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遺書
一個小小的精緻竹筒子,擰開蓋子一倒,竹筒子里滑出一卷用紅繩綁起的薄薄羊皮紙,他伸手取了來,揣進衣兜,再把籠子關好,連著鳥一同放回炕頭那片陰影里,轉個身,暫且離開這屋子。
走到屋外,卻見胡大探長獨自蹲在林子邊,把臉皺擠成包子狀,蹲在地上乾嘔。鳳流眼底浮了些饒富興味的笑,悄悄走過去,輕輕一拍他的肩,胡有為整個人如一根彈簧,蹦起老高,一見是他,就跟見了鬼似的,真真嚇得不輕。
「長官,外頭風大,隨我進屋裡坐坐。」鳳流說著,一隻手牽住了胡探長。
「瘋瘋瘋瘋……」
胡有為口吃起來,一句「瘋少」都喚不出口,想起自個三姨太私下裡與她的那群小姐妹們品評這位瘋少,總說這少年郎如何如何的睿智風趣、瀟洒風流,直把人誇到天上去。聞名卻不如見面,今兒他可算見識了瘋少這個——瘋子!真不知這人是揣著聰明裝糊塗,還是瘋癲成人精了,他竟拿他沒轍!
瘋少一牽他的手,他手心裡也冒了冷汗,哪還敢進屋去坐?嘴裡頭蹦豆子似的蹦出一串:「趕緊把詐了屍的煮了淹了埋了燒了……怎麼著都行!趕緊收拾了!明兒到我家來!不交代清楚你盜了痴娘屍身去做什麼,這事兒就不算完!」說了個「完」,他已急急甩開瘋少的手,人比猴還急,一蹦兩躥,往山下逃去了。
堂堂一個大探長,平日里只有旁人見了他膽怯如鼠逃竄的份,哪知今朝風水輪流轉,他是平生頭一回,被個嘴上無毛的小子給嚇得落荒而逃!真真一物降一物,命里相衝,遇上剋星。
他這一走,瘋少也沒閑著,去鎮子里的裁縫店、壽材鋪子,賒了些錢,料理完表叔身後事,天色便又暗下了。他尋著昨夜走過的路,再去半山腰找那座老宅子。
不知這宅子周遭是布了陣使了障眼法、還是照著奇門遁甲之術建造的,晚上去了,很快就能找著!在草叢裡再撿起那塊「敲門磚」,往高高的圍牆那頭一丟,老宅子門開了,順著那扇「夜來門」進去,瘋少又獨自入了東廂房,也不睡覺,點了蠟燭,坐在桌旁守著,只等那個叫痴娘的女子再上門來尋他。
瘋少其實是不信鬼神的,只是鎮子里祖輩流下的舊風俗見了不少,不少陋習他是看在眼裡,常有耳聞「鬧鬼」怪誕。十三歲那年,鳳家家業尚在,一家人原是打算送他留洋去,什麼「大不列顛」、「美利堅」,聽來陌生得緊,心中惴惴難安。讓人離開從小生活的那片鄉土,自是千百萬個不情願,又不好當面忤逆長輩,他便想了個法子——請了位「姑娘」上門,裝神弄鬼,神神叨叨的,竟也糊弄了過去。留洋這事兒成了泡影,他反倒去寺廟待了一陣子,山門清苦,好歹熬出了個頭,回到熱鬧小鎮,見了許久未見的可人姑娘家,更是嘴甜心軟,有求必應!
不知痴娘那晚來尋他,所為何事?
今晚可不能被她變著法兒的灌醉了送到墳塋去,定要問個仔細!
思忖之際,大半夜的工夫消磨了去。夜色濃寂,獨坐窗下,百無聊賴的他突然想起了表叔留下的那捲羊皮紙,從衣兜里取出,照著燭光,鋪展開了一看——
紙上有字,蠅頭小字,密密麻麻的記寫下來,洋洋洒洒的好長一篇,開頭卻只是一句話:「鳳仨我,想救石頭!」
石頭?那是個啥?
心中好奇,他趕忙追看下去,羊皮紙上記錄著鳳仨表叔在山中蓋房子獨居的初衷——為了一個叫「石頭」的女孩。
那女孩出生時,身上就有些與眾不同,竟是個「石女」,家中長輩將她當作不祥之兆,一出生就遭遺棄,幸虧一個拾荒老人撿到了溪水邊呱呱啼哭的棄嬰,收養在身邊,取名「石頭」。
老人用畢生積蓄請了郎中給她診治,養到七、八歲,正是小孩玩心最熾的年齡,她從暫居的樹洞里偷跑下山,穿著養父從鎮上垃圾堆里撿來的一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衫,扎了褲筒子,一路蹦蹦跳跳的來,見村口一群小孩玩耍,身上也是髒兮兮,沾滿了泥巴,就覺親近,笑著飛奔過去,與那群小孩打鬧嬉戲、玩成一片。
鳳仨就是那時與她相識,兩個同齡孩童嬉鬧中熟悉起來,還挺投緣的,玩過家家時,她總當他小小新娘。時日久了,卻被大人們發現了,那時候太平小鎮還划著村落,沒整到一塊合成個鎮子,那時候還是北洋都督派的監軍駐在村頭,村長把村民們綁來的那個「石女」送到官爺手裡,當晚卻被鳳仨這個猴機靈的小孩潛進府中營救,兩個孩子連夜偷逃。石頭的養父——拾荒老人,卻在那夜摸黑尋石頭的路上,摔交跌入雪窟窿里,凍死了。
石頭沒了依靠,鳳仨偷了家裡的錢,幫石頭悄悄殮葬了養父,又怕這事連累家人,他也不敢回家。石頭便帶他上了山,在山上一點一點的搭建起平房,後來卻在山中發現了一座老宅子,趕巧山下村民還在四處搜捕「石女」,他把石頭藏在宅子某個極難被人覺察到的暗室里,不與外人交往,外人便不曉得石頭去了哪裡,大家遍尋不到,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鳳仨與石頭在山中清苦度日,石頭滿十八歲那年,猝然亡故,鳳仨悲痛不已,之後見有孤女貿然入山,或尋短見或求避難,都會加以援手。
這宅子與他的事,知道內情的人不多,但知情人總會散出些消息——
若是遇了難事、走投無路時,來山上找座老宅子,找個姓鳳的好心腸少爺,他自會幫你。
那時鳳仨年壯,被落難人尊稱為「少爺」,如今過去了許久,知道這事的人越來越少……
……
昨夜來的痴娘,卻是喚了鳳流一聲「少爺」的。
……
看完羊皮紙上大半的內容,鳳流心中亮堂了幾分,再往下看,紙上暗折了個皺褶紋路,褶子夾縫裡頭還藏著些字,一點點的、小心撥開,入目竟是幾行血字!
觸目驚心的暗紅血漬,滴勾出開頭一行字:此宅非吾所建,石頭實因此宅喪命,入宅者慎之,萬莫去碰……
哐啷——!
猝起的聲響,自窗外傳來,似乎有什麼東西打碎在了院落一角,角落裡有動靜,圍牆上似有人影閃動。
「誰?」
難道是痴娘來了?
鳳流心中念想剛起,眼角餘光已瞄到窗外院中人影連閃,來不及細想,人已跳窗而出,跳到迴廊上,奔向院子里。
夜風陣陣,吹進屋來,小窗「吱呀」搖晃,桌上燭光搖曳,燭心「嘭」的爆裂,一溜火星飛躥,竟燒著了桌上擱的羊皮紙,頃刻,便將紙張燃燒殆盡。火苗還延燒到了木頭桌子,桌角開始升騰青煙……
此時,還在院中的鳳流,站在牆角一口碎裂的瓦缸前,左顧右盼、四下里張望,院子裡頭卻是空空如也,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
難道是自己眼花看錯?他悻悻轉身,折返東廂房,一進房門,抬眼就瞧見桌上殘留著燒完羊皮紙后的片片灰燼,隨風裊裊散去……
卻未來得及看完羊皮紙上血書的內容,也不知表叔要他小心提防何物?鳳流心中懊惱,十分不甘,撲搶過去,兩手撐在桌面,低頭尋不到半點羊皮紙殘留的痕迹,桌面上卻留有點點水珠、一灘水漬,像是有人方才悄悄進過這房間,用水澆滅了燒到桌角的火,在桌面留下了幾個字,是用手沾著水、在桌子上勾畫的娟秀字體,分明是個女子的筆跡,清楚的書寫出一個地名、一個人名——
鎮西、楊柳巷,郭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