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河西·白雲寺

河東·河西·白雲寺

題記:河東與河西是澤州縣柳樹口鎮的兩個村落,河東為行政村。河東、河西村為自然村,因位於丹河之東、之西而得名。河東村與文化有關的僅剩一座小小的古廟,還有解放后修建的一座戲台。戲台的檐下裝飾的五角星註明了它的建築年代。古廟曾作為村小學校使用多年,現如今已然空空蕩蕩一無所有了。

河東河東村靜悄悄的,一位五十多歲的農民在打麥場上正在放羊,打麥場上高高的豆秸,是羊們冬天的飼料。羊群約有四五十隻,長腿高架,個頭很大。農民說這種羊叫寒羊,繁殖率高,產肉率也高。寒羊一年可以懷兩胎,春天一胎,冬天一胎,每胎能有兩三隻小羊,只是肉不太好吃。羊到冬天只能吃一些豆秸和乾草,但奶小羊的母羊會受到特殊照顧,除了豆秸,主人另外會給喂些玉米。牧羊人說,除了打麥場上的這一群大羊,家裡還有三十多隻小羊羔,一年下來能有一萬多塊的收入。只憑糧食賣不成個錢,不夠花。

村中最豪華的建築,是一位本村的村民在外搞房地產發了財以後回來修建的豪宅。現代化的建築材料,灰青色的傘狀房頂,琉璃碧瓦,很是氣派。院子面積約有半畝地,據說這座大院沒有人居住,用來養了藏獒。

河西河西比河東人口多一些,大約有兩百多人,其中一多半都在外面打工。鄉親們告訴我說村裡許多都在市裡有了住房,不會回來了,剩下的人口不足一百,都是些上了年歲的老人。一位四十多歲的老鄉對我說:「我們這個村子算是大村子了,人口不多了但還有些人,許多小村子一個人都沒有了。」

老河西村圈在一個古舊的寨牆裡。上行下效是歷來的習慣,古時國家有城牆,村有寨牆,家戶有院牆,如同朝廷有君臣,家庭有父子同出一轍。河西村的舊建築還剩有幾座,深宅大院,小巷連綿。大部分人家大門緊鎖著,在冬日凜冽的寒風裡尤顯得冷清蕭索。

一座不知建於何年的白雲寺外觀宏偉,兩三位農民拿著民政局新發的「河西村」牌子正在往白雲寺的外牆上張掛。據說這是最新的統一規定,每個村子都要掛。

在我的要求下,老鄉取了鑰匙來為我打開了白雲寺的大門。寺院門額上「白雲寺」幾個大字依稀可辨,寺內卻空空如也。然而,僅有的一點遺存已讓我驚嘆不已,舉起相機拍了又拍。

白雲寺白雲寺的基本結構還在,塑像是一尊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了。白雲寺曾作為村裡的學校使用了多年,透過倖存下的一點文明碎片,我努力地窺探著這座寺院的歷史背影。

白雲寺正殿的柱礎不是常見的方形或者石鼓狀,而是各種形態的瑞獸麒麟。麒麟雕刻得非常生動,形態各異,然而麒麟的腦袋全部都給敲掉了。石柱上有石刻的對聯,字體為行楷,洒脫遒勁。也有各種人物花卉、戲劇故事和歷史典故。有「見金不拾」圖,有「文章司命」圖,有「算糧」圖(《算糧》好像是一齣戲曲名),有「攜琴訪友」圖,有「依樹揮扇」圖——主僕二人,僕人手裡抱著一面琴,主人手扶拐杖,悠然自得,旁邊寫著兩行字:「松風流水天然調,抱得琴來不用彈。」那份閑雅的逸致和情懷讓我看得又發起呆來。

白雲寺石柱上的圖文告訴我,在中國山西澤州一個偏僻的農村,曾經有過儒雅蘊藉的文化訴求,曾經有過儒釋道浸染過的東方禮儀,曾經是長幼有別尊卑有序,曾經有過文質彬彬的舉人秀才,有過錦衣綉服的鄉紳財主,也有過繩床瓦灶、竹榻柴扉的清幽茅舍,那些老有養幼有教孝悌忠信的歲月不也其樂融融嗎……傳統文化沒落到了怎樣一種狀態才要使用「搶救」這個辭彙呢?

石柱上雕刻的花草圖案,繁複紛披,雅麗清新、精密細緻,且沒有一款內容是現代人的生活模式可與之媲美的。不知道如今還有多少鄉民能聽懂「松風流水」的天韻,又有多少文人還擁有「攜琴訪友」的情懷。

正殿後面柱礎上四面雕有號稱「花中四君子」的蘭、竹、梅、菊,有「禾蟹」(和諧)圖,有游魚(有餘)圖,有龍鳳呈祥圖,等等不一。也有的柱子風化嚴重,上面的圖案被歲月風雨剝蝕得模糊不清了。

我一邊拍照,一邊就禁不住生起氣來。不只我生氣,陪著我們一起幫忙的老鄉們也很生氣。一位三十多歲的村民說:「當年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幹得這種缺德事,應該查一查,法辦了才對,這麼好的東西,都給毀了,多可惜呀。」1966年我十一歲,沒有資格去「打砸搶」,假如當年也參加了如火如荼的「破舊立新」,今天會不會感到愧對先人,內心深處又該如何清算自己的罪過……另一位農民說:「真佩服以前的人,你說那時候又沒有公路,沒有汽車,光這石料運一運要費多大的事,不要說還要一點點雕刻了。現在倒是進步了,什麼都有,可是誰還有這份耐心和手藝啊。」當年的惡行不待後人唾罵,今人已經開始盤責了。

白雲寺正殿對著的是一座古戲台,戲台上的柱礎保存基本完好,但雕工和圖案顯然不能和正殿的石礎比,線條簡潔了許多,也簡陋了許多。

先人們做生意發了財或者官場致仕,講究「葉落歸根」「歸隱林下」,都會回到生養自己的故鄉修建豪宅大院,成為引領當地政治經濟文化的核心人物。農村以宗族姓氏為自然狀態的社會組織形成了各自的地方特色,培育出了農村豐厚的文化土壤,因此從農村走出來的棟樑之才比比皆是,那些讓人嘆為觀止的大宅、園林、寺院,宗廟、祠堂,從來都是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些建築,以其豐富的精神內涵和華麗的莊重典雅,彪炳著歷史演進的春秋,承載著傳統文化的脈絡,延續著民族的人文精神。可悲的是,數千年孕育的中華文明之長河,綿綿不絕地流淌到現代卻遭受了前所未有腰斬和戕害,如同眼前這座構建精美的白雲寺,無可奈何地要面對徹底衰敗和沒落的命運。

當今的社會依舊運行著上行下效的潛規則——農村人要到縣裡,縣裡的要到省里,省里的要到北京,北京的要到國外。有錢的商人、名人和有權有勢的要人,要到風景殊勝的歷史名城,鄉下一空再空,一衰再衰,都市一擠再擠,一堵再堵。2008年去陝北採風,獲知某縣所有科級以上的幹部全部在西安買了住房,基本上是全家移民,而這不過是當今中國人口走勢的一個縮影。

要不了多久,河西以及類似河西的村莊會很快淪為一座座的空殼村,而散落民間的古廟、古民居建築以及這座白雲觀,終將風流雲散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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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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