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晴看到方老漢站了一個小方凳顫微微貼那張「轉讓元興隆藥店」的告示時,手抖得竟拿不住紙。費了好大勁才把告示貼上。貼上后,又一遍遍地問:吹風了嗎?雨晴告訴他,哪裡來的風?他就深深地彎著脖子,走出去,看著陽光下那張白得煞眼的告示還和剛貼上去時一模一樣,甚至連個角角都沒翹起時,就從心底里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雨晴說,爺爺,你真要賣店嗎?方老漢長出一口氣說:「賣!爺爺老了,讓別人經營,還能多看幾個病人,這是積陰德的事啊。」
這張告示一貼出去,就吸引了一群人來圍觀。人們紛紛議論,都不明白方老漢是怎麼了,「元興隆」可是祖上留下來的。究竟有什麼事能讓一向受人敬重的方老漢淪落到了敗家子的地步?方老漢緊閉店鋪,坐在鋪櫃前的凳子上,把頭深深地勾在懷裡。這時候,門被咚咚地敲響,方老漢的心也隨之跳起來。他並沒有直接去開門,而是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他先把牆上那塊「功同良相」的匾取下來,然後將父親的手書條幅「探五源經,作萬化主」捲起來。民國九年的地震之後,生靈塗炭,膚創體傷者累然相望,方先生哀憫之即重開「元興隆」,富者葯資不較多寡,貧者醫不取值,就醫者多獲痊癒。縣長親自登門,送「功同良相」一匾。撫今追昔,方老漢連連搖頭。這時候門越敲越響,雨晴從裡間出來,說:有人敲門了。方老漢說:「爺爺聽見了,怎麼就這麼快?」他取下門板,卻見舒達海站在門外。
「我知道你賣店為啥。書眉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為她拋家棄捨?」舒達海打量著方老漢紅紅的眼圈,眼睛里意味深長。
方老漢真的是為了書眉。他聽人說只要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他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籌錢的法兒。行醫這麼多年,濟善扶貧的事做的多了,加之孤身一人,他從來沒有想過把錢攢下來。所以他所有的財富除了「元興隆」還是「元興隆」,父親除了留給他這一份事業,也留給了行醫的準則——濟世救人不光靠葯,還要永存一顆善良、忘我的熱心。這些年,他無不遵循家訓,窮富一樣,童叟無欺。遇有窮困,老弱婦孺、鰥寡孤獨者皆義診舍葯。賒欠藥費兩年不交者一律勾銷。
「探五源經,作萬化主。」方老漢把這話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念了又念。小小的藥店誰經營也是經營,而書眉這麼好的閨女去了可就永遠也沒有了。方老漢終於顫微微地提起了毛筆。「元興隆」是他這些年來的唯一指靠,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家底,也是他方老漢一輩子辛辛苦苦、跋山涉水成就的一份事業,是他心之所系,夢之所託。就這樣拱手讓人,在世人眼裡,他方老漢完完全全地成了敗家子,成了老財迷。
「我和警察隊的吳隊長是鐵哥們。你老送禮,只怕是背著豬頭還尋不著廟門呢。」舒達海把頭探進來,對著沉默不語的方老漢說:「要不這樣吧,你把店轉讓給我,錢先欠下,我替你去縣府打點,怎麼樣?」
方老漢一把將門店關上,用拳擂著門板吼道:「狗日的,你是趁火打劫呢,還不快滾!……」就靠在門上老淚橫流。
第二天,店裡來了個叫柏治林的良原人,說他自幼跟隨父親行醫於江湖,久聞方老漢臨症施治,慎重方葯,頗能體現獨到之妙,說他雖然欲接手「元興隆」,實際是來投師學手藝的。方老漢請他坐下后,說:「老漢行醫多年,診治病人無數,無奈耳聾眼花,後繼無人,縱使不轉讓『元興隆』,『元興隆』也會自然消亡。先生年輕有為,能看中『元興隆』,看中老朽,我自是感激不盡。」
柏治林說:「我曾隨父臨證侍診妙方,發現人之疾病,外感居多,且多由外感誘發麵增重,如不先治療外感,其同傷病亦難以奏效。」方老漢拍了一下桌子,道:「對,所以要重視表葯之適當選用,其處方疑似外感,而實治內病久傷。」
兩個人有了共同的話題,頓時熱烈地交談起來。方老漢一下子感到很欣慰,這個年輕人說不僅要留他坐堂,還要保留「元興隆」的招牌,甚至願意多出一點錢,作為拜師學費。方老漢很感動,當晚留柏治林吃飯,並商談轉讓的有關事宜。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就請人作中人,寫了文書,各自簽字划押。事後,柏治林在「下馬樓」訂了一桌飯,請了方老漢、雨晴和中人。席間,柏治林聽說方老漢賣店的緣由后,感嘆不已,自告奮勇願意為方老漢幫忙。
方老漢是於夜幕降臨后在甘乾義老婆的帶領下悄悄走進縣府的。他在岳縣長的門外徘徊了好一會兒,手把裝銀元的袋子都捏出了汗,正準備敲門。忽聽遠處有人說話,隨著說話有腳步聲漸漸臨近。方老漢慌忙躲在牆角的陰影里。來人說笑著進了岳縣長的屋。繼之屋裡響起了悠揚的絲竹之聲,軟綿綿地,典型的南方調子。方老漢不知怎麼地就拎著袋子獃頭耷腦地回去了。
回到店裡,柏治林問,送進去了沒有。方老漢拍著膝蓋悶聲不語。雨晴走過來說:「爺爺膽兒太小。明天讓我去。誰會見錢不要呢?」柏治林說:「這倒是個辦法。」第二天,雨晴把銀元裝在細長袋子里,纏在腰間,大搖大擺地來到了縣府門口。門口把門的人卻不讓她進去,她說她找縣長告狀。人家仍舊不予放行。雨晴從腰裡摸出一塊銀元,塞給門衛。門衛反過來反過去看了看,用指甲拿了放在嘴邊吹了一口氣,然後在耳邊聽了聽,這才裝進兜里站在了一邊。雨晴進了大門,徑直朝岳縣長屋裡走去。在門口又一次被人攔住了,雨晴掙脫要衝進去,卻被那人擰住胳膊。雨晴就大喊:縣長!縣長!……這時候,一個矮小精幹的人從屋裡出來,後面竟跟出來了舒達海。
「雨晴?是你?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那個矮小的人扶了扶眼鏡,轉過頭來問舒達海,「這小丫頭是誰吆?這麼凶的。」舒達海看到岳縣長並沒有生氣,甚至那雙小眼睛里還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東西,雖是稍縱即逝,卻被舒達海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裡。他眨了眨眼睛說:「哦,這個,這個小丫頭是我的外甥女,我妹妹的女子。雨晴,還不給老爺叩頭!」雨晴愣了愣,隨即躬了躬身說,「見過縣太爺。舅舅幫我說個話,我有事求縣太爺呢。」
「回去吧回去吧,這地方是你來的?看你媽媽把你慣成了什麼樣了?」舒達海說著開始把雨晴往外推。岳縣長拉住了舒達海,「莫趕她吆,我先問儂有啥事?」雨晴卻把頭一擺,從腰間解下錢袋子,嘩啦啦地響,「我沒事兒,這東西孝敬老爺了。趕明兒我再來看你。」說著把袋子往岳縣長懷裡一塞,扭頭就跑。舒達海在後面緊追,一直追出大門外。
「你追我幹什麼?」
「聽我說,……」
「我憑什麼要聽你說?你以為你是誰?真是我舅舅啊?美的你?」
「雨晴。我早想告訴你了,我真是你舅舅。你媽媽書眉她是我親妹妹。」
「你胡說!」
「我一時半會給你說不清楚,人說外甥像舅舅,你就沒發現你很像我嗎?再說我不在雙廟過我的清靜日子,我一回回往這跑是吃瘋了嗎?你媽媽,那是我的親妹妹,我能不管嗎?你這娃,蠻橫不講理這點像你爹。」
「我爹?……」雨晴怔住了,「你說什麼?」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說正事吧。岳縣長他需要的不是錢。你別聽方老漢的。這兩天我是想盡辦法和他套近乎,我對他多少有了些了解。你就是送的錢再多,他也不稀罕。不信你就等著瞧吧!」舒達海說完,打著口哨走了。把聽得雲遮霧罩的雨晴弄得半天回不過神兒。
第二天,雨晴隻身又去縣府,把個柏治林驚得一直念叨:這女孩子真是了得,進出縣府就像是走親戚。然而,這一回,雨晴去了卻沒有回來。柏治林去縣府打問,卻見大門口多了保安團的人,無論如何就是不讓進去。一連過了三天,方老漢茶飯不思,愈顯消瘦。多虧柏治林忙裡忙外,操持著「元興隆」的一切。
雨晴要嫁給岳縣長的消息是柏治林最先聽到的。那是一個看婦科病的中年婦女,她說,有了縣太爺做靠山,「元興隆」怕就更興隆了。柏治林不信,那女人就撇嘴說,好事嘛,何必藏藏掖掖地,雨晴這閨女日後可有享不完的福。柏治林怕讓方老漢聽見,就打斷她說:「每次行經前各吃一付,三個月後再看情況。」女人拿了葯出去了。接著隔壁的街坊也神秘兮兮地問柏治林有這回事嗎。柏治林感到事情不那麼美妙了。他思謀著這話該給方老漢怎麼說。
雨晴的婚禮過得「洋味」十足。縣府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他們談論著日本軍隊的勢如破竹,談論著蔣委員長的對日政策。雨晴體會到了眾星捧月的感覺。舒達海顯得格外高興,儼然以娘家人的身份在席間穿梭。雨晴知道,這樁婚事是在舒達海的極力撮和下完成的。她想起了舒達海說的,岳縣長缺的不是錢。的確,岳縣長家屬遠在上海,在此小小的瑞川縣城裡為官,如何耐得了長夜漫漫。在本地找一房小的心愿就這樣被舒達海恰到好處地抓住了。岳縣長摸著她的頭說:「咱格(這)事先辦,你媽媽的事後辦,怎麼樣?咱格(這)事辦不了,你媽媽的事也就沒指望了。」雨晴是帶著幾分好奇,幾分懵沌,甚至幾分挑釁答應了岳縣長的。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麼回事。就象舒達海說的,既做了貴夫人,又救了母親,這兩全其美之事哪裡再找?婚後的新生活讓一直不安分的雨晴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舒適和快樂。岳縣長几乎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喜歡被人寵著、重視著。飛鷹離開她們母女后,她一直覺得失落,覺得無聊和無所依託。岳縣長竟然喚起了她的自我意識,而且讓她第一次感知了男女間隱秘的事體。老到的岳縣長一把一式的傳授讓雨晴很快走上了路子,而且由初次的疼痛到漸入佳境。雨晴熱烈的叫床聲劃破了一個又一個長長的夜,驚起了縣府大院一個又一個難眠之人。當雨晴迎著明晃晃的陽光一臉倦容從屋子裡出來時,人們都看到她臉上羞澀甜蜜的紅暈。雨晴完全以一副新的形象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她開始撲粉霜,眉毛修得細如黑線,嘴唇塗得紅紅,所經之處留下濃烈的脂粉香氣。她的容貌和體形在這個冬天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她變得豐腴而飽滿。每天下午她都坐在岳縣長的膝蓋上像一隻小貓,看著岳縣長和別人打麻將,岳縣長有時也讓她摸牌,嘴裡不停地叫著:好牌!好牌!
方老漢的溘然而逝成了又一件讓人們感慨的事。柏治林沒有告訴他雨晴的事,但他還是知道了。知道了老漢就睡倒了,一病不起,竟再也沒有起來。人們都說方老漢做了一輩子善事,老天爺睜著眼哩。臨死有柏治林在身邊,死後有柏治林料理後事。至於書眉和雨晴,原本就不是他的,她們的相繼離去也便沒有什麼遺憾的。
下雪了!這是隴東黃土高原今冬最大的一場雪。當林中秋出來到院子里時,只有任月霞一個人在掃雪。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肩頭,空曠的院子里只有她「唰!唰!」的掃雪聲。林中秋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任月霞,就走去接過掃帚,替她撣了撣身上的雪。任月霞有些奇怪地看著他,說:「下雪了,讓大家多睡一會兒。功就不練了吧?」林中秋在地上掃了幾下,便撇了掃帚,拍拍手,「功還是要練。這兩天林雙鎖的腰疼病犯了,有些事就顧不過來了。做完晨功,我們去林雙鎖屋裡,把今年的帳看一看。」任月霞說,「你這是怎麼了,我什麼時候管過帳?」林中秋凝視著任月霞的眼睛,說:「最近,我一直覺得你對我很重要,有些事,我很想給你叨說叨。」說完他揚起脖子喊了一聲:「起來練功了!」隨即整個院子里就開始有了響動。接著,全院上下都小跑著來到院子當中,各自站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林中秋掃了一眼所有人,發現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除了林雙鎖,任何人都沒有理由不來練功。
很快,林中秋就知道了那個位置是誰的。他把目光投向了孫拉處,「拉處,王安良呢?」孫拉處往那個空位置瞅了瞅,說:「怕是還睡呢。」林中秋一臉的陰雲,「去!把他給我叫來!」
王安良來了,跟在孫拉處後面,光膀子披了件破棉襖,邊小跑邊系褲帶。王安良夏天光膀子,秋冬春三季穿一件油光光的黑棉襖。這棉襖穿了多久,誰也不清楚,只知道棉襖油得夯夯實實,下雨淋不透,飛蟲站不穩,迎風二里地能聞到糞味。他正要往自己的位置去,林中秋突然一聲怒喝:「站到前面來!」王安良「咯吱咯吱」踩著雪走到了大家的前面,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嚇的,渾身不停地打著顫。林中秋問:「昨晚,幹什麼了?」王安良怯怯地答:「沒,沒幹什麼……」林中秋盯著他,似乎要把他盯到地裡面去,「王安良!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王安良腿一軟,竟跪在了雪地上,「東家,東家,饒了我吧!我昨晚到程家灣耍錢去了。」
林中秋厲聲問:王安良,林家堡庄規如何規定?你且給諸位背來。
王安良已是泣不成聲:「東家,王安良有錯!王安良有錯!」
「庄有庄規,家有家法,你且背來!」
「第十,玩賭者,取之傷廉,與之,與之傷義,當不容赦,斷其,斷其……」
「斷其什麼?」
「斷其,斷其,斷其玩賭之手……」王安良痛哭起來,「好啊,好啊,王安良情願受罰。」
全場一派肅然,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時候,孫拉處突然撲嗵跪在了雪地上,面向林中秋,苦苦哀求道:「東家,東家,王安良尚未娶妻,又正在壯年,正是為林家出力的時候,求求東家給他個機會,饒他一回吧,求求東家開恩啊。」見此情景,李福泰、老魏,還有其他幾個人都排成一行,跪了下來,紛紛頭如搗蒜,言辭懇切地替王安良求情。
「拉出去!且斷他一隻小拇指,看往後的表現。」林中秋終於鬆動了,這幾乎是大家沒有想到的。按他往日的作為,一定要按照庄規嚴懲不怠。
王安良被扭住照例拉向了側門外的石柱下,面對雙廟的英雄標記,王安良發出了一聲響入雲霄的慘叫。林中秋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說眼下正值農閑,好多長工都放假回家,如若在外面作出給林家堡臉上摸黑的事,王安良就是例子。然後鄭重宣布:「從今天開始,孫拉處就是林家的農頭。」
雪在一派靜默中飄飄揚揚地灑下來。
晚上,林中秋把二兒子林連文叫到了任月霞屋裡。讓他背今日所學。林中秋坐在炕頭上,眼睛微閉著,說:「背吧,還是《弟子規》。」林連文的圓臉紅紅地,用手捻著衣服角。他長得像母親任月霞。
「見人善,即思齊,縱去遠,以漸,以漸,以漸……」林連文背不下去了,急得頭上冒了汗。任月霞在旁邊說:「莫慌,慢慢來。」林中秋照舊微閉著眼,不吱聲。
「……以漸,以漸——躋。見人惡,即自省,有則改,無加警。惟德學,惟才藝,不如人,當自勵。若衣服,若飲食,不如人,勿生戚……」林連文終於背完了。任月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林中秋。林中秋睜開眼來,「明白講的什麼意思嗎?」
「就是說,看見人家品行好,要向他學習,就是差距很大,也可以慢慢提高。看見別人品行壞,要自我反省,有便改正,沒有就加以警惕。只要道德、學問、本領不如別人,就要自己勉勵自己。如果是衣服、飲食不如別人,就不應該憂愁。……」林連文一口氣說完了。
林中秋點了點頭,對任月霞說,「不知張先生近況如何?如果能請他來,是連武、連文他們的福份呀。」
張先生是城裡有名的老秀才。當年就是林九把可憐的林中秋送到他那裡讀書的。雖然後來張先生因迷於賭博、抽大煙而成了潦倒之人。林中秋念及他還是一副很尊敬的口吻。他親眼目睹了耍錢、抽大煙迫使一個令人敬慕的長者變得斯文掃地,懶卧街頭。他由此對賭博和抽大煙就深惡痛絕起來。他不允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出現第二個張先生。
任月霞說,這話你念叨了好多遍了。既然有這個意思,你不妨去打問打問。林中秋感嘆了一句:「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對於張先生,我做的過分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果我當初伸出一隻手,他或許不是這個樣子。對於王安良這樣的年輕人,今日懲罰他是為了他日後的做人,不知道他明白這個理兒嗎?」
「你就是做事太認真。這年月,偷竊、耍賭,抽大煙,當土匪……就這麼個環境,年輕人能不沾染?」任月霞這話倒是真的。但他不允許自己的人出現這樣的事,他害怕他疏於管教,讓林九留下的這個攤子爛在他手裡。任月霞看到林中秋的唾沫咽了幾咽,像要說什麼。任月霞也沒催問,終於等了好大一會兒,林中秋試探著問:「你說,舒家的財產真的在咱們院子里嗎?我知道,這地方是舒暢祖上留下來的,有那棵老柏樹為憑,賴是賴不掉的。噯,你說,傳說中舒暢留下的那張圖紙,孫拉處肯定見過吧?」任月霞嘆了一口氣,「真要埋在咱們家,那遲早是個禍害。」
第二天,雪后初霽,世界一派晶瑩。按照慣例,任月霞每月十五都是要去五龍山進香的。林中秋抓了幾副止血的葯去看了王安良,和顏悅色地安撫了他一會兒。然後提出要和任月霞一同去五龍山。
雪后的五龍山美麗無比,乾枯的樹枝上都結滿了白色的花。山路已被人掃開,像一條黑色的布帶,時隱時現地纏繞在五龍山的腰上。林中秋和任月霞就走在這條長長的布帶上。林中秋說:「我講給你一個故事聽。從前有一個富貴人家的放羊娃,背著富家女上山的時候,就有了歹心。他拐騙了富貴人家的女子,被人家追殺中讓土匪抓了去,這放羊娃一心想讓富家女自由、快樂,沒有想到反而把她送進了狼窩。放羊娃幾次想救她的心上人都沒有成功。他終於明白他永遠都是個放羊娃,他沒有娶富家女的福氣。他在大災之年淪為叫花子,他甚至慶幸他的心上人沒有嫁給他。過了好多年,放羊娃翻了身,成了有錢人,而且娶了幾個老婆。但他還能想起那個富家女……」
任月霞跟隨在林中秋後面,問道:「後來呢?他見到心上人了嗎?」
「上天有眼,他見到了她。此時的她卻已不再是富家女了,她跛了一條腿,成了寡婦,帶著一個女孩子,寄人籬下,過著很貧寒的日子。他去找她,她卻不肯相認。但那雙眼睛已告訴了他她對他的全部感情。他們的相識是在監獄里,她因涉嫌通紅匪入獄。她的女兒為了救她,委身於官。他明明知道她就是他夢縈魂繞的心上人,卻不能相見,不能挽救她。」林中秋說著說著聲音就有些顫抖。
任月霞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她一直覺得林中秋這一段日子一直比較反常,莫非他在講他自己的故事。
「那,那孩子的父親是誰?」任月霞覺得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他在故事中沒有交代。
「不知道。聽說是紅匪,是他帶害了她。」林中秋已經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邁開步子朝山上走去。
五龍山面貌大變。五台建築都已不在,只在那懸挂大鐘的古鐘台上重新矗立了一座小小的寺廟——五龍寺。任月霞告訴他,傳說地震后的第二年,附近幾保的保長鄉約,聯手重修廟宇,為五龍山神靈重塑金身,建成了這座五龍寺。其後在寺院旁焚高香,建鍾亭,做了一系列懸鐘的準備。但鐘體實在太龐大了,雖經四十八天的折騰,用人力還是沒辦法把鍾懸挂起來。這可急壞了請來的寺院主持。第四十九天的中午,方丈正襟危坐僧房指揮眾人抬鍾。大鐘仍紋絲不動。看著看著,方丈閉眼打了一個盹,眼前出現一位鬚眉皆白、飄飄然的老僧,說土都擁到我脖子上了,有什麼立不起來的。這一「點化」,使主持恍然大悟,便指揮眾人在鐘口下一層層地墊土,直到把鍾掛到架上,然後再挖去墊土,大鐘便懸挂於鍾亭之上,每天都能聽到它沉宏、悠揚的報時聲。
林中秋站在古鐘亭內,仰頭望著大鐘,不由發了一陣子呆。當任月霞說到那個鬚眉皆灰的老僧時,林中秋就想起了得道的高僧無言。
「浮圖樓閣立中天,點滴功勛豈自然。倒卻剎竿回頭望,繁華散盡夢如煙。」突然身後有人誦道。林中秋回頭,卻是一個年輕的小和尚,看其長相,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林中秋便問師傅如何稱呼。小和尚拱手作揖,「小僧法號了痕,施主是林中秋?」林中秋大驚,「師傅如何知道?」了痕道:「貧僧並不認識你,佛說我相即是非相,我並不見施主肉身,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法身賓士相續流,貧僧在峨眉修行之時,師傅曾說,五龍山有斷我見惑之人,我來此地是還緣的。師傅描述其人長相與施主無異。」林中秋愈加疑惑,恍若夢中。
林中秋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兩人走進院子,只見林連武正揮舞著掃帚左掃右掃,甘甜甜在一邊大罵:「你是給你大畫鬍子呢,騷情了一晚上還沒騷情夠,大清早起來胡騷情啥呢,滾一邊去!」林連武沒看到父母親進來,他把掃帚朝甘甜甜撇過去。甘甜甜提了木杴追過來。林連武扭頭就跑,一頭撞在了林中秋懷裡。「老的啄,小的咬,我前輩子咋世來,進錯門的嫁錯人。」甘甜甜把木杴扔掉,拍拍手,嘴裡罵罵兮兮地擰著腰肢進去了。
林連武一見林中秋,就要拔腿跑,被林中秋攆上去,一把拉住。林中秋生氣地說:「背一遍《弟子規》二篇。」林連武擰著頭,說「不!」這時候林連文跑出來,站在哥哥前面,肯求父親,「我替哥哥背吧,我能背過的。」沒等林中秋說話,就背過手,熟練地背道:「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林中秋一把拉過林連武,指著林連文,怒道,「聽見了嗎?你是怎麼做的,把手伸出來!」林連武毫不猶豫地伸出了他的右手。林中秋從掃帚上抽出一根竹條,狠狠地朝林連武的手掌上抽了七八下。林連武臉上的肌肉變了形,眼淚在眼睛里轉了又轉就是沒有掉下來。任月霞早控制不住,揩著淚水往屋裡去了。當她再次出來時,林中秋拂袖而去。林連武站在原地,對林連文吼了一聲,「你以為我不會背?」隨即他的口裡快速地背誦著:「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叫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任月霞過去去抱林連武,卻被他用胳膊推開。他繼續在背:「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諫不如說復諫號泣隨韃無怨……」任月霞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她看到林連武的臉上已掛了兩行清凌凌的淚。
這天晚上,林家大院每一個人都沒有睡好,先是甘乾義,鬼逼一樣地敲門。甘乾義剛走,警察隊吳隊長就帶人進了雙廟。剛走不大工夫又是保安隊的人,氣勢洶洶地衝進林家大院,連豬圈、廁所都不放過地搜尋甘乾義。保安隊的人走後,林中秋舒了一口氣,準備繼續休息,不料剛熄燈躺下,門環又被叩得山響,惹得全林家堡的狗都叫起來。林家大院的人無一例外被吵醒,氣得他們一頓亂罵。老魏把門杠剛一抽,幾名別動隊員就沖了進來。林中秋和林雙鎖陪著笑臉帶著他們從每一扇門、每一個角落裡仔細地搜過,就像蓖子梳頭一樣,惟恐漏過一個蟣子。直到真的沒發現什麼,才罵罵咧咧地離去。
也就是這一夜,他從甘乾義的口裡得到了一個消息:書眉於昨夜被人劫獄……雨晴在警察隊吳隊長的陪同下來到了關押母親的小監房。門被人撬開,地上扔著被鋸斷的腳鏈。就在前天,岳縣長還告訴她向上級申報證據不足釋放母親出獄的請示馬上就要批下來了,她的母親馬上就要自由了。現在卻節外生枝,出了這事。雨晴哇哇大哭著闖進會議室,連拉帶搡地把岳縣長拽了出來。岳縣長很生氣,說我正忙呢,怎麼這麼不懂事。雨晴在大庭廣眾之中對岳縣長又踢又罵,岳縣長大為惱火,命令人將雨晴架起來關在了一間小黑屋裡。保安隊的黃隊長安慰她說:「夫人請理解,岳縣長這兩天事都湊到了一起,焦頭爛額,正煩躁不安呢。」據他們說,就在書眉被劫獄的第二天早晨,他們發現財政局長甘乾義把軍餉席捲一空,不知去向。岳縣長已指揮別動隊、保安隊、警察隊搜捕去了。他正為這事惱火,她這一鬧無異於火上澆油。
雨晴回到家裡時,已是疲憊不堪。一進門,岳縣長就嚷:「說的好聽,你媽她不是共匪,會有人劫牢?甘乾義本來就有通匪之嫌,這下更進一步證實,你媽就是被他給劫跑了。你倒好,整天纏著我哼哼嘰嘰說你媽冤枉,阿拉為了你,向上面拍了胸脯,這下子阿拉成了什麼了?阿拉他媽也成了包庇紅匪的嫌疑了……」雨晴哪裡受過如此待遇,她捂著耳朵跑了出去。
獨自走在積雪的街上,雨晴傷心極了。她覺得岳縣長原來根本就沒有幫母親出獄的誠意。她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後有「吱吱」的踩雪聲,走了好一會兒,這聲音一直在她身後響著。雪后的瑞川縣城,偶爾只有一兩個人縮頭縮腦地匆匆走過。街道顯得空曠而落寞。雨晴不由停下來,扭頭向後看去,只見一個學生模樣的人不近不遠地跟在他身後,他留著寸頭,脖子里圍著一條白色的圍巾。看到他的一那瞬間,雨晴幾乎失聲喊叫起來:曹子軒!
「雨晴,我跟了你好一會兒了,我看到底是不是你。」曹子軒快步攆了上來,萬分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興奮得眼裡放光,「是雨晴,你長大了,成熟了,我簡直都不敢認了。」雨晴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曹子軒的手掙脫了。曹子軒說他就住在前面不遠的小店裡,並請她一起去坐坐。雨晴就點點頭跟著他走。曹子軒說他這次就是來看她的,他去了「元興隆」,發現換了人,就一個人在街上徘徊。他心裡想,隨緣吧,如果能碰上就說明咱倆還有緣。「嘿嘿,真的就碰上了!」
兩個人到了客棧,曹子軒給雨晴拿出兩個桔子,雨晴還沒見過這玩意兒,她好奇地拿在手裡不知是咬呢還是剝呢,曹子軒說這是南方產的,他特地為她帶的。雨晴放到嘴上去咬,又苦又澀。曹子軒笑了,他接過去給雨晴剝開了外面的皮,露出了一瓣一瓣的果肉。雨晴卻賭了氣,一把推開,「什麼破東西!我才不吃呢。」曹子軒長嘆了一口氣,「你不應該在這方小天地里自得其樂。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十二月九日我們在西安舉行了紀念『一·二九』運動示威遊行,通過請願迫使東北軍實行兵諫,逼蔣抗日,最後中共與蔣進行了談判,準備聯合抗日!」曹子軒在地上走來走去,情緒非常地飽滿,「只要民眾一條心,中國人就不會做亡國奴。」
雨晴茫然地望著曹子軒,半晌無語。曹子軒說了半天才將頭轉向了雨晴,「跟我去西安吧!雨晴,在那裡有火熱的生活、壯麗的理想……等抗戰勝利了,你可以上大學,然後我們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衝動的曹子軒攬住了雨晴的肩膀,他的臉真摯而溫情,「雨晴,離開這種沒有愛情的生活吧,跟我走,我們永遠不分開。我會一輩子愛你!」雨晴把頭埋進了曹子軒的懷中,眼淚撲簌而下,「下輩子吧,子軒……」
「不,就這輩子,我一定要娶你!」曹子軒捧起雨晴的淚花臉,輕輕地吻了她,「雨晴,也許我會選擇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