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尋人
天蒙蒙亮。
鳳流匆匆離開老宅,去了胡大探長住的地方。
鎮子北街衚衕里,一棟二層小洋房,矗立在小花園裡,四面圈了竹籬柵欄,雅緻得緊!這地方是大探長年前花了八根「小黃魚」買下金屋裡藏嬌用的,藏的是本鎮大美人、他新納的那房三姨太,閨名宛如。
鳳流大清早就尋上門去,探長與三姨太卻還在床\上睡著,一個打掃做飯的阿嫂出門來笑臉相迎,迎著客人進了小樓,領到客廳木沙發上讓了個座,敬了茶水,讓人先喝茶稍候,阿嫂「噔噔噔」奔上樓,給老爺太太通報:稀客上門。
坐在樓下的客人茶還沒喝幾口,就聽樓上被傭人阿嫂敲開的門裡傳出聲響,竟是夫妻倆在床\上拌嘴爭吵,大探長新納的嬌妻嗓門卻也不小,拔尖兒唱高音似的嚷:
「你回來都這麼多天了,整日里閑著,串門子找人家小媳婦調情,個死相!野出去偷腥的老毛病,咋就改不了?」
大探長「哎喲」了一聲,想必是遭三姨太蔥尖兒玉手擰了耳朵,疼得直哼哼:「哎、輕點!輕點!疼疼疼疼……」
「你還曉得怕疼?我看你就是皮癢討打!上回還說帶我去大城子裡頭開開眼界,這都耽擱多少天了?你想把我藏這小樓里藏到幾時?你那兩個在大城子安家落戶的大太太、二太太可啥也不知,還當你乖乖回鄉下老家省親來的!我又不是被你包養了的窯姐兒無名無份,好歹也算你胡家的人了!娶了人家還不敢聲張,有你這麼怕老婆的么?有你這麼委屈人家的么?
「我看啊,你就別成天賴著不肯走了,拖來拖去都拖成老油條了!趕緊回你那兩房太太那裡當你的『孝子賢孫』去,我另找個男人相好得了!」
「小辣椒」的稱號也不是白白得來的,三姨太這一通數落,嘴皮子可算厲害,把個大探長嗆得跟軟骨頭小生似的作揖求饒:
「哎喲親娘唉,你饒了我吧!在這窮鄉僻壤找野男人能有什麼出息?你再寬限幾日,過幾日我先回去跟兩房太太打個招呼,讓她們有個準備,再接你到大城子里住,人前也風光!」
「你說你個當探長的,溜到鄉下村鎮裡頭窮待著不走,我倒也沒什麼,可別人怎麼想?郭家那個長舌頭老三,昨兒還在茶館子里亂嚼舌根,說你個大探長在上頭犯事了,被長官一腳踢出局子!旁人聽了,還以為你丟了飯碗賠了太太夾著尾巴溜回老家躲債來的!可叫隔壁劉家那個在租界當巡捕的小後生都瞧不起!」
「我呸!郭老三是哪根蔥?本探長連見都沒見過他,還敢在背後亂嚼舌根,要是給我撞見這廝,我不拆了他那身賤骨頭我就不姓胡!」
「對,不姓胡,改姓王八烏龜去!」
這位三姨太顯然是與丈夫賭了氣的,下床來「噔噔噔」跺著木地板走出卧室,披了件柔亮絲綢緞料的寬鬆睡衣,袒露了大片酥胸,手裡抓著把木梳子,邊梳理長發邊往樓梯口那麼一站,往樓道木扶手外探出半個身子,沖一樓客廳張望,正巧坐在客廳木沙發上的客人抬了個頭,四眼相交,鳳流笑笑的點個頭,算是禮貌的打了招呼,樓上的三姨太卻驚了魂兒,杏眼圓睜,手裡的木梳子「啪嗒」掉了下去,緊接著是拔尖兒的女高音震動房頂、餘音繞梁:
「啊啊啊啊——瘋少?瘋少啊啊啊啊啊——」
大清早彷彿聽到貓叫\春,把個胡大探長驚得直接滾下床,赤著上半身奔出卧室,一把拽住掛在樓梯扶手上險些直撲下去的三姨太,使了吃奶的勁道硬是把人拽回卧室,「砰」的甩上房門,將人反鎖在了卧室裡頭,他自個飛快衝下樓,抓起衣架上掛的長袍圍巾,胡亂穿套在身上,也顧不得吃早飯,衝上去一把拉起木沙發上坐的客人,直接把人拉出家門外、奔出衚衕口,走到街上,離家遠了些,他才呼出一口氣,拍拍胸口,壓下驚,回過頭來,瞪著一路被他扯帶出來的瘋少,見對方笑嘻嘻的,打趣兒似的看著他,心頭火起,衝口就罵:「一大早找晦氣來的?個死相!」
「不是你讓我來的么!」
大探長這麼個大男人嘴裡蹦出「個死相」來,瘋少手上都起了雞皮疙瘩,一低頭,才發覺這人還緊拉著他的手,兩個大男人手牽手走在大街上,難怪招來周遭那麼多路人的怪異眼神,趕緊甩甩手,卻沒能甩開,胡大探長跟逮著個犯人似的,拉了他的手緊拽不放,「今兒你要是說不出個正經事,看我怎麼收拾你!」
「痴娘昨夜捎口信來了。」
一句話,把胡有為嚇得急忙鬆手,倒退幾步,狐狸般細眯的一對兒小眼瞪得老圓,「誰、誰誰誰來了?」
「痴娘。」「她、她她她她不是死了么?」
「死了就不能捎口信么?」瘋少偏著頭看他,他口吃得更厲害,「那那那她都說說說說、說什麼了?」
「跟我去一個地方。」瘋少反手去牽他,見他驚疑不定,忙著往後躲閃,便又說了一句:「去找郭老三!」
一聽「郭老三」,胡有為腦門子上都升騰了火氣,當即二話不說,由著瘋少拉住他奔鎮西那個方向去。
兩個男人便是這樣手牽手的一路走,往郭老三家登門「造訪」來了。
進了楊柳巷,敲開一戶人家的門,進了門才知:郭老三不在家。只他老母親一人在灶旁剝番薯、正吃早飯呢,見來了客人,也不招呼,咽了口地瓜,翻著白眼沖人一揮手:「找老三?去東街酒樓,他一準兒粘在酒樓東家那裡打混討酒吃!」
二人只得往東街去。
鎮子東街最顯眼的位置,矗立著一座酒樓,酒館子里生意不錯,平日里還有兩個酒保忙進忙出的,招呼客人。今兒卻是去得早了些,雖有兩三個嗜酒如命的酒鬼、清早就敲開門來泡在館子裡頭買醉,酒保卻還沒從廚房內轉出身來,前門裡,只有酒樓東家與其好友在櫃檯那頭閑嘮嗑。
東家話不多,在櫃檯裡頭坐著,撥算盤,其好友趴在櫃檯上碎碎念,一個勁兒討酒吃。估計是被他念得煩了,東家賞了酒,他就擅自去廚房端了一碟炒豆兒當下酒菜,隨隨便便站在櫃檯前就吃了起來,嘴裡頭吧唧著,咂摸出了酒的滋味,學著詩仙李白,即興作詩:「妙呀妙呀妙……」得,詞窮掰不下去了,又重重嘆一口氣,他憋不住地講真話了:「這酒吃起來,怎麼就沒原先的味道了?痴娘也真是的,不多花點心思,釀壺好酒來給人解饞,你瞧這來的客人,稀稀拉拉的,哪能跟往日相比……」
東家抬頭看了友人一眼,沒吭聲。友人卻是得寸進尺,「嘿嘿」笑著:「丁老弟,酒窖裡頭還有沒有好酒?」
東家笑了:「沒有。」見好友皺眉懷疑地瞅著他,東家也不生氣,只道:「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看。」
好友忙不迭點頭,拔腳就往裡頭走,穿過櫃檯,掀開布帘子,到了裡間。裡頭是一間儲藏室,擺滿了泥印兒封口的酒罈子,還有些是開了蓋的,盪出一股子醇濃酒香,飄得滿屋子都是,人一進去,就有些醉了。
舀酒的長柄勺子就浸在罈子里,進去的人也不舀酒來嘗,直接走到角落,那裡有塊四四方方的木板,蓋在地上,抓起拉環將木板掀開,底下露出個黑乎乎的洞口,一排石板階梯蜿蜒而下,直通藏酒的地窖。
友人下去前,聽到東家在前面喊:「你那口箱子什麼時候搬走?擱在酒窖裡頭這麼多日,老散著怪味兒,不好聞,連缸子里的酒都要熏得變味了。」
友人悶悶地答了一聲,約莫是下地窖了,不多會兒,又從裡間急匆匆轉出來,撲到東家面前張口就說:「老弟,借我一把榔頭。」
東家一呆:「要榔頭做什麼?」酒窖里幾口大缸,是剛從土裡挖出來搬進地窖的,還有拔開軟木塞子就能流出瓊漿玉液來的圓木桶子,都好好的釀著酒呢,難不成是友人嫌那酒味不夠火候,要拿榔頭去砸了?
「快、快快!借我榔頭!」友人滿臉焦灼之色,連聲催促:「那口箱子松皮兒了,我拿榔頭再敲幾枚釘子,加固一下,很快就好。」
東家這才指了指貨櫃角落裡一個工具箱,「在那兒,你自己拿。」見友人躥到角落翻找起來,東家又問:「你那口箱子里到底裝了什麼?怎麼老透著股怪味?」
「裹了小腳的女人穿過的繡花鞋!」友人埋頭忙活,恨不能將整個工具箱里的東西全翻倒出來,找找能派上用場的,除了榔頭、釘子,鐵絲也是能用上的,一邊扒著箱里的匠人工具,友人一邊解釋:「我太祖母那一輩開始傳下來的,我娘捨不得丟,還怕擱在家裡遭賊手,就讓我找個地方先保管起來。你這酒窖風水好,陰涼乾燥,先擱你這兒,等我找到好地兒,再來搬走它。」說話這當口,就找齊了工具,連抓帶摟的,統統帶上,友人急匆匆轉回裡間,下酒窖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