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春寒料峭,余寒未盡,輕煙拂動,浮雲淡薄。

官道上,被黑白兩道人馬滿天下捉拿的白落裳,正揚鞭馳馬而行,一人一馬,攜影而行,席捲風塵,無牽無掛,肆意快活。

如今的他,早已名滿天下,更被當今江湖中人傳得神乎其神,但他自己根本就不贊同那些說法,只除了兩點,那便是酒和美人。

沒有酒,他活不了,沒有美人,他寧願去死。所以此時此刻,白落裳正趕在去南夏灃州的路上。他的計劃是先去灃州,拜訪一下老友,然後沿著清州、滁水、柴郡、琅道,一路南下趕去涼州。

這一條路線幾乎可以讓他嘗遍世間所有的名酒,賞盡天下最美的風景。

他去涼州,和那些沖著鳳凰血玉的人不同,他並不對玉感興趣,也對唐家的家勢不感興趣,他有興趣的是那位唐家三小姐。

天下的奇女子不少,那唐三小姐算是一個。據傳聞,她不僅貌美睿智,而且善歌善舞,能文能武,最重要的是,她居然還看的陰陽五行,在陰陽家享有名氣。

這樣的一個女子,白落裳怎麼可能不感興趣?

愜意地哼著自編小調,腰間搖搖晃晃的掛著一隻酒葫蘆。

行到一處溪流處,他跳下馬,蹲在河邊,雙手捧了水喝兩口,把剩下的水往臉上拍,一洗疲塵,頓覺神清氣爽,歇息片刻后又上馬繼續前行。

太陽西斜,轉眼又是暮晚。

千里風塵,人倦馬怠。

白落裳勒住韁繩,四處打探了下,希望可以找到一處落腳的地方,但結果卻令他有些失望。這裡地處偏僻,四面環山,風煙俱凈,天山共色,景緻雖美,卻人煙罕至。走來一路,連半個人影都未曾見過。

此處就是南夏國邊境,很有名氣的桐虎山。

一百許里,奇山異水,美景多不勝數,然而奇怪的是,這一路行來數百里,也沒有見過一家農舍,這條路雖說是官道,卻來往無人。

白落裳可以十分肯定,這綿延百里的山中都不會有人居住。

取下酒葫蘆,仰頭小小的喝了半口酒。

眼看暮色沉沉,霜露漸重,再找不到遮霜避風的地方,他豈不是又要風餐露宿?

白落裳正在為夜宿的事情傷腦筋,雖然習慣了天為被、地為床的生活,但這種寒氣未盡的初春還是不太適合露宿,最重要的是他帶在身上的酒已經所剩不多。

重新掛好酒葫蘆,白落裳繼續甩著鞭子,策馬而去,只希望在天黑之前能找到一家客店。然而事實上,在天黑前,他只不過是在一座荒廢破敗的城隍廟前停了下來。

這座廟顯然荒蕪已久,雜草叢生,斷壁殘垣,陰冷潮濕,沒有人氣,陰氣極重,到處都結滿了蜘蛛網。茂盛的常青藤繞著倒坍的外牆,石板地面滿布苔蘚。

破廟傍山而建,屋后便是高聳的山峰,山上是四季常青的茂密樹林,古木參天,枝繁葉茂,黑壓壓的蓋在屋頂,讓整個破廟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好像背後那團漆黑的影子隨時都會垮塌而下。

白落裳策馬徐徐靠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團影子會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說不出來原因。他的直覺告訴他,不應該進去。

深山裡的廢廟,往往都是不能輕易借住的。

只是現在天色已暗,視線能夠目及到的東西已變得有限,如果繼續趕路,他實在不知道後面還能不能找到另一處可以借住的地方。

白落裳鎮重的再三考慮,最終說服自己留下來,因為他實在是不願意繼續在山裡走夜路。

將馬套在斷牆外的古樹上,白落裳取下掛在馬背上的包袱,拿出最後一塊燒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包袱從馬背上掛到了白落裳的背上,斜斜的掛著,包袱里除了一塊剛拿出來的燒餅,還有一袋銀子,銀子不多,只有十兩。

他的行李太少,少的一點也不像是要走遠門的人。

一個人,一匹馬,十兩銀子,一個酒壺。

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想象,光憑這副光景,他就準備千里迢迢南下,趕去涼州赴會。然而事實上,他的確就這個樣子趕路,沒有多餘的銀子,甚至沒有一件多餘的衣服,就連防身用的兵器都沒有,除了說明他膽子太大之外,只能說,他的確本事非一般。

趕了大半日的路程,就算是一匹千里馬也會累。

從南宮燕那裡換來的紅棗馬,似乎對白落裳瘋狂的趕路而感到不滿,不停的用鼻子戳著白落裳的肩膀,鼻子里發出響亮的鼻息聲。

白落裳也知道自己趕路太急,對這匹馬也感到有些愧疚。所以他用手拍了拍馬頭,安慰道:「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繼續趕路。」

馬聽不懂人話,但是通人性。被白落裳用手安撫了一下,就屈腿在地上躺了下來。

白落裳又拍了拍紅馬長長的臉,一邊啃著干餅,一邊吃吃笑道:「你這就睡了?」

紅馬當然不可能理他。

白落裳又自以為關心的問了一句:「難道你一點也不餓?」

紅馬還是沒有理他。

白落裳好心的拔了一把草,遞到紅馬面前。紅馬居然連看都不願意看一眼,還嫌棄的將臉撇到了一邊。

「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馬。」白落裳無奈的盯著紅馬,「你是馬,就應該吃草,怎麼還可以嫌棄草呢?」

紅馬閉上眼睛。

「不吃也罷,反正明天還要趕路,你要餓得走不動了,我就把你烤來吃了。」白落裳丟了手上的草,一臉得意的咬著干餅。

一塊燒餅很快就被他吃下,意猶未盡的抹了兩把嘴巴,白落裳邁著腿朝城隍廟走去。

廟內黑漆漆一片,外頭的月光也照不進去,沒有人知道裡面有些什麼,也有可能裡面什麼也沒有。

廟殿外的掉漆紅木對聯上刻著:

「察民善惡而禍福之,俾幽明舉不得倖免」。

白落裳雖從不信神鬼,但見廟拜佛,遇觀焚香,按照他的話說,就是:「生前哪知生後事,人在江湖混,總要變成鬼,多積陰德,來世可以投個好胎,即便時間真無神鬼之別,至少圖個心安。」

這城隍爺是冥界的地方官,職權就跟陽界的縣官大人一樣,剪除凶逆,領治亡魂,作為陰間的巡撫,活著的時候自然是應該多拜一拜,搞好關係,免得自己死後得不到超生。

而且,桐虎山一帶前前後後也只有這一個地方可以歇腳。如果不想繼續掛在樹上露宿,他就只能下馬,再無更好的選擇。

剛走兩步,忽然聽見「哐當」一聲。

白落裳受驚的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原來是大門的斷牆上掉了東西下來。

那是一面早已面目全非的銅鑼,原本是拿來做什麼用的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圓圓的如同盤子,生了銹,砸在地上的聲音也是異常沉悶。老舊的銅鑼,連發出的聲音也都是老舊的。

一聲擊撞聲,不只驚擾了白落裳,也驚擾了夜裡活動的夜蟲,原本靜謐的夜裡,突然響起一些蟲聲。那些夜裡活動的蟲子,好像一時間都變得興奮起來,叫聲越來越響亮,好像用盡了全力,恨不得把嗓子鳴破。

此起彼伏的蟲鳴,衝破了這個寂靜的夜晚,蟲聲聽起來絕對算不得一件令人喜歡的事情。

白落裳被這些蟲聲吵得心煩,恨不得捂住耳朵。

爬來爬去的蟲子,窸窸窣窣的聲音,令人寒毛倒立。

掛著不知道多少年的破銅鑼,怎麼突然間就從上面掉下來了?

白落裳忍不住要走過去看一看,在邁出兩步后忽地停下動作,抬著睛小心翼翼的瞧著黑漆漆的廟殿。

大殿的門早已經被蜘蛛網嚴嚴實實的封住,屋檐上垂下悠長的蛛絲,長如飄帶,臨風飄動,絲絲纏繞,盤結成一張巨大的網。好像一旦有人闖過去,就會被這張巨大的網牢牢困住。

這張巨大的網是令人不舒服的,所以白落裳又退了回去。原本是要進去休息,但是現在好像最好還是不要進去。

白落裳從地上撿來一些乾柴,打算生一堆篝火。

周圍的蟲子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漸漸安靜了下來,像是睡著了,接著這個山谷又陷入無邊的靜謐。

無聲,無息,籠罩著黑暗的叢林。

高懸在天空的淡淡月影,和著稀疏的星光,在清冷的晚風中,沉默觀望,觀望著這片死寂的大山。

一層層黑色的雨雲被寒風吹動著,緩步飄移,讓月光和星光變得明明滅滅,忽隱忽現。

雨雲,讓這個夜晚變得更加沉寂。

濃烈而沉悶的黑,最終在白落裳點下一撮火苗后,被打破。

火苗越燒越旺,照紅了白落裳的一張臉,也驅趕了攝人的寒涼。

只見他盤腿而坐,取下酒葫蘆,獨自淺飲。

攜影而飲,也有興緻高漲的時候,白落裳飲著酒,突然來了興緻,就隨口吟起詩來:

「夜蟲為相伴,獨酌望城隍,春冷亦不醉,攜影恐路長。」

才剛落音,突然聽見一聲很輕的笑聲。

笑聲很輕很細,如果不是這個夜晚太過寂靜,絕對不會被人聽見。

白落裳當然也聽見了,所以他下意識驚訝的看過去。

隔了片刻,果然就看見從廟裡蹦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小鬼,應該說是小丫頭。

她的整個腦袋幾乎都被蜘蛛網給罩住,但是這一點也不令她感動不舒服,她甚至連感覺都沒有。她就拿著一根焦黑的樹枝甩來甩去,臉上儘是歡快的笑容。嘻嘻哈哈的,嘴裡還念念有詞,看起來就是一個瘋瘋傻傻的叫花子。

這女叫花子雖然看起來邋裡邋遢,臉上又黑又臟,又被蜘蛛網整個罩住,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卻很有靈氣,歡快中透著天真。

她有一張大大的嘴巴,一個大大的鼻子,還有一雙同樣大大的眼睛。

那對大眼睛在笑起來的時候,眯成了一條線,就連那隻大鼻子也被笑得皺了起來。那張大嘴巴里津津有味的嘀咕著一些白落裳聽不大懂的話,雖然沒有讓人聽明白,丫頭還是說的十分開心,只見她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比劃起來。

這原本應該是一個活潑的人,只不過在這種破爛的荒廟中,看起來卻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她好像對白落裳升起的那一堆火十分感興趣,直接蹦了過來,用樹枝戳了戳火堆,吃吃的笑著。

飛揚的火星,好像沾到了白落裳的身上,燙得他立馬跳了起來,然後好像看到鬼一樣快步走到斷牆邊,解開馬繩,牽了就要往廟外走。

他一個人行走江湖,最不願意和三種沾上關係,一種是女人,一種是和尚,另一種就是乞丐。根據他以往的經驗,凡是跟乞丐扯上關係,必定是有大事發生。所以此時一看就乞丐,他連想都不用想就選擇立馬離開這裡。

「公子怎麼走了?」

才剛走了兩步,便聽見一個蒼老乾枯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這樣的環境令人不舒服,這樣的聲音也令人不舒服。

白落裳假裝聽不見,繼續埋著頭往前走。

那聲音又在身後毛骨悚然的喊了一句:「公子莫非是看不起叫花子?」

白落裳嘆了一口氣,只能停下來,回頭看去。

一個蓬頭歷齒的老人,杵著一根木頭拐杖從破廟的殿房裡滿滿走來,瘦骨嶙峋的軀體在風中搖搖擺擺,一步三顫的走到院里。

待老頭靠近了一些,白落裳也能更加清楚的看見他的長相。

這是一個佝僂老頭,七八十多歲模樣,一張暗黃的臉皺巴巴的,布滿皺紋。

老頭雖老,可他的那一雙眼睛卻是精明的,深陷在眼窩裡,卻依然可以亮得如同夜裡的星星。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越發明亮。

一般而言,一個古稀之人的眼睛,一定都是渾濁的,而這雙眼睛卻異常的炯亮有神,像狼的眼睛一樣,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

這雙眼睛跟這張臉極為不搭,因為眼睛是年輕人的眼睛,面容卻是老年人的面容。

難道是易了容?

只需要看上兩眼,白落裳便能肯定,這個人絕非易容。而是他真的長了一張七八十歲的臉,也長了一對二十多歲的眼睛。

令白落裳更為在意的是,這個人雖然是個乞丐,身上卻沒有乞丐該有的撲鼻酸臭氣味。

老頭用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打理白落裳,然後用他那隻看起來連指頭都彎不過來的右手,向小丫頭招一招。

小丫頭滿臉洋溢著喜氣,看了看白落裳,又看了看老頭,然後一蹦一跳地撲到老頭的懷裡,吱吱嗚嗚不知道說些了什麼,老頭則幫她把頭上的蜘蛛網一根一根的扯下來。

兩個人衣著破破爛爛,邋遢得很,看起來像是一對乞丐爺孫。可是他們身上都奇怪的沒有乞丐該有的臭味,這絕對是一個奇怪的現象。

白落裳牽著馬,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

老頭顫顫地抬頭看他:「公子不進來休息嗎?老朽看你也一時找不到更好的投宿才來這種地方休息。這廟破是破了點,總歸還是可以遮雨避風的。」

白落裳有些遲疑,他突然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留下來的。

老頭望了一眼天色,又道:「看這天色,估計今晚是要下雨了,公子若是錯過這個寄宿點,恐怕在出山之前都不會再找到一個可以躲雨的地方了。」

白落裳也望了一眼天色,陰沉沉的,看起來確實是要下雨的樣子。風中還夾雜一絲陰冷,潮濕陰寒的天氣,的確不太適合露宿。

下意識的扯了扯衣領,白落賞知道,這老頭的話一點也沒有錯。這條路除了這一間可以暫避雨的破廟,再無可以躲雨借住的地方。他甚至可以保證,從這裡出去的方圓百里再不可能找到任何可以躲雨的地方。

只不過,他實在是不想踏進這扇破敗的廟門。因為這裡突然領他十分不舒服,能令一個人感覺到不舒服的地方,一定不會是個好地方。

老頭見他遲遲不肯說話,既不離去,也不進門,便問道:「難道公子是覺得我們爺孫在這裡呆著,會讓公子多有不便?」

白落裳不知道該回答是,還是回答不是。

老頭嘆了一口氣,道:「難道公子覺得和老頭子說句話也會令你覺得不舒服?」

白落裳不能點頭,因為這樣實在太無理,所以他只能搖頭,咳嗽一聲,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並不像是不舒服的樣子,「老伯此言嚴重了,我絕沒有半點這個意思。」

丫頭仰著頭看了看白落裳,又看了看老頭,突然掙扎了起來,一個勁的邁著腿要往白落裳身邊去,卻被老頭像捉小雞一樣死死拽著。

老頭一邊拉住丫頭,一邊對白落裳道:「我們祖孫也是無處可去才借居於此,若是公子不嫌棄就一起吧。我們就在這旁邊休息,決不會打擾到公子。」

白落裳並沒有回應老頭,只是愣著一雙眼睛,獃獃的瞧著那個沖著他張牙舞爪的丫頭。白落裳突然覺得,這個丫頭的眼睛好像會說話,可惜無論如何他也是看不懂她眼裡的話。

只聽那丫頭一邊對著白落裳吃吃笑著,一邊像是中了魔似的念叨著什麼,一雙眼睛閃著莫名的光,即便是被老頭用力拽住,她還是拼勁往白落裳伸出雙手。

漸漸的,老頭也開始顯得有些吃力,畢竟用一根木拐根本支撐不住自己的體重,但他還是滿臉熱情的邀請白落裳進廟休息。

白落裳依然猶豫著,不進不退。他的腦子裡,也正糾結著到底要不要進去。他有些為難起來,看著自己的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進去,就沒辦法再找地方躲雨,進去,他就必須和兩個乞丐共處一個屋檐下。

他並非嫌棄乞丐,而是他很清楚,每一次跟乞丐牽扯上,便會招來麻煩。更何況,這兩個乞丐還有些……

「莫非公子是嫌棄我們爺孫倆邋遢,不願意與我們共處一宿」老頭用他那略顯滄桑的聲音說道:「公子當真是看不起叫花子呀。」

白落裳摸了摸鼻子,心想,別人都這麼說了,再走會顯得太沒禮貌,於是就雙手一握,俯身一鞠,聲音響亮的講道:「老伯言重了,是我打擾才是。」

說著,他又笑了一聲,然後牽著馬,面帶微笑的走了回去。

老頭牽著丫頭,見白落裳走了回來,樂呵呵地笑了兩聲。他那張蠟黃的臉本來就滿是輪廓很深的皺紋,這麼一笑,那些突兀的皺紋就變得更加醜陋。橘紅的火光打在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讓人看了一眼就不願意再看第二眼。

白落裳下意識的就把自己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臉上摸了一摸。

這兩個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難道說一開始他們都藏在大殿里?

白落裳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難怪有人說過,破廟多生鬼,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可以輕易邁進這種荒廢已久的廟宇。

老頭撐著木拐,蹣跚的走到了火堆旁邊。

白落裳只能牽馬回去重新套上,本來只是一根套了無數次的韁繩,卻花了好長時間也沒能套好。這個重複做了無數次的事情,這一次卻偏偏做不好了。

足足半柱香的時間,白落裳都在重複著套繩的動作,一直沉默著沒說話,擰著眉毛,好像正在犯愁。

那丫頭撅起了嘴巴,悶悶的垂下頭去。

橘紅的火光,在她亂髮糟糟的頭頂打出一圈火紅的影子。

老頭屈膝坐在地上,將木拐放在腿前,見白落裳半天都沒有過來,就忍不住好笑道:「公子的馬繩好像比旁人的更難套。」

白落裳尷尬道:「可能是這根木頭太滑了。」

老頭低聲笑了一下。

白落裳也低聲笑了一下,心想自己未免有些杯弓蛇影。即便就和乞丐共處一宿,也未必見得會發生什麼麻煩。不一定每一次遇見乞丐都會發生意外,或許,這一次就會是一個例外。

這樣想著,白落裳索性就將馬繩往木樁上一捆,轉身朝那兩人看過去,微笑道:「今晚恐怕是要打擾二位了,還望多多包涵才是。」

老頭咧嘴笑道:「公子客氣,這廟也不是我們的,只要公子不嫌棄,想留便留。」

白落裳不禁又打量了老頭一眼,總覺得這老頭的言談舉止更本就像是乞丐。

這時,那瘋瘋癲癲的丫頭捧著一個用紙包著的不知道已經放了多久的包子,顛顛的跑了過來,將包子遞到白落裳面前,嘻嘻道:「公子要不要吃包子?」

白落裳愣了下。

丫頭睜著大眼睛,天真又熱心的說道:「公子,你吃包子。」

白落裳掃了一眼裹包子的紙,往後退了兩步,拒絕道:「不用了,我一點都不餓。」

儘管他早已飢腸如響鼓,可他絕不願意從丫頭手裡接過那個包子。只是胃裡一直泛著陣陣酸水,飢餓的滋味實在難受。

一塊燒餅根本解決不了餓肚子的問題,何況他一路疾走緊趕,早已消耗了大量體力。現在一看到可以吃的東西,他的肚皮里就好像突然多出了一百條餓蟲在鬧。

丫頭歪著脖子,繼續把包子朝白落裳推去,輕咬著唇,低聲道:「公子,你吃包子呀。」

白落裳繼續不自在的往後退,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瘋瘋傻傻的丫頭,在看著他的時候,眼睛總是莫名的閃著光,她的眼神和老頭的眼神分明就是一眼的。這讓白落裳覺得,她的手隨時都會變成咬人的蛇,也因此,他決不會輕易的將手伸過去。

更何況,被她捧在手裡的包子,也不知道放了幾天,連皮都是黑乎乎的,白落裳是決不會吃這種食物的。他又不是叫花子,怎麼可能吃叫花子的食物?

丫頭步步緊逼,但這並沒有用,因為白落裳一點也不願意伸手去接。

疑惑的看著白落裳,丫頭獃獃的問道:「我最喜歡吃的包子,都捨不得吃,現在送給公子,可是公子怎麼都不肯吃?」

看著丫頭固執的眼睛,白落裳只好苦笑道:「我自己帶了吃的。」

丫頭兩眼一亮,拉住白落裳胳膊道:「公子帶了什麼好吃的?」

白落裳拍了拍酒葫蘆,笑道:「玉露瓊漿。」

丫頭聽不大懂的看向那隻並不算大的葫蘆。

白落裳得意道:「只要有它在,我一輩子不吃飯都不會餓。」

丫頭瞪大了眼睛。

白落裳瞅了眼丫頭手裡的包子,微笑道:「所以這包子還是你自己留著吃吧。」

丫頭突然丟了手裡的包子,然後嘻嘻笑笑地朝白落裳撲了上去,兩手一張就要去抓白落裳的頭髮,卻被白落裳輕巧的躲開。

「公子的頭髮好漂亮!」丫頭吃吃的笑,連眼神都彷彿變得更明亮,「我好喜歡,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頭髮。」

白落裳的頭髮確實很漂亮,像女人的頭髮,輕紗一樣垂在身後,在黑漆漆的夜晚,好似能發光。

看了看丫頭捲成一團的頭髮,白落裳沒說什麼。其實他也很喜歡自己的都發,就算是要易容成蓬頭垢面的叫花子,他也不願意糟蹋自己的頭髮。

「我可以摸一摸嗎?」丫頭再次把手朝白落裳的頭伸過去。

白落裳剛想側過身子走開,卻聽見老頭嘆氣道:「丫頭,快把你的手拿開。」

丫頭眼圈一紅。

老頭嘆道:「你的手那麼臟,怎麼可以碰公子呢?你可以用你這雙又臟又不好看的手抓自己的頭髮,但一定不能用你這雙又臟又不好看的手抓公子的頭髮。」

丫頭理了理自己那一頭亂蓬蓬的發,眼圈更紅了。

老頭拉住丫頭的手:「這位公子是不是你見過最俊俏的男人?」

丫頭突然吃吃的笑了起來,「公子是我見過最俊俏最好看的男人!」

「你喜不喜歡這位公子?」

「我最喜歡這位公子。」丫頭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公子更好看的人。」

白落裳朝自己身上打量一遍,自戀的感嘆了一番,世上怎會生出如此俊俏好看的男人!

白落裳原本就是一個喜歡美人的人,所以他總把自己也打扮的非常好看,這樣就算自己落到了人煙罕見的地方,想要看美人的時候,也可以從湖水的倒影里欣賞到美人,而且一看就是大半天的時間。所以,白落裳不僅是一個愛美人的人,更是一個極度自戀的人。

雖然對著一張男人的臉垂涎欲流實在是有些奇怪,但他卻不能不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男人出門,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男人,若是頂著一張女人的臉出門,那就顯得更奇怪了。

對面的一老一小看不懂白落裳眼裡莫名的光彩,老頭拍了拍丫頭的頭,笑道:「既然公子這麼好看,那你就安安靜靜坐在這裡,乖乖的,等我跟公子說說話,興許公子一高興,待會兒他的頭髮就能讓你摸上一摸了。」

白落裳神色一滯,又忍不住苦笑,他一點也不願意把自己的頭髮讓給一個小乞丐玩兒,而且換做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把自己的頭髮讓給一個丫頭玩。

丫頭聽了后,倒是眼睛一亮,忙追問道:「那公子能不能把他的頭髮送給我?」

一聽這話,白落裳頭皮一緊,這頭髮要怎麼送人?莫不是要他剃頭?

老頭嘆了一聲,拍了拍丫頭的手背,微笑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公子的頭髮,怎麼可能送給你呢?」

丫頭眨眨眼睛,嘻嘻笑道:「那公子的衣服可不可以送給我?」

老頭無奈的搖著頭,「要是公子把他的衣服送給你,他就沒衣服穿了。」

「那皮膚呢?」丫頭天真的追問道,「公子的皮膚那麼好,他可不可以把他的皮膚剝下來送給我?」

白落裳乾脆垂下眼皮,假裝自己的已經睡著。

老頭嚴厲道:「胡說!皮膚怎麼可以剝得下來?」

丫頭噘嘴道:「青蛙的皮不就很容易剝下來嗎?」

老頭氣道:「公子像青蛙嗎?」

白落裳聽著他們一老一少兩個乞丐在那裡討論著自己,心裡不僅沒有生出優越感,反而滋長了一絲惡寒。他寧願從那兩張嘴中說出來的,是罵自己的話,是誹謗貶低自己的語言,也不想聽他們在那裡議論他的容貌,議論他的頭髮、衣服和皮膚。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他們口中的那隻青蛙,在那兩人的言語中,他幾乎看到了自己被剝掉皮,血淋淋的暴露在空氣里,簡直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尷尬的站了一會兒,他尋思著要不要現在就走,還是去找個地方先睡個覺?

就在白落裳舉步要走的時候,老頭忽然道:「丫頭腦子不好使,說話不同常人,公子莫怪。」

白落裳搖頭笑道:「不怪不怪,小姑娘說話充滿童真,也很有趣。」

丫頭紅著臉,眼睛大大的瞪著白落裳,越睜越大,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忽然跳過去緊緊的抓住白落裳的手臂,大聲道:「我喜歡公子!」

白落裳微笑著,勉強控制著自己,免得露出太吃驚的樣子來。但實際上,他是真的很吃驚,因為他實在想不通這丫頭為什麼要突然跳過來抓住他,還要這麼大聲的說喜歡他。

老頭突然靠近白落裳,拍了拍他的肩,微笑著道:「我也很喜歡公子。」

白落裳忍不住怔住。

相較於白落裳的吃驚,老頭倒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地方奇怪,反而神色淡然的對白落裳笑了一下。

白落裳挑眉,心裡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因為他發現自己實在是魅力無邊。

誰知,老頭在這個時候突然又說了一句:「丫頭最喜歡剝青蛙皮,我卻一點也不喜歡,不過我很喜歡吃青蛙肉。」

為什麼突然要說這種話?

白落裳看著他,心生疑惑。

老頭笑眯眯的說道:「也可以說,我最喜歡吃的肉就是青蛙肉。」

白落裳不說話。

老頭忽然問道:「公子喜歡吃青蛙嗎?」

白落裳皺著眉毛道:「我不喜歡青蛙,一點也不喜歡。」

老頭突然指著白落裳的身後,笑道:「可是,丫頭好像要請你吃青蛙。」

白落裳驚訝的回頭,然後他簡直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那瘋瘋傻傻的丫頭,居然正用一根樹枝叉了一隻拳頭大的青蛙,在火堆上烤著。

被活生生剝下來的青蛙皮就丟在地上,血淋淋的,即便沒有親眼看見,也能感受到剝皮時的驚心和殘忍。被剝了皮穿在樹枝上的那隻青蛙還鼓著一雙眼睛,眼神似是憤怒,又似是絕望。

白落裳不禁打了個寒顫。

丫頭不時回頭看他,臉上帶著莫名的笑容。她的表情很驕傲,也很自滿,好像烤一隻青蛙是一件令她感到很自豪的事情。

這麼冷的天氣,青蛙是從哪裡尋來的?

老頭像是看穿了白落裳的疑問,在旁邊笑著解釋道:「這隻青蛙是我們在廟外頭的樹林里挖出來的,它藏地三尺,自以為無人能發現,但最後還是被我們找到了。」

白落裳沒有說話,臉色已經有了變化,他忽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想說話,他覺得在看來那張青蛙皮后,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悶感。

老頭還在微笑,「不管這隻青蛙躲藏的有多麼高深,最後都避免不了被殺死的命運。」

然後,他用手大力拍了拍白落裳的肩膀,笑著說:「你覺得丫頭剝青蛙皮的功夫如何?」

白落裳只能抿著嘴,繼續沉默。

老頭看他一直不說話,就好笑道:「你是不是害怕了?這剝下來的是青蛙皮,又不是人皮,你怕什麼?」

白落裳看著他,心裡很想問,難道這瘋丫頭不止會剝青蛙皮,還會剝人皮?而且剝人皮的功夫也和剝青蛙皮的功夫一樣好?

「這青蛙肉特別細,烤著香脆味美,是非常不錯的野味。」老頭已經坐到了火堆前面,朝白落裳招招手,道:「你也過來嘗一嘗,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這個味道。」

白落裳當然不會坐過去,也不會吃烤青蛙,不只是現在不會吃,以後也不會吃,他說過,他不喜歡青蛙,一點也不喜歡。

老頭又笑道:「如果不是公子,我們今天恐怕也吃不上這麼好的青蛙肉,有了這一堆火,我們今天就可以好好吃一回肉了。這裡還有好多青蛙,我們三個人都吃不完。」

聽完老頭的話,白落裳才發現,火堆旁邊不知何時丟了一根很長的草繩,草繩上還捆著許許多多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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傭兵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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