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戀香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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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后,葉先生便被楓林圖吸引,放緩腳步,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帶著出於習慣的挑剔,隨後轉為喜悅與欣賞,一時間竟忘了給另外兩人引見。
怡君留意到葉先生的反應,心知那幅圖是佳作。葉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畫好詩詞,就像財迷看到了金元寶,雙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間,要過一陣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著赤子情懷、率真性情,偶爾失態或意氣用事,不足為奇。」葉先生曾教導她和姐姐,「但你們是官家閨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時何地,都不能失了涵養。」
思及此,怡君步調如常,趨近程詢期間,覺出他在看著自己,緩緩抬了眼瞼。
程詢則在同時眼瞼微垂,調整心緒。再抬眼時,心緒平靜無瀾。
怡君看到他穿著一襲藏青色錦袍,長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劍眉漆黑,眸子特別明亮,眼神直接、銳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門第、背景、性情。
二十餘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對的是爾虞我詐,時有冷酷強悍的手段,面對人的時候,就算再注意,細微處也不能完全符合當下這年紀。這一點,程詢是知道的,便有意緩和氣氛,對她頷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幾步外站定,屈膝行禮,「廖氏怡君,問程解元安。」
程詢拱手還禮,語氣溫和:「在下程詢。幸會。」
是溫然如玉、謙和有禮的做派,但怡君沒忽略他眼神帶來的壓迫感。她想,這大抵是個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著複雜。
葉先生聽到兩人言語,回過神來,走到程詢近前,笑道:「這幅圖實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幾多不解之處。」
「怎麼說?」程詢做個請的手勢,與葉先生轉身落座。
「先不說。」葉先生笑意更濃,「我得考考學生的眼力。」轉頭吩咐怡君,「難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稱是,轉到南牆前,凝神望向那幅畫。
畫中景緻驚艷了她:楓林晚照,紅葉似火,林蔭路盡頭是拱形橋、小河流,再遠處,是起伏的山巒。
楓樹的樹榦遒勁,枝繁葉茂,光線有明有暗,顏色有深有淺;
輾轉在半空的紅葉輕盈飄逸,掐掉葉柄就能飛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著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釣的藤椅;
遠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靜寂寥。
一幅畫中,融合了多種純熟的技巧和手法,輕靈、厚重、朦朧、鮮活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種繁複的畫,也只有功底特別深厚的人敢作,各種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給人身臨其境之感,否則,一準兒露怯。這也是大多數人專攻一種事物、景緻的緣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誰人之手,怡君一定以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著沒轉頭看程詢。
就算是天賦異稟,但他興趣廣泛,哪一樣都要佔據時間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兩年前,葉先生曾帶著她看過他的水墨,那時已經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夠瞧。
兩年時間,就能精進到這地步?要是這樣的話,他倒是真擔得起奇才的名聲,除了心服口服,還有點兒被嚇到了。
這時候,程福走進門來,對葉先生娓娓道:「有夥計送來了書桌、書架、座椅、文房四寶,還有一些擺件兒,是夫人和大少爺的意思。別的好說,只是書桌書架較重,需得小的幾個抬進房裡,卻不知安置在何處。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著小的行事?」
「這是怎麼說的?」葉先生笑著站起身來,對程詢道,「貴府也太周到了,實在是受之有愧。」
「應當的。」程詢一笑,「要不要我過去幫把手?」
「不用,不用。」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她怎麼敢吩咐他做這等事?葉先生道,「我去去就來。」
程詢親自送葉先生到門口。
怡君隱隱聽到言語聲,只當是葉先生在和程詢閑談,注意力不能轉移,慢慢後退,在遠一些的距離觀望。
是這樣美的一幅畫,初刻驚艷之下,她很想走進那條紅葉路;其後望見遠山,心頭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縱觀整個畫面,襲上心頭的是悲傷。
是不是意識到,再美的景緻,到歲暮天寒時,將要化作肅殺荒涼?
是不是感知到,作畫人落筆時,心中盈滿孤獨離殤?
離殤?是對秋日,還是對哪個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紅葉、河流的靈動美麗分明叫人歡喜,與整幅畫的氛圍不符。
她錯轉視線,告訴自己停止研究這幅讓她陷入混亂的畫。
「怎樣?」隨著趨近的腳步聲,程詢和聲詢問。
怡君轉身面對著他,由衷道:「美輪美奐,太少見。可越是細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詢揚眉,笑,「不妨說一說,我洗耳恭聽。」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禮之後,把方才所思所想簡潔又委婉地道出。
程詢認真聆聽,隨後做出解釋:「畫中景緻,並非憑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臨其境,所見一切,像是烙在心頭。已經畫過很多次,這一幅勉強還原了當時所見的七/八分。與其說是功底見長,倒不如說是熟能生巧。現在若讓我作水墨畫,興許還不如兩年前。」
怡君將信將疑,凝著他的眼眸,靜待下文。
「畫自己真正喜歡、懷念的景緻,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這和作詩應該是一個道理,婉約、豪放、愁苦都寫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詩幾百首,膾炙人口的卻屈指可數。」程詢硬著頭皮給她擺這樣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說道:「不會的。」
「但願。借你吉言。」程詢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後的溫柔。
他這會兒的笑容,讓她腦海浮現四個字:如沐春風,與此同時,心跳漏了半拍。該迴避,眼瞼卻不受腦子的支配,回眸凝視一會兒,才能錯開視線。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從相見到此刻,沒多久,卻引得她差點兒犯花痴。說起來,自認真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看過俊美男子的人。
所謂的妖孽,怕就是他這種人吧?
揶揄自己的時候,把他也帶上了。
程詢捕捉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莞爾而笑,心穩穩落地。
怡君問起最受困擾的意境的問題:「怎麼會讓人有悲傷之感?」
「有么?」程詢一本正經跟她裝糊塗,「我怎麼沒看出來?」
怡君心說,這興許是這幅畫最精妙之處,你要真是看不出,該說可惜還是可嘆?轉念一想,不可能。她認真地審視著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畫筆見人心,否則,便一絲靈氣也無。」
那句「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是他之前親口說的。凡事不過心的話,怎麼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達出「你怎麼能理直氣壯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詢笑出來,現出整齊瑩白的牙齒,繼續賣關子逗她,「這事兒吧,說來話長。我聽說過,令尊、令兄喜作畫,眼力尤其好。」喜歡不假,畫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虧買到贗品練出來的,「過兩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帶著這幅畫登門求教,也要問問貴府有沒有類似的畫。到時他們的看法若與你大同小異,我會如實告知。」
沒成想,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程詢側轉身形,望向母親。
夫君來不及掩飾的驚懼、長子來不及收回的鋒芒不容忽視,程夫人身形搖了搖,「你們這是怎麼了?啊?」她有些踉蹌地走到程詢身邊,「阿詢,你告訴娘,別讓我胡思亂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詢扶著母親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訴我。」略停一停,強調道,「你告訴我。」
著實被嚇壞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樣的事情,把長子惹到了那個地步;又是因著怎樣的虧心事,讓夫君惶惑懼怕到了那個地步。
「沒事。」程清遠語聲沙啞。這一句,是為著提醒程詢。
沒事?此刻方寸大亂,趨利避害而已。
程詢太了解父親。
再者,這事情瞞不住,北廖家總會有人設法告知母親。
程詢理一理前因後果,剔除與南廖家相關的枝節,對程夫人娓娓道來。
聽了原由,程夫人開始瑟瑟發抖;聽到中途,她轉頭看住程清遠,身形僵住,面無表情。
程清遠的神色已恢復平靜,只是無法應對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垂眸看著光可鑒人的地磚。
末了,程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會來家中,您可以在內室聆聽。」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說話有些吃力,舉動亦是,像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轉頭看程詢,近乎無助地問道,「怎麼會這樣的?」
程詢動容。母親的痛苦、掙扎,在這一刻展露無疑。雖然清楚,母親很快就會恢復一門宗婦應有的冷靜、理智甚至無情,寬慰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娘,沒事,什麼事都不會有。」
程夫人緩了片刻,輕輕點頭,「對,對,我信你。」她勉力扶著程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兩個離開之後,程清遠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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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碧君來到怡君的小書房,見怡君正伏案寫字,道:「忙的話我就等會兒再來。」
「忙什麼啊,習字呢。」怡君笑著放下筆,招手喚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沒有長進?」
「真是的,你習字總沒個準時辰,方才我還以為你給哪個親友寫信呢。」廖碧君略帶嗔怪地說著,看過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寫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讓給姐姐,自己則拉過一張杌凳坐了,「你擅長的是楷書,怎麼能跟行書放在一起比較長短。」
紫雲笑吟吟進門來,行禮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經送到二小姐房裡。」
怡君驚喜,「又給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麼法子?你又不肯做針線。」廖碧君故作無奈地道,「我看不過眼,又喜歡做針線,就順手給你做了兩套,還有兩套,是額外讓針線房做出來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來,「本來就穿什麼都好看。」
怡君把一盞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後閑下來,我也好好兒做針線,做新衣服給你穿。」
「真喜歡才做,不喜歡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溫柔,「我別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還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飛揚,「我曉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說起別的事:「我記得,今晚你這兒是吳媽媽當值,可我剛才問起,曉得她傍晚就走了。還有阿初,紫雲去外院的時候,正好碰見他離府,說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給他們差事了?」
紫雲、夏荷聽了,曉得姐妹兩個要說體己話,悄然行禮,退到門外守著。
「是有些事讓他們辦。」只要姐姐問起,怡君就不會隱瞞。一面用茶點,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齋的見聞和盤托出,末了道:「心裡覺著不踏實,怕廖芝蘭遷怒我們,就防患於未然。」
廖碧君沒問怡君著手哪些準備,而是托腮沉思,好一會兒,輕聲道:「那你想想看,對付廖芝蘭的時候,能不能用上商陸?」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麼說?」
廖碧君卻追問:「你只說,能不能用上那個人?」
怡君誠實地道:「只要好生謀划,怎樣的人都能派上用場。可他不同,我不曉得你們之間的事。是以,怕你來日後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這心思。」
「說什麼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進來之前,已經思慮很久。不單是給你添一顆棋子,更是想你幫我試探他。」她語聲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顧我的話,也就罷了,只當從未相識。橫豎……也沒到非誰不可的地步……話都沒挑明呢。」
怡君凝視著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們已經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誤會,我都要等著他當面給說法。不會試探他的。」說起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轉眼看著妹妹清逸的字,「終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樣放蕩、不堪的人才會視為兒戲?自己與別人的一生,是能輕易許諾的?」
「……」怡君仔細品了品姐姐的話,弱弱地應一聲,「哦。」她想,日後只要有機會,就要讓姐姐注意周圍就存在的薄情人。
兒女情長、終身大事,不是有了約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為直覺選擇義無返顧,傷痕纍纍也不後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約又被辜負的話……怡君幾乎難以想象後果。
廖碧君則拾回了先前的話題:「倒是給我個準話啊,可不可以幫我?」
「應該可以。」怡君笑著應聲,「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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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程府學堂。
如先前說過的,程詢布置給怡君的功課是畫馬,並拿給她一本附有詳盡批註的小冊子,「名家說過的一些心得,有人記錄在冊,你看完再嘗試。今日若是來不及,便改日再動筆。」
怡君稱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錯,駐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詢遞給廖碧君一冊畫譜,「用心看看,盡量隔幾日就嘗試做一幅畫。這也是姜先生和葉先生對你的期許。」
廖碧君恭聲稱是,聽得這亦是兩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進取之心。
今日學堂不似前兩日那樣熱鬧,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廝時不時進來傳話、回事。程詢擺了一局棋,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子。
他心裡有些煩躁。昨夜,送母親回到正房,說了自己已經能夠鉗制北廖家。母親放下心來,隨後卻失聲痛哭,很久。她說他怎麼能做這種孽,又說你不該有這樣的父親,真不應該。
母親的痛苦一覽無餘,所以他不懂——前世母親為何那樣決然地幫襯父親,不曾譴責鄙棄?是不是父親先一步告知,並編排了一個可以獲得寬恕、諒解的理由?
應該是。
一定是。
否則,沒有理由可解釋。
這更讓他窩火。
怡君翻閱著手裡的小冊子,如獲至寶。名家的經驗之談,批註之人又分明是箇中高手,時時表明不同的看法,讓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極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話適用於任何類型的畫作。
她看書向來一目十行,並不是囫圇吞棗,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時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沒來由覺得,坐在前面的那個人有些不對勁。
她抬眼望向他。
手執白子,懸而不落;昳麗的眉眼間,隱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頭,怡君拿著小冊子起身,走到程詢面前。
「怎麼了?」程詢看向她,牽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處,請解元賜教。」怡君把小冊子攤開在案上,「筆者書、畫的造詣,分明不輸諸位名家,卻沒署名。我就想問問,解元是否知曉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話,想尋找這位高手的字畫觀摩。」
程詢只是問:「覺得字也過得去?」
怡君點頭。
程詢緩緩抬起左手,手掌翻轉,口中答著她的疑問,「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動作,立時會意,驚訝得睜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詢唇畔輕緩地蔓延開來,心中陰霾消散無形。這樣的她,很少見。
怡君很快斂起驚訝之色,循著話題應聲:「看來解元不便說,自是不能強求。」
「留心筆法,日後不難在別處看到。」前世傳書信給她,他都是用左手書寫。
「若如此,榮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圍,見沒別人,便用口型問他,「沒事吧?」
程詢心頭一暖,見廖碧君和服侍筆墨的兩名丫鬟沒關注這邊,笑著頷首,亦無聲答道:「沒事。」
怡君釋然,笑著行禮,拿著小冊子回到原位,專心閱讀。
他的視線則遵循心跡,溫柔繾綣地凝視著她。
這樣的時刻,塵世失去聲音,唯有綿長的暖意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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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制藝做得過關或如周文泰、凌婉兒之流,再次來到程府,展現自己擅長的才藝。
姜道成先去東廂房,給商陸安排事由,發現他有點兒無精打採的。等到了東院學堂,瞥過榮國公世子周文泰的時候,發現他也有些打蔫兒。
怎麼回事?黃曆上,今日分明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沒放在心上,孩子們的心情好壞,與他無關。
半日下來,姜道成不得不承認,周文泰與凌婉兒雖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卻的確有天賦,前者的箜篌彈得引人入勝,後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盤之感。
有可取之處就好,日後不至於一看到這兩個人就憋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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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廖芝蘭置身書房,心緒紊亂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來之後,介入父兄的密談,態度強硬地提出自己的條件:嫁入程府,至於是誰,還需觀望。
父兄雖然氣她的態度,卻對條件沒有疑議,到底是應允下來。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應對之辭,要賭的,是程府最終的抉擇。退一萬步講,程府幾年之內,都不敢對北廖家起殺機,只能哄著順著。而幾年的時間,已足夠他們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於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兩件事。都不難辦,今日便可見分曉。
她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聽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遲遲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進女兒的院落,詢問之後,轉入書房,進門后冷冷凝視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麼會養了你這般陽奉陰違不知羞恥的東西!?」
廖芝蘭震驚,一時僵住,語凝。
文氏抖著手點著廖芝蘭質問:「合著你所謂的出門走動,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蘭聽了,連忙起身走到母親跟前,辯解道:「娘,我哪裡是那樣的人?您這是聽誰胡說八道了?」
「胡說?」文氏怒極而笑,「半日而已,便有兩個窮書生託人上門提親,說什麼對你一見鍾情,愛慕你的學識談吐——你要是不在人前顯擺,他們怎麼敢這樣說?只一個也罷了,兩個一起來給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樣的兩個人為你爭風吃醋。你昨日不聽文詠的吩咐,到底出門去做什麼了?!」
「娘!」廖芝蘭越聽越生氣,怒聲反駁,「您怎麼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相信?平日里總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識丁沒有城府,您現在又是在做什麼?!怕是連她都不如!」
「混帳!」文氏乾脆利落地給了她一記耳光,「若你當真清白磊落,沒有行差踏錯之處,怎麼會有這兩日的事?平白無故的,程解元怎麼會厭煩你?窮書生手裡又怎麼會有你的小像?我只恨這幾年對你太過縱容,今時眼看著就要鬧出醜聞!」
廖芝蘭耳朵里嗡嗡作響,捂著疼痛發麻的臉,滿心的不甘怨恨:是誰?是誰用這樣的法子算計她?!
怡君側頭細看,笑。情緒愉悅之故,氣色的確很好。
吳媽媽取來淡粉色緞面大氅,給她披上。
「姐姐怎麼還沒過來催我?」怡君一面繫上緞帶,一面往外走,「該不是被那首曲子嚇到,不想去學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開始學名曲《廣陵散》,昨日只聽葉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異口同聲,笑著隨怡君出門,去找廖碧君。
主僕三個沒想到,廖碧君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還沒打扮好。怡君在廳堂聽紫雲說了,失笑,「本就是美人,還要怎樣打扮啊?」
「奴婢也是這樣想呢。」紫雲笑著奉上一盞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優雅落座,「去幫忙吧。跟她說,不著急。」
紫雲稱是,轉去內室。
等了一刻鐘左右,廖碧君才走出來,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麼都不順眼。」
「沒事,難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著上前去,攜了姐姐的手,「但真要遲了,我們得抓緊些。」
廖碧君嗯了一聲,快步出門。
馬車從速趕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細端詳著姐姐。妝容明顯精心修飾過了,顯得眉眼更漆黑,面頰更白皙,雙唇更紅潤。
廖碧君蹙眉道:「琴譜還沒熟讀,今日少不得要挨訓。」
「真的?」怡君訝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難道會跟你說假話么?」
是真的就不對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卻把時間耗費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難道母親又在張羅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學之後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歲了,婚事尚無頭緒。雙親的態度,她只看出一點:門第低於廖家的,一概不行。反過來想,豈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願是自己多心了,雙親只是想讓女兒嫁得好,過得如意。
這些事,親姐妹也不便提及,畢竟都是待字閨中,怡君只是笑著寬慰姐姐。
上午,葉先生繼續讓怡君臨摹小幅的山水,親自帶著廖碧君去到西次間,反覆練習《廣陵散》的《開指》一節。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準自己性格沒個譜,才沒完沒了地安排臨摹的功課,意在沉澱心性。好的師父,教的是功課,亦是為人處事之道。
今日她要臨摹的畫,看畫紙,該是幾個月前作成,沒有題字落款。仔細辨認之後,怡君可以確定,是程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論,這幅畫比起楓林圖,功底顯得薄弱許多,但就算這樣,也與現今的葉先生不相上下。
看著陸續出手的畫,就是看到自己不斷地打敗以前的自己——在他,該是怎樣的感受?
幫忙備紙磨墨的夏荷無意間一瞥,見自家小姐唇角愉悅地上揚,笑得大眼睛微眯,雖然不明就裡,卻曉得自己的職責。她輕輕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聲道:「我的好小姐,先臨摹完再高興,成不成?」
怡君立時點頭,斂了笑意。夏荷說的對,做好功課再高興也不遲。
這可是他親手畫的,定要凝神、用心對待。
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連姐姐虛浮無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雲耳濡目染之下,能跟著學到書畫中一些精髓,卻不是懂音律的人。這樣一來,難受的只有葉先生。
葉先生站在窗前,皺眉看著廖碧君。這孩子是怎麼了?瑣事惹得她心不在焉,還是沒了學琴的興緻?——都彈成這樣了,也不見她有多難過。
重話是不能說的,起碼今日不能說。碧君會哭成花貓臉。
「算了。是我心急了。」葉先生溫聲道,「回去熟讀琴譜,盡量記在心裡。」
廖碧君站起來,愧疚地道:「先生,我……」
「沒事。」葉先生擺一擺手,先行轉身回到課堂,望見神色專註的怡君,小小的驚訝了一下,走過去看一看,眼裡有了笑意。
程詢的畫最合她意,看來怡君亦是如此。那麼,日後不妨多向程詢借一些字畫,讓怡君一併習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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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廖碧君和怡君離開學堂,上馬車之前,望見程詢和姜道成結伴而來,在原地屈膝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勢示意她們上車。
姐妹兩個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著上了車。
怡君轉身時,程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絨絨的領子,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學堂,「我看看女學堂這邊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邊好,就得調換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講理。
程詢輕輕地笑,「那邊哪兒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聲,搶地方可不行。」
「不早說。」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兩個女娃娃的功課,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閑就悉心指點。如何?」
「遵命。」
那邊的姐妹兩個,走側門離開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紙筆鋪子一趟,挑選些好的筆墨紙張。馬車送我和紫雲過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時,再讓車夫去接我們——我們選完東西,去鋪子對面的菜館用飯。」
「噯?」怡君不明白,睜大眼睛問道,「為什麼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緊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見一個人。過兩日就告訴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問:「爹娘、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頭,低聲道:「還不知道,也要過兩日再告訴他們。」
怡君審視姐姐片刻,第一反應是:要壞事。京城有楊閣老一家帶動,男女私下來往定終身的事越來越多,她也盼著姐姐能夠嫁給意中人。但在此刻,預感真是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