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的口琴聲
1
接待來客的窗口裡,坐著一個看上去明顯超過六十歲的瘦削男人。去年他還不在這裡,大概是退休後過來上班的。克郎有些不安地說了句:「敝姓松岡。」不出所料,男人反問:「哪位松岡先生?」
「松岡克郎,來做慰問演出的。」
「慰問?」
「聖誕節的……」
「哦!」男人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了,「聽說有人要來演出,我還以為是樂團,原來就您一個人啊。」
「是啊,不好意思。」克郎脫口道歉。
「您稍等。」
男人打了個電話,和對方簡短地交談幾句后,對克郎說:「請在這裡等一下。」
沒過多久,來了一名戴眼鏡的女子。克郎認識她,去年的晚會也是她負責的。她似乎也記得克郎,笑著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了。」
「今年也請多關照。」克郎說。
「彼此彼此。」她回道。
克郎被帶到休息室,房間里有簡單的沙發和茶几。
「時間約四十分鐘,和去年一樣,曲目的安排就交給你了,可以嗎?」負責的女子問。
「沒問題。曲目會以聖誕歌曲為主,再加上幾首原創歌曲。」
「這樣啊。」女性露出曖昧的笑容,可能是在好奇所謂的原創歌曲是什麼。
離演奏會開始還有段時間,克郎便在休息室里等候。塑料瓶里已經備好了茶,他倒進紙杯里喝了起來。
這是他連續第二年來兒童福利院「丸光園」演出了。這棟四層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矗立在半山腰上,除居室外,食堂、浴室等設施一應俱全,從幼兒到十八歲的青年都在這裡過著集體生活。克郎見過不少兒童福利院,這裡的規模算得上中上等。
克郎拿起吉他,最後一次檢查音準,然後低低地練習發聲。沒問題,狀態還不錯。
那名女子過來通知他,演出可以開始了。他又喝了一杯茶便欠身站起。
演奏會的會場是體育館,孩子們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排排摺疊椅上,大多是小學生模樣。克郎一上場,他們就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肯定是輔導員吩咐他們這麼做的。
台上已經準備了麥克風、椅子和譜架。克郎先向孩子們鞠了一躬,然後坐到椅子上。
「小朋友們好。」
「你好。」孩子們回應道。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裡演出,去年平安夜時我也來過。每次都是聖誕節前夜過來,有點像聖誕老人,可惜我沒有禮物。」會場里響起零星的笑聲。「不過和去年一樣,我會把歌曲當禮物送給大家。」
他首先彈唱的是《紅鼻子馴鹿》。這首歌孩子們很熟悉,中途就跟著合唱了起來。
接著又唱了幾首經典的聖誕歌曲,在演唱的間歇還插入談話互動。孩子們都很開心,一起打起了拍子,氣氛可以說是越來越熱烈。
這期間克郎開始注意到一個孩子。
這個女孩坐在第二排的最邊上,如果是小學生,應該是高年級的學生了。她望著別處,根本沒看克郎的方向。或許是對歌曲毫無興趣,嘴裡也沒跟著哼唱。
但她那略帶憂鬱的表情吸引了克郎。在她身上,有種不屬於孩子的成熟韻味。克郎很想讓她觀看自己的演出。
童謠可能太幼稚了,讓她覺得無趣,克郎於是唱起了松任谷由實的《戀人是聖誕老人》。這是去年熱映的電影《雪嶺之旅》的插曲。在這種場合演唱這首歌,嚴格來說是違反著作權法的,不過應該不會有人告發吧。
大多數孩子都聽得很高興,但那個女孩依然望著旁邊。
之後克郎又演唱了那個年齡的少女喜歡的歌曲,依然毫無效果。看來只能放棄了,她對音樂不感興趣。
「那麼,現在為大家送上最後一首歌,也是我每次演奏會結束時的保留曲目,請大家欣賞。」
克郎放下吉他,取出口琴,調整氣息后,閉上眼睛,徐徐吹奏起來。這首曲子他已經吹了幾千遍,不需要再看樂譜。
三分半鐘的演奏時間裡,整個體育館鴉雀無聲。結束吹奏前,克郎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他心中一震。
那個女孩眼也不眨地望著他,眼神十分真摯。儘管已經一把歲數了,克郎還是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演奏結束后,克郎在孩子們的掌聲中退場。負責的女子過來跟他說了聲「辛苦了」。
克郎想向她打聽那個少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不過他卻意外地和那少女有了交流。
演奏會過後,在食堂舉辦了餐會,克郎也應邀參加。他正吃著飯,那個女孩走了過來。
「那首歌叫什麼名字?」她直視著克郎的眼睛問。
「你說哪首?」
「最後用口琴演奏的那首,我沒聽過。」
克郎笑著點點頭。
「你當然沒聽過,那是我原創的。」
「原創?」
「就是我自己寫的曲子。你喜歡嗎?」
少女用力點頭。
「那首歌太好聽了,我還想再聽一遍。」
「是嗎?那你等我一下。」
克郎今晚要在這裡留宿。他來到為他準備的客房,取了口琴后返回食堂。
他把少女帶到走廊上,用口琴演奏給她聽。她眼神專註,聽得很入神。
「這首歌沒有名字嗎?」
「算是有吧,叫《重生》。」
「重生……」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開始哼唱起來。克郎大吃一驚,她完美地再現了《重生》的旋律。
「你已經記住了?」
聽他這樣問,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最拿手的就是記歌。」
「那可真是了不起。」
克郎凝視著少女的面龐,腦海里閃過「才華」這個詞。
「對了,松岡先生不去當職業歌手嗎?」
「職業歌手啊……誰知道呢。」克郎歪著頭,掩飾著心頭泛起的漣漪。
「我覺得那首歌肯定會紅的。」
「是嗎?」
她點點頭。「我很喜歡。」
克郎笑了。「謝謝你。」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小芹!」的喊聲,一個女員工從食堂里探出頭來。
「你能不能去喂小辰吃飯?」
「噢,好的。」被喚作小芹的少女向克郎低頭致意后,匆匆走向食堂。
過了一會兒,克郎也回到食堂。小芹坐在一個小男孩旁邊,把勺子遞到他手上。男孩個子很小,臉上沒什麼表情。
負責演唱會的女子剛好就在克郎身旁,於是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小芹他們。她聽后露出複雜的表情。
「他們姐弟倆是今年春天入園的,聽說是遭到父母虐待。弟弟小辰只跟姐姐小芹一個人說話。」
「這樣啊……」
克郎看著正細心照料弟弟的小芹,似乎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排斥聖誕歌曲了。
餐會結束后,克郎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窗外傳來陣陣歡聲笑語。起身往樓下看時,孩子們正在放煙火,好像一點也不怕冷。
小芹和小辰也在,他們站在人群外觀看。
松岡先生不去當職業歌手嗎?
很久沒有人這樣問他了。上一次含糊地笑著敷衍過去,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那時的心境與現在截然不同。
父親——他向著夜空低語。對不起,我連打個敗仗都沒能做到。
克郎的思緒回到了八年前。
2
得知奶奶過世的消息,是在七月將近之際。那天克郎正為開門營業做準備時,接到了妹妹榮美子打到店裡的電話。
他早就知道奶奶的狀況不妙,肝臟和腎臟都逐漸衰弱,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但他始終沒有回去。雖然很挂念奶奶的病情,但他也有不願回去的苦衷。
「明天守夜,後天舉行葬禮。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榮美子問。
克郎一手握著話筒,胳膊杵在櫃檯上,另一隻手抓了抓頭。
「我還要上班,得跟老闆商量商量。」
他聽到榮美子深吸了一口氣。
「什麼上班,不就是打雜嗎?那家店以前不也是老闆一個人打理嗎?只不過請一兩天假,怎麼也能同意吧?你不是也說過,就是因為隨時可以請假,你才沒去打別的工,一直在那家店上班嗎?」
她說得沒錯。她不僅記性好,個性也很強,不是那種三言兩語就能糊弄過去的人。克郎陷入了沉默。
「你要是不回來,我會很為難的。」榮美子提高了聲音,「爸爸身體不好,媽媽照顧奶奶也累得不行了。而且奶奶以前那麼疼你,我覺得你應該回來參加葬禮。」
克郎嘆了口氣。
「好吧,我會想辦法。」
「儘可能早點回來,可以的話今晚就回。」
「那可不行。」
「那就明天早上,最遲中午。」
「我考慮考慮。」
「好好想想吧,你一直都是這麼任性。」
這是什麼說話態度—克郎正想抱怨一句,榮美子已經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克郎坐到凳子上,心不在焉地望著牆上的畫。畫上畫的似乎是沖繩的海灘。老闆很喜歡沖繩,這家小小的酒吧里到處裝點著與沖繩有關的小玩意。
克郎將視線移向店裡的角落。那裡並排放著一把藤椅和一把民謠吉他。這兩樣都是他的專用品。每當有客人點歌的時候,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彈吉他。有時是給客人伴奏,但一般都是克郎自己唱。第一次聽他唱歌的客人幾乎都會感到驚訝,說他一點都不像是業餘的。也常有人對他說,不如去當職業歌手。
克郎嘴上謙虛著「哪裡哪裡」,心裡卻在想「其實我早就立下這個目標了」。為此他不惜從大學退了學。
克郎從中學時就對音樂很感興趣。初二那年,他去一個同學家玩,看到一把吉他。同學說那是他哥哥的,並教給他彈奏的方法。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吉他。起初他不是很會彈,但反覆練習后,就能彈出一小段簡單的旋律了。當時那種喜悅的心情,真不是語言所能形容。一股上音樂課吹豎笛時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席捲了他全身。
過了幾天,克郎終於鼓起勇氣,跟父母說他想要把吉他。父親是開魚店的,跟音樂完全不沾邊。他瞪圓了眼睛,大發雷霆地咆哮道:「不準跟這樣的朋友來往!」大概在父親心目中,彈吉他的年輕人就等同於不良少年。
我會努力學習,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如果落榜就放棄吉他,再也不彈——克郎許下種種所能想到的承諾,再三懇求。
在那之前,他從來沒要過什麼,所以父母也為他的執著感到吃驚。母親首先鬆了口,隨後父親也妥協了。但他們帶他去的並不是樂器行,而是當鋪,說先用流當的吉他將就一下吧。
「反正以後說不定要扔,犯不著買貴的。」父親板著臉說。
儘管是當鋪的流當品,克郎依然十分高興。那天晚上睡覺時,他把買來的舊民謠吉他放在了枕邊。
他幾乎每天都照著從二手書店買來的教材勤奮練習吉他。當然,因為跟父母有約在先,他也很努力地念書。他的成績因此突飛猛進,即使周末一直待在二樓的房間里彈吉他,父母也無法挑剔。後來他順利考上了目標高中。
高中有輕音樂社,克郎馬上加入進去。他和那裡結識的三個朋友組成樂隊,在很多地方公開演出。起初他們只是翻唱現有樂隊的歌曲,漸漸地開始演奏自己的原創歌曲。那些歌曲多數都是克郎寫的,主唱也是他。朋友們對他的創作評價很高。
然而升上高三后,樂隊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不用說,這是因為要考大學。他們約定如果四人都順利考上大學,就重新組建樂隊,但最後沒能實現。有一位成員沒考上。雖然他一年後也上了大學,重組樂隊的事卻再也無人提起。
克郎考上了東京某所大學的經濟學院。其實他很想走音樂之路,但知道父母一定會強烈反對,所以放棄了。繼承家裡的魚店,是他從小就被規劃好的人生路線,父母似乎壓根兒沒想過他會選擇其他的道路,他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大學里有很多音樂社團,克郎加入了其中一個。但他很快就失望了。社員們整天只想著玩,根本感受不到對音樂的誠意。當他指出這一點時,立刻招來了白眼。
「幹嗎,耍什麼帥,玩音樂不就是圖個開心嘛。」
「就是。那麼拚命幹嗎,又不是要當職業歌手。」
面對這些指責,克郎一句也沒反駁。他決定退社。再爭論下去也沒有意義,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此後他也沒有加入別的社團。他覺得一個人奮鬥更輕鬆自在。跟沒有幹勁的人在一起廝混,只會徒增壓力。
從那時候起,他開始挑戰業餘歌唱比賽。他是從上高中以後經常在觀眾面前唱歌的。起初他總是預賽就被淘汰,但連續參加過幾次后,名次便逐漸靠前。而且參加這些比賽的多數是常客,不知不覺彼此就熟悉起來。
他們對克郎造成強烈的刺激。這種刺激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他們對音樂的熱情。他們寧可犧牲一切,也要提高自己的音樂水準。
我也不能輸給他們——每次聽到他們演唱時,他都這樣想。
每天醒著的時間幾乎全部花在了音樂上,連吃飯和洗澡時都在構思新歌。漸漸地,他不再去上學了。他看不出上學有什麼意義。自然,他也就拿不到學分,一再留級。
他的父母完全不知道去東京讀大學的獨子已經變成了這樣。他們一直認為他四年後就會順利畢業,回到家鄉。所以當克郎在二十一歲那年夏天打電話回去,告訴他們自己已退學的時候,電話那端的母親頓時哭了起來,接過電話的父親用震破鼓膜的聲音怒吼:「到底怎麼回事?」
「我要走音樂這條路,所以上大學也沒什麼意義。」聽到克郎的回答,父親咆哮得更凶了。他覺得很煩,徑自掛了電話。當晚父母便趕到東京,父親氣得滿臉通紅,母親則臉色蒼白。
在六疊大的房間里,他們一直談到天快破曉。父母說,要是不上大學了,就趕緊回家繼承魚店。克郎沒有答應。他毫不讓步地說,如果那樣做,他會後悔終生。他要繼續留在東京,直到實現心愿為止。
父母連個囫圇覺也沒睡,第二天一早就坐首班電車回家了。克郎從公寓的窗子里目送兩人離去。他們的背影看起來那麼落寞,那麼瘦小。克郎禁不住合掌致歉。
之後三年過去了。本來應該早已大學畢業,但他依然一無所有。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為了參加業餘歌唱比賽而日日苦練。其間他也曾數次入選。只要繼續參加下去,總有一天會被音樂界人士注意到吧,他想。然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找上他。他也給唱片公司寄過試聽帶,但都如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一位常來店裡的客人把他介紹給一位音樂評論家。克郎在那人面前演唱了自己寫的兩首歌。他希望成為創作型歌手,那兩首歌也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還不錯。」一頭波浪狀白髮的音樂評論家說,「旋律很清新,歌也唱得相當好,很了不起啊。」
克郎很高興。說不定有機會出道了,他內心的期待迅速膨脹開來。
那位客人替克郎問道:「他能成為職業歌手嗎?」
克郎繃緊了身體,不敢看評論家的表情。
停頓了一下后,「嗯……」評論家沉吟著,「還是別抱這個希望為好。」
克郎抬起頭。「為什麼?」他問。
「歌唱得跟你一樣好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的聲音很有特色,自然另當別論,但你沒有。」
評論家說得一針見血,克郎無話可說。其實這一點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歌寫得怎麼樣?我覺得很好聽。」那時也在場的老闆問。
「以外行來說,是還好。」評論家淡淡地答道,「不過可惜也就這個水平了。歌的旋律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沒有自己的新意。」
這話真是尖銳。懊惱和傷心讓克郎全身發燙。
自己沒有音樂才華嗎?想吃音樂這碗飯是不自量力嗎?
從那天起,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3
結果克郎第二天下午才從公寓出門,隨身帶著一個運動背包和一個西裝袋。西裝袋裡裝著向老闆借來的黑色西裝。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東京,他本想把吉他也帶上,但被父母看到準會念叨,所以還是忍忍算了。作為替代,他往包里塞了把口琴。
克郎在東京站上了列車。車廂里很空,他一個人佔據了能坐四人的包廂,脫掉鞋子,把腳搭在對面的座位上。
要去克郎老家那個小鎮,從東京站乘電車大約要兩個小時,中間還要換乘。雖然知道有人每天坐車往返東京上班,克郎還是覺得那樣的生活很難想象。
他說了奶奶過世的事情后,老闆馬上就同意他回家。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和父母好好談談吧,像未來的打算什麼的。」老闆勸他。聽起來似乎在委婉地暗示他,差不多該放棄音樂這條路了。
我真的沒有成功的希望嗎?望著窗外閃過的田園風光,克郎茫然地想。回家后肯定會被父母教訓一通,內容也不難猜到——你到底要做夢做到什麼時候,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趕快清醒過來繼承家業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
克郎輕輕搖了搖頭。還是別想這些煩心事了。他打開運動背包,從裡面拿出隨身聽和耳機。去年剛剛問世的這種音響器材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讓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能享受音樂。
按下播放鍵,閉上眼睛,耳邊響起旋律美妙的電子樂。演奏者是YellowMagicOrchestra樂隊。樂隊的成員都是日本人,但首先成名於海外。據說他們在洛杉磯為TheTubes樂隊做暖場演出時,觀眾全體起立,讚嘆不已。
所謂才華橫溢,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儘管告訴自己別再想了,克郎心頭還是禁不住掠過這種悲觀的想法。
不久到了離老家最近的車站。走出車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象。連接主幹道的大路兩旁,是一排排不大的店鋪,做的都是附近的熟客生意。這是他從大學退學之後第一次回到家鄉,小鎮的氛圍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克郎停下腳步。在花店和雜貨店之間,有一家約兩間寬的商店半掩著捲簾門。捲簾門上方的招牌上寫著「魚鬆」兩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鮮魚送貨上門」。
魚店的創始人是克郎的祖父。當時店鋪不在現在這個地方,門面也更寬敞。但那家店在戰爭中被燒毀,於是戰後在這裡重新開業。
克郎鑽進捲簾門,店裡光線很暗。仔細看時,冷藏展示櫃里並沒有魚。現在這個季節,鮮魚一天都存不住,賣剩的估計都得冷凍起來。牆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開始出售蒲燒鰻魚」。
聞慣了的魚腥味,畢竟有些令人懷念。克郎往店後頭走去。後面是通往主屋的脫鞋處。主屋拉門緊閉,但縫隙里透出光來,也有人在走動。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說了聲:「我回來了。」說完他又想,也許說「你好」更合適。
門一下拉開,穿著黑色洋裝的榮美子出現在眼前。一段時間不見,她儼然已是大人的模樣了。看到克郎,她「呼」地鬆了口氣。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說不定不回來了。」
「怎麼可能,我不是說了會想辦法嘛。」克郎脫了鞋走進去,瞥了一眼窄小的房間,「就你一個人?爸媽呢?」
榮美子皺起眉頭。
「早就去會場啦。本來我也得去幫忙,但你回來時家裡一個人沒有也不行,所以就在這兒等你。」
克郎聳了聳肩。「這樣啊。」
「哥,你該不會穿這身去守夜吧?」
克郎穿的是T恤搭配牛仔褲。
「當然不會了,你等我一下,我這就換衣服。」
「快點啊!」
「知道了。」
克郎提著行李上了樓。二樓有兩間分別為四疊半和六疊的和室,他直到高中畢業都住在六疊的那間里。
一拉開紙門,頓時覺得空氣很悶。窗帘沒有拉開,房間里光線很暗。克郎打開牆上的電燈開關,日光燈的白光下,昔日生活過的空間依然保持著原樣。舊卷筆刀還放在書桌上,牆上貼的明星海報也沒被撕掉。書架上擺著參考書和成排的吉他教材。
當初克郎去東京后不久,就聽母親說榮美子想用這個房間。他回答說,他無所謂。當時他已經萌生了走音樂這條路的想法,覺得自己不會再回老家了。
然而房間至今保持原樣沒變,說明父母或許仍在期待他回來。想到這裡,克郎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換好西裝,克郎和榮美子一起出了家門。雖是七月,幸好天氣還很涼快。
守夜的地點在最近剛落成的鎮民中心,走路過去約十分鐘。
走進住宅區后,眼前的景色和過去截然不同,令克郎頗為訝異。據榮美子說,現在新居民的數量不斷增加。就算是這樣一個小鎮,多少也會有點變化,克郎心想。
「哥,你有什麼打算?」走在路上,榮美子問道。
雖然明白她的意思,克郎還是故意裝傻:「什麼打算?」
「當然是你的未來啊。真要能幹上音樂這行也不錯,不過你有把握嗎?」
「那還用問,要是沒有我就不幹了。」說這句話時,他發現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有種自欺欺人的感覺。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我們家會出個有音樂才華的人。你的演出我也去看過,我覺得很棒,但是當職業歌手能不能行得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克郎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少自以為是了,你懂什麼呀,根本就是個外行!」
本以為榮美子會生氣,但她很冷靜。
「是啊,我是外行,對音樂界一無所知。所以才問你啊,到底有什麼打算。既然這麼有自信,就拿出點更具體的理想吧。比如你有什麼計劃,今後要怎麼發展,什麼時候能用音樂養活自己?要是不知道這些,別說我了,爸媽他們也會不放心啊。」
雖然妹妹說得很對,克郎還是冷哼了一聲。
「要是什麼都能按照計劃順利實現,誰還用辛苦打拚?不過從本地女子大學畢業,又到本地信用銀行上班的人是不會懂的。」
他說的是榮美子。明年春天畢業的她已經早早找好了工作。本以為這回她該生氣了,但她只是深深嘆了口氣,然後不經意似的問道:「哥,你想過爸媽的晚年嗎?」
克郎沉默了。父母的晚年——這是他不願去想的事情之一。
「爸爸一個月前病倒了,還是跟以前一樣,心臟病發作。」
克郎停下腳步,望向榮美子。「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榮美子定定地望著他,「幸好問題不大。不過奶奶卧床不起的當兒又出了這事,真是急死人了。」
「我一點都不知道。」
「聽說是爸爸讓媽媽別告訴你。」
「哦……」
那意思是,沒必要聯繫自己這種不孝之子嗎?克郎無法反駁,唯有保持沉默。
兩人重又邁步向前。直到抵達鎮民中心,榮美子再沒有說話。
4
鎮民中心是一棟比普通平房住宅略大的建築,身穿喪服的男男女女在來回忙碌著。
母親加奈子站在接待處,正和一個瘦削的男人說著什麼。克郎慢慢走過去。
加奈子發現了他,驚訝地張大了嘴。他正想說「我回來了」,一看母親身旁的那個男人,頓時說不出話來。
那是父親健夫。他瘦了太多,克郎幾乎認不出了。
健夫盯著克郎看了半天,才張開緊抿著的嘴。
「你怎麼來了,誰通知你的?」他粗聲粗氣地問。
「榮美子跟我說的。」
「是嗎?」健夫看了眼榮美子,又把視線移向克郎,「你怎麼有空來這兒?」
你不是立志不實現理想不見面嗎?——克郎覺得他其實是想說這句。
「如果你是要我回東京的話,我馬上就回去。」
「克郎!」加奈子責怪地喊了一聲。
健夫煩躁地揮了揮手。
「我沒這麼說。我現在很忙,少給我添麻煩。」說完他便匆匆離開。
克郎正凝望著他的背影,加奈子開口了:「你可算回來啦,我還以為你沒準不回來了。」
看來是加奈子交代榮美子打的電話。
「我是給榮美子念叨煩了。話說回來,爸他瘦多了。聽說前陣子又病倒過,要緊嗎?」
被克郎一問,加奈子的肩膀垂了下來。
「他自己還在逞強,不過我看他體力是一落千丈了。畢竟都六十多歲的人了。」
「這樣啊……」
健夫和加奈子結婚時,已經過了三十六歲。克郎從小就常聽他說,這都是因為他一心撲在重建魚鬆上,根本沒空找老婆。
快到下午六點了,守夜即將開始,親戚們陸續都到了。健夫兄弟姐妹眾多,光他這邊的親戚就不下二十人。克郎最後一次和他們見面,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比父親小三歲的叔叔很親熱地過來跟他握手。
「喲,克郎,還挺精神的嘛!聽說你還在東京,在那兒做什麼啊?」
「啊,呃,什麼都干。」
沒法明確地回答,克郎自己也覺得尷尬。
「什麼都干是什麼意思?你特意延期畢業不會就是為了玩吧?」
克郎吃了一驚。看來父母沒把自己退學的事告訴親戚。就在附近的加奈子顯然聽到了這番對話,但她什麼也沒說,把臉轉向一邊。
一股屈辱感湧上心頭。健夫和加奈子都覺得沒臉告訴別人自己兒子要走音樂這條路。
其實他自己同樣沒有勇氣說出口,但這樣逃避也不是辦法。
克郎舔了舔嘴唇,直視著叔叔。「我退學了。」
「什麼?」叔叔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上大學了,中途退學。」他繼續說下去,眼角餘光發現加奈子全身僵硬,「我想以音樂為生。」
「音樂?」叔叔的表情就像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
這時守夜開始了,兩人的談話就此結束。叔叔臉上寫滿了疑問,抓著其他親戚說個沒完,似乎是在確認克郎所說的到底是不是實情。
誦過經后,守夜按部就班地進行。克郎也上了香。遺像里的奶奶笑得很慈祥。克郎還記得小時候奶奶是多麼疼愛他,如果她還活著,現在肯定會支持他的。
守夜結束后,大家轉移到另一個房間。那裡已經備好了壽司和啤酒。克郎掃視了一眼,留下的全是親戚。去世的奶奶已經年近九十了,所以他們臉上並沒有多少悲痛的神色。很久沒見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倒是一派和樂融融的氣氛。
就在這樣的氛圍當中,突然有人大聲說道:「多嘴!別人家的事你少管!」克郎不用看也知道是父親。
「這不是別人家的事。搬到這裡之前,這店是我們過世老爹的家,我也在那兒住過!」和健夫爭吵的,是剛才那位叔叔。大概是喝了酒,兩人臉上都紅通通的。
「老爹開的那個店已經在戰爭中燒毀了,現在這個店是我開的,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你這叫什麼話?還不是靠了魚鬆這塊招牌,你才能在那裡重新開張。這招牌是老爹傳給你的,這麼重要的店,你不跟我們打個招呼就要收掉,算怎麼回事?」
「誰說要收掉?我還準備繼續干呢!」
「就你這種身體狀況,還能幹到什麼時候?連裝魚的箱子都搬不動。本來讓獨生子去東京上大學就很可笑,開魚店又不需要學問。」
「你什麼意思?看不起我們開魚店的嗎!」健夫霍地站起。
「算了算了。」眼看兩人就要扭打起來,周圍的人趕忙過來阻止。健夫又坐了下去。
「……真是的,我真搞不懂,到底在想什麼呢?」氣氛緩和下來后,叔叔一邊用酒盅喝著酒,一邊咕噥,「放著大學不上去當歌手,這種荒唐事虧你也能同意。」
「閉嘴!不用你管!」健夫反唇相譏。
空氣里又有了火藥味,於是嬸嬸她們把叔叔拉到了較遠的一桌。
兩人的爭吵平息了,氣氛卻依然尷尬。「差不多該告辭了。」一個人說著率先站起身,其他親戚也紛紛離去。
「你們也回去吧。」健夫對加奈子和克郎說,「香火有我照看。」
「你行嗎?不要硬撐著啊。」
「別老拿我當病號。」面對擔心的加奈子,健夫不高興地說。
克郎和加奈子、榮美子一起離開了鎮民中心。但沒走多遠,他就停下了腳步。
「不好意思,你們先回去吧。」他對兩人說。
「怎麼了?落下東西了?」加奈子問。
「不,不是……」他欲言又止。
「你要跟爸說說話?」榮美子問。
「嗯。」他點點頭,「我想還是聊一聊比較好。」
「這樣啊,我知道了。那我們先走吧,媽。」
但加奈子沒動。她低著頭沉思了片刻,抬頭看著克郎。
「你爸沒生你的氣,他覺得你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行了。」
「……是嗎?」
「所以他剛才和叔叔吵起來了啊。」
「嗯……」
這一點克郎也感覺到了。「閉嘴!不用你管!」——父親對叔叔說的這句話,從字面理解就是「獨生子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反正我們沒意見」,所以克郎想問問父親,這句話的本意是什麼。
「你爸希望你實現夢想。」加奈子說,「他不想耽誤你,不想因為自己生病而讓你放棄夢想。你和他聊聊可以,別忘了這一點。」
「嗯,知道了。」
目送兩人離開后,克郎轉身返回。
事情的發展是他在東京站上車時完全沒想到的。他已經做好了被父母埋怨、被親戚責怪的心理準備,沒想到父母卻成了他的後盾。他想起三年前兩人從他公寓離去時的情景,沒能說服兒子的他們,是如何轉變了想法呢?
鎮民中心的燈基本都滅了,只有後面的窗戶還透出亮光。
克郎沒從大門進去,而是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扇窗戶。玻璃窗內側的拉門本來關著,現在拉開了一些,他就透過那縫隙向里張望。
這不是守夜后招待眾人的那個房間,而是安放著棺材的葬禮會場。前方的祭壇上燃著線香,摺疊椅整齊地排列著,健夫就坐在最前面。
克郎正納悶他在幹什麼,健夫站了起來。他從旁邊的包里拿出一樣東西,上麵包著白布。
健夫來到棺材前,慢慢打開白布。裡面的東西一瞬間閃出光芒。那一刻,克郎知道了那是什麼。
是菜刀。一把老菜刀。有關它的故事,克郎早已聽得耳朵長繭了。
那是爺爺創建魚鬆時用過的菜刀。決定由健夫繼承家業時,爺爺親手把這把菜刀傳給了他。聽說健夫年輕時一直用它練習技藝。
健夫在棺材上展開白布,把菜刀放在上面。抬頭看了眼遺像后,他雙手合十,開始祈禱。
看到這一幕,克郎的胸口隱隱作痛。他能感覺到健夫在心裡對奶奶說了些什麼。
應該是在道歉吧。從父親手裡接過的店鋪,在自己這一代不得不關門。祖傳的菜刀也無法傳給自己的獨子。
克郎離開了窗前。他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走出了鎮民中心。
5
克郎覺得很對不起父親。這是他第一次打心底這麼想。無論如何,他必須感謝父親對任性兒子的包容。
可是,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
叔叔也說過,父親的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了,魚店也不知道能幹到什麼時候。就算暫時由母親來打理,她也要同時看護父親。魚店隨時都有關門的危機。
真到了那一天,會是怎樣的狀況?
明年春天榮美子就上班了。她是在本地的信用銀行工作,所以應該可以繼續住在家裡。但光靠她的收入是照顧不了二老的。
該怎麼辦呢?要放棄音樂,繼承魚鬆嗎?
那是現實的選擇。可是那樣一來,自己多年的夢想呢?母親也說,父親不希望他因為自己而放棄夢想。
重重嘆了口氣后,克郎環顧四周,停住了腳步。
他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所在。新的住宅不斷增加,不知不覺間已走錯了路。
快步四下轉了轉,他終於找到一條認識的路。兒時常來嬉戲的空地就在那附近。
那是一條平緩的上坡路,克郎開始慢慢往前走。不久,右側出現一棟熟悉的建築,是以前經常買文具的雜貨店。沒錯,發黑的招牌上寫著「浪矢雜貨店」。
關於這家店,除了買東西外還有些別的回憶。他曾經向店主浪矢爺爺諮詢過各種各樣的煩惱,當然現在看來,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煩惱,比如「請告訴我運動會賽跑拿第一的方法」,或者「怎樣讓壓歲錢變多」。但浪矢爺爺總是很認真地回答。記得讓壓歲錢變多的方法是「制定法律,規定壓歲錢必須裝在透明的紅包里」,原因是「這樣一來,愛面子的大人就不好意思只包一點點壓歲錢了」。
那位爺爺現在還好嗎?克郎懷念地望著雜貨店。店鋪生鏽的捲簾門緊閉,二樓住家部分的窗戶也沒有亮燈。
他繞到旁邊的倉庫側面。以前他常在倉庫的牆上亂寫亂畫,老爺爺也不生氣,只是跟他說,反正你都要畫,給我畫得好看點。
很可惜,牆上的塗鴉已經找不到了。畢竟過去了十多年,想必早已風化消失了吧。
就在這時,雜貨店門前傳來自行車的剎車聲。克郎從倉庫暗處探出頭,正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從自行車上下來。
她停下自行車,從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一樣東西,投進浪矢雜貨店捲簾門上的小窗。克郎看在眼裡,不由得「咦」了一聲。
這一聲並不大,但由於周圍一片寂靜,顯得分外刺耳。她怯怯地望向克郎,接著慌忙騎上自行車,似乎把他當成了變態。
「請等一下,你誤會了,誤會了,我不是壞人。」克郎搖著手跑出來,「我不是躲在這裡,是懷念這棟房子,過來看看而已。」
跨在自行車上,像是立刻就要蹬下腳踏板的她,向克郎投來警惕的眼神。她長發束在腦後,化著淡妝,長得很端正,看上去和克郎差不多年紀,或許還要小一些。T恤袖子里露出的胳膊很健壯,可能是從事某項體育運動。
「你看到了嗎?」她問,聲音略帶沙啞。克郎不明白她的意思,沒有作聲。「你看到我做什麼了嗎?」她又問了一遍,語氣里透著責備。
「我看到你把信封放進去……」
克郎說完,她皺起眉頭,咬著下唇,把臉扭向一邊。過了一會兒,她又轉向克郎。
「拜託你一件事。請你忘掉剛才看到的事情,也忘掉我。」
「哎……」
「我先走了。」說完她就要蹬車離開。
「等等,我就問一個問題。」克郎急忙追上去,擋在自行車前,「你剛才投進去的是諮詢信嗎?」
她低下頭,抬眼望著克郎。「你是誰?」
「熟悉這家雜貨店的人。小時候就向店主爺爺諮詢過煩惱……」
「名字?」
克郎皺了皺眉。「在問別人名字之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才對吧。」
她騎在自行車上,嘆了口氣。
「我的名字不能告訴你。剛才投進去的不是諮詢信,而是感謝信。」
「感謝信?」
「半年多前我來諮詢過,得到了寶貴的意見,問題因此得以解決。所以我寫信去道謝。」
「諮詢?向這個浪矢雜貨店?那位爺爺還住在這裡嗎?」克郎看看她,又看看老舊的店鋪,問道。
她歪著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住在這裡,不過去年我把諮詢信放進去后,第二天後面的牛奶箱里就有回答……」
沒錯。晚上把寫有煩惱的信投進捲簾門上的小窗,第二天早上回信就會出現在牛奶箱里。
「現在還接受諮詢嗎?」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最後一次收到回信后,也好久沒來過了。剛才投進去的感謝信,也許不會被讀到,不過我覺得即使這樣也要寫這封信。」
看來她得到的指點著實寶貴。
「那個,」她說,「你問夠了沒?回去晚了家裡人會擔心的。」
「噢……你走吧。」
克郎讓到一邊。她用力蹬下腳踏板,自行車轉動起來,很快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鐘,她就消失在克郎的視線里。
他重又望向浪矢雜貨店,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的跡象。要是這家店能回復諮詢,除非有幽靈住在這裡。
他從鼻子里呼了口氣。唉,別傻了,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他輕輕搖頭,離開了這個地方。
回到家,榮美子一個人在客廳。她說她睡不著覺,喝點酒幫助入睡。矮腳桌上放著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長大了。加奈子看來已先睡了。
「你和爸聊了嗎?」榮美子問。
「沒有。我沒回鎮民中心,散了一會兒步。」
「散步?都這時候了,你上哪兒散的步?」
「隨便走走。對了,你還記得浪矢雜貨店嗎?」
「浪矢?記得啊。就是那家位置很偏僻的店嘛。」
「那裡現在還有人住嗎?」
「啊?」榮美子的聲音裡帶著疑問,「沒人住了吧,前一陣就關了門,應該一直空著。」
「是嗎,果然是這樣啊。」
「什麼意思?那家店怎麼了?」
「沒什麼。」
榮美子納悶地扁了扁嘴。
「對了哥,你打算怎麼辦?真的就這樣拋下魚鬆不管嗎?」
「別用這種口氣講話。」
「可事實就是這樣呀。你不繼承的話,店就只有關門了。我倒是無所謂,爸媽怎麼辦?你不會也不管他們了吧?」
「煩死了,我正在好好考慮呢。」
「你是怎麼考慮的?跟我說說。」
「都說了你很煩啊!」
克郎衝到二樓,西裝也沒脫就倒到床上。種種思緒在他腦海里盤旋,但也許是殘留酒精的作用,完全理不出頭緒。
過了一會兒,他慢吞吞地起身,坐到書桌前,拉開了抽屜。他在抽屜里找到了報告用紙,還有圓珠筆。
他將紙展開,寫下「寒暄省略浪矢雜貨店」。
6
第二天的葬禮也進行得很順利,到場的基本還是昨天那些人。親戚們早早就來了,但可能是因為昨晚的那場風波,都對克郎有些冷淡,叔叔也沒再找他說話。
除了親戚,引人注目的還有商業街和社區自治會的人。克郎從小就和他們很熟。
其中一位是他的同學。因為穿著正裝,克郎一開始都沒認出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學。他家經營的印章店和魚鬆在同一條商業街上。
說到這裡,克郎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這位同學從小就死了父親,一直跟爺爺學習刻章的手藝,高中一畢業就去店裡幫忙。今天他應該是代表印章店來弔唁的。
他上完香,從克郎他們面前經過時,很有禮貌地低頭致意。那模樣看起來比克郎要大上好幾歲。
葬禮結束后,就是出殯和火葬。之後家屬和親戚回到鎮民中心,舉行頭七法事。最後健夫向親戚們致謝,一切就此結束。
送走了親戚們,克郎他們也要回去了。東西很多,他們打開店裡廂式貨車的后廂門,把祭壇用品和花裝了進去,這樣一來後座就沒多少地方了。開車的是健夫。
「克郎,你坐副駕駛座好了。」加奈子說。
他搖搖頭。
「不了,媽你坐吧,我走回去。」
加奈子露出不滿的表情,大概以為他不想坐在父親旁邊。
「我有個地方想去一下,馬上就回。」
「哦……」
加奈子似乎還是無法釋然。克郎轉過身,快步離去。要是被問起去哪兒就麻煩了。
他邊走邊看了眼手錶,快到傍晚六點了。
昨天深夜,克郎從家裡溜了出來。他是要去浪矢雜貨店。牛仔褲口袋裡裝著茶色的信封,裡面的報告用紙上寫滿了他現在的煩惱。寫信人當然就是他自己。
他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幾乎毫無保留地寫下了目前的狀況。他想知道的是,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是好。是繼續追尋夢想,還是放棄夢想,繼承家業——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事實上,今天早晨一醒來他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幹了件蠢事。那棟房子里不可能有人住,昨晚那女子說不定腦子有問題。要真是這樣就麻煩了,他可不希望那封信落到別人手裡。
但另一方面,他也抱著一線希望。沒準自己也能像那女子一樣,得到適當的建議呢?
懷著半信半疑的心情,克郎走在坡道上。不久,浪矢雜貨店的老舊店鋪出現在眼前。昨晚來時天太黑沒看清楚,原本米色的牆面已變得黑黝黝的。
店鋪和旁邊的倉庫間有條細窄的通道,要繞到屋子後面,只能從這裡進去。為了避免牆壁弄髒衣服,他走得很小心。
後面有扇門,門旁果然安著木質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掀側面的蓋子。有點緊,不過還是打開了。
往裡看去,裡面有個茶色的信封。克郎探手取了出來。這似乎就是他原來的那個信封,收信人一欄用黑色圓珠筆寫著「致魚店藝術家先生」。
他著實吃了一驚。莫非當真有人住在這裡?克郎站在後門前側耳細聽,卻沒聽到絲毫聲息。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別的地方,每天晚上過來查看有沒有諮詢信。這樣就解釋得過去了。可是,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地這麼做呢?
克郎不解地離開了雜貨店。不過,這個問題其實無關緊要,也許浪矢雜貨店有浪矢雜貨店的理由。相比之下,他更關心回信的內容。
手裡拿著信,克郎在附近轉悠著,想找個能靜下心來讀信的地方。
終於,他找到了一個小公園,裡面只有鞦韆、滑梯和沙池,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在角落的長椅上坐下,做了幾次深呼吸后,拆開了信封。裡面是一張信箋。他忐忑不安地讀了起來。
魚店藝術家先生:
你的煩惱我已經了解了。
感謝你把這麼奢侈的煩惱講給我聽。
真幸福啊,你是祖傳魚店的獨生子嗎?那什麼也不做也能繼承這家店啰。想必有很多以前的老客戶,用不著辛辛苦苦招攬生意。
容我問一句,你周圍有沒有因為找不到工作而煩惱的人呢?
要是沒有的話,這可真是個好世道啊。
再過三十年你看看,就不會有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錯了。就算大學順利畢業,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飯碗,這樣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一定會來的,我敢跟你打賭。
不過你中途退學了啊,也就是不上學了?父母給你出錢,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學,你就這麼放棄了?嘖嘖嘖。
還有音樂是吧?你的目標是要成為藝術家吧?寧可丟下祖傳的魚店不管,也要憑一把吉他去打拚嗎?哎呀哎呀。
我已經不想給什麼建議了,只想說一句,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滿腦子天真想法的人,在社會上吃點苦頭也是好事。不過話雖這麼說,既然頂著浪矢雜貨店的招牌,還是回答一下吧。
我不會害你的,把吉他丟到一邊,趕緊去繼承魚店吧。你爸的身體不是不大好嗎?現在不是你弔兒郎當的時候。靠音樂吃飯是行不通的,那只有少數有特殊才華的人才做得到,你不行。別做白日夢了,面對現實吧。
浪矢雜貨店
讀著讀著,克郎拿信的手發起抖來。不用說,是氣的。
這算什麼?他想。憑什麼自己要被人這樣罵?
放棄音樂,繼承家業——這樣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從現實的角度考慮,對方這樣回答也無可厚非。可就算如此,也不用講得這麼難聽吧?簡直太沒禮貌了。
早知道就不去諮詢了。把信紙和信封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裡,克郎站了起來,想找個垃圾箱扔掉。
但他沒找到垃圾箱,最後還是揣著這封信回了家。父母和榮美子正忙著將祭壇用品擺在佛龕前。
「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加奈子問。
「嗯,隨便轉了轉……」克郎說著上了樓。
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衣服,克郎把揉成團的信紙和信封扔進了垃圾箱。但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撿了回來。展開皺皺巴巴的信紙,他重又讀了一遍。不管讀多少遍,都是那麼的讓人不痛快。
雖然不想理會,但就這麼算了卻又心有不甘。寫這封信的人根本錯得離譜。從他那句「祖傳的魚店」來看,肯定以為是家特彆氣派的店,把來諮詢的人想成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吧?
他要克郎「面對現實」,但克郎並沒有逃避現實。正因為不想逃避,才會如此煩惱,而回答者卻並不明白這一點。
克郎來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報告用紙和圓珠筆。花了些時間,他寫成了如下的一封信。
寒暄省略浪矢雜貨店:
感謝您的回信。沒想到能得到您的回答,讓我驚訝極了。
不過讀完信后,我很失望。
老實說,您一點也不明白我的煩惱。我也知道繼承家業是更為穩定的選擇,不消您來告訴我。
可是目前來看,說穩定也沒有那麼穩定。
您可能誤會了,我家的店是個門面只有兩間寬的小店,生意也談不上有多紅火,勉強賺個生活費而已。即使繼承了這家店,也不能說未來就高枕無憂了。那麼,大膽去探索一下別的道路,不也是一種想法嗎?上一封信上也提到過,現在父母也都支持我,如果我就此放棄夢想,會讓他們失望的。
您還有一個誤會。我是把音樂當作職業來對待的,準備靠唱歌、演奏和作曲為生,您卻以為我是拿藝術當消遣的那種人,所以才會問我,「你的目標是要成為藝術家吧?」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的否定。我的目標並不是成為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家,而是要成為職業音樂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華的人才能成功,這道理我也明白。但您怎麼能斷定我就沒有這種才華呢?您並沒有聽過我的歌,不是嗎?請不要一廂情願地下結論。任何事情,不挑戰一下是不知道結果的,對吧?
靜候您的回信。
魚店音樂人
7
「你幾時回東京?」葬禮第二天,克郎正吃著午飯,頭上纏著毛巾的健夫從店裡走進來問道。魚鬆從今天開始恢復營業,早上克郎從自己房間的窗子里,目送健夫開著廂式貨車去進貨。
「還沒想好。」他含糊地回答。
「光在這兒混日子,有用嗎?你說你要走音樂的道路,恐怕不是這麼輕巧吧?」
「我沒有混日子,我在考慮很多事情。」
「你在考慮什麼?」
「行了,問這個又有什麼用?」
「三年前我就狠狠罵過你一回。你得全力以赴,盡最大努力打拚給我看看!」
「煩不煩哪,這種事你不說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來。廚房裡的加奈子擔心地看著他。
傍晚時分,克郎出了門。不用說,他是去浪矢雜貨店。昨天深夜,他將第二封信投進了捲簾門上的小窗。
打開牛奶箱,一如昨天那般,裡面放著克郎原來的那個信封。看來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來查看有沒有諮詢信。
和昨天一樣,克郎在附近的公園讀了信。信的內容如下:
魚店音樂人先生:
不管大店小店,總歸是店。託了這家店的福,你才能一路念到大學吧?就算經營很辛苦,為店裡出點力不也是做兒子的責任嗎?
你說父母都支持你。只要是親生父母,除非你去犯罪,否則你幹什麼他們不支持呢?所以說,你怎麼能把這話當真?
我沒說要你放棄音樂。把它當成愛好不行嗎?
坦白跟你講,你沒有音樂才華。雖然我沒聽過你的歌,但我就是知道。
因為你已經堅持了三年,還是沒能混出個模樣來,不是嗎?這就是你沒有才華的證據。
看看那些走紅的人吧,他們可不用花這麼久才受到注目。真正才華橫溢的人,絕對會有人賞識的。可是誰也沒留意到你,你得接受這個事實。
你不喜歡被人叫作「藝術家」嗎?那你對音樂的感覺恐怕已經落後於時代了。總之一句話,我不會害你的,馬上去當魚店老闆吧!
浪矢雜貨店
克郎咬著嘴唇。跟上次一樣,這次的回信也很過分,簡直被說得體無完膚。
但不可思議的是,他並不是很生氣,反而有種痛快的感覺。
克郎又讀了一遍,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說得沒錯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是認同對方的。雖然言語粗魯,但信上所說都是事實。如果真有出眾的才華,一定會有人慧眼識珠——這一點克郎自己也明白,只是他一直不願面對。他總是用時運還沒到來安慰自己,其實若真正有才華,運氣並不是那麼重要。
以前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種話,頂多說「很困難啊,還是放棄吧」。因為誰都不想對自己的話負責任。但這個回信人不一樣,說話沒有絲毫顧忌。
對了……他的目光又落到信紙上。
這個人到底是誰?竟然如此直言不諱,說話毫不客氣。別人通常都會用相對委婉的表達方式,他的信里卻完全感覺不到照顧情緒的意思。寫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熟悉的浪矢爺爺,那位爺爺的措辭會溫和得多。
克郎想見見這個人。很多事寫信是說不清楚的,他想當面談談。
到了晚上,克郎又從家裡溜了出來。牛仔褲的口袋裡同樣放著一個信封,裡面裝的是第三封信。經過一番左思右想,他寫下了如下的內容。
寒暄省略浪矢雜貨店:
感謝您再次回信。
坦白說,我感到很震驚,沒想到您會如此激烈地指責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有一定才華的,期待著終有一天能嶄露頭角。
不過您的直言不諱,倒讓我覺得很痛快。
我想我應該重新審視自己了。仔細想想,我在追尋夢想上太固執己見了,或許其中也有死要面子的成分。
可是說來慚愧,我還沒能下定決心,還想在追求音樂的道路上再堅持一陣子。
然後我意識到了我真正的煩惱是什麼。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應該怎樣選擇,只是一直無法下決心捨棄夢想。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打個比方,這就如同單相思的感覺,明知戀情不會有結果,卻還是忘不了對方。
文字很難充分表達我的心情,所以我有個請求:能不能和您當面談一次?我也非常想知道,您是怎樣的一個人。
在哪裡能見到您呢?只要您告訴我,無論哪裡我都會去。
魚店音樂人
浪矢雜貨店和往常一樣,靜靜地佇立在夜色中。克郎來到捲簾門前,打開投遞信件用的小窗。他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信封塞進去,塞到一半的時候停住了。
他感覺捲簾門裡邊似乎有人。
如果是這樣,對方會從裡面把信封拉進去。先維持這個樣子,看看動靜再說。
他瞄了眼手錶,晚上十一點剛過。
克郎把手伸進另一個口袋,拿出一隻口琴。深吸了一口氣后,他面對著捲簾門,悠悠地吹奏起來。他想吹給門裡的人聽。
這是他最滿意的一首原創歌曲,名字叫「重生」。歌詞還沒有填,因為暫時想不到合適的內容。現場演出的時候,他總是用口琴來吹奏,旋律是流暢的敘事曲風格。
演奏完一段后,他將口琴從唇邊移開,注視著半露在小窗外的信封。然而它並沒有被拉進去的跡象。看樣子店裡沒有人,說不定要到早上才來收信。
他伸手把信塞了進去。啪嗒一聲,隱約傳來信封落地的聲音。
8
「克郎,快起來!」
身體被猛烈搖晃,克郎睜開眼睛,眼前是加奈子蒼白的臉。
克郎皺起眉頭,眨了眨眼。
「怎麼回事?」他邊問邊拿起枕旁的手錶,時間是早上七點多。
「糟了!你爸在市場上暈倒了!」
「啊?」克郎坐起來,一下子清醒了,「什麼時候?」
「剛才市場上的人打電話來說的,已經把他送到醫院了。」
克郎從床上跳起來,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牛仔褲。
穿好衣服,他和加奈子、榮美子一起出了門,在捲簾門上貼上「今日暫停營業」的告示。
搭上計程車,他們趕到醫院。一位魚市的中年工作人員正等在那裡,他似乎也認識加奈子。「他搬貨的時候突然顯得很痛苦,所以我趕緊叫了救護車……」那個男人解釋道。
「這樣啊,給您添麻煩了。接下來的事情就由我們來處理,您回市場去吧。」加奈子向他致謝。
搶救結束后,主治醫生過來談話,克郎和榮美子也都在旁。
「簡單來說就是過度勞累,導致心臟不堪重負。最近他有沒有什麼操勞的事情?」滿頭白髮、頗有風度的醫生以沉穩的語氣問道。
加奈子說他剛忙完葬禮,醫生理解地點點頭。
「可能是因為不僅身體上,精神上也持續緊張的緣故。他心臟的狀況不會立刻惡化,不過還是小心為好,建議他定期接受檢查。」
「我會讓他這麼做的。」加奈子回答。
此時已經可以探視,他們隨後便去了病房。健夫躺在急診病房的床上,看到克郎他們,他的表情有些尷尬。
「都跑過來也太小題大做了,又不是什麼大事。」他逞強地說,聲音卻有氣無力。
「果然店還是開早了,應該休息上兩三天才對。」
聽加奈子這樣說,健夫沉著臉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我沒事。咱們的店要是停業,客戶們就麻煩了。有的人就等著咱家的魚呢。」
「可萬一逞強把身體累垮了,那不就得不償失了嗎?」
「我都說了,我沒什麼大事。」
「爸,你別太拚命了。」克郎說,「如果一定要開店,我來幫忙。」
三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臉上,每個人的眼神里都透著驚異。
沉默了一秒后,「你瞎說什麼呀!」健夫不屑地說,「你能幹點什麼?連怎麼收拾魚都不懂。」
「才不是。你忘了嗎?我上高中之前,每年暑假都到店裡幫忙。」
「那跟專門干這行是兩碼事。」
「可是……」克郎頓住了。
健夫從毯子下面伸出右手,制止了兒子的話。
「那你的音樂呢?」
「我會放棄……」
「什麼?」健夫撇了撇嘴,「你要當逃兵?」
「不是,我是覺得繼承魚店更好。」
健夫不耐煩地咂舌。
「三年前說得那麼了不起,結果就這樣?老實跟你講,我就沒想把店交給你。」
克郎愕然望向父親,加奈子也擔心地叫了聲:「他爸!」
「你要真是一門心思想乾魚店,那自然另說,但你現在不是這麼想的。以你這種心態,就算繼承了魚店,也不可能幹好。等過了幾年,你準會又心神不定地想,要是繼續搞音樂就好了。」
「沒那回事。」
「怎麼沒有,我都知道。到那個時候,你有很多理由替自己開脫。『因為我爸病倒了,沒辦法只能繼承了』,『都是為了這個家作出的犧牲』,總之什麼責任也不想負,全是別人的錯。」
「他爸,別這麼說嘛……」
「你給我閉嘴——怎麼樣,沒話說了吧?有什麼意見就說來聽聽啊!」
克郎噘起嘴,瞪著健夫。「為家裡著想有這麼不對嗎?」
健夫哼了一聲。
「這種好聽的話還是等你有點成就再說吧。你一直堅持音樂,搞出什麼名堂了嗎?沒有吧?既然你不聽父母的話,一心撲在一件事上,那你就只剩下這件事了。要是連這事都做不成,倒以為自己乾魚店沒問題,那你也太小看魚店了。」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健夫顯得有些難受,按住了胸口。
「他爸,」加奈子說,「你不要緊吧?——榮美子,快去叫大夫。」
「不用擔心,我沒事。喂,克郎,你聽好了。」健夫躺在床上,目光嚴肅地望著他,「我也好,魚鬆也好,都還沒脆弱到需要你照顧的程度。所以你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再去全力打拚一次,在東京奮戰一場。就算最後打了敗仗也無所謂,至少你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做不到這點你就不要回來。明白了吧?」
克郎不知道該說什麼,唯有沉默不語。健夫又用強硬的語氣問了一遍:「明白了嗎?」
「明白了。」克郎小聲回答。
「真的明白了?這可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面對父親的問題,克郎重重點頭。
從醫院回到家,克郎立刻動手打點行裝。除了收拾帶來的行李,他還整理了房間里剩餘的物品。因為很久沒有好好收拾過了,他又打掃了一下衛生。
「書桌和床都幫我處理了吧,書架如果不用的話也丟掉好了。」休息兼吃午飯的時候,克郎對加奈子說,「那個房間我以後不用了。」
「那我可以用嗎?」榮美子馬上問道。
「嗯,行啊。」
「太好了。」榮美子輕輕拍了拍手。
「克郎,你爸話是那麼說,但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克郎苦笑著望向母親。
「你在旁邊也聽到了吧?那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可是……」加奈子只說了這兩個字,沒有再說下去。
克郎打掃房間一直到傍晚。這之前早些時候,加奈子去了趟醫院,接回了健夫。和早上相比,健夫的氣色好了很多。
晚飯是壽喜燒,加奈子似乎花大價錢買了上等牛肉。榮美子高興得像個孩子,健夫卻因為醫生囑咐這兩三天要戒煙戒酒而喝不了啤酒,懊惱得唉聲嘆氣。對克郎來說,這是葬禮過後第一頓和和氣氣的飯。
吃完晚飯,克郎換上出門的衣服,準備回東京了。加奈子說「明天再走就好了」,健夫則嗔怪說「他想走就讓他走吧」。
「那,我走了。」雙手提著行李,克郎向父母和榮美子道別。
「多保重啊!」加奈子說。健夫沒作聲。
出了家門,克郎沒有直接去車站,而是繞了個彎。他想最後再去一趟浪矢雜貨店,昨天那封信的回信也許已經放在牛奶箱里。
過去一看,回信果然在裡面。克郎把信塞進口袋,重新打量這家已經荒廢的店鋪。落滿灰塵的招牌彷彿在向他訴說什麼。
到車站搭上車后,克郎開始讀信。
魚店音樂人先生:
第三封信我已經拜讀了。
由於無法詳述的原因,請恕我不能和你會面。而且,我想還是不見面為宜。見了面,你會很失望的。想到「原來一直在向這種傢伙諮詢啊」,你自己也會覺得不是滋味。所以這件事就算了吧。
是嗎,你終於要放棄音樂了?
不過恐怕只是暫時的吧,你的目標依然是成為音樂人。說不定讀到這封信時,你已經改變了心意。
這到底是好是壞,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點我想告訴你。
你對音樂的執著追求,絕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將會有人因為你的歌而得到救贖。你創作的音樂也必將流傳下去。
若要問我為何能如此斷言,我也很難回答,但這的確是事實。
請你始終堅信這一點,堅信到生命最後一刻。
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浪矢雜貨店
讀完信,克郎感到很納悶。
這封回信是怎麼回事?措辭突然變得很有禮貌,和之前的簡單粗暴判若兩人。
最不可思議的是,對方預見到克郎再次決心成為音樂人。或許正因為有這種洞悉人心的能力,才叫作「諮詢煩惱的浪矢雜貨店」。
請堅信到生命最後一刻——這是什麼意思?是說終有一天會夢想成真嗎?為什麼他能這樣斷定呢?
克郎把信塞回信封,放進包里。無論如何,這封信給了他勇氣。
9
路過的CD店門口,藍色封套的CD堆得像小山一樣。克郎拿起一張,細細品味著喜悅的滋味。封套上印著專輯的名字「重生」,旁邊寫著「松岡克郎」。
終於迎來了這一天!歷經艱辛,他終於成功了。
這是條漫長的道路。懷著堅定的決心,再次回到東京的克郎比以前更加全心投入音樂。他不斷挑戰各種比賽,參加試音,給唱片公司寄試聽帶,街頭演出的次數更是數不勝數。
儘管如此,他依舊默默無聞。
時光轉眼即逝,他漸漸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一個偶爾來看他演出的客人問他,要不要去孤兒院做慰問演出。
雖然很懷疑這樣做有什麼用,他還是答應了。
他去的是一所小型孤兒院,裡面只有不到二十個孩子。演奏的時候他心裡很沒底,聽演奏的孩子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後來一個孩子開始打拍子,其他的孩子紛紛效仿,最後克郎也加入進來。他感到很開心。
很久沒有這樣打心底享受唱歌了。
從那以後,他就不斷去日本各地的孤兒院演出,擅長的適合兒童的曲目超過一千首。然而到最後,還是沒能正式出道——
克郎疑惑地歪著頭。沒能出道?那這裡的CD又是怎麼回事?不是已經風光出道了嗎?還是憑藉自己最喜歡的一首歌。
他哼起了《重生》,但卻死活想不起歌詞。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明是他自己寫的歌。
到底歌詞是什麼呢?克郎打開CD盒,取出封套想看歌詞,手指卻突然動彈不得,無法將摺疊的封套展開。店裡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這是怎麼了?什麼音樂這麼吵——
下一瞬間,克郎睜開了眼睛。他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陌生的天花板、牆壁、窗帘——順著視線看到這裡,他終於記起這是丸光園的一間客房。
鈴聲大作,他聽到似乎有人在尖叫,還有人在喊:「起火了,冷靜點!」
克郎跳了起來,抓起旅行包和夾克,套上鞋。幸好昨晚他沒脫衣服就睡著了。吉他怎麼辦?他只花一秒鐘就得出結論——不要了。
一出房間,他吃了一驚。走廊里濃煙滾滾。
一名工作人員用手帕捂著嘴,向他招手。「這邊,請從這邊逃離。」
克郎依言跟著他往外跑,一步兩個台階地狂奔下去。
馬上就要到樓下時,克郎卻停住了腳步。他在走廊上看到了小芹。
「你在幹嗎!快跑啊!」克郎大喊。
小芹雙眼通紅,淚水打濕了臉頰。「我弟弟……辰之不在屋裡。」
「什麼?他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不過可能在屋頂平台。他睡不著的時候總是去那裡。」
「屋頂平台……」克郎猶豫了一下,但接下來的動作卻很迅速。他把自己的行李塞給小芹。「幫我拿著,你趕快跑!」
「啊?」留下瞪大眼睛的小芹,克郎轉身衝上樓梯。
短短一會兒,煙霧又濃了很多,他眼淚簌簌直掉,喉嚨也痛了起來。不僅看不清楚周遭,連呼吸都很困難。更可怕的是看不到火光,究竟是什麼地方起火了呢?再停留下去很危險,要馬上逃走嗎?克郎正想著,突然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喂!你在哪兒?」他出聲喊道。剛一張嘴,煙就湧進了喉嚨。儘管嗆得受不了,他還是奮力向前。
有什麼東西崩塌的聲音傳來,與此同時,煙霧變淡了。他看到一個少年蹲在樓梯上。正是小芹的弟弟。
克郎把少年扛到肩上,正要往下跑時,轟隆一聲巨響,天花板掉了下來,轉瞬間周圍已是一片火海。
少年哭喊起來,克郎也心亂如麻。
但待在這裡是死路一條。要活命,只有衝下樓。
克郎扛著少年在火海里奔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兒跑,怎麼跑。巨大的火焰不斷襲來,他全身劇痛,無法呼吸。
紅光與黑暗,同時將他包圍。
似乎有人在喊他,但他已無力回答,身體一動也不能動了。不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在不在。意識漸漸模糊,彷彿要睡著了。
一封信上的文字,朦朧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你對音樂的執著追求,絕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將會有人因為你的歌而得到救贖。你創作的音樂也必將流傳下去。
若要問我為何能如此斷言,我也很難回答,但這的確是事實。
請你始終堅信這一點,堅信到生命最後一刻。
啊,是這樣啊。現在就是最後的時刻,我只要現在仍然堅信就好嗎?
如果真如信上所說,爸,我也算是留下足跡了吧?雖然我打了一場敗仗。
10
擠得人山人海的體育館里,一直充滿了狂熱的歡呼聲。此前的三首安可曲,都讓歌迷們的熱情充分燃燒。然而最後這首卻風格迥異。忠實的歌迷們似乎都知道這一點。她一拿起話筒,數萬人就安靜下來。
「最後還是往常的那首歌。」絕代的天才女歌手說,「這首歌是我的成名作,但它還有更深的意義。這首歌的作者,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了我弟弟的生命。如果沒有遇到他,就不會有現在的我。所以我這一生,都會一直唱這首歌。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報答。那麼,請大家欣賞。」
隨後,《重生》的旋律悠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