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八十九章

桃樂絲垂下眼眸,聽完了布雷狄的話，她很容易就能思考得出阿爾瓦為什麼會這麼做的原因。

說到底，還是因為利益。

利用巨龍，不僅可以把桃樂絲拖下水轉移視線——作為準法神，她的存在感可比阿爾瓦強上太多——借刀殺人,將計就計，摧毀大半個安辰，還能反過來賣好，壯大自己,現在就開始為將來的大陸之戰積蓄一切能用得上的勢力和聲望。

而一旦桃樂絲與巨龍脫不了干係——事實上,就算解釋清楚她並不是為了阿爾瓦帶來巨龍，而是為了幫助自己的朋友檀伽伯爵與人魚談判,那也於事無補。

因為檀伽也是屬於薩格魯的領地。就算她沒有那個想法,但最後還是造成了這樣的後果,那麼事情的起因在人們心中，就並不重要了——她會天然的被人當做是傾向薩格魯的立場。

那麼,就算她想要加入安辰或者基加利那一方，對方也絕不敢對她太過信任。

至於會不會擔心激怒她？

桃樂絲心情沉重的想,也許阿爾瓦覺得，她並不會想明白這其中的微妙關竅,又或者覺得，她的報復並不會有多可怕。

法神的怒火——這樣的形容聽起來彷彿雷霆之怒一般令人震撼,可仔細一想,法神又能做些什麼？

摧毀他的軍隊？但那些士兵又有多麼無辜？

直接殺死他？但讓自己的雙手染上血腥,難道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仔細一想，桃樂絲突然發現，自己就算生氣傷心和他絕交，似乎也真的的確沒有任何可怕和令人畏懼之處。

她不禁無奈的苦笑了一聲。「怪不得刺蝟要長刺，貓要有爪子，否則就會像馬，再怎麼強健有力，也只能被人騎。」

布雷狄不懂異世界關於「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俗語，他只是安靜的看著她，問道：「你現在想要怎麼做？」

「我……現在覺得這個世界太複雜了，」桃樂絲苦笑了一聲，低落道：「我……那麼信任他。我原以為信任是不能被隨意辜負的，沒想到世界上會有人對別人的信任毫不在意。」

「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

「……所以是怪我經歷的太少嗎？」

可剛剛還說話一針見血的亡靈法師，此刻卻又話鋒一轉道：「經歷太少的人，多半都會比較幸福。那樣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我覺得，也許以後我都不會再這樣輕易地相信一個人了——或者說，我已經不知道到底誰才值得信任，誰不可信任了。」

「這很正常。」布雷狄好像對於她的心情十分了解，因而習以為常的平淡道，「每個人都是這樣，感到了痛苦之後，就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

於是桃樂絲看著他，忽然問道：「……那你呢？」

對話突然從她的身上轉折到了亡靈法師這邊，布雷狄不禁愣了一下。「什麼？」

「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的人永遠也不會懂那種感受。那麼如此熟悉的布雷狄，你又曾經經歷過什麼呢……？」

「……」

「你的很多言行舉止，我以前曾經都無法認可。可是，沒有深入的了解過你，也完全不知道你的想法和感受，那樣的判斷就只不過是自以為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粗暴評判而已。現在想想，以前的我也許太過天真和自以為是了。」

「……」

而眼見著布雷狄一直沉默不語，桃樂絲有些不安的垂下了眼眸，「……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詢問？」

「……沒什麼，只是我都差不多全部忘記了。」布雷狄抿起了嘴唇，「就算你這麼問，我也想不起來。」

眼見著自己似乎令他重新回憶起了那些絕不能用快樂來形容的過往，桃樂絲立刻轉移了話題：「好吧……那麼，我覺得我應該離開這裡了。」

布雷狄道：「到檀伽去？」

桃樂絲卻搖了搖頭：「……不，我想離開這片大陸。」

即便是亡靈法師，也被她的這個決定給弄得愣了一下，「離開這片大陸？」

「嗯……我想……我想去海上找一個小島……之前那個巨龍盤踞的小島似乎不錯，但也可以去別的地方看看有沒有更好的。」

「你想要遠離人類？」

「……不，那倒也沒有那麼誇張。我只是覺得……阿爾瓦跟我說過，也許再過幾年，大陸上就要爆發戰爭了。我不想被捲入期間。我想要過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再被捲入痛苦和麻煩之中了，而且，我也希望我可以使更多的人找到一個容身之處——比如那些有靈媒天賦的孩子。」

「……只要你願意的話，那樣也沒什麼不可以。」

「但是，單憑我一個人，是沒有辦法做到這些的。我也不可能知道該如何教導那些未來的亡靈法師，所以我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

「……你要想清楚。」但這次，布雷狄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你本來是可以在眾望所歸之下，成為新一代法神的。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就像是東大陸的教皇一樣——幾乎是聲望，權勢的巔峰。這次的事情或許會稍微影響到你的名聲，但是只要你繼續表露出強大的實力，那麼它其實也影響不了你什麼，反而可以成為刺蝟的「刺」，貓的「爪」，讓你顯得更有威嚴和力量，讓人不敢冒犯。」

「因為沒有多少法師在乎平民的傷亡，在強者為尊的世界里——擁有強大的力量，是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的。但如果你和亡靈法師廝混在一起，卻是法師們所難以容忍之事。在別人眼裡……就基本等同於墮落了。一個墮落的法師，無論如何強大，也是絕不可能被承認為法神的。」

「那又怎樣？」聽完了他的話，桃樂絲卻並不在乎，「我本來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成為所謂的法神。」

「……但是，你又真的了解我嗎？」眼見著名望沒能讓她有所動搖，布雷狄凝視著她，又低沉的問道，「我跟阿爾瓦是一類人。我能理解他的每一個想法，每個舉動，在你不知道的過去里，我也許曾像他一樣，讓許多人感到痛苦絕望。你恨他嗎？如果你恨他的所作所為——那你也許就應該也恨我。」

「……我不知道。」而聽他這麼一說，桃樂絲露出了怔然的神色，她凝望著布雷狄，突然有些難過道：「你會像他一樣傷害我嗎？」

「你在詢問一個殺人犯會不會像殺死別人一樣殺死你？」布雷狄道：「你覺得他應該怎麼回答？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在欺騙你？又或者現在偽裝起來，騙取你的信任，然後以後更加兇狠的摧毀你的一切？」

「我不明白為什麼信任一個人會變得像是一場豪賭。」桃樂絲疲倦道：「但分辨一個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實在是太累了，我也許天生就分辨不出謊言。我決定信任你。也許我很輕率，所以如果以後被你背叛，那也許是我活該。可是我始終覺得，錯誤不應該是付出信任那一方的，責怪他輕率的時候，難道不應該譴責背叛信任的那一方？——你會讓我失望嗎？布雷狄？」

「我說過了。你這是在詢問一個殺人犯會不會殺死你。而評估一個人是不是殺人犯從而決定要不要逃離他，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你是殺人犯嗎？」

布雷狄篤定道：「我是。」

這個回答似乎令桃樂絲受到了打擊。她咬住了嘴唇，沉默了下去。

布雷狄卻接著道：「可是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我會告訴你——我是殺人犯，可我不會殺死你。我可以滿口謊言，但我不會欺騙你。我漠視生命，但我絕不會傷害你。我自私，冷漠，而又無情，可是我不會背叛你。」

桃樂絲微微一愣，「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布雷狄平靜的看著她，「這只是我這種人給自己找的一點樂子。大概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傻到什麼地步。我願意為你付出生命，但跟你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我覺得那樣可能會比較有趣而已。」

但桃樂絲看起來顯得更迷糊了：「是，是嗎？」

「而且，你知道我這種人，因為底線很低，所以你做了什麼都沒關係。不管是殺人放火，撒謊構陷，我都可以接受，我都可以理解，我都可以包容——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可以跟你是一丘之貉。我不會理會所謂的信義道德，不會理會所謂的正確錯誤，我永遠只會站在你這一邊。」

「……可是這樣的我，你真的想要嗎？」布雷狄認真地看著她，「像我這樣宛若沼澤池裡腐爛的污泥一般的人，其實非常可怕吧。要我說——你其實應該立刻遠離我才對。」

「但我不覺得你是沼澤池裡腐爛的污泥啊。」桃樂絲的聲音忍不住溫柔了起來，「……我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傻。我也可以理解阿爾瓦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是對陰謀詭計一無所知，所以發覺世界陰暗的一面就無法接受的天真孩子——也許我還是有點天真，但我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童話世界。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也許是因為這具身體年幼的外表，以及剛剛離開學院那座象牙塔的經歷給人的錯覺？

但無論如何，桃樂絲看向了那此刻靜靜的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門帘，深深的吸了口氣，「……我不能再繼續這麼縮在這裡了。我要……去見見阿爾瓦。」

她又看向了布雷狄，覺得十分神奇。因為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覺得布雷狄如此體貼和善解人意。

「……謝謝你。」桃樂絲頓了頓，隨即又真心實意的肯定道：「……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能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