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無心之老
第十二章無心之老
從機場,到目的地,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路程,不知是適應不了當地的環境,還是身體太疲累,我在車上吐了兩次,下飛機前熱心的男生分給了我暈車藥,可是卻不起任何作用,只是頭更暈了,總覺得腳底下踩著一團爛棉花。
幸好我遇到的司機非常熱情,不但沒有嫌棄,反而中途停歇了幾次,給我補充水分。
可我依舊覺得自己口乾舌燥,一張口,都覺得有股酸苦味。
快到目的地時,車停下來休息。已經很晚了,車內開起了小車燈,有些慘白,我拿起手中的小小的雙面圓鏡照了照,頓時被自己憔悴慘白的樣子嚇壞了。
「怎麼弄成這副鬼樣子。」
我擰了擰自己像鬼一樣的臉頰,希望回點血色。
那司機看我的樣子,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笑道:「姑娘身體底子太差,到我們高原來,怕是不適應喲,不過姑娘這副樣子要是見情郎,情郎會被嚇跑的。」
還情郎……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放在古代,我估計就是和孟姜女一樣的人物,她哭倒長城,我吐到西藏。
我給自己下了個定義:一名偉大的為愛情不怕嘔吐的女子。
自己想著忍不住沖著車窗哈哈大笑,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彷彿剛才的抑鬱一掃而空,只是身體還有些不適。
車開動了,沒多時,便到了目的地。我和司機說再見后,便一個人背著包進了醫院,走廊里護士見我這副模樣,有些詫異,估計當我是來投宿的吧。
「請問一下,護士小姐,你知道,江子墨醫生現在在哪兒嗎?」
「哦……你是說神經外科的江醫生是嗎?」
這個護士很是熱情,普通話說得很順溜。
我跟著護士一路走,長長的走廊里幾乎沒什麼人。到了住院部,還是被這護士倒了兩手,最後我落到一個看起來很壯實的護士手上。她上下打量著灰頭土臉的我,「找江醫生的是吧?他現在在查房,你先到值班室等一會兒吧。」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眨著獃滯的眼睛一臉老實地點頭,「哦。」
於是門打開,那護士粗聲粗氣指著門旁邊一個小破床,「坐這兒!」
我有些犯愣地指著裡面那張看起來嶄新的小床,壯著膽子問護士:「我能坐裡面那張床嗎,這個看起來舊舊的破破的,坐壞了我賠不起。」
那護士無語地凝視了我半晌,最終還是否決了這個厚臉皮的要求,「那個新床是我們院特意準備給江醫生的……」
這什麼跟什麼啊,我又不是要佔坑兒,而且這人也沒必要搞得這麼三六九等吧。
正說著,一個白色的影子就站在了門口,我正好側著身子,餘光瞥到,不由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了一聲,那護士也被我的叫聲嚇呆住,胖胖的身體轉過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我……這……我……」
那個被我誤以為鬼魅的人站在門中央,一動不動地盯著面色回潮而吞吞吐吐的我。
「江醫生……找您的。」
我真恨不得當場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
朝思暮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嘔心瀝血,在飛機上又是緊張,又是發抖的,本以為是一場感人至深的重逢場面,卻活生生被我搞成了跳大仙兒。我心裡罵自己,為什麼我一遇到他,整個人就完全扭曲了呢。
「謝謝你,卓瑪護士。」
「不用謝。」
護士的眼睛笑得深陷在了肉里,頗具喜感。
可我卻使勁捏揉著掌心,一路下來的緊張又重回我脆弱的心臟,緊張得直打鼓。
護士消失后,狹小的屋子裡就剩下我和他兩個人,我感覺自己的心快跳到嗓子眼,見他緊盯著我,開口竟是,「你先等我會兒。」
一副還有事要辦的樣子。
難道我這樣辛苦地過來找他,對他來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嗎?
然後未待我吭一聲,便匆匆出了值班室。
全身酸痛的我把後背的大包取了下來,狠狠地摔到破舊的小床上,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專屬於他的新床上,報復似地念叨了起來,「我偏坐,我偏坐,能把我怎麼樣?」
不得不說,我的高素質在這裡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我埋著頭,正念叨著,他便進屋了,手中端著一盆熱水,經過我身邊,放到桌子上。
「先過來洗把臉,很臟。」
原本見他端水來內心感動不已的我,聽到他說完最後兩個字,耳朵不禁懷疑自己聽錯了。
很臟?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外套。
雖然是事實,但是……有必要說出來嗎?
雖然我內心升騰起小小的埋怨,但還是一臉乖順地走到他身邊,他卻站在洗臉盆面前一動不動,好吧,你就站那裡吧。
我看著盆裡面淺藍色的毛巾,挽起袖子,側過身,伸長著手,把裡面熱氣騰騰的毛巾撈了起來,水溫正好是最舒適的溫度。
「好舒服……」我心中忍不住低呼一聲。
說實話,我真想把站在我身邊擋道兒的江子墨先用身子拱開,哪有側著洗臉的,太不順手了。
只是那塊毛巾,剛被我撈離水面,我的手便被他的手強壓了下去。
熱氣騰騰的水盆里,他滾燙的手直接就握了上來。
我感覺自己在那一刻都快站不穩,嘴唇哆嗦個不停。
明明是那樣熱,可為何,唇齒間冒著冷氣。
我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家子氣,關鍵時候總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緊張。
他這是……想怎麼樣?
不知這樣詭異的姿勢保持了多久,雖然可能實際上很短,可我卻覺得無比漫長。
「我來……」
他骨節分明的手這才從我的手背上移開。
我心中呼了口長氣,原來如此,他哪裡是能做出緊抓著人手不放那樣熱情舉動的人呢?
我獃獃地站在一邊,靜默地看著他替我擰乾毛巾的水。
散發著熱氣的毛巾遞到我面前,「給。」
我接過毛巾,撲在臉上,像是有股溫暖的蒸汽在臉上熏開,有些混沌和疲憊的大腦,變得清醒了些。
卻聽他的聲音淡淡響起,「你來這裡,我會當真,你明白嗎?」
他接過毛巾。
卻沒有看向我。
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
耳朵忍不住一陣燒。
「我明白。」
他這才轉頭看我,眼睛里平靜得毫無波瀾,彷彿剛才一句暗含情意的話,他從未說過一樣。
「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你去了醫院,聽說了什麼,難道不是嗎?」
我的手指在肉里掐了掐,他怕是從剛才見到我開始,就已經迅速明白了我來這裡的前因後果。我都忘記了,他是那樣聰明的一個人。
「你為什麼一直關機?」
他的眼瞼垂了下去,像是有層陰影,「我怕自己會想貪戀更多的溫暖。我只想一個人在這裡。」
他抬起眼睛,黑色的眸子看著我,「你來安慰我的,是嗎?」
我沒想到他突然這樣問,竟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那是他的痛,我來這裡,並不想挑出,卻沒想到,他竟是比我更能坦然面對。
「不全是。」
我溫溫吞吞地只說了三個字。
他回答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得毫無波瀾,「我沒有那麼脆弱,但我不想讓你知道,你能來,已經足夠了。」
我不知為何竟不敢深看他的眼睛,迅速收回視線,心中卻一陣打鼓,這個人,果然是冷靜得找不到任何破綻呢,反倒像是在安慰我。
「上次在醫院那麼對你,我很後悔,對不起。」
我沒想到他舊事重提,搖了搖手,「你那天已經說過對不起了。」
如今我既然已走到這裡,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只是為了一個你而來。可這樣肉麻的話我卻開不了口,只能放在心底默念。
可惜這樣溫情的時刻很短暫,如果這能算得上溫情的話。
敲門聲響起,他去開門,我聽到他的腳步聲由近至遠,護士的聲音,然後便是關門聲,匆忙得連和我交代一聲都沒有。
這麼晚了,他好像很忙呢,我怎麼會沒看到呢,他的臉上已布滿疲倦,與上次相比,他彷彿瘦了一圈,輪廓更深了。
倒掉洗臉水,隨便吃了點隨身帶的餅乾,坐在床邊,我打開手機,塞上耳機,聽著音樂,那個熟悉的旋律在我耳邊緩緩流淌,輕快,又帶著淡淡的悲傷,是那首《致年少的人》。
梧桐樹下的雨街
枯葉紛亂地落向水面
藍色裙角淺淺綻放的水暈
一把紅色的雨傘
撐起了我年少的回憶
不知道
何時開始這樣繽紛不安的青春也不知道
何時又走到了漫步而下的台階一天天,一年年
我彷彿已經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我彷彿已經學會一個人去面對面對這不美好也不慘淡的世界沒有你在身邊
我好像也忘了想念
直到在偶爾的夢裡面
出現你淺淺的笑臉
怎麼能忘卻,怎麼會忘卻
你的青春
早已是我年少最美好的
最美好的光陰故事
還記得
課本里你送我的一葉秋楓
還記得
操場上你歡快遠去的腳步
我追隨著你的背影
輕哼著你愛聽的歌
心口溢滿了對你的愛
卻淹沒在無數的夢境里
無法說出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
跟著你遠去
閉上眼
一切都彷彿還在昨日
年少的人啊,卻已不見
時間的黃沙
咧著嘲意一併將我的心意掩埋青春,就像一根燃燒著的紅燭照亮了我們太過年輕的臉
卻終要熄滅
一切太匆匆
太匆匆
只有,這回憶
回憶就似一面鏡子
在我不經意停駐時
回首
便遇見了時光蔽影里的自己
那個懵懂的少年
我想起在飛機上跟那個男生隨口說的話,「我來西藏找一扇大門。連接過去,同時也通往未來。」
那扇大門,其實並不神奇,也不玄乎。在很多人的故事裡,這扇門的名字,叫青春。
推開青春的大門,那個人站在那裡,人生第一次心跳莫名。青春的大門不知何時關起,回頭張望,那個人早已不見蹤影,因為已經牢牢地住在了你的心裡,不管你願或是不願。
我問自己,有可能我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後,就再也戒不掉了嗎?
答案,沒有意義,只在各人心中。因為有的人已經拋卻腦後,人生有更美的風景。而有的人,卻終其一生只為了這第一次的心動。
原本想等他回來的,可我卻在這樣一曲一曲的歌聲中,感覺疲累至極,漸漸地困意襲來,便再無知覺。
到半夜口渴醒來,才發覺自己的大外套已被脫去,耳機和手機都被收了起來,躺在他的新床上,身上蓋著白色的棉被。
屋內留著一盞燈。
他和衣坐在門邊破舊的小床上,臉微微低垂著,眼睛緊緊閉起,發出低低的均勻的呼吸聲。
他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那一刻,我心口隱隱痛了起來。只是為了他這樣一個睡覺的姿勢。
我不敢吵醒他,緩緩地坐了起來,剛低頭找鞋,便被他喑啞的聲音叫住,「你要去哪裡?」
他就那樣急切地看著我。
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這樣複雜的情緒,讓我立刻覺得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眼睛里,變得如此重要。
他是在擔心我要走嗎?
「我只是想喝水。」
他這才收回緊緊定格在我身上的視線,利落地站了起來,吩咐我道:「你待著別動,我去給你倒。」
我握著白色的瓷杯,看著他疲憊的神色,內心充滿了愧疚,「我讓你沒有地方休息了,你要不然到我這張床上來躺會兒吧。」
「床太小了。」
他想都沒想,便直接回答我。
我有片刻沒反應過來。
等意會到他話中的意思后,臉忍不住燒燙了起來。
接過我喝完的水杯,他又坐到了那張小床上,開始閉目休息。
這個狹窄的值班室,又變得安靜無比,除了外面的一些零碎的聲音。
我剛想閉眼入睡,卻聽他的聲音低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語,「小唯,我是不是在做夢?」
彷彿比什麼都溫暖了,就只叫我聲小唯,就足夠了……他叫得那樣熟稔,叫得那樣深沉,像是已經等待了許久許久。
我睜開眼看著他,見他仍是保持著閉眼的樣子。
「我來了,在這裡……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是一個人,你是在等我嗎?」
我聽出自己的顫音,話也說得語無倫次。
不明亮的光線下,他的眼睛緩緩睜開,一動不動,看著我,滿臉認真道:「你不是說會來找我嗎?」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他。
他竟是知道的。
我的那些深藏的卑微的小心思。
「你就這麼相信我說的話?」
他看著我,聲音聽起來那樣隨意,像是清風掠過耳畔,卻是字字落地有聲,「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會當真。」
我在心裡說他傻,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卻比我這樣的傻瓜,更傻,更固執……我們都沉默著,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
直到光線在他臉上慢慢明亮開來。
可我卻只能看見他那一雙黑亮深凝的眼睛。
耳邊響起他低喃的一聲。
像是直直地跨越了時光,「小唯,你知道嗎,我已經老了。」
話音彷彿已落滿了歲月的塵埃。
他看上去是無心。可是這是多麼刻意的無心,才能站在原地。
這一刻,我淚如雨下,卻只能把臉側轉到另一邊,無比安靜地,在心中,泣不成聲。
我懂得了他寫的那句「等你來塗畫」,懂得了那個等字。
他沉默了那麼久,那麼久,彷彿走過了漫長世紀,可我一回頭,還能看到他佇立在那裡,一直佇立在那裡,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