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思域車上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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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檢票口出來,浪矢貴之看了眼手錶,指針指向晚上八點半剛過。不對勁啊,他環顧四周,果然不出所料,時刻表上方的時鐘顯示的是八點四十五分。浪矢貴之撇撇嘴,嘖了一聲。這破表,又不準了。
手錶是考上大學時父親買給他的,最近常常走著走著就停了。想想也難怪,已經用了整整二十年了。他琢磨著換塊石英錶。這種採用石英振蕩器的劃時代手錶,過去身價抵得上一輛小型汽車,不過最近價格已經直線下降。
出了車站,他走在商業街上。讓他驚訝的是,都這麼晚了,還有店鋪在營業。從外面看過去,每家店生意都很紅火。聽說隨著新興住宅區的形成、新來居民的增加,對車站前商業街的需求也水漲船高。
這種偏僻小鎮的不起眼街道竟然也這麼繁華,貴之覺得很意外。不過得知從小長大的地方正在恢復活力,倒也不是件壞事。他甚至還想,要是自家的店也在這條商業街上就好了。
從商業街拐進小路,筆直向前,很快進入一片住宅林立的區域。每次來到這一帶,景色都有新的變化,因為不斷有新房子蓋起來。聽說這邊的住戶當中,不少人遠在東京上班。想到就算搭特快電車,也得花上兩個小時,貴之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來。他現在租住在東京都內的公寓大廈里,雖說面積不大,也是兩室一廳的套房,他和妻子、十歲的兒子共同生活。
不過他轉念又想,雖然從這裡去東京上班很不方便,但一個地段不可能各方面都很理想,或許某種程度上的妥協也是必要的。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上班時間長一點還是可以忍耐的吧。
穿過住宅區,來到一個T字路口。右轉繼續前行,是一條平緩的上坡路。這裡他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隨便怎麼走,身體都記得哪裡該拐彎。因為直到高中畢業,這是他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
不久,右前方出現一棟小小的建築。路燈已經亮起,但招牌上的字樣黯淡發黑,很難辨認。捲簾門緊閉。
貴之在店前駐足,抬頭望向招牌。浪矢雜貨店——走近看,依稀可以認出這行字。
雜貨店和旁邊的倉庫之間,有一條約一米寬的通道。貴之從那兒繞到店鋪後方。念小學時,他總是把自行車停在這裡。
後面有一扇後門,門旁安著牛奶箱。牛奶一直送到十年前。後來母親去世,過了一陣子就沒再訂了。但牛奶箱保留到了現在。牛奶箱旁邊有個按鈕。以前按下去的話,門鈴會響,現在已經不響了。
貴之伸手去擰門把,果然一擰就開。每次都是這樣。
脫鞋處並排放著一雙熟悉的涼鞋和一雙老舊的皮鞋。兩雙鞋屬於同一個主人。
「晚上好。」貴之低聲說。沒人回應,他不以為意地徑自脫鞋進門。一進去首先看到廚房,再往前是和室,和室的前方就是店鋪。
雄治身穿日式細筒褲和毛衣,端坐在和室的矮桌前,只把臉慢慢轉向貴之。他扶了扶鼻樑上的老花鏡。「哎呀,是你啊。」
「哎呀什麼呀,你又沒鎖門。我都說了多少遍了,門一定要鎖好。」
「沒關係。有人進來的話,我馬上就知道了。」
「知道才怪。你剛才不就沒聽到我說話?」
「我聽到了,不過我正在想事兒,懶得回答。」
「你還是這麼嘴硬。」貴之把帶來的小紙袋擱到矮桌上,盤腿坐下,「喏,這是木村屋的紅豆麵包,你最愛吃的。」
「哦!」雄治眼前一亮,「老讓你買東西,真不好意思。」
「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雄治嗨喲一聲站起身,提起紙袋。旁邊的佛龕敞著門,他把裝著紅豆麵包的紙袋放到台上,站在那裡搖了兩次鈴鐺,這才回到原地坐下。身材瘦小的他已經年近八十,腰板還是挺得筆直。
「你吃了晚飯沒有?」
「下班回來吃了蕎麥麵,因為今晚要住在這兒。」
「哦,那你跟芙美子說了嗎?」
「說了,她也很挂念你呢。你最近身體怎麼樣?」
「托你的福,沒什麼問題。你其實沒必要特地來看我。」
「好不容易來一趟,別這麼講嘛。」
「我只是想說,你不用擔心我。對了,我剛洗過澡,水還沒倒,現在應該還沒冷,你什麼時候想洗就去洗。」
兩人說話的當兒,雄治的視線一直望著矮桌。桌上攤著一張信紙,旁邊有一個信封,收信人處寫著「致浪矢雜貨店」。
「這是今晚的來信嗎?」貴之問。
「不是,是昨天深夜送過來的,今天早上才發現。」
「那不是早上就要答覆了嗎?」
向浪矢雜貨店諮詢的煩惱,回信會在翌日早上放到牛奶箱里——這是雄治制定的規則。為此他每天早晨五點半就起床。
「不用,諮詢的人好像也對深夜來信感到抱歉,說可以晚一天回信。」
「這樣啊。」
真是怪事,貴之暗想。為什麼雜貨店的店主要回答別人的煩惱諮詢呢?當然,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是知道的,因為連周刊都來採訪過。從那以後諮詢量大增,其中有誠意來諮詢的,但大部分都只是湊熱鬧,明顯是惡意騷擾的也不少。最過分的一次,一晚上收到三十多封諮詢信,而且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內容也全是信口胡說。然而雄治連那些信也要一一回答。「算了吧!」當時貴之忍不住對雄治說,「再怎麼看,這都是惡作劇。拿它當回事不是太傻了嗎?」
但老父親卻一點也不怕吃虧的樣子,反而以同情的口氣說:「你呀,什麼都不懂。」
「我哪裡不懂了?」面對貴之生氣的詰問,雄治一臉淡然地說道:
「不管是騷擾還是惡作劇,寫這些信給浪矢雜貨店的人,和普通的諮詢者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內心破了個洞,重要的東西正從那個破洞逐漸流失。證據就是,這樣的人也一定會來拿回信,他會來查看牛奶箱。因為他很想知道,浪矢爺爺會怎樣回復自己的信。你想想看,就算是瞎編的煩惱,要一口氣想出三十個也不簡單。既然費了那麼多心思,怎麼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不但要寫回信,而且要好好思考後再寫。人的心聲是絕對不能無視的。」
事實上,雄治逐一認真回答了這三十封疑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諮詢信,並在早晨放進牛奶箱。八點鐘店還沒開門的時候,那些信果然被人拿走了。之後再也沒發生類似的惡作劇,而且在某天夜裡,投來了一張只寫了一句話的紙:「對不起,謝謝你。」字跡和三十封信上的十分相像。貴之至今都忘不了父親把那張紙拿給自己看時,臉上那驕傲的表情。
大概是找到了人生價值吧,貴之想。十年前母親因心臟病離開人世時,父親整個人都垮了。那時兄弟姊妹們都已離家獨立,形單影隻的孤獨生活,奪走了一個將近七十歲的老人生活下去的意志,看著委實令人難過。
貴之有個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名叫賴子。但她和公婆住在一起,完全指望不上。能照顧雄治的,就只有貴之了。可是他那時也剛剛成家立業,住在公司狹小的職員宿舍里,沒有餘力把父親接去同住。
雄治想必也了解兒女的難處,儘管身體不好,卻隻字不提關店的事。既然父親堅持撐下去,貴之也就樂得由他。
但是有一天,姐姐賴子打來了一個意外的電話。
「我真是嚇了一跳,老爸現在整個人精神煥發,比媽沒過世時還要有活力。這樣我總算放了心,暫時應該沒問題了。你也去看看他吧?我包你會大吃一驚的。」
姐姐剛去看望了很久沒見的父親,說得十分起勁。接著她又用興奮的口氣問:「你知道爸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有精神嗎?」貴之回答說不知道。「也是,我想你也不會知道。我聽說的時候,又嚇了一大跳。」說完這些,她這才把緣由告訴了貴之。原來父親干起了類似煩惱諮詢室的事情。
乍一聽到這話,貴之完全沒反應過來,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那是什麼玩意兒?於是一到假日,他就立刻回了老家。眼前看到的景象讓他難以置信:浪矢雜貨店前圍著一大群人,其中主要是孩子,也有一些大人。他們都在朝店鋪的牆上看,那裡貼了很多紙,他們邊看邊笑。
貴之走到跟前,越過孩子們的頭頂向牆上望去,那裡貼的都是信紙或報告用紙,也有很小的便箋紙。他看了看上面的內容,其中一張這樣寫道:「有個問題想問。我希望不用學習、不用作弊騙人,考試也能拿到一百分。我該怎麼做呢?」
這明顯是小孩子寫的字。對應的回答貼在下方,是他熟悉的父親的字跡。
「請懇求老師進行一次關於你的考試。因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當然是正確的。」
這都是什麼啊,貴之想。與其說是煩惱諮詢,更像是機智問答。
他把其他的問題也看了一遍。從「我很盼望聖誕老人來,可家裡沒有煙囪,該怎麼辦」,到「如果地球變成猴子的星球,該跟誰學猴子話」,內容全都不怎麼正經。但無論什麼問題,雄治都回答得極為認真。這種諮詢看來很受歡迎。店鋪旁邊放著一個安有投遞口的箱子,上面貼著一張紙,寫著「煩惱諮詢箱任何煩惱均歡迎前來諮詢浪矢雜貨店」。
「呃,就算是一種遊戲吧。本來是架不住附近孩子們起鬨,硬著頭皮開始的,沒想到頗受好評,還有人特意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看。能起到什麼作用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最近孩子們老是來問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我也得絞盡腦汁來回答,真是夠嗆啊。」
雄治說著露出苦笑,但表情卻眉飛色舞,和妻子剛剛過世時相比,簡直換了一個人。貴之心想,看來姐姐所言不虛。
讓雄治重新找到人生價值的煩惱諮詢,起初大家都抱著好玩的心態,但漸漸開始有人來諮詢真正的煩惱。這樣一來,惹眼的諮詢箱就顯得不大方便了,所以現在改成了通過捲簾門上的投遞口和牛奶箱交換信件的方式。不過遇到有趣的煩惱,還是會像以前那樣,貼到店鋪的牆上。
雄治雙臂抱胸,端坐在矮桌前。桌上攤著信紙,但他並沒有動筆的意思。他的下唇稍稍噘起,眉頭緊皺。
「你沉思好久了。」貴之說,「很難回答嗎?」
雄治慢慢點頭。「諮詢的是個女人,這種問題我最不擅長。」
他指的應該是戀愛情事。雄治是相親結婚,但直到婚禮當天,新郎新娘彼此都還不大了解。貴之暗想,向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諮詢戀愛問題,未免也太沒常識了。
「那你就隨便寫寫唄。」
「這叫什麼話?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雄治有點惱火地說。
貴之聳了聳肩,站起身來。「有啤酒吧?我來一瓶。」
雄治沒作聲,貴之自行打開冰箱。這是台雙門的舊式冰箱,兩年前姐姐家換冰箱時,把以前用的老冰箱給了雄治。之前他用的是單門冰箱,昭和三十五年買的,當時貴之還是大學生。
冰箱里冰著兩瓶啤酒。雄治喜歡喝酒,冰箱里從來沒斷過啤酒。過去他對甜食正眼也不瞧,愛上木村屋的紅豆麵包是六十歲過後的事了。
貴之拿出一瓶啤酒,起開瓶蓋,接著從碗櫥里隨便拿了兩個玻璃杯,回到矮桌前。「爸也喝一杯?」
「不了,我現在不喝。」
「是嗎?這可真難得。」
「沒寫完回信前不喝酒,我不是早說過了嘛。」
「這樣啊。」貴之點點頭,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啤酒。
凝神思索的雄治緩緩望向貴之。
「父親好像有老婆孩子。」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麼?」貴之張大了嘴,「你說誰?」
「諮詢的人。是個女人,不過父親有妻子。」
貴之還是一頭霧水。他將啤酒一飲而盡,擱下玻璃杯。
「這很正常啊。我父親也有妻子小孩,妻子已經過世了,不過小孩還在,就是我啦。」
雄治皺起眉頭,煩躁地搖搖頭。「你沒聽懂我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父親,不是諮詢者的父親,而是孩子的父親。」
「孩子?誰的?」
「我不是說了嗎,」雄治不耐煩似的擺擺手,「是諮詢者懷的孩子。」
貴之咦了一聲,隨即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諮詢者懷孕了,但對方是有婦之夫。」
「沒錯。我從剛才就是這麼說的啊。」
「你說得也太不清不楚了。你說父親,誰都會以為是諮詢者的父親。」
「分明是你先入為主了。」
「是嗎?」貴之側著頭,伸手拿起杯子。
「你怎麼看?」雄治問。
「什麼怎麼看?」
「你在沒在聽哪?那個男人有老婆孩子,而諮詢者懷了他的小孩,你覺得應該怎麼辦才好?」
總算說到諮詢的內容了。貴之喝了杯啤酒,呼地吐出一口氣。
「時下的小姑娘真是不檢點,還笨得要死。跟有老婆的男人扯上關係,能有什麼好事?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雄治板起臉,拍了拍矮桌。
「不要說三道四了,快回答我,應該怎麼辦?」
「這還用問?當然是墮胎了,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答案?」
雄治冷哼了一聲,抓抓耳朵後面。「看來我是問錯人了。」
「怎麼啦,什麼意思?」
雄治掃興地撇了撇嘴,用手砰砰地敲著諮詢信。「『當然是墮胎了,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答案?』——連你也這麼說,這個諮詢者的第一反應當然也是這樣。但她還是很煩惱,你不覺得這不合情理嗎?」
面對雄治尖銳的指責,貴之默然無語。他說得確實沒錯。
「你聽好了。」雄治接著說,「這個人在信上說,她也明白應該把孩子打掉。她認為那個男人不會負起責任,也冷靜地預見到如果靠女人獨自撫養孩子,未來會相當辛苦。儘管如此,她還是下不了決心,無論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來,不想去打胎。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個嘛,我是搞不懂。爸你知道?」
「看過信后我就明白了。對她來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最後?」
「一旦錯過這個機會,她很可能再也生不了孩子。這個人之前結過一次婚,因為總也生不了小孩去看醫生,結果發現是很難生育的體質。醫生甚至叫她死了生小孩的心。因為這個原因,婚姻最後也難以為繼。」
「原來是有不孕症的人啊……」
「總之因為這個緣故,對這個人來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聽到這裡,你總該明白,我不能簡單地回答她『只有墮胎了』吧?」
貴之將杯中的啤酒一口喝乾,伸手去拿啤酒瓶。
「你說的我懂,但最好還是不要生下來吧?小孩子太可憐了,她也會很辛苦。」
「所以她在信上說,她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
「話是這麼說……」貴之又倒了一杯啤酒後,抬起頭,「可這就不像是諮詢了呀。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明顯她已經決定要生了。爸你不管怎麼回答,對她都沒有影響。」
雄治點點頭。「有可能。」
「有可能?」
「這麼多年諮詢信看下來,讓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時候,諮詢的人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來諮詢只是想確認自己的決定是對的。所以有些人讀過回信后,會再次寫信過來,大概就是因為回答的內容和他的想法不一樣吧。」
貴之喝了口啤酒,皺起眉頭。「這麼麻煩的事情,虧你也能幹上好幾年。」
「這也算是助人為樂。正因為很費心思,做起來才有意義啊。」
「你可真是愛管閑事。不過這封信就不用琢磨了吧,反正她都打算要生了,那就跟她說『加油,生個健康的寶寶』得了唄。」
聽兒子這樣說,雄治看著他的臉,嘴不悅地撇成へ字形,輕輕搖了搖頭。「你果然什麼都不懂。從信上看,確實能充分感受到她想把孩子生下來的心情,但關鍵在於,心情和想法是兩碼事。說不定她雖然渴望生下這個孩子,內心卻明白只能打掉,寫信來是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如果是這樣,跟她說請把孩子生下來,就會適得其反,讓她遭受無謂的痛苦。」
貴之伸手按著太陽穴,他的頭開始痛起來了。
「要是我就回答她,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你不用擔心,誰也不會找你要答案。總之,必須從這封信上看出諮詢者的心理狀態。」說完雄治再度交抱起雙臂。
真麻煩啊,貴之事不關己地想著。不過這樣潛心思索如何回信,對雄治來說卻是無上的樂趣。正因為如此,貴之很難開口切入正題。他今晚來到這裡,並不是單純只為看望年邁的父親。
「爸,你現在方便嗎?我也有事要說。」
「什麼事?你看也知道,我正忙著呢。」
「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而且你說是在忙,其實只是在思考,對吧?不如想點別的事情,也許反而會想到好主意。」
大概是覺得他說的也對,雄治板著臉轉向兒子。「到底什麼事?」
貴之挺直後背。「我聽姐姐說了,店裡的生意好像很差。」
雄治一聽就皺起眉頭。「賴子這傢伙,真是多管閑事。」
「她是擔心你才告訴我的,既然是女兒,這也是很自然的啊。」
賴子過去在稅務師事務所工作過,她充分利用工作經驗,每年浪矢雜貨店的納稅申報都由她一手打理。但前幾天報完今年的稅後,她給貴之打來了電話。
「情況很糟呀,咱家的店。已經不是有赤字的問題了,而是紅彤彤一片。這樣子換誰申報都一樣,因為根本不需要想辦法避稅,就算老老實實地申報,也一分錢稅金都不用交。」
「有這麼嚴重?」貴之問,得到的回答是「如果爸爸本人去報稅,稅務署可能會勸他去申請最低生活保障」。
貴之重新望向父親。
「我說,差不多也該收店了吧?這一帶的客人如今不都去了車站前的商業街嗎?車站沒建成之前,這邊因為靠近公交車站,還有生意可做,現在已經不行了。還是放棄吧。」
雄治掃興地揉了揉下巴。
「收了店,我怎麼辦?」
貴之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可以去我那裡啊。」
雄治眉毛一動。「你說什麼?」
貴之掃視著房間,牆上的裂痕映入眼帘。
「不做生意的話,就沒必要住在這麼不方便的地方了。跟我們一起住吧,我已經和芙美子商量好了。」
雄治哼了一聲。「就那間小房子?」
「不是,其實我們正考慮搬家,畢竟也到了該買房的時候了。」
雄治睜大了老花鏡下的雙眼。「你?買房?」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我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現在正在四處看房子。再說,也要考慮你養老的問題啊。」
雄治扭過臉,微微擺了擺手。「你不用考慮我。」
「為什麼?」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想辦法,不需要你們照顧。」
「就算你這麼講,做不到的事情還是做不到啊。沒有什麼收入,你要怎麼活下去?」
「用不著你操心。我都說了,我會想辦法的。」
「怎麼想辦——」
「你有完沒完?」雄治抬高了聲音,「你明天不是要回公司嗎?那得一早就起。別在這兒啰唆了,趕緊去洗個澡睡覺。我很忙,還有事情要做呢。」
「你要做的事情,不就是寫那個嗎?」貴之揚了揚下巴。
雄治沉默地瞪著信紙,看來已經懶得搭理他了。
貴之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借用下浴室。」
雄治依然沒有回應。
浪矢家的浴室很小。貴之縮起手腳,以雙手抱膝的姿勢泡在舊不鏽鋼浴缸里,眺望著窗外。靠近窗邊有一棵大松樹,依稀可以看到幾根枝葉。這是他從小就看慣的景象。
或許雄治留戀的不是雜貨店,而是煩惱諮詢。他覺得一旦關了店離開這裡,就不會有人來找他諮詢了。貴之也認為他想的沒錯。正因為抱著鬧著玩的心態,才能輕鬆愉快地接受諮詢。
現在就奪走他的這種樂趣,未免有點殘忍,貴之想。
第二天早晨六點,貴之就起床了。叫醒他的是以前用的發條式鬧鐘。在二樓的房間里換衣服的時候,他聽到窗子下方有些響動。悄悄推開窗往下望去,一個人影正從牛奶箱前離開。那是名穿著白衣的長發女子,面貌看不清楚。
貴之走出房間,下到一樓。雄治也已經起來了,正站在廚房裡,鍋里的水已經燒開。
「早。」貴之打了個招呼。
「哦,你起來了。」雄治瞥了眼牆上的時鐘,「早飯怎麼辦?」
「我不用了,馬上就得走。倒是那個事怎麼樣了?就是那封諮詢信。」
正從罐子里往外抓柴魚乾的雄治停下手,綳起臉看向貴之。
「寫好了,我一直寫到深夜。」
「你怎麼回答她的?」
「那可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還用問嘛,這是規則。因為關係到個人隱私。」
「這樣啊。」貴之搔搔頭。父親也知道「個人隱私」這個詞,這令他很意外。「有個女人開牛奶箱拿信了。」
「什麼?你看到了?」雄治露出責怪的神色。
「我從二樓往窗外瞥了一眼,偶然看到的。」
「她不會發現你了吧?」
「我想應該沒有。」
「只是你猜想?」
「不會發現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雄治噘起下唇,搖了搖頭。
「不可以窺看諮詢者,這也是規則。如果對方覺得自己被發現了,就不會再寫信來諮詢了。」
「所以說不是有意去看的,湊巧看到而已。」
「真是的,難得回來見一面,不要給我惹出是非來。」雄治一邊抱怨,一邊盛出柴魚乾煮的湯。
貴之小聲說了聲對不起,走進洗手間,隨後在洗手台刷牙洗臉,收拾完畢。雄治在廚房裡煎雞蛋,大概是獨自生活時間長了,手法很熟練。
「我看,現在這樣也行。」貴之對著父親的背影說,「暫時不跟我們一起住也沒關係。」
雄治沒作聲,似乎覺得壓根兒不用回答。
「明白了。那,我走了。」
「嗯。」雄治低聲回答,依然沒轉身。
從後門離開時,貴之打開牛奶箱看了看,裡面什麼也沒有。
老爸是怎麼回答的呢?他有點——不,是相當在意。
2
貴之上班的公司在新宿,位於一棟大廈的五樓,從樓上可以俯視靖國通。業務內容是出售和出租辦公設備,客戶以中小企業居多。年輕的社長慷慨激昂地宣稱「今後就是電腦時代」,據他說,辦公場所每人一台微型電子計算機——簡稱電腦——的時代即將到來。文科出身的貴之總覺得那玩意兒派不上什麼用場,但社長似乎堅信它用途無窮。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也要用心學習啊!」這是社長最近的口頭禪。
姐姐賴子打電話到公司時,貴之正在看《電腦入門》這本書。裡面的內容看得他雲里霧裡,恨不得把書扔出去。
「不好意思啊,往你公司打電話。」賴子帶著歉意說。
「沒關係。有什麼事?還是爸的事嗎?」姐姐只要打電話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和爸爸有關。
「是啊。」不出所料,賴子果然這樣回答,「昨天我去看他,可是店關門了。你聽說了什麼沒有?」
「咦?沒有啊,我什麼也沒聽說。怎麼了?」
「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沒什麼,偶爾也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呀。」
「不是那樣的。回來的路上,我找了附近的住戶打聽,問他們最近浪矢雜貨店怎麼樣,他們說,大概一周前就關門了。」
貴之蹙起眉頭。「這就不對勁了。」
「是吧?而且爸的氣色也很不好,我看他瘦得厲害。」
「是不是生病了?」
「我也這麼想……」
這件事確實令人不安。對雄治來說,煩惱諮詢是他現在最大的生活樂趣,而要持續開展下去,首要前提就是雜貨店正常開張。
前年貴之曾經試圖勸說雄治關店。想到他當時的態度,貴之覺得他不可能沒病沒痛的就把店關了。
「我知道了。我今天就回去看看。」
「不好意思,那就拜託你啰?是你的話,他也許會說出實情。」
這可不好說,貴之心裡想著,回了句「好吧,我問問看」就掛了電話。
到了下班時間,他離開公司,前往老家。路上他用公用電話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說了緣由,妻子芙美子也很擔心。
上次見到父親,是在今年正月的時候。他帶著芙美子和兒子一起回家看望,那時父親看起來還很硬朗。半年過去,這中間出什麼事了呢?
晚上九點多,貴之抵達了浪矢雜貨店。駐足望去,店鋪捲簾門緊閉。這光景本來不足為奇,但他卻有種感覺,似乎整個店都變得生氣全無。
繞到後門,探手去擰把手,卻發現罕有地上了鎖。貴之取出備用鑰匙。這把鑰匙已經多年沒有用過了。
打開門走進去,廚房的燈關著。繼續往前,只見雄治躺在和室的被褥上。
或許是聽到了動靜,雄治翻了個身,轉臉向外。「是你啊,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姐姐擔心你,給我打了電話。聽說你把店關了?而且整整一個禮拜?」
「是賴子啊。這孩子,老是多管閑事。」
「這哪裡是閑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身體不舒服嗎?」
「沒多大事。」
也就是說,果然身體狀況不好。
「哪兒不舒服?」
「我不是說了,沒多大事。沒有什麼地方疼啊難受什麼的。」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把店關了?告訴我呀。」
雄治聽了沉默不語。貴之以為父親又要固執地不回答了,但一看父親的臉,他頓時吃了一驚。父親眉頭緊鎖,緊抿著嘴唇,神色間流露出深切的痛苦。
「爸,到底……」
「貴之,」雄治開口了,「有房間嗎?」
「你是指什麼?」
「就是你那兒呀,東京。」
「有。」貴之點點頭。去年他在三鷹買了棟房子,雖然是二手房,但入住前已經翻修一新。雄治自然也去看過。
「還有空出來的房間嗎?」
貴之明白父親的意思了,同時也湧起一股意外之感。
「有啊。」貴之說,「我們早就給你準備了房間,就是一樓的和室。以前你去的時候,不是帶你看過嗎?雖然小了點,不過採光很好。」
雄治長長地嘆了口氣,抓了抓額頭。
「芙美子是什麼想法?她真的能接受嗎?好容易有了個屬於自己的家,可以和丈夫孩子親親熱熱地生活了,突然多了個老頭子,會不會覺得很礙事?」
「這一點你儘管放心。當初買房的時候,我們挑選的標準就是方便和你一起住。」
「……哦。」
「你想去住了嗎?我們隨時都歡迎。」
「好吧。」雄治的表情依然很嚴肅,「那就叨擾你們啦。」
貴之感到胸口有股壓迫感。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嗎?但他小心地沒有將情緒表露到臉上。
「別這麼客氣。不過,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前你不是說過,店會一直開下去嗎?果然還是身體不好吧?」
「沒那回事,你不要疑神疑鬼。怎麼說呢,反正……」雄治頓了頓,隔了一會兒才說下去,「反正也是時候了。」
「這樣啊。」貴之點點頭。既然雄治如此說,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雄治離開浪矢雜貨店,是一周之後的事情。他沒找專業的搬家公司,全靠自己家人幫忙搬了家。帶走的只是最需要的物品,其他的都留在店裡,因為房子怎麼處置還沒有決定。就算想賣,一時也找不到買家,所以就先這樣了。
搬家的途中,租來的卡車收音機里在播放南天群星的《可愛的艾莉》。這首歌是三月份發售的,現在非常流行。
妻子芙美子和兒子都對新的家庭成員表示了歡迎。當然貴之心裡有數,兒子且不提,芙美子心裡肯定是不樂意的。但她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不會把這話說出來。這也是貴之娶她的原因。
雄治好像也對新生活感到很滿意,每天在自己房間里讀讀書,看看電視,有時出去散散步。尤其讓他開懷的是,現在每天都能見到孫子了。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共同生活沒多久,雄治就病倒了。他是深夜突感疼痛,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據他說是腹痛得厲害。這種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讓貴之慌了手腳。
第二天,醫生向貴之說明了病情。雖然還需要進一步檢查,但很可能是肝癌。
而且是晚期——戴眼鏡的醫生以冷靜的口氣說道。
「您的意思是,沒有辦法了嗎?」貴之問。
「你可以這麼認為。」醫生語氣不變地回答。換句話說,手術已經沒有意義。
當然,雄治並沒有聽到這番話。他們討論的時候,他還在麻醉的效力下沉睡。
他們商量好不向病人透露真正的病情,準備以一個適當的病名瞞過他。
得知情況后,姐姐賴子失聲痛哭,責怪自己沒有早點帶父親去看病。被姐姐這一說,貴之心裡也很難過。雖然一直覺得父親精神不好,可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重病。
雄治從此開始了與病魔抗爭的生活。不知是否該說是幸運,他幾乎從沒叫過痛。每次去醫院看望,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消瘦,讓貴之很心酸,不過,病床上的雄治看上去倒還比較有精神。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貴之下班回來,去醫院看望父親,發現他難得地坐起身,眺望著窗外。這是間兩人病房,另一張床現在空著。
「今天精神不錯嘛。」貴之打了個招呼。
雄治抬頭望向兒子,忽然不出聲地笑了。
「因為平常都是最低點,偶爾也有回升的日子。」
「回升就好。這是紅豆麵包。」貴之把紙袋擱到旁邊的架子上。
雄治看了一眼紙袋,又望向貴之。
「有件事想麻煩你。」
「什麼事?」
「嗯……」雄治沉吟著,垂下了視線。隨後他略帶猶豫地開口了,說出的話完全出乎貴之的預料。
他說,他想回店裡。
「回去幹嗎?還要做生意嗎?以你這樣的身體?」
貴之一問,雄治搖了搖頭。
「店裡沒什麼商品,開張是不可能的了。不過那也無所謂,我只是想回到那裡。」
「為什麼要回去呢?」
雄治閉上了嘴,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
「你用常識想想吧,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肯定沒法一個人生活,得有人陪著照顧你。你難道不明白,這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雄治聽了,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沒人陪也沒關係,我一個人就行。」
「怎麼可能啊。想也知道,不能把病人一個人丟下不管。你就別說這種異想天開的話了。」
雄治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彷彿在訴說什麼。「只要待一晚就可以了。」
「一晚?」
「是啊,一晚。我只想在店裡一個人待上一晚。」
「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跟你講也沒用,你不會理解的。不過,換了別人也一樣理解不了。你會覺得這事很荒唐,不想搭理。」
「你不跟我說,怎麼知道我能不能理解呢?」
「唔……」雄治歪著頭,「不行,你不會相信。」
「啊?不相信?不相信什麼?」
雄治沒有回答,而是換了副口氣說道:「貴之,醫生有沒有告訴你,我現在隨時可以出院?反正已經沒法治療了,病人想做什麼就讓他去做吧——他們這麼跟你說了吧?」
這回輪到貴之沉默了。雄治所說的都是事實。醫生的確告知過他,雄治的病情已經無計可施,什麼時候去世都不奇怪。
「拜託了,貴之。就照醫生說的辦吧。」雄治雙手合掌請求。
貴之皺起眉頭。「你別這樣。」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請你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吧。」
老父親的話壓得貴之心頭很沉重。儘管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他還是想讓父親實現心愿。他嘆了口氣。「你想什麼時候去?」
「越快越好,今晚怎麼樣?」
「今晚?」貴之禁不住瞪大雙眼,「為什麼這麼急……」
「我不是說了,已經沒時間了。」
「可是總得跟大家說明一下吧。」
「沒那必要。賴子那邊你別透風聲,跟醫院就說臨時回趟家,然後直接去店裡。」
「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先把緣由告訴我啊。」
雄治扭過臉去。「要是跟你說了,你肯定會說不行。」
「不會的,我保證。我一定帶你去店裡,你就告訴我吧。」
雄治緩緩望向貴之。「真的嗎?你真的會相信我的話?」
「真的。我會相信。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好。」雄治點點頭,「那我就告訴你。」
3
坐在副駕駛座上,雄治一路幾乎沒說話,但也不像是睡著了。離開醫院約三個小時后,熟悉的風景逐漸出現在眼前,他開始懷念地望著窗外。
今晚帶雄治出來的事,貴之只告訴了妻子芙美子。讓一個病人搭電車顯然不現實,所以必須自己開車。而且今晚很可能回不來。
前方可以看到浪矢雜貨店了。貴之將去年剛買的思域汽車徐徐停在店前。拉起手剎后,他看了眼手錶,十一點剛過。
「好了,到了。」
拔出車鑰匙后,貴之正要起身,雄治伸手按住了他的腿。
「送到這兒就行了,你回去吧。」
「可是……」
「跟你說過好幾次了,我一個人待著就好,不希望旁邊有人在。」
貴之垂下眼。他很明白父親的心情,如果相信那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的話。可是……
「對不起。」雄治說,「讓你送我到這麼遠的地方,還提出這麼任性的要求。」
「算了,沒什麼。」貴之揉了揉鼻子下面,「那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現在就隨便找個地方消磨時間吧。」
「你是要在車裡睡一覺嗎?這可不行,對身體不好。」
貴之嘖了一聲。
「爸,你也好意思講這話,你自己可是個重病號。再說,換了你是我,你會把生病的父親丟在跟廢棄屋沒兩樣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回去嗎?反正早上要來看你,還不如在車上等著舒服。」
雄治歪了歪嘴,臉上的皺紋愈發深了。「抱歉啊。」
「你一個人真的不要緊?要是我過來的時候,發現你倒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可不答應。」
「嗯,沒事。而且店裡沒有斷電,不會一片漆黑。」說完雄治打開身旁的車門,伸腳踏上地面,動作看著讓人很不放心。
「啊,對了。」雄治回過頭,「差點忘了一件要緊事,我得先把這個交給你。」他遞出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
「我本來是打算把這作為遺書的,但既然已經將一切都毫不隱瞞地跟你說了,所以現在就交給你也沒問題了。或許這樣反而更好。你等我進屋后再看,看完之後,要發誓按照我的意願去做。否則,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就沒有意義了。」
貴之接過信封。信封的正反兩面都空無一字,但裡面好像裝了信紙。
「那就拜託你了。」雄治下了車,拄著從醫院帶來的拐杖邁步向前。
貴之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雄治一次也沒有回頭,身影漸漸消失在店鋪和倉庫之間的那條通道上。
恍惚了好一會兒,貴之才回過神來,拆開手上的信封。裡面的確裝有信紙,上面寫著奇妙的內容。
貴之吾兒: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人世了。雖然說來落寞,但也是沒辦法的事。而且對我而言,其實並不會覺得落寞。
留下這封信給你,原因無他,只因為有件事一定要拜託你。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到。
我要拜託你的事,一言以蔽之,就是發布公告。當我的三十三周年忌日快要到來時,請你通過某種方式,將以下內容告知世人:
「○月○日(此處當然是填我的去世日期)凌晨零時零分到黎明這段時間,浪矢雜貨店的諮詢窗口將會復活。為此,想請教過去曾向雜貨店諮詢並得到回信的各位:當時的那封回信,對您的人生有何影響?可曾幫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當時那樣,來信請投到店鋪捲簾門上的投信口。務必拜託了。」
你一定會覺得這件事莫名其妙,但對我來說卻非常重要。就算覺得荒唐也好,希望你能夠完成我的心愿。
父字
把這封信看了兩遍,貴之不禁獨自苦笑。
假如事先沒得到任何解釋,接到這麼奇怪的遺書時,他會怎麼做呢?答案很明顯:必然會無視。他會以為父親是大限將近,腦子糊塗了,就此置之不理。就算當時有點掛意,也會轉眼就忘了。就算沒那麼快忘,三十年後也會忘得一乾二淨。
但聽了雄治那番奇妙的話后,他再也無法無視這封遺書了。因為這也是雄治很深的苦惱。
向他坦白心事時,父親首先拿出一張剪報,遞給了他。「你先看看這個。」
那是三個月前的一篇報道,內容是一名住在鄰鎮的女子之死。根據報道所述,有多人目擊到一輛汽車從碼頭墜入海中。接到報警,警察和消防員趕往救助,但駕駛座上的女子已經死亡。而車上一名一歲左右的嬰兒卻在落海后不久被推出車外,浮在水面時被發現,奇迹般安然生還。開車的女子名為川邊綠,二十九歲,未婚。汽車是她聲稱要帶孩子去醫院,向朋友借來的。據川邊綠的鄰居反映,她似乎沒有工作,生活很窘迫。事實上,她的確因為拖欠房租,被勒令當月月底前搬走。由於現場沒有踩剎車的痕迹,警方認為攜子自殺的可能性很高,目前正在進行調查——報道最後如此總結道。
「這篇報道怎麼了?」貴之問。
雄治難過地眯起眼睛,回答說,她就是當時的那個女人。
「你還記得有個女人因為懷了孕、男方卻是有婦之夫而感到迷茫,前來諮詢吧?我想她就是那個女人。地點是在鄰鎮,嬰兒剛滿一歲,這些也都吻合。」
「怎麼可能?」貴之說,「只是巧合吧?」
然而雄治搖了搖頭。
「諮詢的人用的都是假名,當時她用的假名是『綠河』。川邊綠……綠河,這也是巧合嗎?我看不像。」
貴之無話可說了。如果說是巧合,確實也太巧了點。
「再說,」雄治接著說道,「這個女人是不是當時那位諮詢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我的回答是不是正確。不,不只是當時,至今為止所寫的無數回信,對那些諮詢的人來說有什麼影響,這才是最重要的。我每次都是認真思考後才寫下回信,從來也沒有隨意敷衍,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可是究竟回信有沒有幫助到諮詢者,就不得而知了。說不定他們按照我的回答去做,結果卻陷入不幸的境地。想到這一點,我就如芒刺在背,再也無法輕鬆地開展諮詢了。所以我關了店。」
原來是這樣啊,貴之終於恍然。在此之前,堅決不肯關店的父親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意,一直是個不解之謎。
「搬到你這裡以後,我也一刻都忘不掉這件事。我的回答會不會讓別人走上錯誤的道路呢?一想到這個問題,我晚上就睡不著覺。病倒的時候,我也在想,也許這就是報應吧。」
「你多慮了。」貴之說。無論回信的內容為何,最後做出決定的都是諮詢者本人。即使最後落得不幸的結果,雄治也無須為此負責。
然而雄治還是看不開。一天又一天,他躺在病床上,腦子裡想的全是這個問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做一個奇異的夢。夢到的不是別的,正是浪矢雜貨店。
「那是深夜時分,有人往店鋪捲簾門上的投遞口投了一封信。我在某個地方看到了這一幕。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好像是空中,又好像就在附近。不管怎樣,我確實看到了。而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後……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你要問我為什麼這麼想,我也答不上來,但就是這種感覺。」
他幾乎每晚都會做這個夢。最後他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單純的夢境,而是對未來所發生事情的預知。
「往捲簾門裡投信的,是那些過去給我寄過諮詢信,並且收到我回信的人。他們是來告訴我,自己的人生有了怎樣的變化。」
我想去收那些信,雄治說。
「怎麼才能收到未來的信呢?」貴之問。
「只要我去了店裡,就能收到他們的來信。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我就是有這種預感。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一趟。」
雄治的語氣很堅定,不像是在說胡話。
這種事委實令人難以置信。然而貴之已經和父親約定會相信他,不得不答應父親的要求。
4
在狹小的思域車裡醒來時,周圍光線依然很暗。貴之打開車裡的燈,看了看時間,還差幾分鐘才到凌晨五點。
汽車停在公園附近的路上。貴之把往後放倒的座椅恢復原狀,又活動了一圈脖子后便下了車。
他在公園的洗手間里解了手,洗了臉。這是他兒時經常來玩的公園。從洗手間出來,他環顧四周。讓他有些驚訝的是,公園的面積意外的小。想想簡直不可思議,當年是怎麼在這麼小的地方打棒球的?
回到車上,他發動引擎,打開車頭燈,緩緩前進。從這裡到雜貨店只有數百米距離。
天色漸漸發白。抵達浪矢雜貨店前時,已經能看清招牌上的字樣。
貴之下了車,繞到店后。後門關得緊緊的,而且上了鎖。雖然有備用鑰匙,他還是選擇敲門。
敲門后等了十來秒,裡面隱約傳來響動。
開鎖的聲音響起,門開了,露出雄治的臉。他的表情很安詳。
「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貴之試探著說,聲音略帶嘶啞。
「唔,你先進來吧。」
貴之走進屋裡,砰地關上後門。那一瞬間,他感覺到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彷彿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一般。
脫了鞋邁進室內,雖然已經幾個月沒人住了,裡面卻不見明顯的破敗跡象,就連塵埃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沒想到還挺乾淨嘛。明明完全沒有——」正要說出「通過風」時,貴之突然頓住了。他看到了廚房裡的餐桌。
餐桌上擺著一排信,有十多封。每個信封都很漂亮,收信人欄幾乎都寫著「致浪矢雜貨店」。
「這是……昨晚收到的嗎?」
雄治點點頭,坐到椅子上。來回掃視了一遍信封后,他抬頭望向貴之。
「和我預想的一樣,我剛剛在這裡坐下,信就接二連三地從捲簾門上的投遞口掉進來,好像早就在等著我回來似的。」
貴之搖了搖頭。
「你昨晚進屋以後,我在門外停留了好一會兒。我一直看著店鋪,但沒有任何人接近。不光如此,也沒有人從門口經過。」
「是嗎?可是信就這樣來了。」雄治攤開雙手,「這是來自未來的回答。」
貴之拉過一把椅子,坐到雄治對面。「真不敢相信……」
「你不是說過會相信我的話嗎?」
「呃,那倒也是。」
雄治苦笑了一下。
「其實你內心還是覺得不可能,對吧?那你看到這些信,有什麼感想?還是說,你想說這些都是我事先準備好的?」
「我不會這麼說。我覺得你沒有這麼閑。」
「光是準備這麼多信封和信紙就夠麻煩了。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講清楚,這裡面沒一樣是咱家店裡的商品。」
「我知道。這些東西我都沒見過。」
貴之有些混亂。世界上真有這種童話般的故事嗎?他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被人用巧妙的手段騙了。可是,沒理由在這種事上做手腳啊。再說,騙一個沒幾天好活的老人,又有什麼樂子呢?
來自未來的信——或許還是解釋為發生了這種奇迹比較妥當。如果這是事實,那就太驚人了。這本應是非常令人興奮的局面,但貴之卻很冷靜。雖然思緒多少有點紊亂,他還是冷靜得自己都感到意外。
「你全部看了嗎?」貴之問。
「嗯。」雄治說著,隨手拿起一封信,抽出裡面的信紙遞給貴之。「你讀讀看。」
「我可以看嗎?」
「應該沒問題。」
貴之接過信紙,展開一看,不由得「啊」了一聲。因為上面不是手寫的字跡,而是列印在白紙上的鉛字。他跟雄治一說,雄治點了點頭。
「半數以上的信都是列印出來的,看來在未來,每個人都擁有可以輕鬆列印文字的設備。」
單這一件事就足以證明,這的確是來自未來的信件。貴之做了個深呼吸,開始讀信。
浪矢雜貨店:
貴店真的會復活嗎?通知上說的「僅此一晚」,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煩惱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還是抱著「就算被騙也無所謂」的想法,寫下了這封信。
說來已經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當時我問了如下的問題:
我好想不用學習也能考一百分,應該怎麼做呢?
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這個問題真是太蠢了。而浪矢先生給出了很棒的回答。
請拜託老師進行一次關於你的考試。因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當然是正確的。所以肯定能拿到一百分。
讀到您的回答時,我心想這不是耍人嘛,我明明是想知道語文、數學考滿分的方法。
但這個回答一直留在我記憶里。直到後來我上初中,上高中,一提到考試,我就會想起這個回答。我的印象就是有這麼深刻。也許是因為一個孩子的玩笑問題得到正面的回應,感到很開心吧。
不過我真正認識到這個回答的出色之處,還是從我在學校教育孩子開始的。沒錯,我成了一名教師。
走上講台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難題。班上的孩子們不願向我敞開心扉,也不肯聽我的話。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算不上好。我試圖去改變這種狀況,卻完全沒有進展。我感覺這些孩子的內心很自我,除了極少數朋友之外,對他人漠不關心。
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比如創造機會讓他們一起享受運動和遊戲的樂趣,又或是舉行討論會,可是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
後來有個孩子說了一句話。他說,他不想做這種事情,他想考試拿一百分。
聽到這話,我吃了一驚,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想您可能已經明白了,我決定對他們進行一項考試,名字叫作「朋友測驗」。隨意選定班上一名同學,出各種與他有關的問題。除了出生年月日、住址、有無兄弟姐妹、父母職業,還會問到愛好、特長、喜歡的明星等等。測驗結束后,由這名同學自己公布答案,其他同學各自對答案。
他們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但進行了兩三次后,就表現得很有積極性了。要想測驗拿到高分,秘訣只有一個,就是對同學的情況非常熟悉。他們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彼此之間經常交流。
對於我這個菜鳥教師來說,這真是寶貴的經驗。從此我加深了自己可以當好教師的信心,事實上,我一直當到了今天。
這一切都是託了浪矢雜貨店的福。我一直很想表達感謝之情,卻苦於不知道途徑。這次能有這樣一個機會,我真的很高興。
百分小毛頭
※接收這封信的是浪矢先生的家人吧?希望能供到浪矢先生的靈前。拜託了。
貴之看完剛抬起頭,雄治就問:「怎麼樣?」
「這不是挺好的嘛。」貴之先這樣說,「這個問題我也記得,就是問你不學習也能拿一百分的方法。沒想到當時那個孩子會給你寫信。」
「我也很驚訝。而且他還很感謝我。其實我對於那些半開玩笑的問題,只是憑著機智去回答而已。」
「但是這個人一直都沒忘記你的回答。」
「好像是這樣。不但沒忘,他還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並且靈活應用在生活中。其實他不用感謝我,之所以能順利成功,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
「不過這個人一定很開心。鬧著玩提的問題不僅沒被無視,還得到了認真的回答,所以他才會一直記在心上。」
「那點事不算什麼。」雄治來回看著其他的信封,「別的信也都是這樣,幾乎都很感謝我的回答。這當然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不過從我讀到的內容來看,我的回答之所以發揮了作用,原因不是別的,是因為他們自己很努力。如果自己不想積極認真地生活,不管得到什麼樣的回答都沒用。」
貴之點點頭。他也有同感。
「知道了這一點,不是很好嗎,說明你所做的事情沒有錯。」
「唔,可以這麼說吧。」雄治伸手搔了搔臉頰,然後拿起一封信,「還有一封信也想給你看看。」
「給我?為什麼?」
「你看過就知道了。」
貴之接過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信是手寫的,密密麻麻寫滿了秀氣的字跡。
浪矢雜貨店:
在網上得知貴店將在今晚復活的消息,我坐立不安,於是提筆寫下了這封信。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浪矢雜貨店的事,當年給浪矢先生寫信諮詢的,另有其人。在說出此人是誰之前,我想先說明我的身世。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孤兒院里度過的。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到了那裡,從我記事時起,就已經和其他孩子一起生活了。那時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
但當我上學后,我開始產生疑問。為什麼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呢?
有一天,一個我最信任的女職員向我透露了我被孤兒院收留的緣由。據她說,我一歲時母親因為事故過世,而父親原本就沒有。至於詳細的情況,等我大一點再告訴我。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沒有父親?我依然無法釋懷,而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後來到了中學時代,社會課上布置了調查自己出生時候事情的作業。我在圖書館查看報紙縮印版時,無意中發現了一篇報道。
報道的內容是一輛汽車墜海,駕車的名為川邊綠的女子當場死亡。由於車上有一名一歲左右的嬰兒,同時沒有踩剎車的痕迹,懷疑是母親攜子自殺。
我聽說過母親的名字和過去的住址,所以我確信,這就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很震驚。母親之死不是事故而是自殺也就罷了,得知她是有計劃地攜子自殺,也就是母親要讓我去死,我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從圖書館出來,我沒有回孤兒院。要問我去了哪裡,我也答不上來,因為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那時我腦子裡想的只有一件事:難道我是早該去死的人,活著也沒有用處?母親本應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連她都要殺了我,我這種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什麼價值?
受到警察保護,是第三天的事。被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倒在百貨公司樓頂平台上的小遊樂場角落裡。為什麼會去那種地方,我完全不明白,只模糊記得心裡在想,要是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就會輕鬆地死掉吧。
我被送到醫院。因為我不僅虛弱異常,手腕上還有無數割痕。從我當寶貝一樣抱著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帶血的裁紙刀。
很長一段時間,我跟誰都不說話。不止如此,連看到人都會感到痛苦。因為不怎麼吃東西,我一天比一天瘦。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來看望我。她是我在孤兒院最好的朋友,和我同年,有一個有點問題的弟弟。據說姐弟倆是因為遭到父母虐待,所以進了孤兒院。她唱歌很好聽,而我也喜歡音樂,由此成了朋友。
面對著她,我終於可以說話了。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后,她忽然說,她今天來,是要告訴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說她從孤兒院的人那裡聽說了我的全部身世,所以想跟我談一談。看來她是受孤兒院工作人員之託而來,他們大概覺得,只有她能和我說說話。
我回答說,我已經全部知道了,不想再聽。她聽了用力搖頭,然後對我說,你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事情的真相你恐怕一無所知。
「比如說,你知道你媽媽去世時的體重嗎?」她問我。「這種事我怎麼可能知道。」聽我這樣說,她告訴我,是三十公斤。那又怎樣?正想這麼回她,我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只有三十公斤?」
朋友點點頭,接著說了如下的一段話。
川邊綠的屍體被發現時,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警察調查了她的住處,發現除了奶粉外,簡直沒有什麼像樣的食物。冰箱里也只有一個裝著嬰兒食品的瓶子。
據知情人士說,川邊綠似乎找不到工作,積蓄也花光了。因為拖欠房租,被勒令搬出公寓。從上述情況來看,推斷她因想不開而攜子自殺是合理的。
然而有一個重大的謎團,就是那個嬰兒。為什麼嬰兒會奇迹般獲救?
「實際上,那並不是奇迹。」朋友說,「但在說明之前,有樣東西想給你看看。」說完她遞給我一封信。
根據朋友的說法,這封信是在我母親住處找到的。因為與我的臍帶珍重地放在一起,所以一直由孤兒院保管。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商量后決定,等時機合適時再交給我。
信紙放在信封里,信封的收件人處寫著「致綠河小姐」。
我遲疑地展開信紙,上面的字跡很漂亮。乍一看我以為是母親寫的,讀著讀著,才發現並非如此。這封信是別人寫給母親的。綠河指的是母親。
信的內容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給母親的建議。看來母親是在向這個人諮詢煩惱。從內容來看,母親似乎是懷了有婦之夫的孩子,為應該生下來還是墮胎而糾結。
得知自己出生的秘密,我受到了新的打擊。原來我是不倫之戀的結晶啊,想到這裡,我不禁自悲自憐起來。
當著朋友的面,我脫口發泄對母親的怒火。為什麼要生下我?早知道不生不就好了。不生就不會那麼辛苦,也不用帶我一起去死了。
朋友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好好讀讀這封信。
寫信人對母親說,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讓即將出世的孩子幸福。即使父母雙全,孩子也未見得就能幸福。最後他總結說,如果你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願意為了孩子的幸福忍耐任何事情,即使你有丈夫,我也會建議你最好不要生。
「你媽媽因為有一切為你幸福著想的決心,才會生下了你。」朋友說,「她珍重地收藏著這封信,就是最好的證據。所以,她不可能帶你去死。」朋友斷言。
據朋友說,落海的汽車靠駕駛座的窗子是敞開的。那天從早上就在下雨,開車途中不可能開窗,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落海后打開。
並非攜子自殺,而是單純的意外。三餐不繼的川邊綠,或許是在開車時因營養不良而突發貧血。向熟人借車,很可能也確實如她所說,是為了帶孩子去醫院。
因為貧血一時失去意識的她,落海時蘇醒過來。在驚慌失措中,她打開了車窗,首先把孩子推出窗外,希望他能安全獲救。
遺體被發現時,川邊綠連安全帶都沒解開。大概是因為貧血,意識已經模糊了吧。
順帶一提,嬰兒的體重超過十公斤。川邊綠應該給嬰兒吃得很飽。
說完以上這些話,朋友問我:「你有什麼想法?還是覺得寧願沒被生下來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就算是恨,也是一種很抽象的感情。儘管想把這種感情轉變成感謝,內心卻充滿困惑。於是我說,我什麼想法也沒有。
車子墜海是自作自受,窮到營養不良是她自己的問題,救孩子是一個母親應該做的,自己沒逃出來說明太笨——我對朋友這樣說。
朋友當即打了我一記耳光。她哭著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輕視人的生命!難道你忘了三年前的火災了嗎?
聽到這話,我不禁心中一震。
那場火災發生在我們所在的孤兒院。那年聖誕夜,對我來說也是很恐怖的記憶。
朋友的弟弟逃得太晚,差點丟掉性命。他之所以幸免於難,是因為有人救了他。那個人是來參加聖誕節晚會的業餘歌手,我記得是個面容和善的男人。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的時候,只有他聽到朋友的求救,轉身衝上樓去找她弟弟。最後她弟弟得救了,而他全身嚴重燒傷,在醫院過世。
朋友說自己和弟弟一輩子都感謝那個人,並將用一生來報答他的恩情。她流著淚說,希望你也明白生命是多麼可貴。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孤兒院的工作人員要派她過來了。他們一定覺得,沒有人比她更能告訴我,應該怎樣看待我母親。而且,他們是對的。在她的感染下,我也哭了。我終於可以坦率地感謝從未謀面的母親。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過「要是沒被生下來就好了」的想法。雖然至今為止的道路絕非一片坦途,但想到正因為活著才有機會感受到痛楚,我就成功克服了種種困難。
因此我很在意那個給母親寫信的人。那封信的落款是「浪矢雜貨店」,這個人到底是誰呢?雜貨店又是怎麼回事?
直到最近,我才從網路上得知,那是一個熱愛煩惱諮詢的老爺爺。有人在博客上寫出了這段回憶,我再尋找其他的信息,由此知道了這次的公告。
浪矢雜貨店的老爺爺,我由衷地感謝您給母親的建議,也一直希望能有機會表達這份心意。真的謝謝您。現在我可以自信地說,能來到這個世界,真好。
綠河的女兒
PS,我現在是那位朋友的經紀人。她充分發揮自己的音樂才華,已經成為全國知名歌手。她也正在報恩。
5
貴之把厚厚的信紙仔細疊好,放回信封。
「太好了,爸,你的建議沒有錯。」
「哪兒呀。」雄治搖了搖頭,「剛才我也說了,最重要的是當事人的努力。之前為了我的回答會不會讓誰不幸而煩惱,真是想想都可笑。像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怎麼可能有左右別人人生的力量。我根本就是沒事瞎操心。」他雖這麼說,表情卻很愉快。
「這些信都是你的寶貝,得好好收起來。」
聽貴之這樣說,雄治陷入沉思。「說到這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
「替我保管這些信。」
「我?為什麼?」
「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把這些信放在身邊,萬一被別人看到就糟了。這些信上所寫的,全都是未來的事情。」
貴之低吟了一聲。這一說的確有道理,儘管他此刻還完全沒有真實感。
「保管到什麼時候呢?」
「嗯——」這回換雄治沉吟了,「到我死為止吧。」
「我知道了。到時放到棺材里如何?讓它們化為灰燼。」
「這樣好。」雄治一拍大腿,「就這麼辦。」
貴之點點頭,重又打量起信件來。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些信是未來的人寫的。
「爸,」他說,「網路是什麼?」
「噢,那個啊。」雄治伸手向他一指,「我也弄不明白,所以很好奇。這個詞在其他的信上也頻頻出現,像『在網路上看到公告』什麼的。還有人提到『手機』這個詞。」
「手機?那是什麼?」
「所以說我也不知道啊。或許是未來類似報紙的東西吧。」說罷雄治眯起眼睛,望著貴之,「看剛才的那封信,你似乎按照我的囑咐,在三十三周年忌日時發布了公告。」
「在那個網路還有手機上?」
「應該是這樣。」
「哎……」貴之皺起眉頭,「那是怎麼回事,感覺真怪。」
「不用擔心,將來你自然會知道。好了,我們回去吧。」
就在這時,店鋪那邊傳來輕微的動靜。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貴之和雄治對看了一眼。
「好像又來了。」雄治說。
「信嗎?」
「嗯。」雄治點點頭,「你過去看看。」
「好的。」說著,貴之向店鋪走去。店裡還沒有收拾好,商品仍留在貨架上。
捲簾門前放著一個瓦楞紙箱。往裡看去,裡面有一張摺疊起來的紙,看似是信紙。貴之伸手拾起,回到和室。「就是這個。」
雄治展開信紙一看,頓時露出訝異的神色。
「怎麼了?」貴之問。
雄治緊抿著嘴唇,把信紙揚給他看。
咦!貴之不禁脫口驚呼。信紙上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
「是惡作劇嗎?」
「有可能。不過——」雄治瞧著信紙,「我感覺應該不是。」
「那是什麼?」
雄治把信紙擱到餐桌上,抱起胳膊沉思。
「也許這個人還無法給出回答吧。大概他內心還有迷惘,找不到答案。」
「就算這樣,丟一張什麼也沒寫的信紙進來,也太……」
雄治望向貴之。
「不好意思,你到外面等我一會兒。」
貴之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要幹嗎?」
「這還用問,當然是寫回信。」
「回這封信?可是信上一個字也沒有啊,你打算怎麼回答?」
「這正是我現在要考慮的問題。」
「現在?」
「用不了多久,你先出去吧。」
看來雄治決心已定,貴之只得放棄。「那你儘快寫好。」
「嗯。」雄治凝視著信紙回答,顯然已經心不在焉。
貴之出門一看,天色還沒大亮。他覺得很不可思議,感覺已經在店裡待很久了。
回到思域車上,剛活動了一下脖子,天空已經亮了很多。這讓他意識到,或許店裡和外面時間流逝的速度不同。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對姐姐和妻子也要保密。反正就算跟她們說了,她們也不會信。
連伸了幾個懶腰后,就聽雜貨店那邊有了響動,雄治從狹窄的通道上出現了。他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過來。貴之趕緊下車迎上去。
「寫好了嗎?」
「是啊。」
「回信你放到哪裡?」
「當然是放牛奶箱里。」
「那樣行嗎?對方能不能收到?」
「我想應該能收到。」
貴之歪著頭,覺得父親好像變得有點陌生。
兩人上車后,「你是怎麼寫的?」貴之問,「對那張白紙。」
雄治搖了搖頭。「我不能告訴你。以前不就跟你說過這個規則嘛。」
貴之聳聳肩,轉動車鑰匙點火。正要發動汽車時,雄治突然開口:「等一下!」他慌忙踩下剎車。
坐在副駕駛座的雄治定定地望著雜貨店。數十年來,一直是這家店支撐著他的生活,此刻難免依依不捨。更何況對他來說,這並不只是個做生意的地方。
「嗯……」雄治小聲呢喃,「好了,走吧。」
「心愿已經了結了嗎?」
「是啊,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說完雄治閉上了眼睛。
貴之發動了思域汽車。
6
因為臟污,招牌上「浪矢雜貨店」的字樣已經很難辨識。雖然覺得遺憾,貴之還是直接按下快門。他變換不同的角度,接連拍了好幾張。其實他並不擅長攝影,完全不知道拍得好不好。不過好壞都沒關係,反正也不是給別人看的。
眺望著路對面那棟老舊的建築,貴之想起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他和父親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
回頭想想,總覺得很沒有真實感。就算到了現在,他還時常懷疑那只是一場夢。真的收到過來自未來的信嗎?關於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雄治此後再也沒有提過。
然而那時交給他保管的信放在了父親的棺材里,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賴子她們問那是什麼信時,他無言以對。
說到不可思議,父親的死也是如此。儘管早就被告知隨時有可能去世,他卻很少呻吟呼痛,生命之火如同納豆細而不斷的黏絲一般,微弱而持久地燃燒著。連醫生也感到吃驚的是,在進食不多、基本卧床不起的情況下,他竟然又活了將近一年。彷彿在他的身上,時間的流逝變慢了。
貴之正沉浸在回憶中,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請問……」他回過神來,往旁邊一看,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推著自行車站在那裡。她身穿運動服,自行車後座上綁著運動包。
「你好,」貴之回答,「有什麼事?」
女子略帶猶豫地問:「您認識浪矢先生嗎?」
貴之放鬆嘴角,露出微笑。
「我是他的兒子,這裡是家父的店。」
她吃驚地張開嘴,眨了眨眼睛。「這樣子啊。」
「你記得我家的店?」
「是啊。不過,我沒有買過東西。」她抱歉似的縮了縮肩。
心下恍然的貴之點了點頭。「你寫信諮詢過?」
「是的。」她答道,「得到了十分寶貴的指點。」
「是嗎?那就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去年十一月。」
「十一月?」
「這家店不會再開了嗎?」女子望著雜貨店問。
「……是啊,家父已經過世了。」
她驚得屏住了呼吸,眉梢悲傷地下垂。
「這樣啊。幾時去世的?」
「上個月。」
「是嗎……請您節哀順變。」
「謝謝你。」貴之點點頭,看著她的運動包問,「你是運動員嗎?」
「沒錯,我練擊劍。」
「擊劍?」貴之瞪大了雙眼,頗感意外。
「一般人不太熟悉這個項目吧。」她微微一笑,跨上了自行車,「在您百忙之中打擾,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
「好的,再見。」
貴之目送著女子騎自行車遠去。她練的是擊劍啊,確實很陌生。也就是奧運會的時候在電視上看過,還是精華版的那種。今年日本抵制了莫斯科奧運會,連精華版也看不到了。
她說是去年十一月份來諮詢的,大概是記錯了。那時雄治已經生病住院。
貴之突然想起一件事,當下穿過馬路,走進雜貨店旁邊的通道。來到後門,他打開牛奶箱的蓋子,往裡看去。
然而裡面空空如也。莫非,那天晚上雄治給那張白紙的回信,已經順利送到了未來?
7
二○一二年,九月。
浪矢駿吾對著電腦猶豫不決。還是算了吧,他想。做這種古怪的事,萬一惹出什麼亂子就麻煩了。自己用的是家裡的電腦,警察查起來一查一個準,而且網路犯罪的後果不是一般的嚴重。
不過他也真想不到,祖父會拜託他做這種古怪的事情。祖父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頭腦都很清醒,說話的時候語氣也很堅定。
駿吾的祖父貴之去年年底去世,死於胃癌。貴之的父親同樣罹患癌症過世,可能家族有癌症遺傳基因吧。
貴之住院前,把駿吾叫到自己房間,然後直截了當地說,有件事要拜託他,還要求他對別人保密。
「什麼事?」駿吾問。他禁不住感到好奇。
「聽說你很擅長電腦?」貴之問。
「還算拿手吧。」駿吾回答。他在中學里參加了數學社,也經常使用電腦。
貴之於是拿出一張紙。
「到了明年九月,麻煩你把這上面的內容發布到網路上。」
駿吾接過來看了一遍,紙上的內容很奇妙。
「這是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貴之搖了搖頭。
「你不用想太多,只要把這上面的內容廣泛發布出去就行了。你應該辦得到吧?」
「辦是可以辦到……」
「其實我很想自己來做這件事,因為當初就是這樣約定的。」
「約定?跟誰?」
「我父親,也就是你的曾祖父。」
「跟爺爺的父親約定的啊……」
「可是我現在得去住院,也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所以想把這件事交給你。」
駿吾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從父母的話里話外他已經得知,祖父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放心吧。」駿吾答道。
貴之滿意地連連點頭。
結果貴之沒多久就撒手人寰。駿吾參加了守夜和葬禮,安置在棺材里的遺體彷彿在向他低語:一切就交給你啰。
從那以後,他片刻也沒忘記和貴之的約定。就在左思右想不知所措之際,九月已悄然到來。
駿吾看著手邊的紙。貴之給他的這張紙上,寫著如下內容: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時零分到黎明這段時間,浪矢雜貨店的諮詢窗口將會復活。為此,想請教過去曾向雜貨店諮詢並得到回信的各位:當時的那封回信,對您的人生有何影響?可曾幫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當時那樣,來信請投到店鋪捲簾門上的投信口。務必拜託了。
和這張紙同時交給他的,還有另一樣東西,就是浪矢雜貨店的照片。駿吾沒有去過那裡,不過據說那家店至今依然存在。
浪矢家過去開過雜貨店的事,駿吾也曾聽祖父說過,但詳細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所謂的「諮詢窗口」究竟是什麼呢?「復活」又是什麼意思?
還是算了吧。萬一惹出什麼無法挽救的亂子,麻煩就大了。
駿吾正要合上筆記本電腦,就在這時,一樣東西映入了眼帘。
那是擺放在書桌一角的手錶。這隻表是他最愛的祖父——貴之留給他的紀念。聽說這隻一天會慢五分鐘的手錶,是貴之考上大學時父親送他的禮物。
駿吾怔怔地望著電腦。黑色的液晶屏上映出他的臉龐,和祖父的面容重疊在了一起。
男人和男人的約定不能不遵守——駿吾啟動了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