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戀香衾
【此為防盜章,補足一半購買比例或等兩天可破。感謝支持正版】怡君暗自汗顏。父親和兄長各自認清沒有作畫天賦的事實之後,興趣就莫名其妙地轉移到了收集古畫名畫上,打心底喜歡的好生珍藏,不合喜好的轉手他人賺差價,如今還能否靜下心來賞鑒佳作,真要兩說。而且——「家父已經說過,為著我們姐妹兩個每日登門叨擾,休沐時要過來鄭重致謝。」
「今日一早,我已喚管事送拜帖到貴府。」程詢揣度著她的心思,給她吃定心丸,「姜先生來京是我的主張,為此有了你們的每日往返,是我思慮不周在先。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慮這些。」
搬出長輩,也算實話。這幾年,外院明面上的一應事宜,父親交由他和管家全權打理。等閑事,從不過問。
怡君聽到末尾,自是不好再反對,笑一笑。對於不能立即得到解釋,多少有些失落。
葉先生返回來,見兩人神色間已無生疏,分明是敘談過了,對怡君道:「回去做功課吧。」
怡君稱是,道辭離開。
葉先生問程詢:「我這學生是何看法?」
程詢耐心地複述一遍。
「倒是與我看法相仿。」葉先生面上不動聲色,語氣卻更為輕快,「那麼,程大少爺,給個解釋吧?」
程詢笑起來,「容我賣個關子,過兩日您就會明白。」
「你啊,」葉先生沒轍地嘆氣,「也不怕把我急出病來。」
程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這幅畫賠罪,待得請人品評完,裝裱好了送給您。」如此,怡君也能偶爾看到。偶爾就好。到底,這畫中氛圍,對十幾歲的她沒有益處。
葉先生大喜過望,「這可真是想都沒敢想的事兒。」
程詢溫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閑就看看,定能幫我找出弊端。況且,程府下人難免有疏忽之處,平日還需您費心照顧姜先生。您看我順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順眼些,是這個理兒吧?」
葉先生笑起來,「這話說的,足夠我三五年內心花怒放。不論怎樣,先謝過了。」程詢不是尋常子弟,向來言出必行。
「您客氣了。」
葉先生惦記著兩個學生,又敘談幾句,道辭回了學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詢慢慢走到太師椅前,動作緩慢地落座,輕輕地吁出一口氣。
疲憊入骨。
方才倒沒覺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見的喜悅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貫注地應對。
這幅楓林圖,前世她應該在他身死兩年後看到。一道送去的,還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蓮,冬日的梅。
「滿園春/色的時候,那一抹浮動的柳綠煞是動人;夏日蓮湖上的風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機會,定要出門看紅葉,凋零之姿,卻從容洒脫,名花都做不到;所謂香自苦寒來,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領神會。」
——是他問及時,她說的。
選這一幅楓葉圖,還有一個目的:不能篤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試探,通過她的反應,不難得到答案。
她沒有前生的記憶。
萬幸,她沒有。
獨坐半晌,程詢回了光霽堂。
程祿來見,恭聲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當。觀望著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來,廖芝蘭去了城南廖家,盤桓多時,應該是等著在我們府中的兩位大小姐回去。」
程詢頷首。廖芝蘭必是去探聽口風了,但兩家疏於來往,沒人耐煩告訴她原委。
程祿繼續道:「周文泰、凌婉兒去過一次戲園子,不知是巧遇還是相約。至於商陸,一直悶在家中苦讀,值得一提的,不過是命書童送來一封拜帖。」
程詢取出一個荷包,「這些都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多給人手打賞。餘下的是給你和程安、程福的零用。」
程祿接過,並無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兒,管家遲早會察覺,畢竟,您放在外面的親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檔子事去了,在府里的,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幾個。萬一管家問起,小的怎麼答覆才好?」
「誰說我要瞞他了?」程詢笑了笑,「他若問起,你就讓他如實稟明老爺。」
「是!」程祿眉飛色舞起來,瞧著程詢,欲言又止。
程詢呷了一口茶,「有話就說,無事退下。」
程祿笑問道:「小的是不明白,您為何要派人盯著商、周、凌三人?」這兩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爺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要非讓他說出點兒淵源,不外乎是大少爺橫豎都瞧不上兩個男子,別說來往了,見都懶得見。
為何?因為前世的商陸是負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終自盡,加之一些事情趕到了一處,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給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榮國公世子。周府是好幾個混帳湊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帳堆兒里拔尖兒的貨色,看中並為之犯渾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兒。
至於凌婉兒,前世曾位及後宮德妃,陰毒下作,生的兒子比她還不是東西,沒少禍害薇瓏及其雙親。真得逞的話,修衡與薇瓏那段良緣就無從談起。
與他息息相關,亦與修衡、薇瓏直接或間接有牽扯的三個人,想到就膈應得厲害,不防患於未然怎麼成。
其實,商陸一事,讓他一直連帶的有點兒厭煩廖碧君。
前世的商陸,做了負心人離開京城之後,都隱姓埋名了,絕沒能力做出讓廖碧君或至親蒙羞受辱的事——她並沒到絕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麼就能自盡?怎麼就不想想為你付出慘重代價的胞妹?
瞧那點兒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糾纏無法控制自己,親情、知己、意中人、抱負、信仰之中,最少該有兩樣是值得付出為之變得堅強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凈,怡君卻被她害得一度萬念俱灰,認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的確,是太傷人的事實,換了誰都會懷疑一切。
「我想過自盡。」怡君對他說過,「最終讓我活下來的,是一雙兒女。還有你。」
煩歸煩,他心裡也清楚,廖碧君定有過人之處,且對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寵愛照顧。優點不讓人動容的話,怡君也不會對她那樣在意。
退一萬步講,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幾時在言行間流露出對他雙親的輕蔑鄙視?他沒看到過,但她心中一定有。這種事,想法要埋在心裡,處事絕不能顯露,他會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對廖碧君做任何評價。
這上下,程詢只希望,商陸與廖碧君還未結緣。若已結緣……起碼得控制事態,不成為他和怡君今生緣阻礙的根底。
那些過往在心頭飛逝而過,程詢笑微微地看向程祿:「聽到一些事,我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不行?」
「行,當然行!」程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這不是有段日子沒跟人較勁了么?要沒這事兒,小的真以為您被老爺說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這句話就行,小的更明白怎麼安排了。」說完匆匆行禮,快步出門。
程詢望著他的身影,笑了。程祿有忠心,腦瓜靈,反應快,為人處世還圓滑,種種相加,前世在他入閣之後,成了管家。
想到程祿提及的跟人起爭端,他回想一番,還真是。入秋之後,父親生怕他下場考試出岔子,把他拘在家裡,說你可千萬老實點兒、積點兒德,不然再聰明也會名落孫山,我可丟不起那臉。
門都出不了,哪還有與人不和的機會?
現在,到他實心交友、引動風波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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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姐妹巳時下課回家。
葉先生循例分別給二人布置了功課,隨後回了居處。
廖碧君從丫鬟手裡接過斗篷,給怡君披上,系緞帶的時候輕聲問:「程解元那幅畫是不是特別出彩?你這小妮子,回來的時候可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高興到底是為畫,還是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確特別出彩。你該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別高興。」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沒見你們倆這樣了,我瞧著也歡喜。」說著話,繫上了緞帶,撫一撫斗篷,「我們走吧。」
「好啊。」怡君攜了姐姐的手,踩著輕快的腳步離開學堂。姐姐的樣貌艷麗嫵媚,說妖艷也不為過,性子單純善良柔婉,婉轉拒絕一個人的請求的時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樣貌與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讓母親和哥哥說,就是脾氣不是好、不是壞,是怪。平日在親友面前,很活潑;在外人面前,遵循著那些累人的規矩;被誰無意間踩到尾巴的時候,脾氣就不歸自己管了。
母親偶爾會對著她犯愁,「你能不能給我列出個單子,把你看不慣的事兒都讓我知道?這樣,也能讓我避免你跟別家閨秀起衝突,小小年紀落得個特立獨行的名聲。一直如此,倒貼嫁妝都嫁不出去。」
從哪兒說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世間的無趣之處,不就在於有些人總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兒么?偏生看客們還自持身份為著名聲不予計較,甚至還有逢迎的時候。
她沒顯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勞什子的端莊賢淑敦厚的名聲,為什麼要隨大流?
別說她這樣兒的了,就算是在閨中跋扈、囂張、驕矜的名聲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錦繡良緣了?
遇到了,就珍惜;沒那福氣,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數轉,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們前來,便沒你今日這般歡悅。眼下我們好生想想,晚間下廚做幾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點頭,「做我們兩個都拿手的。」
「嗯!」
姐妹兩個說笑著回到家中,進到垂花門,便聽得怡君房裡的管事媽媽來稟:「城北的大小姐早就來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臨時有客至,方才傳了話,讓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訝然。
怡君則問:「此刻人在何處?」
廖大老爺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麼時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爺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來了,跟我說……」廖大太太上前兩步,低聲道,「程府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爺冷笑,「日後她們再來,便拒之門外。你記住,再不可與她們來往。」
她說她的,他說他的。廖大太太明顯不悅起來,「你好歹也得聽我把話說完吧?況且,我已經對碧君、怡君發了話,怎麼能出爾反爾?長此以往,誰還會把我當一回事?」
廖大老爺板了臉,不耐煩地睨著她,「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啰嗦什麼?」
廖大太太險些氣得落下淚來。
「明早我親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爺擺了擺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靜下心來斟酌。」
廖大太太氣惱地回了寢室。
廖大老爺喝完一盞茶,本就淺薄的酒意消散,頭腦完全清醒下來。仔細梳理程詢對自己說過的話,越是回想,越是心裡發毛。
程詢說話的態度很溫和,言辭很委婉,卻是實實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兩幅難得的畫作禮尚往來之後,南廖家與程家已經綁到了一起,他在這當口,只能聽從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著程府會把南北廖家一併收拾掉。
回頭細想,他不能不懷疑,自葉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詢給他布的局、挖的坑。
按說是沒道理,這感覺卻越來越明晰。
那麼,程詢想從自家謀取的是什麼呢?只是打壓北廖家?
這些結論,無一不讓他沮喪: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個年輕人牽著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夠他窩火好一陣子的,但也只能受著。
好歹先把這一段渡過去,再設法遠離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爺出門前,廖大太太道:「三個孩子的婚事都該抓緊了。今日起,我便著手物色。」
廖大老爺一聽,就知道她還在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這種法子表示不滿。可她說的畢竟在理,因而頷首,「你掂量著辦,有眉目之後告訴我。」兩個女兒若能儘快定下親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這才好過了一些。
廖大老爺又皺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草率。」不該答應兩個女兒的請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視兒子輕視女兒,他連帶的也對兩個女兒的事情不大上心,覺得她們平時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別給他惹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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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廖碧君繼續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來到程府,繼續畫溪亭日暮,程詢坐在前頭料理外院的事,情形與昨日大同小異。
姜道成和葉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來的十來篇制藝。
程詢忙完手邊的事,給姜道成寫了個名單,著程安送過去。
沒過多久,姜道成氣呼呼地找過來,走到程詢面前,二話不說,把名單拍在桌案上。
怡君吃了一驚,幸好手裡的筆正在蘸顏料,不然一準兒出錯,要重頭來過。
程詢笑著起身,拿著名單,請姜道成到次間說話。
姜道成奪過名單,壓著火氣,低聲道:「前頭的寧博堂、徐岩等人,的確是該錄取,可這兩個算是什麼?」他點著周文泰、凌婉兒的名字,「分明都是生搬硬套,手法粗糙,一點點的可取之處也無!我是不能食言,可你也不能什麼蝦兵蟹將都讓我收著吧!」
「但這兩人善音律。」程詢好脾氣地笑著,「他們曾請人過來說項,要跟您學的亦是音律,文章好壞不需在意。」
姜道成狐疑地望著他,沉了半晌才道:「我會守諾收下,但要說出這緣故。不然我成什麼了?」
程詢爽快點頭,「隨您怎麼說,只要答應就行。」
姜道成又生了會兒氣,轉身離開。
程詢心裡很是歉意,但這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幸好,不久之後,老先生便會明白他請他前來的真正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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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忠風塵僕僕地趕回北廖家,來到廖文詠面前,噗通一聲跪倒,啞著嗓子道:「小的罪該萬死,那位公子……他,不見了。」
廖文詠手裡的茶盞應聲落地,霍然起身,失聲質問:「你說什麼?什麼叫不見了?!」
「就是平白無故地不見了。」盡忠的頭垂得更低,語帶哭腔,「連同服侍他的兩個僕人,都不見了。是以,小的也不知是被人擄走,還是那兩個僕人帶他逃離。」
廖文詠當即重重地給了盡忠一腳,隨後,癱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如至冰窖,面色煞白。
這樣的意外,鬧不好便會引來滔天大禍。該怎麼辦?
過了一陣子,小廝在門外通稟:「大小姐來了。」
「不見!」廖文詠煩躁地擺一擺手。
可是,片刻后,廖芝蘭施施然走進門來。看到面色痛苦地跪在地上的盡忠,秀眉微揚,「你不是在真定的莊子上當差么?怎麼忽然跑了回來?」
盡忠瞥一眼廖文詠,沒敢吱聲。
廖芝蘭再看向面無人色的哥哥,料定出了大事,很可能就與被關在真定的柳公子有關。
「你下去。」她吩咐盡忠,又對廖文詠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你這樣發獃也不是法子,倒不如與我說說。」
廖文詠實在是煩躁至極,不耐地道:「跟你說有什麼用?你還能把不見的人變回來不成!?」
「這話可就有聽頭了。」廖芝蘭悠然落座,強壓下心頭的惶恐,鎮定地道,「是不是柳公子的事情生變了?」
「……」廖文詠驚愕。
「你醉后吐真言,把那件事跟我說了。」廖芝蘭道,「昨日我問過娘親,她見瞞不住我,索性和盤托出。」
「……」廖文詠語凝,過了好一會兒,萬般沮喪地說了眼前事,末了道,「完了。萬一三個人被柳家或錦衣衛找到,我們定是大禍臨頭。」
廖芝蘭斂目思忖多時,問:「依你看,是不是程家暗中做的手腳?」
「怎麼會。」廖文詠瞪了她一眼,「這些年了,我跟爹爹從沒漏過口風,眼下程家又正忙著給我們牽線搭橋做生意——如果做了這種手腳,不該第一時間來告訴我們,讓我們死心么?」
廖芝蘭嗤的一聲笑,「不是他們,還能是誰?而且歸根結底,就算不是他們做的,眼下你也得讓他們善後——從速找到柳公子,還要把正在尋找兒子的那個人除掉,不然,可真就完了。」
廖文詠睜大眼睛望著她。
「這事情始於程家,也要止於程家,不然怎樣?你難道想繼續做劊子手么?」廖芝蘭語聲冷冽,「他們把人擄走,沒事。只要我們北廖家的人還活著,便可隨時指證他們——誰會好端端地往身上攬這種罪責?只要我們態度堅決,就不怕他們不心虛。」
「……」廖文詠不得不承認,妹妹的心思,比他更毒,甚至堪稱瘋狂。
「眼下只有一條路,破釜沉舟。」廖芝蘭一字一頓地道,「我們想要的益處,這兩日便要讓程家斡旋,儘快如願以償。」
「可是,那樣一來……必是兩敗俱傷。」廖文詠沮喪地道,「益處,若非長年累月的,當下要來有何用處?」說到這兒,他心頭一動,定定地看住廖芝蘭。
廖芝蘭見他神色有異,不消片刻就明白過來,不由深深蹙眉,「你少打我的主意。程家大公子,我是死活看不上的,想想就能煩死。」
廖文詠卻沉吟道:「程家不是有三個兒子么?」
「……」廖芝蘭驚怒交加。
「若真到生死存亡的關頭,那是你能否看上誰的事兒么?」廖文詠語氣低落,「我明年開春兒娶妻,那女子又何嘗是我中意的?在當時你和娘是怎麼跟我說的?不都讓我為了家門勉為其難么?」
廖芝蘭被噎得不輕,良久痛定思痛,終是道:「這事情怎麼想,都沒別的出路。你若實在容不得我置身事外,要我幫襯,也行。這樣吧,明日你安排我與程詢見上一面。該說的,我會當面跟他說清楚。屆時我察言觀色,再做定奪。」
阿初與一名護衛落後一段跟隨,其餘的人則留在門內不動。
怡君展目四望,見馬廄建在馬場北側,南側的倒座房有僕人進出,東西兩面有樹林,餘下的空間是已荒蕪的草地,以圍欄圈起。
程詢語聲溫煦:「程祿的父親是程府的老人兒,亦是相馬的好手,為此,我出銀錢建了這馬場。有幾年了。」
「以前竟從沒聽說過。」怡君撫了撫坐騎的鬃毛,「前兩年,我和姐姐學騎馬的時候,家父派人專程去山東買回兩匹馬。眼下看來,是捨近求遠了。」她側頭看著他,「這馬場,是不是只與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詢道,「來這裡看馬的人,多為親朋。馬有靈性,不是熟人的話,擔心它們得不到善待。」
「所慮在理。」怡君道,「畢竟,有的門第用清一色的寶馬拉車。」
程詢莞爾。
聽得颯沓的馬蹄聲,怡君轉頭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龍活虎的一群馬離開馬廄,撒著歡兒地奔跑在黃葉微搖的草地上。
冬日的蕭瑟,便這樣鮮活、靈動起來。
她帶住韁繩,跳下馬。
程詢笑一笑,隨之下馬,站到她身側。
一匹小馬駒很快得到怡君的矚目、凝望。只幾個月大的小馬,通身棗紅,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光,神采飛揚地跑在一匹棗紅色駿馬身側——那必是它的母親,一大一小渾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偶爾,小馬駒會側轉頭,飛快地仰臉看一看母親,湊得更近。它的母親亦時不時地側頭看它一眼。
「真可愛。」怡君由衷地道。
程詢轉頭看著她。
她穿著深藍色道袍,長發利落地用銀簪綰起,再無別的首飾,卻襯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為精緻昳麗。
她的睫毛被暖陽鍍上細碎光芒,唇角愉悅的上揚,唇畔的小坑若隱若現。
她轉頭,認真地看住他,「我要畫這對母子。」
「好。」程詢毫不猶豫地頷首一笑。
怡君又轉頭望著那對母子,凝眸觀察,讓最觸動自己的一幕在腦海定格,刻畫出鮮明的痕迹。
最好的畫作之一,便是過濾周遭一切,完全呈現打動自己的事物在當時的樣子。不需擔心布局。能打動人的景象,布局渾然天成,只看你有沒有領略。
駿馬結伴奔跑了好一陣子,慢慢分散開來,悠然漫步、嬉戲,或是尋找可食的草木。
程詢這才出聲相邀,牽著坐騎帶她去看留在馬廄里的那些馬兒。
馬廄建蓋得很精緻,空間夠寬敞,收拾得很整潔。
有幾匹馬是程詢只要過來就親自照看的,它們亦對他很親昵:看他留在別處時,便略顯煩躁地來回踱步、打響鼻,待他到了近前,便湊過去輕輕地拱他的手、肩,淘氣些的,索性拱著門欄撒嬌,要走出自己的房間。
那一雙雙眼睛,美麗、單純。
程詢撫著馬的背、頭,語聲柔和地跟它們說著話。
怡君站在一旁,聽著他的言語,看著他修長潔凈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顏。
他對這些馬,就像是對待友人、孩童一般,溫馴的會誇讚「好孩子」,淘氣的會笑罵「混小子」。
這般的世家貴公子,是她所不曾看過、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個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會來這裡。」原路返回大門時,程詢漫不經心地說。
怡君哦了一聲。
程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間,「那裡是我的畫室,只要得空就會畫馬。」停一停道,「我最愛畫的是馬,但總覺著畫得不夠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曉。」
怡君微微揚眉,心頭起了漣漪,「為何告訴我?」
「不該告訴你么?」他笑笑地反問。
應該。她在心裡答,面上不自覺地笑了。
程詢話鋒一轉,「得空就來轉轉?」
「……好。只要得空。」她說。
程詢停下腳步,指向她一見就喜歡的小馬駒,「它叫隨風,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愛的,下次你來,我把它們正式引薦給你。」
怡君聽著有趣,大眼睛里光華流轉,「榮幸之至。方才我有沒有見到隨風的父親?」
「沒。」程詢笑道,「那廝是關不住的,這會兒有人帶它出去玩兒了。」
怡君更覺有趣,輕笑出聲,「它有福了,你們亦是。」
「的確。歡喜是相互帶來,人與人之間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頷首以示贊同。
程詢說起別的事:「上午,程安與夏荷對弈,我瞧著程安有幾次汗都要下來了——夏荷該是近朱者赤的緣故吧?幾時得閑,你我對弈幾局?」
「好啊。」怡君欣然點頭,「我私心裡敢說一句相較而言擅長的,不過棋藝而已。」停一停,對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曉。」
程詢對上她視線,笑意襲上心頭,再直達眼底。她棋藝之精絕,在前世,他是領教過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潛心苦學。
就要行至大門口,程詢柔聲道:「我等下次相見。」
「明日不就能再相見么?」怡君笑盈盈的,四兩撥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兩眼,有些無奈地笑了,到底還是道,「隨你怎麼說吧。」
在她看,差別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門口,程詢笑著看她上馬,與護衛絕塵而去。
目送她遠去,他到房裡換了身衣服,策馬離開馬場,兜兜轉轉,到了城中一所尋常的小四合院。
進到廳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潔,只是目光獃滯。
他瞳孔驟然一縮,片刻后,緩步趨近。
少年立刻急於逃遁,在軟榻上蜷縮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彥、瑞……廖、彥、瑞……」一遍遍重複。
廖彥瑞,北廖家的當家做主之人,廖文詠、廖芝蘭的生身父親。
程詢緩步走過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頭、後頸,安撫小動物一般地輕柔,語氣似長輩一般的和藹溫緩:「別怕。元逸,別怕。我是來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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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走側門進到內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兒。
吳媽媽匆匆迎上前來,面色有些不好,低聲道:「北邊的太太小姐上午就來過了,不知為何,下午又來了一趟。她們走後,大太太就急著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說等您回來之後,和大小姐一起去見她。」
母親找不到她的時候太多了。挺多時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認是跟母親各過各的,出行大多不會告知,母親想借題發揮的時候,由頭一找一個準,她們姐妹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