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走懷峪村
題記:沿鋪頭往孔庄方向,很快就進入了大山深處,盤山而下落到平地,在路的右側,隔著一條溝,有一個依山而建的小村莊,這個村莊就是懷峪村。
發現懷峪很偶然。
2010夏天,晉城博聯社組織了一次孔庄採風活動,一路盤旋而下,不經意間回頭一瞥,就被它的美麗深深吸引了。這是一座全部用石頭壘砌的村莊,小小的,恬然古樸,嶔崎磊落,寂寞地佇立在大山的溝壑間,讓人由不得心生喜愛。因為跟著大部隊,行動不自由,遠距離拍了幾張片子便匆匆走開了。此後,這個村莊讓我魂牽夢繞、無法釋懷,總覺的那裡面一定隱藏著許多故事,盤算著瞅機會再去仔細看看。
這一年的冬天,有了些空閑,我第二次來到懷峪村。
一冬無雪,到處是乾燥的荒寒之相。
沒有了綠蔭的遮擋,懷峪村赤裸裸現出了清一色的石頭世界。除了房頂的青瓦,其餘都是就地取材的石頭——牆壁是石頭的,小路是石頭的,涵洞是石頭的,梯田是石頭的,整個村落參差錯落著依山勢延宕向上鋪排開。溝底是一條季節河,河床上鋪滿了青青的鵝卵石。
不知何年何月,懷峪村淪為了一座徹底的空殼村。此時,它靜靜地佇立在斜陽的背陰處,就那麼曠世地美麗著,孤絕地空寂著,彷彿與世隔絕了幾千年,以至於大白天都覺得脊樑上有絲絲寒氣。
從一些老房子雕刻講究的建築細節上可以判斷出,懷峪村是一個有了年頭的古村落。拾級而上,但見山道蜿蜒,鋪著水泥的小路縱橫交錯地連接著家家戶戶。
懷峪村的美麗是整體的美麗,有著自己無門無派的獨特風格。渾然天成的格局像一首民謠,屬於一種隨意的、率性的、自由的自然美。不誇飾也不做作,如同河流一樣順勢而就。想象不出村民們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了多少年內,曾經有過的生活是怎樣的情狀,單就村子的建築而言,既有濃濃的煙火氣息又有遠離紅塵、超然物外的清幽孤絕,惹人生出些懷古幽思和無盡的遐想。
村子的盡頭,是一壟接一壟石頭壘砌的梯田,梯田裡壅塞著密匝匝的荒草。荒草枯乾的顏色在夕陽的逆光下泛著耀眼的蒼黃。四周空曠得有些瘮人,寂靜的大山裡只有寒風輕輕掠過。
懷峪村靜靜地和我對視著。青灰的色調折射出一種天荒地老的古樸。高下錯雜的天然結構,浸透著村民的生存意志,書寫著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美的追求。
挨家挨戶走了一遍,才知道遠看和近觀是多麼不同,禁不住感慨起來。在生產工具落後、交通不便的歲月里,他們究竟是靠了什麼力量把一塊一塊的石頭鑿好再運進來送上山去,又費了多少時光和汗水才建成了這麼一座美麗的石頭村,敬佩之餘煞是有些費解。
懷峪村每戶人家遠看似乎區別不大,仔細看過才知道一樣存在著貧富懸殊,有的人家建築很講究,每一條石縫中間都用石灰勾過,門楣上有木雕花飾和三個或者四個不等的大字,是些什麼內容已經辨認不清。木雕花紋不僅被剷平,還經過了一番刮磨,只有大門兩旁石礎上面的圖案和磚雕的戶對花紋還清晰可辨。有些石雕玉工刀法雖然不夠細膩,但也蘊藉有致,風格迥異,保留著過往歲月的風雅和講究。老房子一院挨著一院,前後上下通體是清一色的石頭。上下兩層或三層的四合院格局,屋內的頂層樓板木料厚重結實,穩穩噹噹地架在那裡,彷彿還在等著主人回來。牆壁上的神龕刻兩邊著一副對聯,曰:天地之大哉,誠敬而已矣。橫批:萬物育焉。所有人家的院落里散落著各種生活器具,有油罐、簸箕、籮筐,一家的大門下撂著一雙已經納好的鞋面,上面的針腳密密匝匝。這雙鞋面就差上鞋底了,不知為什麼也被主人扔棄了。一隻塑料油壺隨意丟在了大門道。所有人家的門檻也是石頭的,門檻的邊上都鑿有一個圓圓的洞,那是一定是給貓咪留的自由通道,狗兒貓兒,和雞犬牛羊一樣,都是往日田園生活不可或缺的元素。
可以想見,這裡的村民,身處大山之下,交通不便,可能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進過縣城。他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與世無爭。而其實,「無論魏晉,不知有漢」也許活得更加安逸、快樂、滿足。一年四季春耕夏種,四時八節,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內容。在這個小小的村子里,每個人都會遵循自然大道完成著繁衍後代、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過程。之後,往村旁的黃土地里一埋,一生就結束了。他們祖祖輩輩生於死長於斯歌哭於斯,不知道過了多少代。直到有一天,由於這樣那樣我們說不太清楚的原因,這個村子突然不能住了。於是全村人選擇了捨棄,捨棄他們辛辛苦苦一石一瓦修建起來的家園,丟下祖祖輩輩供奉的祖先,義無反顧地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一座做過小學的房子,黑板上還留著些粉筆的字跡。梧桐樹飄零的落葉厚厚地鋪陳在院里院外,用腳踩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廚房的牆壁上掛著一隻籮子,灶台上放著一隻完好的鹽罐。扔棄的木床上,油漆繪製的圖畫依舊紅紅地鮮艷著。一張實木桌子放在院子里任由風雨侵蝕。每家的地上都有完好的水缸、瓮和板凳、櫥櫃之類的東西。門窗上的綠紗窗依舊很綠,把屋內的光線都染成了綠色,拍出的照片來也就成了綠的影調。這些殘留的人氣,在冬日的陽光下,給了我一種想象,想象著村民們棄別故鄉時該有著怎樣的無奈和不舍……這麼好的房子不要了,這麼好的農具不要了,這麼完整的床也不要了。油漆的木床雖然不是文物,但框架還很結實,完全可以繼續使用。或許正因為日子過得不錯,才有能力尋找更好的地方去安居。但無論如何,搬遷,對於農民來說絕非易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他們絕不會輕易拋棄自己的家園。說故土難離,蓋因為故土和一個人的生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大門外的葡萄架依舊在風中架著,雕花雲窗上的藤蔓依舊蔓著,滿地是黃褐色的枯草,這些生命力旺盛的枯草到每年的春天會蓬蓬勃勃地自由生長,用不了多久,會和雜樹一起把這座村莊完全吞沒。
一戶人家的門前有兩口旱井,撿塊石頭扔進去,只聽「咕咚」一聲,便知裡面還有存水。路邊的枯枝下蓋著一隻破碗。煤油燈的燈頭生了銹,隨意扔在垃圾堆里,青燈有味,喚起我對兒時的記憶。看著親切,撿起來用面巾紙擦了擦,把玩一番后小心翼翼地裝進了相機包。
抬頭望天,天是藍的,醒目的藍,通透的藍,藍色天空里分佈著幾縷淡淡的雲絲。崖畔一片狗尾巴草,讓藍天給它做了背景,在風中瑟瑟地抖著一種靈動的美。靠路邊不遠處,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上面零星掛著幾顆柿子,被鳥雀們啄食成了空殼。觸目周遭,空曠寂寥,靜謐的大山裡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冬鳥偶爾從頭上掠過。
無處可以打問這座村落的來龍去脈,徜徉一陣之後,踏上了返程的路。
冬日的斜陽,明暗反差很大。天宇下,土地是黃褐色的,野草是黃褐色的,一條柏油鋪設的盤山公路,在斜陽的反射下閃爍著刺目的光亮。向上,再向上,繞了幾個彎,在坡勢稍緩處,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停放在路邊。這是進山後唯一見到的人跡。就這麼一點人跡讓我心生暖意。我們停下來搜尋著摩托車的主人,見兩位中年漢子正在灌木叢後面廢棄的梯田上用鐵釺撬石頭。一個胖大些,戴著一頂針織的毛線帽;一個瘦小些,沒戴帽子。
老鄉見到我們,停下了手中的活兒,隨便拉呱了起來。閑聊中,得知懷峪村之所以被徹底拋棄的原因很複雜,有地處閉塞、交通不便、沒有經濟來源等問題,也有撤鄉並鎮和撤併學校的原因。這一帶小孩子三四歲起就要上幼兒園,之後小學初中都離不開家裡人照顧。村裡沒有了學校,家長只好跟著孩子走了。此外,因為貧困,沒有姑娘願意嫁進來也是導致村民搬遷的一個主要原因。戴帽子的農民說:「娶不上媳婦就完了,還要咋地呢。」
正是這些原因,村民們拋棄了自己的故鄉,分散到了各地。懷峪村前幾年因附近建了一個物資儲備站才通了電,路也隨之通了,吃水也不困難,山上有股山泉,截流后夠全村人用。但是,沒人住了。
我問:「你們是哪個村子的?」
戴帽子的老鄉說:「申門,就在嶺上,你們來的時候路過的。」
不戴帽子的老鄉說:「不要說懷峪這麼個小村子,就連我們申門這樣的大村子現在也沒有多少人了,有點辦法的都搬到了城裡。」
戴帽子的老鄉說:「不過也有回來的,我們村在焦作工作的一個人,退休了回到村子里來,把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一年四季,除了冬天都在村裡住著。自己開了塊地種菜,吃不了還給焦作的閨女託運呢。」
不戴帽子的老鄉說:「老房子你們知道吧,牆皮厚,一尺六呢,冬暖夏涼,好住。」
戴帽子的老鄉說:「其實你們要是喜歡農村的話,花個幾千塊錢買上一串院子住住也挺好的。」
我問:「你們怎麼沒出去打工?」
不戴帽子的老鄉說:「剛回來,快到年底了,沒什麼好乾的了,早點回來準備一下好過年。」
戴帽子的老鄉說:「以前村子里都有學校,至少都有小學吧,孩子們守家在地就能念書,人們誰還願意往外跑?」
我問:「政府撤併學校是為了提高教育質量,你們覺得現在孩子們在外面念書是不是比從前成績好啊,受教育的水平是不是有明顯提高啊?」
戴帽子的老鄉說:「提什麼高,我們沒有感覺到有什麼提高,就是感覺到折騰得厲害,今天這樣明天那樣,掙點錢都花在孩子們身上了。以前村村都有學校,還有一個互相比較互相競爭的勁頭。現在好了,那麼多村子合併到一個地方,教得好不好,沒有個比較了,學校反倒不在乎了。好也罷壞也罷,就是這麼一座學校,你念就念,不念拉倒。」
我問:「你們村的大學生多嗎?」
不戴帽子的老鄉說:「多啥,沒有幾個能上大學,一是考不上,二是上不起,百分之六七十的念了初中就不念了,都出去打工了。」
我問:「你們的孩子們會種地嗎?」
戴帽子的老鄉說:「種地會吧,從小看也看會了。」
我問:「為什麼現在的農村看上去破敗不堪,什麼原因?」
老鄉說:「都住得沒心勁了,以前還修房蓋屋,現在連牆皮破了都不想管。人都走光了,孩子們出去打工時間長了也都不回來了,剩下一些老人,能動的都跟著孫子去念書的地方照顧小孩兒去了,村裡的人越來越少,說不定哪天整個村子就都空了,誰家還有心勁收拾,不破爛等甚哩。」
我問:「那你們弄這石頭幹什麼用啊。」
不戴帽子的老鄉說:「打工回來沒事幹,弄點石頭壘壘地堰邊。」
石頭旁邊的灌木砍掉不少,有一種灌木的木心是黃色的,那種黃非常靚麗。戴帽子的老鄉告訴我說:「這叫黃櫨。」說著摘了一片乾枯的紅葉告訴我:「到秋天黃櫨的葉子是這樣的顏色,山上的紅葉都是黃櫨上長出來的,很好看,這東西有油性,燒火也很耐。」又指著另一種灌木介紹說:「那種是連翹,春天開黃色的花。」說完走過去揪下一個連翹的莢子給我看。
天太冷了,說話的工夫,腳板子凍得生疼,於是和老鄉告別了,連忙鑽進了車裡,丈夫把暖風開得大大的,半天才暖和過來。
向山上走去,和山頂平行的有幾個村子,弄不清楚哪個是申門。遠處一塊地里,有一位老大爺在砍荊條。我們走過去問:「大爺,申門在哪裡?」大爺耳背,問了半天也沒聽明白。我叫喊著又問了一遍終於聽清了,指指旁邊位於嶺上的一個村子笑著說:「這就是申門啊,我就是申門的啊。」
老人抹了一把清水鼻涕,告訴我們他八十歲了,兒女都沒了,和老伴兩個人,靠政府的救濟過活。說:「一年能給一千兩百塊,沒有些甚的買,夠花了。老公家對我們不錯,放從前誰管你能不能活呀。不賴,我知足了。人家有多少錢填還你,可以了。」
每個月一百元,就讓老人如此感激不已。老人手裡抓著一把細細的荊條,我問他弄這些做什麼用。老人說:「這個東西能編笸籮,蒸了饅頭放上去不沾。」
和老人告別後鑽進了車裡,丈夫正要發動車,我突然想起來馬上要過年了,於是連忙下車攆上去,喊了一聲「大爺」,給老人塞了一百塊錢。老人不肯要,一邊推辭著一邊說:「這不行,這不行。」我說這是給他的採訪費,老人聽不明白,我也解釋不清,胡亂塞進了他的衣兜。
一百塊錢算不了什麼,但對於老人也許能有點用處。
太陽落山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回到家中,將拍攝的圖片倒在電腦上檢視一番,不滿意的居多,意味著必須再去一次。
2011年初春季節,我帶著兩隻小狗,打了一輛計程車第三次來到懷峪村。
清明剛過,乍暖還寒的季節,城市依舊一片灰濛濛的冬色,在太行山的深處,卻已是春光妖嬈了。懷峪村春迎春花開得正好,許多人家「桃花依舊笑春風」,卻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了。有幾家大門上的石雕已經被人撬了,原本完好的石券門也已損毀。許多人家的院落里新添了燃燒過的柴火堆,有兩棵粗大的桐樹也被伐倒在地,遠處的墳頭上,黃黃白白的紙錢掛在樹枝上隨風飄蕩著——搬走的村人沒有忘記他們的祖先,在清明這天回來祭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