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再者,她娘以前是杜家的童養媳,這樣的身份,杜家明媒正娶進來的夫人又如何能夠容得下?
一彎月牙掛在夜空中,淺淺的一鉤,清亮的似乎十分涼爽的模樣。
可是,如若她真是杜呈硯的女兒,娘會不會一直在等他來接?娘是不是一直在等著這樣的一天?
「娘,他們說帶我們去京城,住大屋子,娘想去嗎?」杜恆言輕輕地問道。
身旁小小娘的呼吸勻稱,似乎已經睡著。
杜恆言想,即便是沒有睡著,失了智的娘親,怕是也不能夠回答她的問題了。
等杜恆言微微起了鼾聲,原已經睡著的杜氏,輕輕地親了女兒微熱的面頰,默嘆道:「言兒,是娘對不住你!」
清亮的月光映在杜氏的臉上,晶瑩的露珠輕輕滑下,落入月光照不進的地方。
第二日杜恆言起來的時候,屋子裡的人都起來了,娘在灶下幫著元氏做早飯,十分勤快,好像是真的十分害怕杜老夫人會將她趕走一般,惹得元氏淚水漣漣。
杜太初見她出了屋子,喚道:「言兒,和阿翁一起去田間捉蝗蟲可好?」年約五旬的杜家老爺,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杜恆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一身綾羅綢緞的老者何以對田地里的蝗蟲感興趣?她若是走了,留下娘親一個人實在不放心。
拒絕道:「我答應了慕俞,今個要跟著他學功夫!」
杜太初眉毛一吹,暗道林詢下手太狠,這般早就讓他家小子來勾搭自家孫女。皺眉道:「不若阿言喊著慕俞一起去?」
杜太初話音剛落,院門上的門環就響起來了,「阿言,阿言!」
是慕俞。
杜恆言瞥了杜老爺一眼,小跑著去開門,一身青緞小長衫的林承彥十分緊張地看著阿言,又警惕地看了院子里的人,從懷裡掏出一小包綠豆糕,遞給阿言道:「給阿言的!」
杜恆言身後的杜太初眉毛一挑,難道這小子這般小小年紀,就賴上他家孫女了?
卻聽阿言道:「慕俞,你早上怎的不好生讀書,也不怕林阿翁打你戒尺!」
林承彥瞪了眼杜太初,小聲問道:「阿言,他們說你要去京城了?」
他的聲音微微瑟抖,眸子像初夏早上的盈盈露珠,晶瑩又水霧朦朧,看得杜恆言一顆心一顫一顫的,笑道:「阿言哪兒也不走,慕俞快回去好好讀書,下午來教阿言!」
林承彥忽地粲然一笑,恭敬地對著院里的杜太初作了一揖,走了一步又回頭道:「阿言,今個花嬸子做炒蟹、金絲肚羹,梁伯去了縣裡,回來給我們帶綿棖金橘、人面子。」
一大早的,杜恆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一個勁點頭。
林承彥眼裡盛了光,放心地走了。一邊心裡暗暗計較,日後要努力攢銀子給阿言買吃食。
用過早飯,元氏帶著杜秋容去街上走走,有莫嬸子陪著,杜恆言實在抵抗不過杜老爺的磨纏,還是跟著他去了地間。
稻子正要收割的季節,許多農人在田間給地放水,或彎著腰用鐮刀「咔嚓咔嚓」地割著稻子,濃郁的香草氣息氤氳在田間地頭。
杜恆言看著田間泥地里鬆軟的土和青草,腳心一陣痒痒,止不住地要脫腳上的小鳳鞋,脫到一半,忽地想到這朝代女子不能露腳,不甘心地穿了上去。
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養在老家,最喜歡夏天赤著腳跑在鄉間的田埂上,小腳丫子好像無拘無束。
杜太初左右看看田陌,忽地道:「阿言,去咱家的地頭看看!」
杜恆言眸子一垂,拽了一根狗尾巴草,一邊揪著上頭的絨絨毛,一邊苦哈哈地道:「咱們家哪有地,都給錢員外家搶走了!」
「哦?那你們娘兩吃什麼?」杜員外驀地轉身看著杜恆言,他只當錢家受指使,一心要逼迫秋容進門,原來這麼些年,是連他杜家的田畝也佔了,那可是他杜家祖上傳下來的啊!
杜恆言道:「娘的綉活好,上次賣了錢,還了葯錢,還買了兩百文米。」
杜太初敏銳地問道:「誰生病了?」
「我掉進了鎮西邊的河裡,吃了好些天的葯,娘還欠著莫嬸子大錢呢!」
杜太初面上不覺露了疑慮。
杜恆言也不去管他,她和娘莫名其妙地因著他們而在明月鎮上舉步維艱,她並不願意去京城,她只希望,娘和她能夠安安穩穩地在明月鎮上過安生日子。
這般想著,自去田間稻子上捉蝗蟲,之前說要捉蝗蟲烤給慕俞吃,誰知道那天下了一場暴雨,一直不曾出門,看著慕俞一直安慰她,她心裡還有點過意不去,沒讓慕俞吃上。
兩人從田間回來,已經晌午了,杜恆言捉滿了杜太初帶的鳥食罐子,又用狗尾巴草串了好些個,藕色小襦裙上沾了好些青綠色。
兩人一回院子,裡頭靜悄悄的,廚房的灶上冷冰冰的,似乎一直沒有生火。
正疑惑著,花嬸子忽地進來喊道:「是阿言嗎?阿言回來了嗎?」
花嬸子跑的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杜恆言從廚房裡出來,便見花嬸子忽地落了淚,哽咽道:「快去,快去保善堂,你娘找你呢!」
杜恆言扔了鳥食罐子,風在耳邊呼呼的吹,什麼都聽不見了,那一天街市上的人,都看到一個小女娃沒命似地在跑,被人撞到了,也沒感覺一般,咕隆一下自己爬起來,接著跑。
杜恆言還是遲了一步,她娘沒有等到她,死在了元氏的懷裡。
莫嬸子說她是被一輛發了瘋的馬撞死的。
她們在街上買梨子,忽地一輛馬車失了控地一般沖了過來,她娘為了護著元氏,擋在了元氏的身前。
馬兒一抬腳踢在了杜氏的胸脯上,杜氏當即吐血倒在了地上,等送到保善堂來,已經奄奄一息。
杜恆言抱著小小娘染了好些血紅的身子,將頭埋在她的脖頸上。一遍遍地喚著:「娘,娘,娘……」
可是這個女子再也不會或溫柔地抬起頭來喚她一聲「言兒」,或迷糊地喚她一聲「小娘子」。
小陳大夫端了一盆溫水進來,道:「杜家小娘子,給你娘擦擦臉好不好?」
杜恆言接過熱毛巾,擦乾了娘嘴角的血跡。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娘的臉上。
小小娘比她還小,那些人為什麼不曾放過小小娘,小小娘何嘗對她們有絲毫的威脅?
杜呈硯將小小娘抱走的時候,杜恆言眼睛一直看著他,等他走遠了,不見了身影,杜恆言暈厥了過去,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裡有一個念頭破土而出。
她要報仇。
她要為那個遭受了諸多無妄之災,最後又死於非命的小小娘報仇。
那個眉目如畫,胸前一片雪白的女子,那個幸福地親著她臉頰的女子,那個抱著她哭,抱著她跑的女子,死在了咸寧六年的六月末。
兩世的杜恆言在這一刻忽地重合。
她是杜恆言,來自現代的一個文學女博士。
她是杜恆言,大趙國的一個小孤女。
杜恆言到汴京城的時候,正是一年最盛的暑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