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偉大的背叛者
蘇時抬起頭望著他。
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溫暖。
溫暖得幾乎可以叫人忽略其下深不見底的淋漓血色。
「……沒有。」
蘇時錯開目光,用力撐著中尉的手臂起身,臉色因為這樣不自量力的動作又蒼白了不少。
因為虛弱而短暫卸下的防備重新回到眼睛里,他的神色冷漠下來,語氣清疏寡淡:「我不是來敘舊的,如果維諾殿下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再怎麼也是位面知名玩家,就算煮熟的經驗點飛了,也要飛得有尊嚴。
誤解他的人畢竟還在大多數,他至少還有背鍋至死的機會,只要穩住,還是能贏的。
聽見對方冷淡的語氣,維諾的目光微縮,怔忡地望了戴納半晌,忽然垂下目光極輕地笑了笑。
有光華從他的眼睛里逐漸淡去,卻又像是被好好斂起來,盡數珍惜地安放在眼底。
「我明白了,戴納……你留在這裡,難道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對了——我會叫他們把你單獨隔離出來,好吃好喝地照顧,再過兩天就把你送回伊莎頓宮去。」
被他提醒一句,蘇時才想起自己險些忘了的正事,深吸口氣打起精神,迴轉身望向他。
「『維諾殿下和特倫斯總統相處得非常愉快,並且同意放棄過往的芥蒂,回到伊莎頓宮和政府精誠合作,為了國家的明天攜手努力。』這樣寫新聞稿,你覺得怎麼樣?」
「還不錯,特倫斯政府會認為這是離間我和起義軍的好機會,而起義軍可以根據這篇報道確認我的位置,然後想辦法把我營救出去。」
維諾沉默片刻,望著他走到門口,才終於輕緩出聲:「如果可以的話,戴納,我希望那時候你不要在場。」
計劃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出現什麼變故,他實在不願看到對方再一次豁出命來保護自己了。
按上門把手的那隻手忽然一頓,戴納沒有回答,卻也沒有再繼續把門打開。
中尉牢牢扶著虛弱的元帥,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你放心,我們依然是仇人,你是叫我憎惡的背叛者,是殺害了老師的兇手。終我一生,都永遠不會原諒你。」
維諾輕聲開口,語氣是和談話內容迥異的柔和溫然:「所以那一天,不要讓我看到你,好嗎?」
「好……」
立在門口的人極輕地應了一聲,稍顯疲倦的背影重新鋒利成屬於軍人的筆挺。
他忽然回身迎上維諾的目光,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又終歸沒有開口,只是由中尉攙扶著緩步出了門。
門被緩緩合上,像是掩住了一聲極輕的嘆息。
「你說——」
被中尉攙扶著上了車,蘇時精疲力盡地靠在副駕的座椅上,依然懷揣著微弱的僥倖心理:「他最後說的話,是在安慰我嗎?」
「也可能是維諾殿下真的被您糊弄了過去,重新相信了您是背叛者,想要和您正式決裂宣戰。」
中尉一絲不苟地抬手掛擋,打開溫控系統,沉默片刻才低聲回答了一句。
蘇時睜開眼睛,側過頭迎上中尉正直的餘光,半晌才補上一句:「你是在安慰我嗎?」
……
忠誠的中尉下意識屏住呼吸,堅毅的面容微微扭曲,陷入了進退兩難的抉擇。
「算了,我還是不問了。」
蘇時啞然輕笑,無奈地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車窗外:「說謊可是要挨雷劈的,我還是不連累你……」
話還沒說完,他們的車忽然猛地一震,伴著刺耳的爆炸聲,視野迅速被刺眼的白光吞沒。
*
總統府已經亂成了一團。
蘇時長期以來苦心營造的局面終於有了效果,習慣於戴納元帥坐鎮中央統領運作,失去了首席執行官的特倫斯政府一瞬間幾乎徹底癱瘓。
總統被從床上緊急叫了起來,終於將慌亂的狀況堪堪歸於穩定,可諸多事項的細緻安排依然無人兼顧,不少命令都難以立即有效地傳達。
越來越混亂的人員調配,也終於引起了維諾的注意。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一直在這裡,戴納呢?」
趁著送早飯的機會,維諾攔住了始終跟在戴納身旁的中尉,心中已經隱約升起些不祥的預感。
中尉迎上他的目光,沉默片刻才緩聲開口:「元帥被起義軍挾持了,要求釋放維諾殿下。雙方暫時還在進行交涉,請您耐心等待。」
握住自己腕部的手驟然縮緊,中尉抬起頭,第一次在維諾臉上看到了混合著震驚、焦躁和急痛的神色。
那雙眼睛里像是忽然捲起了滔天駭浪,卻只一瞬就又被理智強行鎮壓下去:「什麼時候的事?他身邊難道沒有保護嗎,行蹤是怎麼會泄露出去的?」
「就在昨晚,元帥不希望自己虛弱的狀態被看到,所以拒絕了衛兵護送。行蹤是絕密的,我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被泄露。」
中尉放緩力道脫開他的攥握,低下頭錯開目光,一絲不苟地將湯碗推過去。
「元帥放棄了抵抗,並以此為條件要求起義軍放我離開。我奉命看好您,維諾殿下,您的狀況也決定了元帥的安危,所以請您適當進食,傷勢才能儘快恢復。」
「可你也該知道,他們不會對他有多仁慈……」
一點都不會有。
維諾的目光落在那碗湯上,湯麵溫熱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把他送回伊莎頓宮的計劃是有紕漏的。雖然皇室的身份足以暫時保住他的性命,但特倫斯政府里不乏有激進派,反而寧願以自己的死亡來激化局勢發動戰爭。
只要他回到伊莎頓宮,一定會有如影隨形的暗殺者,所以他才會希望戴納不要在場。
他早就看出了隱患,卻沒有點破,因為以戴納的身份和處境,為了維護他做到這樣一步已經到了極限。
可現在,籌碼已經足夠了。
元帥還在起義軍的手上,總統一定不會允許交換出現半點紕漏,沒有任何人有膽量在這個時候暗殺自己。
行蹤是絕密的,連中尉都不全然知情。
是戴納親自把信息泄露給了起義軍,自願落到了起義軍的手裡,來確保自己的絕對安全。
「努亞,那個時候——他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維諾努力叫語氣平復下來,望著他緩聲開口。
他還記得,在臨出門的時候,戴納是將什麼話又重新咽了回去的。
他一定有什麼話想要轉達給自己,只是沒有成功。或許是因為過往的傷痕隔閡實在太過深刻,或許是因為依然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也或許是因為自己的那一槍。
迎上他的目光,中尉眼眶忽然隱隱發紅,迅速地低下了頭。
這個動作叫維諾的心口猛地縮緊,像是有灼燙的熱流滾過他的內臟,刺得他喘不過氣。
他必須要知道。
維諾的聲音喑啞下來,語氣卻依然很平靜,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話都要更加平靜:「告訴我,他想和我說什麼?」
堅毅的身軀輕輕打了個哆嗦,中尉紅著眼眶抬起頭,迎上那雙眼睛里幾乎要流出來的灼燙岩漿。
元帥蒼白的面龐像是又浮現在眼前,清淺的笑意柔和也釋然,釋然得叫人忍不住生出強烈的恐懼。
中尉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几次,才終於啞聲開口:「元帥說,叫您記得好好吃飯,好好養傷,好好活下去……」
他只是想叫他活下去。
維諾沉默著垂下目光,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形像是凝固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
岩漿將一切澆築成堅硬的殼子,把所有的情緒都牢牢封存在其中,只剩下幽微隱蔽又無從逃離的痛楚。
「努亞,我知道你是可以信任的,你聽我說。」
所有的計劃都被一瞬間推翻,維諾沉聲開口,語氣已經轉為不容置疑的強硬果決。
「他一定在打著這樣的主意。戴納長期坐鎮執行中樞,現在的政府沒有一個得力的執行者,拖到交換人質的那天,內部一定早已經亂成一團,如果趁這個時候發動攻擊,是對起義軍最有利的時候。」
中尉的目光也迅速專註下來,沉默著點了點頭。
「這場戰鬥一定發生在交換人質之後。戴納不可能幫助政府軍去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可根據他之前的表現,他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一條後路。」
維諾迅速整合著所有已知的情況,心思卻越來越沉下去。
他迎上中尉驟然凝注的目光,喉間彷彿也隱隱發緊。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活著回來。我們必須阻止他——不論發生什麼,我們必須要保證他活下去,努亞,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