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月明星稀(二)
纖雲早已嚇得不敢說話,雲弋幫忙解釋道:「前幾日小主說枕頭不舒服,纖雲惦記著縫製個新的,午後將曬了半天的生棉花拿進來,正在殿里摘著棉花芯子,一時圖方便坐下了,皇上進來,便指點了咱們幾句規矩,也是咱們趁小主不在便疏懶了......」
蘭煜微微朝雲弋點了點頭,遞過讚許的眼神。其實蘭煜從不愛在這些小事上立規矩,外院洒掃的也便罷了,內殿里都是信得過的,平日里便是一道坐著也沒什麼,只是楊海和雲弋自小在宮裡長大規矩嚴整,蘭煜再讓也不肯,冬青只得隨著。獨纖雲是不同的,有和蘭煜一道長大的情分,當初又毅然隨著蘭煜進宮,蘭煜亦不忍心看她除了跪便是站,平日里便多有寬待。雲弋回答倒妥帖,皇帝氣減了幾分,蘭煜又與楊海對視了一眼,其實玄燁未必是頭一回瞧見,只是這陣子心情不好,脾氣便怪了些。
她向雲弋使了個眼色,道:「都下去吧。」
玄燁頭微微一抬,李德全也帶著宮人盡撤了下去。玄燁胳膊拄在案几上,陰沉沉道:「你很應該管束管束底下的人,奴才便是奴才,往主子的位子上坐,成什麼規矩。」
蘭煜裝作沒聽懂這話里的深意,她靜靜走到皇帝身後,伸手在皇帝額頭上揉了起來,一邊受教道:「奴才不懂事也是臣妾的疏忽,這便回頭好好反省。」
玄燁再次閉起眼,高大修長的身子慢慢靠在蘭煜腿上,他戲謔道:「你跟其它妃嬪不一樣,你似乎並不怎麼會撒嬌?」
蘭煜手上一停,被皇帝打趣得頗為尷尬,只能老實道:「以前臣妾額娘就總說,臣妾生得比長姐好,阿瑪卻更疼長姐,便是臣妾不像其它閨閣女兒一樣會朝父親撒嬌討好。」
玄燁淡淡道:「晢瑛也是如此。」
蘭煜心裡一突,送走了孝昭皇后,皇帝如常理政,妃嬪的心思也開始活絡了起來,但蘭煜曉得以皇帝與皇后的情意,心裡絕沒有放下,也從來不敢輕易提起,她斟酌著道:「孝昭皇后自幼金玉尊貴,自是不必討好與誰的。」
玄燁頭輕輕拱了拱,喉嚨里滾動著道,「你閨閣里過得很不好?」
以玄燁看,若是好,哪裡能與婢女親近得不分彼此。
蘭煜不打算與皇帝賣苦,嘆了嘆道:「哎,都說女人一輩子依靠兩個男人,前十幾年是阿瑪,不論好與不好的,後幾十年能從夫君這裡補回來便是了。」
玄燁冷笑了數聲,暗道蘭煜心思狡詭,卻又聽了十分熨帖受用,便起了玩笑之心,抓住蘭煜的手道:「你還少說了一個,不止兩個男人,還有兒子。」
蘭煜被說的臉紅到了耳根,恨恨道:「皇上......」
蘭煜的手正要抽回去,卻被玄燁一把抓住,還沒等說出一個字,手上便被一股力氣生生往前一拽,身子便向前倒去,玄燁一個翻身將蘭煜壓在身下,外頭天光正盛,蘭煜覺得不雅,推搡掙脫了起來,又如何敵得過玄燁的力道,三兩下便沒了力氣,兩人耳鬢廝磨,蘭煜微微氣喘著,一時頗為曖昧。
玄燁將手伸進蘭煜發間,臉貼著蘭煜耳邊,呼吸厚重,「蘭煜,告訴朕,是誰在你身後。說出來,朕會理解你的無奈,原諒你的不忠。」
那聲音極低極低,蘭煜卻心驚肉跳,耳邊的人閉著眼睛,仍舊在說著:「若不肯說,朕就一層層查下去,從你的宮女,到內務府,再到你的母家。」
身子彷彿僵住了一般,就像壓在自己身上的這個人,緊緊將他箍住,容不得喘息和掙脫。蘭煜感受著與玄燁身體的貼近,這具精壯有力的身體里,是一幅殺伐決斷的精神。蘭煜知道的,若是不肯說,玄燁會言出必行,而戴佳氏,不過是個可以任意揉捏的七品小官罷了。
蘭煜在翻來覆去之間側過了身,身旁的人緊繃著身體,等待著她的回答。她想起進宮那天坐在騾車上,外頭塵囂漫布看不清前路,她心裡想著,就在宮裡一眼望到頭的過下去吧,位份不低不高,日子不上不下,恩寵若是運數好便多些,運數不好沒有也是成的,深宮孤清人何其多,多她一個又何妨?就這麼一點點子的心愿,哪知道後來,一步也未曾照她的心意。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蘭煜只好打定了心意,道:「臣妾微末七品庶女,非皇親權盛,非累世望族,如何不步步為營、小心求生?」
玄燁的身子驀然鬆弛了下來。這話似是什麼都沒說,只皇親權盛,累世望族,便也什麼都說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輕輕扳過蘭煜的臉,只見她眼角淌淚,神情疲倦。他亦是茫然:「你侍奉朕以來,說話行事從來滴水不漏。朕給你賞賜,你既不清高,也不過分諂媚,該爭寵時,你也決不手軟,柔軟體貼亦是得心應手,敏嬪長你八歲,卻遠不及你。」他深邃的眸子對上蘭煜一雙淚眼盈盈,「你的脾性瞞不過朕,可你卻死活不肯露出來讓朕瞧見。你們都是這樣,一點真心都不肯拿給朕。」
蘭煜聽了竟覺得玄燁有些可憐,任是天子,無所不得,偏要求一點真心,原來上至天子,心裡求的也就只是那一點真心。她悲涼地笑了笑,「皇上不是想問臣妾閨閣過得好不好?」
蘭煜自顧道:「臣妾的確過的不好,只是在臣妾看來,臣妾嫡母與親額娘,過得也並不好。」她回憶起來,「嫡母是低嫁,過門后與阿瑪動輒吵鬧,抑或拿出母家的威勢打壓阿瑪,更不願阿瑪納妾。而額娘便不同了,從來只是百依百順,便是在嫡母處受了些委屈,也從不讓阿瑪為她分辯,哪怕是阿瑪與嫡母不和了,額娘也只有溫言軟語勸和的份。」
蘭煜聽見玄燁冷笑了幾聲,自然以玄燁的機敏,如何能猜不出郭絡羅氏只是偏私悍妒,自己額娘的溫柔鄉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測。
她又道:「只是在我看,嫡母與額娘有一點卻相同,她們一個潑辣,一個隱忍,但所有求的,不過也是阿瑪一點真心。」
殿里寂靜了下來,玄燁頭偏過一旁,外頭的一點光流瀉在他身上,只給了蘭煜一道孤獨的背影。
玄燁何等聰明,話只需說一半即可。郭絡羅氏與額娘祈求阿瑪真心,一個歸於鴻冥,一個貌合神離。而宮裡呢?拿真心對待玄燁的人亦都離開了他。為女子,真是世間最苦。
她心裡想:皇帝不能予千中之一真心於人,又憑何要求一人之全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