是嚮往奧運會的。那是我從兒時就有的夢想,無法輕易捨棄。
有一天,我對他說:
「我比任何人都愛你,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如果我放棄比賽就能讓你好起來,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但如果不是這樣,我希望堅持我的夢想。因為一直以來追尋著夢想,我才活出了自我,而你喜歡的也正是這樣的我。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你,但請讓我去追逐夢想吧。」
聽完這番話,病床上的他流下淚來。他對我說:
「我早就在等你這句話了。看到你為了我而煩惱,我很難過。讓深愛的人放棄夢想,這比死還讓我痛苦。即使分隔兩地,我們的心也會永遠在一起。你不要有任何顧慮,我希望你無怨無悔地去追尋夢想。」
從那天起,我不再迷茫,重新投身到訓練當中。因為我已經明白,陪伴在他身邊並不是照顧他的唯一方式。
就在那段日子裡,他離開了人世。他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謝謝你帶給我的夢想」,還有臨終時滿足的表情,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獎賞。雖然沒能參加奧運會,但我得到了比金牌更有價值的東西。
浪矢先生,我衷心地感謝您。如果沒有和您通信,我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並為此悔恨終生。我從心底感謝和欽佩您敏銳的洞察力。
或許您已經不住在這裡了,但我還是祈禱您能收到這封信。
月兔
翔太和幸平都沉默不語。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吧,敦也想。因為他自己也是如此。
月兔最後的來信完全出乎他們意料。她沒有放棄奧運會。雖然努力到最後,不僅沒有入選參賽名單,對日本來說奧運會也不復存在,她也絲毫不後悔。她覺得她得到了比金牌更有價值的東西,為此打心底感到高興。
而且她還認為這多虧了浪矢雜貨店的幫助。敦也他們又氣又急寫下的信,她卻相信她是因此選擇了正確的道路。這應該不是諷刺挖苦吧,誰也不會為這個目的寫這樣一封長信。
笑意漸漸涌了上來。真是太好笑了!敦也胸口不住起伏,很快就笑出聲來,最後變成哈哈大笑。
「你怎麼了?」翔太問。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這女的真夠傻的。我們很認真地讓她忘了奧運會,她卻一廂情願地理解成她希望的意思,因為歪打正著就來感謝我們。還說什麼『欽佩您敏銳的洞察力』,我們哪兒有這種東西!」
翔太也露出笑容。「不過,這不是挺好的嘛,歪打正著。」
「是啊,而且我覺得很開心。」幸平說,「以前我從來沒有幫誰解決過煩惱,就算是蒙對了也好,歪打正著也好,得到別人的誇獎還是挺高興的。敦也你不這麼覺得嗎?」
敦也皺起眉頭,摸了摸鼻子下面。
「嗯……還算不討厭。」
「對吧?果然是這樣!」
「我可沒你那麼高興。這件事就算到此為止了,現在該把後門打開了。再這麼關著門,時間什麼時候才能過去。」敦也走向後門。
就在他握住門把手,正要打開時,翔太開口了。「等一下!」
「幹嗎?」
翔太沒回答,徑自朝店鋪走去。
「怎麼了?」
敦也問幸平,他也只是歪頭表示不解。
很快翔太回來了,一臉的悶悶不樂。
「你幹嗎去了?」敦也問。
「又來了。」翔太說著,慢慢揚起右手,「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寫來的。」
他的手上捏著一個茶色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