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後院的窗戶半開著,沒有人注意。
王安良從地里回來朝後院走的時候就看到了。他去灶上吃飯,一直不言不語,孫拉處就搗了他一肘子,說這傢伙今兒怎麼了,連個屁都不放。王安良勉強笑笑,繼續吃他的飯,今年的麥子好,割起來也舒心。在孫拉處的記憶里,似乎再沒有這麼好的年成了,因此吃晚飯的時候大伙兒都情緒高漲,唯有王安良一個人撥拉了幾口飯,就早早地爬到鋪上去了。
這個夜晚,長工院里,鐮上牆,車卸輪,牲口四肢舒展,睡眠香甜。當天還沒有完全黑盡時,後院里的呼嚕聲就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像極了一曲交響音樂。大忙季節,他們勞累了一天,所以這呼嚕就分外地響亮,似乎夢裡還在揮鐮割麥哩。而此刻,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拋下了一切,全身心放鬆自己,毫無知覺地進入睡眠,正有一雙滴溜溜轉得賊歡的眼珠子,正在焦急地盼望著黑夜的全部降臨。他的腦子裡不斷閃現著那半開的窗。
這個人就是王安良。他終於捱到了人們像死豬一樣地睡熟。他心懷忐忑、躡手躡腳地從一個個死睡的身體間跨過去,迅即地逃了出來。他站在牆下,向身後看看,一切正常,於是平緩了一下緊張的情緒,就攀上了矮牆,一隻手扳住窗檯,一縮身,便非常順利地跳進了南廂房。跳進去,王安良馬上就觸到了一團火一樣的東西,棉軟而有力地把他吸附進去,然後很快融化掉。這就是同樣在焦急等待他到來的甘甜甜。
正當在林家已經紅透天的甘甜甜突然不明不白遭到林中秋的疏遠而深深苦惱的時候,她的父親又由一個人人所敬重的黨部財政局長一下子變成了逃犯,母親因此也被監管起來。大家對她一下子多了一些異樣的眼光,彷彿攜款逃跑的是她而不是她父親。這讓甘甜甜一下子覺得她在林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她覺得半個天一下子塌下來了,孤獨、苦悶和憂傷瀰漫了她。對於林中秋的冷漠,甘甜甜施之以惡語冷諷。林中秋並不同她吵架,只是更加冷淡,晚上根本不會到她的屋裡來。甘甜甜乾脆搬進了靠近後院的南房。南房裡有兩爿炕,正好讓林琬兒和她住在一起。然而女兒林琬兒雖然已經八歲多了,卻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一直喜歡一個人玩。和兩個哥哥淘了氣,就知道偷偷抹眼淚。看見她這副樣子,甘甜甜就罵:你長手是幹什麼的?罵了她幾次,林琬兒還是老樣子,這讓甘甜甜很傷神。罵得多了,林琬兒就乾脆不過去了。林中秋卻非常寵愛他這個唯一的女兒,並不像對待兩個兒子那樣嚴厲,他一直說女兒家要寵著養。任月霞也很喜歡她,還特地給她在前院收拾了一處地方,白天跟兩個哥哥讀書,晚上也不回甘甜甜跟前住。甘甜甜從此完全陷入了孤立之中,讓寂寞和仇恨包圍著。日子久了,這種寂寞和仇恨漸漸變成了一種不安分和對抗性的報復。於是,她的目光開始投向了通往後院的路。
那天,甘甜甜看到王安良從茅房出來,一邊走一邊提褲子,就喊:王安良兄弟,過來我有話說。王安良三兩下收拾好褲子,忐忑不安地來到南廂房。甘甜甜說,太悶熱了。這點錢拿上給咱抱個西瓜來。王安良接了錢登登地跑了。不大功夫就抱著個大西瓜進來了。甘甜甜說王安良兄弟你坐。王安良卻不坐。甘甜甜又說,王安良你坐這兒,我切了瓜你吃。王安良還沒動。甘甜甜就忽地拉了臉,「王安良架子大,我還說不動了。真是個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呀!」王安良就坐下來,紅了臉說:「二奶奶說到哪裡去了?在林家,二奶奶是我最敬重的人。不但人長得俊,而且左看是行,右看是行,做事理家都整整齊齊的。」甘甜甜噗哧笑了,「王安良你是犁地犁順了!」王安良忙分辯,「不是的,我是說二奶奶風度好,像個二奶奶的樣子。」甘甜甜已將瓜切好,她拿了一牙,遞給王安良一牙。王安良吃得很慢。甘甜甜吃完第三牙子時,王安良還在啃第一牙。
甘甜甜擦了嘴,把凳子朝王安良身邊挪了挪,說:王安良你是個男人,吃起瓜來像貓舔。這些都是你的了,我看你吃到幾時去?」她看到王安良挽著褲子,腿上的毛又粗又長,就乘王安良不備伸手拔了一下,一根毛就被甘甜甜拔在了手裡。王安良把腿往回收了收,甘甜甜就笑了,「王安良兄弟像個毛野人。」王安良的臉漲得通紅,就站起來說二奶奶我該走了,孫拉處該吩咐活了。甘甜甜也忽地站起來。慍怒道:「王安良你是嘴上乖巧,心裡根本沒有把二奶奶放在眼裡。你走吧。我連孫拉處這樣的奴才都不如。」王安良當下又慌失了,「二奶奶你是誤會了。王安良是個下人。和孫拉處一樣,都是天世下伺候二奶奶的。二奶奶光彩照人,王安良不敢久坐。」甘甜甜臉上的顏色平緩下來,又問:「如果我要你坐呢?」王安良道,「那王安良不敢不坐。」就又坐了下來。
甘甜甜長長嘆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本來農頭是你的,都是孫拉處使的壞,還害得你手指頭都丟了。」她說著拉過王安良的手,把那半截小拇指放在她柔軟的手心裡,愛撫地撫摸著。王安良只覺得身上升起一種麻酥酥的感覺。他的呼吸有點不暢,「二奶奶……」甘甜甜把手放在了王安良的肩上,「我要是有個哥哥弟弟什麼的就好了,就不會這麼讓人給欺負了,我爸他只生了我一個。」王安良看到了二奶奶眼裡晶瑩清涼的東西。王安良的覺得他的心從來沒有過的軟,從來沒有過的顫……王安良回到後院,孫拉處剛往出走,他嚷道:「你是尿黃河呢還是拉井繩呢?人都到地里去了,我等不住了剛要去尋你。」王安良紅著臉不言語。從此王安良神思恍惚,不斷回味著甘甜甜的一舉一動。李福泰就說,娃這是想媳婦想的,不信你摸摸他的襠,跟個玉米芯似的。孫拉處就響響地笑。果然,王安良在夜裡就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甘甜甜鑽進了他的被窩,把他摟得賊緊。他醒來后,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只覺得全身軟成了一攤泥,伸手一摸鋪上,鋪上粘乎乎地有一灘,就像鼻涕。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一天,甘甜甜和王安良又碰在了後院的門口。王安良看見,低頭想過去,甘甜甜喊了一聲,「哎!」王安良就站住了。
甘甜甜拉著個臉,說:「沒心沒肺的王安良。這麼長時間把你二奶奶給忘了。走,到屋裡說話去!」王安良的腿像沒長在自己身上,不聽使喚地跟在甘甜甜後面走進了南房。
一進門,甘甜甜就把王安良按在了炕沿上,「瞧你。呆乎乎地樣子,木頭似的。」王安良憋了好半天才紅著臉說:「二奶奶對我好王安良看得出。王安良也喜歡二奶奶,但是王安良不敢。」甘甜甜狠狠地說,「別怕。你以為林中秋是個什麼好東西?她有事在我手裡握著哩。他再逼我我會全抖出來!」王安良小心地說:「聽說他過去是個放羊娃,還偷過人家的小姐……」甘甜甜一驚,「你怎麼知道?我倒也聽過這種傳說。」王安良說:「我還是在程家灣耍錢時聽舒達海家的人說的。無論咋樣,東家總是個厲害人。我不敢惹他。」甘甜甜笑了,「好兄弟,真傻,有我呢,你還怕?」甘甜甜說著,伸手在王安良的臉上捏了一把。王安良的心跳起來,他掙脫欲走。甘甜甜卻拉住了他的胳膊,一隻手伸過去在他的背上撫摸起來,「你呀,真可憐,連個褂子都不穿,哎呀,瞧你,光脊背上都滲出汗了!」
甘甜甜的手摸過他的背,像一團火燒在他的身上。王安良一下子覺得全身的肉像要爆炸了,下身劇烈地腫脹起來。他再也按納不住,一把抱住了甘甜甜,在她的臉上豬一樣拚命地啃起來。甘甜甜被他掀倒在炕上。他像一個看不見目標的獵手,槍在他的手中亂晃。甘甜甜一邊唧唧哼哼叫喚著一邊用手導引著他進入準星點。王安良覺得他像被地上的坑給閃了一下,他在掉進去,一直往進掉,卻怎麼也落不下去。他的耳邊是甘甜甜含糊不清的叫聲,「弟弟,好弟弟,快!快!快!」驀然,王安良覺得一股電流傳遍全身,一種釋放的快樂讓他通體舒泰。甘甜甜咬了他的肩,說自私的你。王安良癱軟下來用手揉搓著甘甜甜兩隻白晃晃的奶子,一臉的痴迷和神醉。甘甜甜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王安良的臉,「怎麼樣?傻瓜。」王安良感到他又一次不可遏制起來。他還想再有所行動,甘甜甜卻在他的腿間捏了一把,一臉狐媚地說:「晚上我把後窗子開著。」
王安良完全沉醉於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里。每晚從甘甜甜那裡溜出來,他都覺得下體空蕩蕩地。李福泰經常說,進門不如跳牆,家的不如偷的。王安良沒有嘗過家的感覺。他覺得甘甜甜對他的好已讓他領略了人生的全部。他有時候很苦惱,他甚至產生出了和甘甜甜相廝守的理想。他每天清晨做功看著林中秋腿就發軟,每天又會在心裡狠狠地說,你斷我指頭,我搞你婆娘。他無法不去想甘甜甜,他的上癮和瘋狂讓他翻牆跳窗子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惹得甘甜甜說,王安良你真是嘗到甜頭了。
每到大忙季節疲憊不堪地從地里回來,王安良就越發渴望在甘甜甜的身上尋找解乏的舒坦感。按照慣例,他進後院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甘甜甜給他把後窗子開著。他連飯都等不得吃就指望著天黑。
今天夜裡王安良來除了繼續享受甘甜甜給予他的神仙般的快樂外,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給甘甜甜聽。他相信甘甜甜會很高興的。那日,王安良在收工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去安口販炭時同店住宿的貨郎挑客。他正挑了擔子晃悠悠地往林家堡的方向趕,一邊走一邊唱:「天惶惶,地惶惶,到處都有狗和狼,要想世世平,除非天降紅衣人……」
王安良喊住了他。他竟也認出了王安良,就放下貨郎擔子,和他親切的敘起舊來。他把他的煙鍋裝得滿滿地,遞給王安良過癮。他發現了王安良的斷指,就驚奇地問怎麼回事。王安良如實相告。貨郎客就大罵財主黑心。然後問王安良怎麼打算。王安良說想投奔程家灣的舒達海。這倒是老實話。王安良以前一直在程家灣耍錢,和舒達海有過接觸,當他被林中秋斷了指頭后,舒達海尤其對他表現出特別關注。舒達海說,他如今和縣太爺聯親,朝里有人腰板硬。舒達海勸他離開林中秋跟著他吃香喝辣,而且他還許諾要替他報斷指之仇。王安良自從和甘甜甜偷偷摸摸地好上后,就在心裡盤算如何徹底得到林家的二奶,他不敢明目張胆地跟林中秋作對。他看到林中秋的背影就害怕,那種害怕是毫無來由的。王安良聽了舒達海的話就萌生出拐了甘甜甜投奔舒達海的念頭。
「天下烏鴉一般黑。如果你信得過我。我給你指一條路,如何?」貨郎客一席話完全打消了王安良投奔舒達海的念頭。「日本人投降了,共產黨迅速壯大,得到了好多人的支持,很快就要建立一個窮人作主的國家。走這條路,保你不再受財主剝削。」王安良很疑惑,「你是讓我?……」
「加入黨。」
「加入能幹啥?」
「共產黨是專門為窮人說話的,主張人民民主專政,就是說窮人當家作主。」
王安良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不信,你哄人呢,從古到今,天世下窮人都是當下人的,作奴才的,還能當家作主?」
「你記得民國二十六年雙廟駐紮的紅軍嗎?那就是共產黨的隊伍。他們一來,不是那些財主劣紳都嚇得逃走了?你說共產黨不是為窮人的,他們打土豪,分地主的土地給窮人幹什麼?」
貨郎客悄悄湊近王安良,瞅了瞅四周,神秘地說:「我已經注意你好長時間了,像你這樣的受苦人早就該革掉地主老財的命翻身了!」王安良說,我能打倒林中秋嗎?貨郎客肯定地點了點頭說:「能!有壓迫就有反抗,窮人受苦的日子到頭了。」王安良點頭表了態,「我入,你把我算上。」隨後他又急問:「什麼時候才能打倒林中秋呢?」貨郎客笑了,「你加入了,就受工委領導,必要時有人給你安排任務。現在打倒林中秋時機還不成熟。你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另外,這件事你千萬要保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而貨郎客沒有察覺,王安良的思緒已經開始游弋,他的眼前迅速閃過他打倒了林中秋,他當家作主,並和甘甜甜相親相愛的甜蜜場景。
因此王安良今晚和甘甜甜的歡愛就多了些讓王安良欣喜若狂的成分。
當他像一隻乏貓從甘甜甜身上爬下來的時候,不禁樂出了聲。甘甜甜就說,看把你美的,備不住哪一天讓人給發現了,有你好果子吃。王安良冷笑了一聲,那笑讓甘甜甜感到了一些恐怖和蒼涼,「好我的二奶奶,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加入黨了。你還不知道,日本佬投降了,共黨已經在陝北坐大,他們要和蔣介石爭天下呢。等我們幹掉了林中秋,我做了大官,你就是我王安良的官太太。哈!哈哈!」甘甜甜看到王安良喜不自禁的樣子,就說王安良你是說胡話哩。王安良在甘甜甜的臉蛋兒上咂了一口,「誰說胡話呢?這是真的!我入伙了!」
甘甜甜的眼裡掠過一縷陰影,她在王安良粗糙大手的撫摸下漸漸走了神。林中秋那年在安口販炭成功,初次嘗到了甜頭,就開始籌劃著在瑞川縣城搞點生意了。這一向他在瑞川縣城開了米麵店、當鋪,最近又和他的恩師張先生商量著買張家的恆源商店了。林中秋把一門心思全用在了這些事上,對甘甜甜神情的變化沒有留意。甘甜甜對林中秋的這種視若無睹有點忍無可忍。她開始想她的退路。林連武死活不想讀書,硬要進瑞川縣城給租當部的黃占倉當學徒。林中秋無奈,數著他背上積累的傷疤說,「算了吧,該挨的都挨了!古人云:棍棒下出孝子。看來這天生的孽子就是打死都是一棵長彎的樹了。」任月霞說:「也好,你有意於縣城生意,讓他跟上學學,沒準在這上面還是個人才呢。」這麼著,林中秋十八歲的大兒子林連武就進城做了租當鋪黃占倉黃掌柜的學徒。林家對兩個兒子的前途看得很重。這讓甘甜甜就心生許多悲涼。她沒生下兒子,這本身就使她在林家覺得短精神。隨著林連武、林連文個子一天天的猛長,甘甜甜也有了孤苦無依的感覺。她必須生一個兒子!她開始更多地想這件事。林連武的進城多少消除了這個家另一方面的勢力對她所滋生的威脅。而林連文性格懦弱,不足以和她在林家平分秋色。而她甘甜甜若是生一個兒子,情況必將會大不一樣。
王安良在帶給甘甜甜刺激和沉醉的同時,竟然不知不覺地替林中秋完成了這一使命。她從前忍受不了林中秋脫了衣服嗆人的汗腥味,正如現在忍受不了王安良身上發酸、發霉的腐敗氣息。她很早就發現林中秋表面上很慷慨、大度,背地裡卻都要把經過自己手的銀票兌換一些銀元出來存在一個破舊的罐子里,然後一個人埋在後院的花園裡。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挖出來細細地數一遍。這秘密被甘甜甜發現后,她便激動地坐不住。她不僅發現了林中秋內心的吝嗇和小心,還覺得銀票的漸漸不值錢而使這些銀元愈來愈珍貴。甘甜甜不相信共黨能坐天下,更不相信王安良這樣的人能成大氣候。她想只要王安良能為她生一個兒子,然後讓王安良想辦法把這些銀元挖出來,王安良的使命就算結束了,王安良也該從她的生活中徹底退出了。
「王安良,別看你現在在我身上肆無忌憚,你和我不是一個籠子里的鳥,你天世下不過是個下人胚子。」甘甜甜看著面帶笑意酣睡的王安良,不由失眠了。
王安良猛地被一聲雞鳴驚醒。他慌亂地套上褲子攀上了後窗。
當王安良剛跳下矮牆時,就聽得「嗨」一聲。他渾身一個激靈,扭身想跑,卻被一隻大手給扯住了。王安良拚命地掙扎了幾下,那人卻毫不鬆手,王安良回頭的瞬間,不由驚呼了一聲。
這人是孫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