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伍拾貳
蘇現聞言與蘇夫人對視一眼,方笑著答應了一聲,圍著桌邊紛紛坐了下來。這一餐晚膳用得甚是熱鬧,雖然蘇瑗那幾個年長的侄子跟著出使羅剎國波斯國的商隊出了關,可屋子裡歡聲笑語一片,蘇珵等人一開始對裴釗依舊心有顧忌,可見他神色淡淡,似乎並未因前塵往事而心有芥蒂,漸漸地便放下了防備。蘇仕大約是被這樣歡快的氛圍所感染,瘦削蒼老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蘇瑗往他碗里挾菜,挾甚麼就吃甚麼,像是一個幼小的孩童,一心一意地等著旁人的誇讚,哪裡還有半分昔日權臣貴族的模樣?
晚膳用到一半時,似乎有人在外頭叩門,蘇瑋起身去開門,少傾便帶回兩個看上去不足十歲的孩童,男孩生得虎頭虎腦,看上去有些怕生,而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十分爽利大方,見了這麼多人倒也不露怯,笑嘻嘻地將手中的包袱打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隻虎頭帽遞給安洳儀,朗朗道:
「夫子們不嫌棄我哥哥笨,願意每日多花時辰教哥哥念書,還出銀子讓我也到學堂念書,又幫我阿娘找了個做女紅的活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阿娘說夫子們一家都是讀書人,定然不喜歡收些俗氣的禮品,就給小弟弟縫了個虎頭帽,也不曉得合不合戴?」
安洳儀連忙將虎頭帽給孩子戴上,仔細端詳了一番,笑道:「你阿娘的女紅可是出了名的好,哪裡有不合戴的道理?我昨日還想著,等哪日你阿娘得了空,要請她給孩子做幾件針線活,如此真是多謝了!」
那女孩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哥哥拉過來一起行了禮,一雙機靈的眼睛在屋內四處打量一番,最後落在蘇瑗身上:「這個肯定是夫子們常常說起的妹妹吧?她長得可真好看!」
蘇現和蘇玹笑著點了點頭,那女孩歡歡喜喜地跑到蘇瑗身邊,拉著她的手笑嘻嘻道:「夫子的妹妹怎麼生得這樣小,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嘛,我喚你姐姐好不好?」
蘇瑗向來是個好性子的人,當即便同嘻嘻哈哈地同這女孩說笑起來,裴釗安靜地坐在一旁低頭剔著魚刺,末了將一碟雪白的魚肉推到她面前,那女孩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啊」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
「我都忘了阿娘說過要早去早回,不能在這裡打擾夫子的!」說罷又回頭瞪了哥哥一眼:「你怎麼不早些提醒我啊?」
那男孩顯然不如妹妹機靈,磕磕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那女孩本來已經準備走了,忽然又回頭看著蘇瑗,滿是期待地問:「姐姐,你以後還會來么?」
蘇瑗來不及多想,便立刻點了點頭,順手將自己發間的一枚龍紋玉掌梳取下來遞給她:「這個送給你啦!」
那女孩得了這樣精緻的首飾,臉上閃過一絲歡喜神色,可是很快卻又將掌梳遞迴去:「不成不成,我不能平白無故要別人的東西。」
「你都叫我姐姐了,怎麼會是別人呢?我長這麼大,還沒有人叫我姐姐呢!」蘇瑗笑吟吟地看著她:「況且我也不是白給你啊,你把你頭上的絹花跟我交換好不好?」
「真的可以么?」女孩狐疑地從頭上取下那朵已經陳舊的普通絹花:「你髻上的簪子那麼好看,可我這朵絹花只是娘親用剩餘的布料隨意裁的......」
「當然可以啊!」蘇瑗將絹花遞給裴釗,讓他幫自己戴在頭上,眨了眨眼睛:「好看么?」
裴釗微微一笑:「好看。」
「你瞧,我夫君都說好看,我也很喜歡啊。」蘇瑗笑著揉了揉女孩的頭髮,那女孩笑得十分燦爛,歡歡喜喜道:
「明日到學堂,我可要好生同她們炫耀一下,我見到了夫子的妹妹,我要告訴他們夫子的妹妹有多好看,多可親!」
「還要告訴她們,即便是女兒家,也可以和男孩子一樣到學堂念書,將來做出一番成就來。」
蘇現十分鄭重地說出了這句話,那女孩點了點頭,拉著自己的哥哥又行了個禮,方笑嘻嘻地里去了。
「這麼小的孩子,若是不能到學堂念書,一輩子做個白丁,真是可憐得很。」蘇現對裴釗笑道:「且那女娃娃十分聰明,若是好生念書,將來必有一番作為,是以我們兄弟幾個略一合計,替她家出了上學堂的銀子,又介紹她娘親到綢緞莊做些女紅,這日子倒也不難過。」他的臉色凝重了一瞬,有些自嘲地笑笑:
「以前養尊處優太久,從來不曾想過,原來只要區區幾兩銀子,就能讓一家人過得這樣歡喜。」
裴釗微微點了點頭,蘇玹接著道:「自從遠離朝堂搬到這裡之後,草民們才發覺原來百姓們過著的竟然是這樣的日子,他們不會說甚麼溢美之詞,可就是這樣樸實的話才不會騙人,到了現在,草民才曉得自己從前犯了多大的錯,亦知曉陛下是何等英明出色的君王。就好比方才那兩個娃娃,他們的父親早就去世了,全靠母親一人養家糊口,可即便如此,他們家中卻也能維持溫飽,」
「從前是草民們愚鈍不堪,到了今日,眼見大曌萬國來朝,百姓安居樂業,一派河清海晏之景,草民們對陛下才真真正正心服口服。」
他要這樣的讚賞和欽佩有甚麼用?他要的,不過是讓自己心愛的人長命百歲,平安喜樂而已,若是眼前這群人能早一些醒悟過來,阿瑗何至於被殘害至如此地步?裴釗心緒複雜,胸腔中涌動著憤懣、不甘和絕望,好似一把橫飛而來的匕首,要將他的心生生剜出,蘇瑗輕輕握住他的手,笑吟吟道:
「哥哥,我好不容易再見到你們,可不想聽你們嘮嘮叨叨地說這些話。」又有些嗔怪地望著裴釗:「你午後已經說了好多朝事啦,連酸梅湯都忘了喝,你要是再說,我可就生氣啦!」
裴釗這才微微一笑,沖蘇珵等人擺了擺手:「阿瑗說得對,今日是家宴,這些事情都不必再提。」
他已經極力剋制心緒,加之蘇瑗始終笑吟吟坐在一旁,像過去一樣說說笑笑著,這一餐晚膳用得倒也算是和美,直到亥時方作罷。蘇仕早就被兒子背到卧房內安睡,蘇瑗和家人說了好多的話,眼見天色已晚,這才依依不捨地起身準備回宮,蘇夫人心中酸澀,臉上卻不顯露半分,仍舊笑吟吟道:
「陛下今日能帶阿瑗回來探望,已經是蘇家滿門上下莫大的福氣,倘若因此打擾陛下安寢,那可就是老身的罪過了。」
從進門那一刻起,她始終端得這樣客套有禮,裴釗微微一笑,並不多說甚麼,他知道蘇瑗定然有些體己話要同蘇夫人說,便含笑道:「我在外面等你。」說罷便在蘇現等人的陪同下,徑直走到院子里去。
見裴釗走了,蘇夫人這才鬆了口氣,鄭重地望著蘇瑗道:「阿瑗,娘親叮囑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聽話照做。」
蘇瑗笑嘻嘻地答應了一聲,因見母親和幾位嫂嫂神情甚是嚴肅,有些心慌:「娘親要說甚麼?」
蘇夫人嘆了口氣,拉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以後,再也不要來這裡了。」
蘇瑗心中一震,下意識地問:「為甚麼?」
「你還不明白么?」蘇夫人又嘆了口氣,神色間頗為黯然:「陛下能不計前嫌地厚待蘇家,今日又帶著你回來看我們,是因為陛下愛重你,而不是因為他果真對蘇家心無芥蒂。可是阿瑗,你要曉得,男女之間的愛重並不是天長地久,你若是因為陛下愛重你,便時時過來這裡,陛下每見我們一次,心裡的不快便會多一分,若是長久下去,這份不快總有一天會轉到你身上,到了那個時候,你沒有娘家庇佑,又失去陛下的心,你又該如何自處?」
娘親她們,終究還是把裴釗放在那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位置,在她們心中,大約根本不了解裴釗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對自己又是怎樣的一片心意,蘇瑗心中好生難受,她不願意娘親她們這樣誤解裴釗,她正要開口解釋一番,蘇夫人卻又繼續道:
「娘親曉得你挂念我們,今日你來看過來,我們過得很好,以後就別再想著我們,你今後的日子還長,千萬莫要因為家裡的事情傷神,更不能因此傷了與陛下之間的情分。」
她在聽到那一句「你今後的日子還長」之時,便察覺出來不對,而安洳儀立刻笑吟吟道:「母親多慮了,當初雲蘿到羈候所探望的時候,母親病得昏昏沉沉的,想必沒有聽到雲蘿的話,陛下對妹妹並非君王和妃嬪之間的恩寵,他是真的愛重妹妹。」
安洳儀這樣一說,蘇瑗就全都明白了,若是那一日母親沒有聽到雲蘿的話,那她豈不是根本就不曉得自己其實已經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