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榮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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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著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灧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布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後,奉上茶點,隨後與夏荷一樣,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挂在北牆上。程詢走近一些,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榦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後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她一面說,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只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
「沒有,說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只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只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停一停,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並不忐忑,仍是望著畫,說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看起來心緒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兩日過去,這幅畫並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著過人的優點,也都有著尋常人的小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於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髮,小事上卻愛犯迷糊,要麼讓人笑得捧腹,要麼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並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後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著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迴,也只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麼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麼,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麼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說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后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后,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裡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剋,沒法兒保養,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說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里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複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說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著實把他笑得不輕,說你這是睜著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說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帶來的名醫,這名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著。
他說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說神醫,活神仙都救不了。回頭神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脾氣。
修衡蹙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天理。不怪總有人罵老天爺不開眼——可他們怎麼就不明白,老天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後,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小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遊動的大小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著魚兒圍著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回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斜。別的就更不需說了,不可有半點瑕疵。
那時候,修衡寵妻兒已經是天下皆知,全然照著薇瓏的心意挑選楓葉。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說不新鮮;護衛說上樹去摘,修衡也否了,說那叫落葉么?
隨行的人沒法子,只能跟著自家侯爺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紅葉,細心篩選。
時間久了,一名護衛苦著臉跟修衡說:「侯爺,我得蹲地上閉著眼歇會兒。真不行了,這大半天都盯著紅彤彤的葉尖,眼暈,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這種趣事墊底,他在畫楓林圖的時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他送給南廖家的那幅圖,最初目的只是練練手,看能否通過調色改變氛圍,刻痕、飛鳥之類的細節,嫌費時間,敷衍了過去。
這些,怡君全看到並揣摩到了。
他再度側頭凝視著她,溫柔的,久久的。
原來不管怎樣,你都能明白我。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說,我吃不慣這兒的飯菜,餓得很,問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飯。」
款冬稱是而去。
怡君問夏荷:「那個人的樣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雲在場,沒敢細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著對角方巾,穿著淺灰絨氅衣,高高瘦瘦的——從王記走出來的。」
怡君頷首,「等會兒把這些告訴阿初,等我們回府之後,他留下來等著。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說什麼,留心觀望便可。」
「奴婢明白。」
過了一會兒,廖碧君過來了,歉意地看著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們回去吧。」
怡君笑著起身,不知如何寬慰,只是攬了攬姐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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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見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喚他走近些,仔細打量。是個儀錶堂堂的年輕人,雙眼過於靈活了些,應該是日子不盡人意之故,眉間盈著一股子暗沉氣。
他開門見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應,有緣相逢的話,要照顧你幾分。彼時我應下了。是誰你不必管,我既來了京城,你又曾送來帖子,便不會食言。」
商陸態度誠摯,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盡,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免禮。」姜道成擺一擺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幾個向學的人,悉心教導一二年,包括你。僅此而已,我與你們並非師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館先生與學生。來日哪個飛黃騰達,我不居功;哪個淪為階下囚,我不擔干係。」
商陸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輩能及。」
「明日起,你前來設在程府東院的學堂,辰時到,酉時走,沒有休沐。每日午間要留下來用飯,是以,每個月要交三兩銀子。」姜道成說完條件,問道,「你可願意?」
商陸即刻鄭重應聲:「願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滿意地頷首,「如此,隨書童去光霽堂,見一見程解元。方才我與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沒說什麼。在程府求學,需得程府上下關照,禮數務必周到。」
商陸恭聲稱是,離開前再度深施一禮。
姜道成望著他的背影,心緒複雜。
關乎商陸日後境遇,程詢言之鑿鑿,談起時,目光中的寒涼、不屑,讓他心頭大為震動。
所以,明明覺得詭異,還是相信程詢。畢竟,程詢沒有針對商陸說謊的理由。
成為心結的事,當然是程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兩日就問過。
那個不著調地跟他說,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琢磨透,便不難推測出旁人的運道,只是,折壽。
氣得他。
他這輩子就沒碰過五行八卦和奇門遁甲,碰也沒用,沒長那根兒筋——那小崽子是知道這一點,才理直氣壯地搪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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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坐在三圍羅漢床上,手裡一冊棋譜。
商陸進門后,見這情形,只行禮,沒出聲。
程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這幾頁。」
商陸溫然道謝,轉身落座。
棋譜是程詢這兩日晚間無事作成的,記載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環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偶爾瞥一眼商陸。
這樣待客,是故意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細微反應,很值得琢磨。
商陸坐得不拘謹,也不隨意,手邊的茶呷了兩口之後,便沒再碰,斂目看著近前方磚,神色平靜。
程詢翻書、喝茶的聲音,他聽到,並不轉頭去看,脊背會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鬆。
若是換了廖文詠,定是另一副景象。
這個人,程詢並不了解,前生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只在傳聞中曉得他做過什麼事、埋下怎樣的禍患。被處以極刑之前的商陸,手段陰毒下作,是年輕時就如此,還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這些,還需慢慢觀望。
程詢放下書,出聲道:「商公子。」
「是。」商陸不急不緩地起身,拱手行禮。
「在程府求學之人,學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後君子,把一些話說在前面。」
商陸頷首道:「解元說的極是,有話只管吩咐,在下定會謹記於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導的人,有男有女。」程詢道,「在程府,斷不能出有傷風化之事。哪一個都是一樣,若做出上不得檯面、招致流言蜚語的事,傳到我耳里之時,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陸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讀著聖賢書卻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導,學出名堂不過是一半年光景的事,為著錦繡前程,這一時理應循規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請來的,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為難之處,在下明白。」商陸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這樣的機緣,無從報答,能做的只是不給貴府平添紛擾。」
「那就好。日後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學問。」程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說,要是引起商陸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場。
商陸又懇切地說了幾句感激的話,這才道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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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姐妹回到家中,進到內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喚她們到房裡,指著怡君好一通訓斥:「一定是你這個不著調的,拐著你大姐出去瘋玩兒了。你都多大了,啊?還是這樣不曉事。每日里到底跟葉先生學了什麼?明日不準去程家了,你給我老老實實留在家裡做針線!……」
「娘。」廖碧君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著快些回家做功課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飯,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樣?」廖大太太怒目而視,「你也一樣!腦子裡就沒點兒循規蹈矩的東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夢吧?」她哈地冷笑一聲,「真不知你們是被什麼人帶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端莊敦厚的規矩,只想到外面四處招搖!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惹出了讓人嗤笑的事,別怪我把你們逐出家門!」
怡君聽著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步,剛要出聲,廖碧君卻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嗆聲道:「我們讀書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氣不順心疼銀子,只管去跟爹爹要個說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們都知道,您要罰就罰我,別連二妹一併數落!」說完,擋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氣得不輕,「每次我訓二丫頭,你就跟我急赤白臉的,要瘋似的。怎麼?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就算怪錯她又怎樣?輪得到你對我品頭論足的?!」
「您幹嘛總錯怪她?」廖碧君語氣平靜下來,「這些年怎麼也不檢點一下自己的過錯?」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險些跳起來,高聲吩咐房裡的丫鬟,「把她給我關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認錯,就別想出來!」
「今日一早,我已喚管事送拜帖到貴府。」程詢揣度著她的心思,給她吃定心丸,「姜先生來京是我的主張,為此有了你們的每日往返,是我思慮不周在先。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慮這些。」
搬出長輩,也算實話。這幾年,外院明面上的一應事宜,父親交由他和管家全權打理。等閑事,從不過問。
怡君聽到末尾,自是不好再反對,笑一笑。對於不能立即得到解釋,多少有些失落。
葉先生返回來,見兩人神色間已無生疏,分明是敘談過了,對怡君道:「回去做功課吧。」
怡君稱是,道辭離開。
葉先生問程詢:「我這學生是何看法?」
程詢耐心地複述一遍。
「倒是與我看法相仿。」葉先生面上不動聲色,語氣卻更為輕快,「那麼,程大少爺,給個解釋吧?」
程詢笑起來,「容我賣個關子,過兩日您就會明白。」
「你啊,」葉先生沒轍地嘆氣,「也不怕把我急出病來。」
程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這幅畫賠罪,待得請人品評完,裝裱好了送給您。」如此,怡君也能偶爾看到。偶爾就好。到底,這畫中氛圍,對十幾歲的她沒有益處。
葉先生大喜過望,「這可真是想都沒敢想的事兒。」
程詢溫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閑就看看,定能幫我找出弊端。況且,程府下人難免有疏忽之處,平日還需您費心照顧姜先生。您看我順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順眼些,是這個理兒吧?」
葉先生笑起來,「這話說的,足夠我三五年內心花怒放。不論怎樣,先謝過了。」程詢不是尋常子弟,向來言出必行。
「您客氣了。」
葉先生惦記著兩個學生,又敘談幾句,道辭回了學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詢慢慢走到太師椅前,動作緩慢地落座,輕輕地吁出一口氣。
疲憊入骨。
方才倒沒覺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見的喜悅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貫注地應對。
這幅楓林圖,前世她應該在他身死兩年後看到。一道送去的,還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蓮,冬日的梅。
「滿園春/色的時候,那一抹浮動的柳綠煞是動人;夏日蓮湖上的風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機會,定要出門看紅葉,凋零之姿,卻從容洒脫,名花都做不到;所謂香自苦寒來,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領神會。」
——是他問及時,她說的。
選這一幅楓葉圖,還有一個目的:不能篤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試探,通過她的反應,不難得到答案。
她沒有前生的記憶。
萬幸,她沒有。
獨坐半晌,程詢回了光霽堂。
程祿來見,恭聲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當。觀望著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來,廖芝蘭去了城南廖家,盤桓多時,應該是等著在我們府中的兩位大小姐回去。」
程詢頷首。廖芝蘭必是去探聽口風了,但兩家疏於來往,沒人耐煩告訴她原委。
程祿繼續道:「周文泰、凌婉兒去過一次戲園子,不知是巧遇還是相約。至於商陸,一直悶在家中苦讀,值得一提的,不過是命書童送來一封拜帖。」
程詢取出一個荷包,「這些都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多給人手打賞。餘下的是給你和程安、程福的零用。」
程祿接過,並無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兒,管家遲早會察覺,畢竟,您放在外面的親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檔子事去了,在府里的,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幾個。萬一管家問起,小的怎麼答覆才好?」
「誰說我要瞞他了?」程詢笑了笑,「他若問起,你就讓他如實稟明老爺。」
「是!」程祿眉飛色舞起來,瞧著程詢,欲言又止。
程詢呷了一口茶,「有話就說,無事退下。」
程祿笑問道:「小的是不明白,您為何要派人盯著商、周、凌三人?」這兩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爺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要非讓他說出點兒淵源,不外乎是大少爺橫豎都瞧不上兩個男子,別說來往了,見都懶得見。
為何?因為前世的商陸是負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終自盡,加之一些事情趕到了一處,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給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榮國公世子。周府是好幾個混帳湊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帳堆兒里拔尖兒的貨色,看中並為之犯渾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兒。
至於凌婉兒,前世曾位及後宮德妃,陰毒下作,生的兒子比她還不是東西,沒少禍害薇瓏及其雙親。真得逞的話,修衡與薇瓏那段良緣就無從談起。
與他息息相關,亦與修衡、薇瓏直接或間接有牽扯的三個人,想到就膈應得厲害,不防患於未然怎麼成。
其實,商陸一事,讓他一直連帶的有點兒厭煩廖碧君。
前世的商陸,做了負心人離開京城之後,都隱姓埋名了,絕沒能力做出讓廖碧君或至親蒙羞受辱的事——她並沒到絕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麼就能自盡?怎麼就不想想為你付出慘重代價的胞妹?
瞧那點兒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糾纏無法控制自己,親情、知己、意中人、抱負、信仰之中,最少該有兩樣是值得付出為之變得堅強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凈,怡君卻被她害得一度萬念俱灰,認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的確,是太傷人的事實,換了誰都會懷疑一切。
「我想過自盡。」怡君對他說過,「最終讓我活下來的,是一雙兒女。還有你。」
煩歸煩,他心裡也清楚,廖碧君定有過人之處,且對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寵愛照顧。優點不讓人動容的話,怡君也不會對她那樣在意。
退一萬步講,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幾時在言行間流露出對他雙親的輕蔑鄙視?他沒看到過,但她心中一定有。這種事,想法要埋在心裡,處事絕不能顯露,他會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對廖碧君做任何評價。
這上下,程詢只希望,商陸與廖碧君還未結緣。若已結緣……起碼得控制事態,不成為他和怡君今生緣阻礙的根底。
那些過往在心頭飛逝而過,程詢笑微微地看向程祿:「聽到一些事,我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不行?」
「行,當然行!」程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這不是有段日子沒跟人較勁了么?要沒這事兒,小的真以為您被老爺說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這句話就行,小的更明白怎麼安排了。」說完匆匆行禮,快步出門。
程詢望著他的身影,笑了。程祿有忠心,腦瓜靈,反應快,為人處世還圓滑,種種相加,前世在他入閣之後,成了管家。
想到程祿提及的跟人起爭端,他回想一番,還真是。入秋之後,父親生怕他下場考試出岔子,把他拘在家裡,說你可千萬老實點兒、積點兒德,不然再聰明也會名落孫山,我可丟不起那臉。
門都出不了,哪還有與人不和的機會?
現在,到他實心交友、引動風波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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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姐妹巳時下課回家。
葉先生循例分別給二人布置了功課,隨後回了居處。
廖碧君從丫鬟手裡接過斗篷,給怡君披上,系緞帶的時候輕聲問:「程解元那幅畫是不是特別出彩?你這小妮子,回來的時候可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高興到底是為畫,還是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確特別出彩。你該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別高興。」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沒見你們倆這樣了,我瞧著也歡喜。」說著話,繫上了緞帶,撫一撫斗篷,「我們走吧。」
「好啊。」怡君攜了姐姐的手,踩著輕快的腳步離開學堂。姐姐的樣貌艷麗嫵媚,說妖艷也不為過,性子單純善良柔婉,婉轉拒絕一個人的請求的時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樣貌與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讓母親和哥哥說,就是脾氣不是好、不是壞,是怪。平日在親友面前,很活潑;在外人面前,遵循著那些累人的規矩;被誰無意間踩到尾巴的時候,脾氣就不歸自己管了。
母親偶爾會對著她犯愁,「你能不能給我列出個單子,把你看不慣的事兒都讓我知道?這樣,也能讓我避免你跟別家閨秀起衝突,小小年紀落得個特立獨行的名聲。一直如此,倒貼嫁妝都嫁不出去。」
從哪兒說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世間的無趣之處,不就在於有些人總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兒么?偏生看客們還自持身份為著名聲不予計較,甚至還有逢迎的時候。
她沒顯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勞什子的端莊賢淑敦厚的名聲,為什麼要隨大流?
別說她這樣兒的了,就算是在閨中跋扈、囂張、驕矜的名聲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錦繡良緣了?
遇到了,就珍惜;沒那福氣,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數轉,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們前來,便沒你今日這般歡悅。眼下我們好生想想,晚間下廚做幾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點頭,「做我們兩個都拿手的。」
「嗯!」
姐妹兩個說笑著回到家中,進到垂花門,便聽得怡君房裡的管事媽媽來稟:「城北的大小姐早就來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臨時有客至,方才傳了話,讓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訝然。
怡君則問:「此刻人在何處?」
一早,臨出門,怡君站在妝台前,端詳自己片刻,從首飾匣子里選了一副珍珠耳墜,親手戴上。
吳媽媽贊道:「二小姐今日氣色好極了。」
怡君側頭細看,笑。情緒愉悅之故,氣色的確很好。
吳媽媽取來淡粉色緞面大氅,給她披上。
「姐姐怎麼還沒過來催我?」怡君一面繫上緞帶,一面往外走,「該不是被那首曲子嚇到,不想去學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開始學名曲《廣陵散》,昨日只聽葉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異口同聲,笑著隨怡君出門,去找廖碧君。
主僕三個沒想到,廖碧君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還沒打扮好。怡君在廳堂聽紫雲說了,失笑,「本就是美人,還要怎樣打扮啊?」
「奴婢也是這樣想呢。」紫雲笑著奉上一盞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優雅落座,「去幫忙吧。跟她說,不著急。」
紫雲稱是,轉去內室。
等了一刻鐘左右,廖碧君才走出來,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麼都不順眼。」
「沒事,難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著上前去,攜了姐姐的手,「但真要遲了,我們得抓緊些。」
廖碧君嗯了一聲,快步出門。
馬車從速趕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細端詳著姐姐。妝容明顯精心修飾過了,顯得眉眼更漆黑,面頰更白皙,雙唇更紅潤。
廖碧君蹙眉道:「琴譜還沒熟讀,今日少不得要挨訓。」
「真的?」怡君訝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難道會跟你說假話么?」
是真的就不對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卻把時間耗費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難道母親又在張羅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學之後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歲了,婚事尚無頭緒。雙親的態度,她只看出一點:門第低於廖家的,一概不行。反過來想,豈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願是自己多心了,雙親只是想讓女兒嫁得好,過得如意。
這些事,親姐妹也不便提及,畢竟都是待字閨中,怡君只是笑著寬慰姐姐。
上午,葉先生繼續讓怡君臨摹小幅的山水,親自帶著廖碧君去到西次間,反覆練習《廣陵散》的《開指》一節。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準自己性格沒個譜,才沒完沒了地安排臨摹的功課,意在沉澱心性。好的師父,教的是功課,亦是為人處事之道。
今日她要臨摹的畫,看畫紙,該是幾個月前作成,沒有題字落款。仔細辨認之後,怡君可以確定,是程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論,這幅畫比起楓林圖,功底顯得薄弱許多,但就算這樣,也與現今的葉先生不相上下。
看著陸續出手的畫,就是看到自己不斷地打敗以前的自己——在他,該是怎樣的感受?
幫忙備紙磨墨的夏荷無意間一瞥,見自家小姐唇角愉悅地上揚,笑得大眼睛微眯,雖然不明就裡,卻曉得自己的職責。她輕輕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聲道:「我的好小姐,先臨摹完再高興,成不成?」
怡君立時點頭,斂了笑意。夏荷說的對,做好功課再高興也不遲。
這可是他親手畫的,定要凝神、用心對待。
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連姐姐虛浮無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雲耳濡目染之下,能跟著學到書畫中一些精髓,卻不是懂音律的人。這樣一來,難受的只有葉先生。
葉先生站在窗前,皺眉看著廖碧君。這孩子是怎麼了?瑣事惹得她心不在焉,還是沒了學琴的興緻?——都彈成這樣了,也不見她有多難過。
重話是不能說的,起碼今日不能說。碧君會哭成花貓臉。
「算了。是我心急了。」葉先生溫聲道,「回去熟讀琴譜,盡量記在心裡。」
廖碧君站起來,愧疚地道:「先生,我……」
「沒事。」葉先生擺一擺手,先行轉身回到課堂,望見神色專註的怡君,小小的驚訝了一下,走過去看一看,眼裡有了笑意。
程詢的畫最合她意,看來怡君亦是如此。那麼,日後不妨多向程詢借一些字畫,讓怡君一併習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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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廖碧君和怡君離開學堂,上馬車之前,望見程詢和姜道成結伴而來,在原地屈膝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勢示意她們上車。
姐妹兩個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著上了車。
怡君轉身時,程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絨絨的領子,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學堂,「我看看女學堂這邊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邊好,就得調換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講理。
程詢輕輕地笑,「那邊哪兒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聲,搶地方可不行。」
「不早說。」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兩個女娃娃的功課,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閑就悉心指點。如何?」
「遵命。」
那邊的姐妹兩個,走側門離開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紙筆鋪子一趟,挑選些好的筆墨紙張。馬車送我和紫雲過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時,再讓車夫去接我們——我們選完東西,去鋪子對面的菜館用飯。」
「噯?」怡君不明白,睜大眼睛問道,「為什麼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緊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見一個人。過兩日就告訴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問:「爹娘、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頭,低聲道:「還不知道,也要過兩日再告訴他們。」
怡君審視姐姐片刻,第一反應是:要壞事。京城有楊閣老一家帶動,男女私下來往定終身的事越來越多,她也盼著姐姐能夠嫁給意中人。但在此刻,預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車的人都要隨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語氣懇切,「你說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麼事了。不論你見的是誰,遲早得讓親人看到吧?我不會添亂,在別的雅間等著,你只管帶著紫雲、夏荷與他見面。」停一停,又把母親搬出來說事,「萬一你出點兒岔子,娘還不得把我扒一層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時,終是輕輕點了點頭,「就照你說的辦吧。」
捕捉到她疑惑又有點兒不滿的神色,笑意到了程詢眼底,「怎樣?」他其實是在玩味地問她:敢去么?敢去那裡見我么?她會騎馬,他記得。
方才的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逝。怡君便以為自己又在他面前犯迷糊了,婉然笑道:「解元吩咐,自當從命。只是——」她有些為難,「從未畫過馬,就算看得仔細,怕也是筆力不足。」
程詢笑微微地把草圖捲起來,片刻後方問她:「願意畫么?」
怡君立刻點頭,「願意。」
駿馬可以是馳騁於沙場狼煙中的靈獸,忠誠、驍悍、敏銳;可以是諸多文人畫家心魂的化身,高貴、才能、傲骨。
學畫之人,怎麼可能不愛馬。不嘗試,只是功底未到,怕損壞了它那樣可愛可敬又駿美的形象。
程詢把草圖遞給她,「雖然潦草,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雙手接過,小心翼翼的,隨後轉頭望向自己的書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這兒,不會有人亂動。」
她微笑說好,又說起那幾本圖譜,「我可以帶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還。」要帶回家去,認真地看一遍,將所得記錄下來。
程詢含笑看著她。
怡君發現了他此刻與平時的不同:反應慢吞吞的,卻一點兒都不讓人煩——那神色實在是太柔和,那笑容實在是太暖心。她很願意多看一會兒這樣的他。
「可以。」程詢說,「不需送還。」
怡君不由驚喜。
他的反應忽又恢復敏捷,在她說話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會貫通在畫作中,便是給我的謝禮。難得指點你幾日,沒點兒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點頭,停一停,輕聲道,「謝謝。」
程詢輕輕地笑開來。
怡君想要道辭之際,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畫作上題字蓋章。」第一次,對他改了稱謂。
程詢頷首:「想要說的,都在畫中。識得我的人,何須用印章留名。」
這正是她猜想的那樣。離開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溫柔、明澈,似相識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離他更近。
她不認為自己需要掩飾這種情緒。
他悠然而笑,眼裡有歡喜,所思是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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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廖芝蘭在狀元樓設宴,邀請的賓客並非別人,正是她的兄長廖文詠。
廖文詠姍姍來遲,不帶誠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劉管事敘話,差點兒忘了時辰。」落座后,把玩著酒杯,笑道,「你怎麼會有這般的好心情?這一年下來,在外的營生進項不錯?」
「是啊。」廖芝蘭笑盈盈起身,親自給他斟酒,「況且,早些時候跟娘討了些銀兩,也沒處花,便來請你大快朵頤。」
「好啊。」廖文詠打心底笑出來,「我別的本事沒有,吃吃喝喝卻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