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烏沉沉的雨雲已漸漸被吹散。
素月當空,薄雲相隔,如蒙了一層細紗。一道微弱的光,穿過雲層,傾斜而下。
月亮被雲層擋住了,繁星卻沒有,整個天空都是凈透的,像是一面鏡子。
看樣子,今晚是不會再有雨了。
蟋蟀凄切的叫聲時隱時現,擾人清夢。
泥土的味道瀰漫在濕冷的空氣中,帶著枯葉腐敗的氣息。
一堆火,照亮三張臉。跳動的火苗,烤著白嫩的肉。
白落裳不再多看那些可憐的青蛙,他知道,在這一老一少的眼裡,自己好像也變成了青蛙。
原本以為這老頭還會邀請自己吃青蛙肉,沒想到最後他既然就沒再提一句,白落裳也稍微放鬆下來。
青蛙肉很快就被烤出了油香味。
白落裳忍不住吞了下口水,青蛙的肉絕對要比又黑又髒的包子更誘惑人,可是白落裳卻不願意多看一眼。他只是默默的取下酒葫蘆,淺淺的抿了一口。
丫頭很興奮的剝青蛙皮,一隻接著一隻的青蛙在她手裡被活生生的刮下皮。
老頭也很高興的吃著青蛙肉,一隻接著一隻烤好的青蛙被他吞進肚子,細小的骨頭在他嘴巴里發出脆生生的聲音,他竟然連骨頭都吞了下去。
白落裳忽然連喝酒的興趣都沒有了,索性將酒葫蘆收起來,意興闌珊的躺在地上。
很快,密密麻麻捆了一條草繩的青蛙終於被兩人分吃殆盡。
老頭心滿意足的在衣服上擦了下油膩的手,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握著木拐蹣跚的走了兩步,指向廟外,貌若隨意的問了一句道:「公子覺得,這廟門外有什麼?」
白落裳躺在地上,瞥著眼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沒有馬上說話。
要說這門外有些什麼東西,實在是多的很,但他不知道這個人想要聽的是哪一種答案。
老頭像是自問自答般說道:「這門的外面,有江湖。」
這句話有意思,白落裳忍不住笑了一聲。
「江湖裡,有江湖人,江湖人的腳下,有江湖路。」老頭慢吞吞的講道,「江湖路有轟轟烈烈的路,亦有逍遙自在的路,不知道公子正在走的是哪條路?」
白落裳笑而不答。
從一個垂暮的乞丐口中聽到江湖二字,並不算一件奇怪的事,可這乞丐要在白落裳面前提到這兩個字未免有些可疑。
老頭側過臉,斜著眼睛,對白落裳道:「這條官道已經太久沒有人經過了,我們在這裡呆了足足七天也沒見一個路人途徑此處,沒想到今日能見到公子,實在是令人感到意外。」
這桐虎山一帶根本無人居住,這條官道也極少有人經過,別說他們見得白落裳很意外,就連白落裳見得他們出現在這裡也是一樣的意外。
既然這般杳無人跡,叫花子還會出現在這裡,豈不是更加令人感到意外?而且還很奇怪。
叫花子就是乞討者,乞討者又怎麼會來一個人煙罕至的地方?如果他們真的已經在這裡呆了足足七天,卻沒有被餓死還真是奇事一件。難道他們這七天都是挖青蛙來解飢的?若是這樣,那麼他們一定吃了不少的青蛙,而且還是生吃。
一想到這裡,白落裳心底突然生出一陣噁心。
莫非,這兩個人是變態?
見白落裳始終不答一字,老頭忍不住又道:「看公子的打扮不像是本地人,不知公子從哪裡而來?」
本地人?
白落裳瞪大眼睛,表情更加疑惑。
本地哪裡來的人?方圓百餘里估計都難以找出一戶人家,根本就不存在本地人。
白落裳暗暗吐了一口氣,翻身坐了起來,然後指著大門,郎朗笑道:「前輩剛也說了門外頭是江湖,那麼,在下自然是從江湖而來。」
老頭看著他,眼睛里不覺露出了讚賞之色,似乎是對他的回答很滿意,點點頭,笑道:「那公子要往哪裡去?」
白落裳繼續指著門外,微笑道:「自然是往江湖而去。」
老頭展開一對稀疏的眉毛,「不知公子走的是哪條路?」
白落裳看著老頭皺紋縱橫的臉,淡淡的笑道:「自然是江湖路。」
老頭頭咧嘴大笑,眼裡的光芒更明顯了些,顯然是對這樣的回答感到興奮。意味深長的望著白落裳,老頭笑道:「只是不知公子走的這條江湖路,是不是一條不歸路?」
對於這個問題,白落裳選擇了假裝沒聽見,所以沒有回答老頭的話。
老頭彎著背,步履蹣跚的走了回來,一步一步,十分吃力的挪著兩條腿。他的動作雖然異常遲滯,卻終於還是走了回來,「廟裡雖破,但好歹還有四面牆,也能遮風避寒。公子不進去坐坐嗎?」
看了眼黑漆漆的大殿,白落裳笑著搖搖頭,心道那廟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誰知道裡面都有些什麼呢?
「在這裡看看月亮也不錯。」白落裳望著夜空,「難得沒有下雨,就不要辜負這麼好的月色了。」
老頭一隻手不時的捶著腰,狀若不經的說道:「月色雖好,天氣卻不好,太冷了。我看公子不進去倒像是害怕什麼,難道公子也是一個怕黑的人?」
白落裳尷尬的撇開視線,笑道:「沒有光,我就睡不著。」
老頭指著被雲層遮住的月亮,「這也算得上是光?」
白落裳點頭道:「算。」
老頭好笑道:「這一點點的弱光,不能給人們帶來溫暖,也不能驅走黑暗,有何用?」
白落裳想了想道:「有總比沒有好,一點點至少也還可以讓人看得見,不是嗎?」
老頭收了笑。
一點點的光線雖說沒有什麼用處,卻讓人不至於變成一個瞎子。選擇待在暗光里,也總歸是比陷入無光中要好得多。
白落裳微微仰著頭,用手摸了摸酒葫蘆,笑盈盈的吟道:「風初起,燕子遲歸,月照歲微寒;草淺露,杏花微醉,春困倚清風。正是一年春好時,雖然現在還無法欣賞到花容,至少也應該好好欣賞一下月貌,方能不負春/意。」
「公子真是一個情志高雅的人。」老頭將丫頭拉到身邊坐下,讓她趴在自己的腿上,捋了捋丫頭亂蓬蓬的頭髮,「我們可沒辦法心平氣和的賞花賞月,我們每天只關心著怎麼讓自己不餓肚子。」
白落裳能身同感受,「生與活,均不易。」
「不錯,一個人能生在這世上不易,要想活在這世上也不易,所以我們不得不想方設法讓自己活下去。」老頭一邊摸著丫頭的腦袋,一邊沉著聲音說,「有的時候,人為了活下去,就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白落裳依然表現出一副能身同感受的樣子,附和道:「時勢所迫,被逼無奈,也是人之常情。」
老頭突然很古怪的冷笑一聲,笑的十分小聲,也掩飾的很好,「公子是否有過被逼無奈的時候」
白落裳下意識的瞥了老頭一眼,微笑道:「人活一世又豈能事事如意,我當然也有過被逼無奈的時候。」
「哦?」老頭將那對隱隱約約可以看得見的眉毛高高挑了起來,很感興趣的說道:「可以說來聽一聽嗎?」
白落裳笑而不語,他沒有再說下去,老頭也不好再追問。
丫頭趴在老頭的腿上,歪著頭,吃吃笑著,有些痴,有些傻,卻也很乖巧。看得出來,她很依賴這個老頭。
三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裡,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兒,那老頭突然再次找了個話題,與白落裳搭話道:「公子既是從江湖來,可有聽過『千面狐狸』這個名號?」
白落裳半眯著眼睛,不動聲色的挑了一下眉毛,笑道:「有所耳聞。」
老頭又道:「你說說看,一個闖蕩江湖的人,總是帶著面具,難道是怕別人看穿他的心?」
白落裳道:「我不這麼認為,或許他戴面具,正是因為他長得太俊俏了,擔心搶了『六美之冠』的名號而惹來麻煩,所以才戴著假面生活。」
老頭沒有理會這句玩笑,依然滿臉正經的問道:「據說還有一個和千面狐狸一樣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人,你說說看,江湖怎麼也能有這樣的人存在?」
白落裳笑了,「江湖這麼大,什麼樣的人容不下?」
老頭皺眉,「這種人,竟然至今無人見過他們的真容,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白落裳不咸不淡的微笑道:「江湖這麼大,什麼樣的怪事裝不下?」
老頭看著白落裳,漠然道:「聽聞最近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很有名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有人都在議論他,所有人都想要見一見這人的真面目。」
白落裳不感興趣的打了個哈欠,有些悶悶然的道:「江湖就是這樣,永遠不缺有名的人。」
他說的是實話。
江湖很大,江湖人很多,有名的江湖人自然也很多。然而,能在江湖上掀起一番風浪的人卻很少。
白落裳很聰明,他一語含糊帶過,假裝聽不懂對方的弦外音。
老頭輕聲一笑,慢吞吞的繼續說道:「這個人不是一般的有名人,他的通緝告示貼的滿城都是,連我家丫頭用來裹饅頭的紙,都是用那個告示來包的。」
「哦。」白落裳恍然大悟,心道,難怪剛才見到那張裹著包子的紙會讓他覺得眼熟。
老頭又道:「名,有的時候就是枷鎖,名聲太大,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白落裳點頭表示贊同。
老頭繼續講道:「過多的諛訶和誇獎,往往能讓人喪失自知之明。」
白落裳又點頭,贊道:「老伯所言甚是。」
老頭瞥了他一眼,道:「在這世上,根本沒人能做到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志不可滿。」
白落裳嘆道:「沒錯,這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
老頭轉過頭,直直的盯著白落裳,問他:「那你呢?」
「我?」白落裳指著自己的鼻子,無奈的苦笑道:「我也做不到。」
老頭不動聲色的調開視線,「都說那人狡如兔,滑如狐,沒有人能抓得住他。」
白落裳笑了笑,「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都是一物降一物,傳言也只是傳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老頭搖了搖頭,「他沒有弱點。」
「有。」白落裳肯定的說,「他是人,他就有弱點。」
老頭看著他,「他的弱點是什麼?」
白落裳彎著眼睛笑眯眯道:「他的弱點是什麼,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白落裳雖然裝著傻,但他還是能夠看的出啦,對老頭的戒心也越來越重。
這老頭無論是言語還是舉止,都透著一種莫名的古怪。白落裳知道這個老頭透著古怪,卻並沒有多想,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古怪的人。甚至還比這個老頭更古怪,所以他一點也不想多花心思去琢磨這個老頭。
無所事事,白落裳就盯著跳動的火苗發起呆來。
老頭看出白落裳已沒有興緻再和他聊天,自己也失去了談話的興趣。
荒草叢生的院子里,有許多飛來飛去的蟲子,它們圍著火堆不停的撲動翅膀。
白落裳用手往臉上扇了扇,但是他趕不走那些惱人的飛蟲,他只能抱怨道:「這些蟲子真討厭。」
老頭笑了笑,道:「習慣就好。」
白落裳反問道:「難道你已經習慣了?」
老頭回答道:「早就習慣了。」
「可是我一點也不習慣。」白落裳困擾道,「我實在是非常討厭這些蟲子,成天圍著你飛來飛去,趕也趕不走,打也打不完,甩也甩不掉。不管你走到哪裡去,他們總是能陰魂不散的跟著你,無孔不入,無縫不鑽。」
這話說的很有意思,明顯是意有所指。
如果老頭只是一個乞丐,或許就會聽不懂白落裳的話,然而此時從老頭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他顯然已經聽懂了。
那些追著白落裳滿世界跑的人,不正如這些飛蟲嗎?
白落裳微笑道:「你說這些蟲子討厭不討厭?」
老頭神色莫辨的回視白落裳,一雙眼睛在跳動的火光下,閃著精明的光澤。
白落裳正在等著老頭說些什麼,可是老頭什麼也沒有說。白落裳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著,卻不料老頭突地跳了起來,讓枕在他腿上的丫頭猝不及防的在地上滾了幾圈,直到撞在牆腳才停下來。
白落裳莫名其妙的看著老頭,正要問話,突然看見老頭的眼神一黯,隨後捂住胸口就往地上栽。
只聽「砰」地一聲悶響,人已經躺在地上,砸起一地的灰。
變故毫無徵兆。
白落裳驚訝的跳了起來,趕緊就要去扶人:「老伯,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老頭捂著胸口,臉色早已經蒼白,咬牙道:「我感覺,我好像心裡不怎麼舒服。」
剛攙扶上老頭的手,白落裳就住了手。
因為他看見,從老頭破爛的袖子里伸出來了一雙老樹枝一般的枯白手掌,帶著一種枯木逢生的詭異氣息,「呼」的一聲,反手成掌,直往白落裳臉部拍去。
出手神速,勢如破竹,一掌落下只怕是要把那張風采俊逸的臉打碎,好在只是撲了個空。
白落裳腳下輕點,已經後退兩步。
老頭的手上功夫,顯然略落後於白落裳的腳下功夫。老頭忍不住驚訝於白落裳靈巧的手腳,如此快速,很少見。同樣的,白落裳也不得不心有餘悸,這次快,若是稍有不慎,他的臉豈不是就毀了。
老頭在出手之前就知道白落裳的輕功了得,沒想到會這麼好,不過他也不認為自己的身手就會輸給對方,於是旋身一腳就朝白落裳踢了過去,攻擊的目標,依舊是他的那張臉,結果還是撲空了。
一個騰空,白落裳已經穩穩落在老頭身後,動作乾淨利落,他也不敢大意,盯著老頭的後腦門,盈盈笑道:「原來老伯心裡不舒服是因為晚輩張臉呀。」
站在一邊的丫頭幾乎只能看得見一團暗色的影子一閃而過,人就出現在老頭後背,若是此時他手裡握有一把利刃,也許被殺的那個就是老頭。
白落裳撫著胸口,頓覺有驚無險,吐了一口氣,拍手叫好道:「身手好快,差一點,我就毀容了。原來你不是瘸子,我都被你騙了。」
老頭的眉頭擰了起來,越擰越緊,最後幾乎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那些乾枯的皮膚好像壞死的樹皮,龜裂斑駁,布滿溝壑,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脫落下來。原本只是蒼老的臉突然變得比先前更加醜陋,更加兇惡。
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凶神惡煞的真面目。
老頭惡狠狠的踢腿,一腳踹斷了旁邊一顆碗口大的樹。
這是多厲害的一踢。
白落裳受驚的瞪直了眼睛,看著老頭,問道:「原本你不僅不是瘸子,腿腳還比一般人還要好。」
若是他真的被這一腳踢中,想比是不會有好結果。
老頭哼了一聲,收回腳,面色兇惡的盯住白落裳。
如果一個人心中已起了殺意,那麼他的眼神就會暴露他的戾氣。
白落裳盯住老頭那雙充滿戾氣的眼睛,無奈的笑了笑,道:「我與你也是素不相識,你竟對我下如此重手,想來老伯是心裡有無明火。」
老頭冷著臉道:「老子一遇你便覺得見你的人不順眼,聽你的話不順耳。」
白落裳緩緩的搖了下頭,嘆道:「只怕這是你的業障。佛說,人的嗔恨心重,障習氣也就很重。我和你素不相識,第一次見面你就對我抱著這麼深的敵意,可見你的障習氣有多重。」
老頭冷笑一聲,渾身上下罩著一層殺伐之氣,他就這麼定定的看著白落裳,看了很長的時間,然後才「啪啪」拍了兩聲手,冷笑道:「雲譎波詭千面人,醉卧桃花盜中仙,白落裳不愧為白落裳,當得起英雄榜的這句評價。輕功好,易容高,就連嘴皮子功夫也是一流。」
白落裳眉眼彎彎的搖頭,朝老頭俯首拜了一禮,回道:「說來慚愧,在下實在當之不起。怎麼?二位不繼續裝瘋賣傻了嗎?」
丫頭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從老頭身後走上前來,眸中也溢出了殺意,冷聲道:「原來你早就已經看出來了。」
白落裳苦笑道:「若我說我看不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
「沒有錯,我們這麼拙劣的表演,怎麼可能騙得過白落裳的眼睛?我們原本就知道自己的演技瞞不過你,因為我們還不會笨到以為你真的就被我們騙過去了。」丫頭冷笑道,「要說到演戲,天底下誰能贏得過你白落裳,說起來還真是難為你陪我們演這麼長的一場戲。怎麼樣,公子可覺得好玩?」
露出了真面目,兩個人都不再掩飾殺意。
白落裳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好玩是好玩,只是我有點不明白?」
丫頭戲謔道:「世上還有你想不明白的事?」
白落裳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們知道騙不住我,為何還要演這麼一齣戲?你們又不是笨蛋,當然不會做只有笨蛋才會做的事。」
丫頭反問道:「既然公子早已看出我們在演戲,又何必陪著我們演戲?這樣豈不是也在浪費時間?」
白落裳想了想,答道:「因為我發現你們比較適合用來打發這無聊的時間。」
丫頭眉頭一皺,冷聲道:「可好玩兒?」
「不。」白落裳搖頭道,「因為你們是無趣的人。」
這麼一聽,丫頭臉色顯得更加難看,沉思片刻,方道:「彼此彼此而已,公子也不是一個有趣的人。」
「哦?」
「你既然已經看出來了,卻並不打算繼續陪我們玩下去。公子是玩不起嗎?」
白落裳嘆笑道:「在下比較忙。」
丫頭譏誚道:「忙著偷東西?」
白落裳尷尬的轉了轉眼球,苦笑道:「是忙著賽跑。」
丫頭更加嘲笑道:「難道不是忙著逃命?」
白落裳搖頭道:「我只不過是在逃避麻煩而已,畢竟我不是一個喜歡麻煩的人。」
丫頭冷笑一聲,道:「你本來就是一個喜歡招惹麻煩的人,怎麼還敢說自己不是一個喜歡麻煩的人?」
白落裳不能不承認,丫頭這句話對他而言,實在是耳熟得很。好像曾經也有人這麼說過,這讓他不得不反思,難道自己真的是一個特別愛熱麻煩的人?
白落裳假裝很驚訝的樣子,瞪大眼睛道:「你我既然素不相識,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一個喜歡招惹麻煩的人?」
丫頭將眼睛瞪的比白落裳的更大,諷刺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我當然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難道還能找出一個比你更會招惹麻煩的人嗎?你難道還能找出一個身上的麻煩比你還要多的人嗎?」
丫頭一字一字的說著,聲音很大,每一個字都重重的,好像是被她用牙齒狠狠要出來的一樣。
白落裳摸了摸鼻子,十分無奈的搖了下頭,苦笑道:「我的麻煩雖然很多,但也不是我喜歡招惹上身的。」
這時,老頭上前一步,冷笑道:「多說何意?你今日已經走不掉了,何不選擇束手就擒,你我都省事。這荒廢之地,既冷又潮,不適合久留。不如你跟我們走,還能有好酒好肉,總比大家一起留在這裡風餐露宿來得好。繼續空說廢話,也不能自救,你說對嗎?」
老頭的話說的鏗鏘有力,好像很有底氣的樣子。
白落裳奇怪了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好笑道:「就目前的形勢而言,我並不落下風,老伯為什麼就這麼肯定我走不掉?何況,我與老伯素不相識,你又何苦步步緊逼呢?莫非你我之間還有什麼恩怨?」
他話音剛落,老頭立刻一臉苦大仇深的瞪著一雙眼睛,咬牙切齒的罵道:「你這混蛋,何不說說自己都做過些什麼?」
這話無論怎麼聽,都透著一種古怪。
白落裳莫名其妙的盯住老頭看了半天,最後無奈的搖搖頭,然後拍著胸口,義正言辭道:「白某平生所為,事無不可對人言。只不過,在下做過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不如老伯提醒一下。」
老頭咧著嘴角,猩紅的眼睛透著沉沉的狠烈陰毒,沉聲道:「早就聽說,若是白落裳不死,將會成為江湖上最聰明的人。」
白落裳苦笑道:「我本來也就沒有死。」
老頭繼續趁著聲音道:「所以你的腦子比其他人都好用。」
「你實在是過獎了。」
「既然大家對你的腦子有如此高的評價,你不妨自己推斷一下我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伏擊你。」
白落裳一邊苦思冥想,一邊沉吟道:「人,尤其是活的人總要做事情。」
老頭不習慣白落裳說話的腔調,就忍不住罵道:「廢話,死了的人還能被稱之為人?」
「當然。」白落裳瞪了老頭一眼,「死了的人被稱之為死人,活著的人被稱之為活人,死人和活人都是人,只不過一個可以喘氣,一個不可以喘氣,難懂這個你都不知道?」
老頭看著白落裳,眼神好像是在看一個白痴。
白落裳不介意被人用那樣的眼神瞧著,若無其事的道:「一個人一生所做之事,可以是善事、惡事、好事、壞事、雅事、俗事、大事、小事、急事、緩事、私事、公事、家事、國事、天下事,諸如這等等等的眾多凡事。」
老頭懶懶地挑了下眉,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俊秀青年說起話來的樣子看著很有趣,就地盤腿坐下,一邊搓著手,一邊聽白落裳繼續廢話。
老頭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會像青年這般有趣,青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冷笑話一樣,雖然冷,卻還是令自己忍不住想要發笑。
白落裳並不知道他說的話,在聽進老頭的耳朵里后,會變成冷笑話,只見他繼續嚴肅又認真的說道:「而這些事情,無論性質如何,對錯善惡與否,無外乎就是三種,既願意做、必須做,和不願意做。」
老頭眯著眼睛,像是在笑,但他沒有笑,就算是笑也不過是冰冷的笑。
摸了摸下巴,白落裳繼續道:「細細想來,古往今來,一生只做自己願意做的事,而不願意做的事又可以一概不做的人,畢竟是極少的。那些極少的人是幸運的,然而絕大多數人是不幸運的,不幸運的人總是隨時空想著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接受著做自己必須做的事,時時做著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老頭冷哼一聲,「你這麼說,我豈不就是那極少數幸運人中的一個。」
白落裳搖搖頭:「我的意思是說,你跟我一樣,都是不幸的。」
「哦?」
「我的不幸運在於,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如何讓自己不被你們發現行蹤,卻不得不接受一再被你們明殺暗殺的事實,從而讓自己絞盡腦汁費盡心血想著法子絕地逢生,化險為夷。」
老頭冷冷道:「你還真是不幸,可惜遇上我,你就變成更不幸了。」
白落裳再次搖頭:「未必,因為你也是不幸的。我的不幸遇上你的不幸,反而變成了我的幸運。」
老頭明顯沒有聽明白。
白落裳解釋道:「你的不幸就在於,你一心想要殺掉我,卻不得不接受殺不了我的事實,因而只能放棄想要殺我的念頭。」
這一聽,老頭變了臉色,突地跳了起來,握緊拳頭,朝白落裳吐了一口唾沫,臉也差點被氣歪,只聽他厲聲道:「你放屁!」
白落裳搖頭嘆道:「我沒有放屁,我只是在說話。」
「你說話和放屁有何區別?」老頭瞪起眼睛,怒目而視,「江湖上人人都說你是盜術天下第一,依我看,你分明是廢話天下第一。」
白落裳苦笑道:「雖然我這個人平時的確是愛說話了些,不過也不完全是廢話,我要說這麼多話,是因為我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
老頭看著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你想要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白落裳笑道:「我想要知道一個人。」
老頭擰著眉,「你想要知道一個什麼人?」
白落裳道:「我想要知道是誰讓你來的。」
老頭冷冷道:「你知道了又能幹什麼?反正知不知道你的命他都買下了。」
白落裳瞪大眼睛,不滿道:「就算要我立刻死,難道我也不應該問是誰想害我嗎?」
老頭冷笑一聲,諷刺道:「你的腦子不是很聰明嗎,我想用不著問,你也應該知道是誰想要你的命。」
白落裳問道:「是誰?」
老頭顯然不會告訴他。
白落裳無奈,眼珠一轉,又笑嘻嘻的道:「雖然你不說,我卻已經知道是誰。」
老頭難以置信的瞪著他,驚訝道:「你怎麼會知道?」
白落裳咧嘴笑道:「我自己的敵人,當然只有我最清楚。」
老頭狠狠瞪著眼睛,「既然知道,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白落裳不怕事大的說了一句:「因為我太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果然,老頭的臉色又是一變,立馬就朝白落裳惡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
這種恨不得要將之挫骨揚灰的憤恨神情,任誰看了也會誤會是白落裳做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事。就連白落裳自己都差點信之為真,以為自己就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才惹得別人對他如此苦大仇深。而事實上,他只是空口白說了一兩句而已。
老頭又啜了一口,罵道:「老子還以為傳聞中的白落裳本事能有多大,沒想到原來只是話大而已,胡說八道這麼多,無非就是想要拖延時間而已。」
白落裳暗自翻白眼,心道,這人實在是奇怪,既然不願意聽他廢話,不想讓他拖延時間,那剛才那一臉看戲的表情莫不是是自己看錯了?
難道,長得老的人,氣量都比較小。
老頭瞪著眼睛,「姓白的,你小子的廢話說完了嗎?」
白落裳咳嗽一聲,拱手道:「老伯息怒,彆氣壞了身子,你若是不想聽,大可以先說清楚呀,而且晚輩也不是在廢話,只不過是在講道理而已。其實晚輩所言的道理很簡單,只不過是怕老伯你聽不懂,所以才……」
「你大爺的,盡放屁!」老頭又忍不住厲聲打斷白落裳,呵斥道:「老子才不過二十!當得起你老伯嗎?你怎麼不叫爺爺!」
白落裳怔怔地消了聲,心中感慨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未老先衰?
托著下巴,白落裳在腦子裡想了又想,一個二十歲的人,長出八十歲的臉,江湖中有這樣一號人物?
在腦袋裡尋思了一遍又一遍,白落裳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與這個假老頭很符合,於是跳了起來,急忙問道:「難道閣下就是冥谷的忘無憂?」
假老頭依舊瞪著眼睛,但臉色總算比剛才好了一點,仰著下巴,藐視道:「算你小子還有些眼力。」
這話自然是承認了。
白落裳不禁感慨,世事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古人說話果然是不欺後人。連一向不問世事的鬼島冥谷的人都請出來了,看來錢也真是無所不能的,錢的力量也當真是不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