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月明星稀(一)
宮中有大小十數座佛堂,寶華殿位於雨花閣后的昭福門內,偏居在西六宮一角,外頭是中正殿,周遭與太極殿和壽康宮比鄰,專司為太后和前朝太妃禮佛及皇帝拈香引禮之所,妃嬪非重大節年不常入,頗有大隱隱於市的超然。
蘭煜甫一踏進去,只覺得全然沒有前院中正殿的威勢莊嚴,與外頭更加渾然是兩個世界。四方的小院,面闊3間,進深1間,黃琉璃瓦歇山式頂,后檐明間接抱廈一間,院正中的漢白玉石須彌座上供著三足寶鼎青銅大香爐一座,裡頭是剛剛燃盡的香山,清清靜靜無繁雜飾余,蘭煜走了幾步便覺得身心舒暢。更兼裡頭洒掃僧人目不斜視,蘭煜想起這幾日皇后喪儀,寶華殿一干僧人整日誦經超度、制掛經幡,卻無半點焦慮疲態,果然是清靜自在,心無一物。只是一路打量下來,蘭煜才發現了端倪,此處僧侶非老即幼,不見青壯年,到底還是顧忌著避嫌。
蘭煜循著木魚聲,踩著點子悄聲進入正殿,金佛高聳,望而生畏。香案下蒲團上坐著一清瘦僧人,手裡捻著紫檀佛珠,那佛珠油亮溫潤,色近黑紫,須得是常年累月婆娑才有這樣上乘的色澤,也顯出了持珠人的修為。
蘭煜一眼認出是中秋家宴上主持祭月禮的僧人妙舟,他背著身子,浮起紮實醇厚的聲音,「小主心不向佛,何苦來哉?」
耳邊木魚聲聲陣陣,蘭煜笑道:「我朝遵行佛道,人人篤信佛法,怎得大師就認定我不信佛?」
妙舟紋絲未動,沉然靜默,「遍身羅綺者,不是向佛人。」
蘭煜低頭一看,這才想起往寶華殿進香有焚香沐浴,素衣簡裝以示誠意的規矩。她瑟瑟一笑,索性敞開道:「大師慧眼。我以為,天下人求香拜佛,卻各個逃不脫人間苦海。妄求指點迷津,卻仍舊掙不開一片混沌。所以我總想問,既然天機不可泄露,天命不可更改,那麼人人苦心修行,又有何所求?」
香火綿綿,煙氣化作雲霧暈在殿里,真實又帶著虛幻。
妙舟聲音溫醇裡帶著渺然不可近的疏離,「眾生皆苦,擺不脫六道輪迴。而世人向佛,只是在苦海沉浮中,尋一慰藉之所罷了。」他放下犍稚,微側轉了轉頭,「信與不信,既然來了,不妨上柱香,為心裡所念之人。」
蘭煜微微頷首,卸下護甲,上前執了三根線香,跪在蒲團上望著高大佛像,拈花一笑彷彿看徹了人世蒼茫,越發覺得自己飄零無依,心中泛著酸意苦澀。
她執香上前,又低聲道:「寶華殿居於後宮,大師於此,應該看多了後宮女子來來往往,皆為一情字吧。」
妙舟面不改色,「緣起情空,諸**轉,是以一切生減俱為無常幻想,當事者實是難悟。」
蘭煜輕輕抬起頭,一張素麵仍舊是光潔如玉的好顏色,宛如潔白菡萏綻開在殿里。她微蹙起眉,並不十分明白這話。她沉默了片刻,「世人明知情字為一大苦,卻又甘心為情所困,或許種種困頓皆源於此。」她取出袖口中的硨磲手釧,「那麼我便想問,修行人若是動了凡心,便背了佛道,失了清修之義吧?」
妙舟眼中陡然精光大盛,旋即又暗了下來,彷彿一片汪海在狂風波濤后恢復了一片死寂,無波無瀾。
他聲音越發冷,「小主今日言語諸多褻瀆。」
蘭煜身姿凌然,目光明亮,「我額娘信佛,總是向神佛祈求得我阿瑪一點真心,卻收場慘淡。而宮裡的女人,不是一幅身心全托給皇上,便是倚靠著母族權勢富貴,又有幾人活得安穩踏實的?我便一早就知道,想活在這宮裡,必得將自己逼到無可依附,斬斷了一切退路,才是真正的無所畏懼。」
妙舟沒有接話,蘭煜也不在意,她揚起臉,彎曲成優美的弧度,「我不通佛理,唯知一句四大皆空。或許皇後娘娘,心裡挂念的太多,放不下的太多,才會看不見皇上的情意,日日殫精竭慮。」
妙舟悠悠嘆了一句,「皇後娘娘執念太重。」
但,人若無執念,若不是為體驗一番七情六慾,人間疾苦,又何苦來一遭?
殿里靜了良久,方才進上的香此時已燃盡,蘭煜覺得心裡像被什麼壓住,便不欲再留。她將手中之物遞上前,「有件事,或許要為難大師了。」
妙舟盯著手中手釧和一枚紙箋,原本澄靜的眼睛里漸漸複雜,蘭煜起身朝外頭走去,只在臨出門那一刻,聽見妙舟道:「小主和老衲一樣,心中亦有執念的吧?」
蘭煜一路上神不守舍,只覺得心裡像是盤了一團亂麻。人間煙火,愛恨情仇,世人斡旋其中難以釋悟,既是不能放下,亦是不願放下。
信步回到鍾粹宮,只見外頭列了兩翅宮人儀仗,莊嚴肅整比平日還多了幾分壓仄,蘭煜心裡微驚,今日是孝昭皇后七七,除卻封棺那日玄燁痛哭悼念,蘭煜已月余不曾見玄燁了。
她小心著走進殿內,沒得覺得又被向下壓了兩分,她屏氣凝神上前道:「臣妾請皇上安。」
玄燁穿著一身暗青色祥雲紋常服,連素日佩戴的芙蓉錦繡金線香囊都換成了月白色銀線滾邊的絡子,身上還披著一件墨狐小坎。玄燁素來體格壯健,別說現在是臘月,便是進了正月也少有穿得這麼厚重,她心裡沉了沉,孝昭皇后的死對玄燁打擊更甚於前頭仁孝皇后。
玄燁半闔著眼,也不知聽沒聽見,良久才支起了眼皮,略沙啞著道:「回來了。」
那聲音低沉又帶著親和,蘭煜不由得心裡一暖,下一刻玄燁已經親自伸手將她扶起來,順帶道:「朕方才訓斥了你宮裡的人。」
蘭煜一愣,回頭打量著宮人,這才瞧見纖雲紅著眼睛躲在雲弋和冬青後頭,蘭煜眉頭微蹙,「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