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在孫亞歐面前,我大言不慚,說我能理解的事情足夠多了,其實我剛剛踏足的,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和生活。

想到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他們,朝九晚五,在堂皇的辦公室里努力往上爬,與一個人相識、戀愛、結婚、離婚……我的脊背竄過一陣涼意。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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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孫亞歐工作的地方並不難。

我上網一搜,發現他居然算是小有名氣,有近期商業媒體篇幅頗大的採訪報道,配有一張他倚著辦公桌的照片,穿白色襯衫,打著藍色條紋領帶,對著鏡頭神情放鬆,薄唇掛著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再搜索他就職的公司,抄下地址,乘公交車過去。那是一幢位於市中心的40餘層的辦公樓,高高的台階通上去,是一個寬闊的大堂,大理石裝飾,看上去比許可工作的地方更為氣派,至於我打工的那個小商貿公司租的老舊寫字樓就根本沒有可比性了。

混在進進出出衣飾鮮潔的一眾白領之中,我這個長袖T恤加牛仔褲的打扮分外格格不入。我不理會保安的側目,佯作鎮定地研究了一下寫字樓的結構,找到電梯所在走過去,那裡有一群人分成幾撥,分別在幾部電梯前靜靜候著。剛好一部電梯下來,我跟隨著走進去,卻找不到想到樓層的按鍵,旁邊一個女孩子看出我的困惑,問我:「你去幾樓?」

「37樓。」

「那你要換一部電梯,這部只到30樓以下的雙數樓層。」

我謝過她,等電梯停靠,灰溜溜出來,換電梯重新下一樓,再研究電梯門上方的提示,發現八部電梯到不同區間的雙數與單數樓層,複雜得讓人眼暈,折騰了一陣,我總算到了37樓,又被前台小姐叫住,與許可公司那位親切的前台不同,她的禮貌來得十分冷淡,用眼角餘光將我迅速從頭到腳一掃,問我要找誰,我報上孫亞歐的名字,她又問我與孫總是否有預約,我的火氣被她逗了上來,笑道:「請通報他,我叫許可,讓他馬上出來見我。」

她有點被我大剌剌的口氣嚇到,打電話進去,孫亞歐馬上出來,看到是我,略微意外,還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將我領進他的辦公室:「想見我並不難,何必說你是許可?」

「我想試試你太太的名字是否已經被你屏蔽了。」

有時候像我這樣明目張胆地倚小賣小,別人還真是沒辦法。他無可奈何地問:「想喝點什麼?」

「謝謝,不必。」

他還是叫秘書送一杯咖啡進來,然後問:「找我有什麼事?」

「孫先生,上回我就說過,我對別人私生活沒興趣,也沒有管閑事的興趣。但是我覺得婚姻維持不下去了,不妨好說好散,放任自己的情人去騷擾已經懷孕的太太,未免太沒格調了。」

他有點不解:「什麼意思?」

「一個小時前,我去找許姐姐有事,剛好看到你那位長腿女友去她公司跟她談判。」

他的臉沉下來,停了一會兒,才淡淡地說:「以許可的性格,只要擺出冷漠的態度,就足以打贏任何談判對手了。」

我不可思議地笑了,嘲諷道:「你的心可真大。那你有沒有想到,以你情人咄咄逼人的性格,會講出什麼樣傷人的話來?」

「她說什麼了?」

「我只聽了個尾聲,許姐姐說她已經提出離婚,但你的情人依舊不依不饒。誰是誰非,沒什麼可評價的,許姐姐是成年人,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情,本來不需要我為她打抱不平,但你們如果欺負她愛面子不肯撕破臉皮爭執,不會到你公司來吵鬧,就不斷得寸進尺,我可看不下去。」

「第一,我不知道她會去找許可——」

「現在你知道了。」

他不理會我的打斷,繼續說:「第二,幾天前我已經跟她明確分手了。」

我吃驚地盯著他,他搖搖頭:「當然,我也不該跟你說這些事,不過還是謝謝你對許可的關心。」

「你會跟許姐姐和好嗎?」

他沉吟一下:「如果換作是你,會接受講和嗎?」

我笑,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不,絕對不。」

他毫不意外,反而笑了:「我不該問這個問題自取其辱,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愛憎分明,自然是討厭我的。」

「你誤會了,我討厭的是欺騙、背叛,和許姐姐不一樣。我是一個容忍度很低的人。許姐姐看來比我寬容大度得多,而且你們又有了孩子,好像有和好的理由與必要。」

「但是我並不喜歡孩子,也不想要。」

「哦,那沒關係,許姐姐想要就行了。不是人人生下來都有父母雙全呵護備至的福氣,有點缺憾也沒什麼。」

我看問題的角度顯然有些讓他愕然:「你多大了?」

「我馬上滿十九歲。」

「你還小,有些事我沒辦法跟你解釋清楚。」

「不必解釋,十九歲能理解的事情足夠多了,我唯一不理解的是,男人的喜好怎麼如此變幻莫測,你娶了許姐姐那樣成熟溫婉的女人,應該是能夠欣賞她吧,卻又跟一個邏輯混亂、心智簡直停留在少女時代的姑娘搞到了一起。真神奇。」

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不與我計較,我決定見好就收,不再窮追下去:「當然,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我關心的只是許姐姐。如果你不愛她,至少可以做到尊重她,不打擾她。我說得沒錯吧?」

「謝謝你對我太太的關心。」

「再見。」

從寫字樓出來,外面的陽光明亮晃眼,季節已經迅速過渡到了暮春時分,花匆匆開了又謝,道旁的法國梧桐甚至沒來得及落盡上一季的枯葉,就以驚人的速度重新生滿濃密的樹葉。我突然有一點恍惚,彷彿不知身在何處。

在孫亞歐面前,我大言不慚,說我能理解的事情足夠多了,其實我剛剛踏足的,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和生活。

想到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他們,朝九晚五,在堂皇的辦公室里努力往上爬,與一個人相識、戀愛、結婚、離婚……我的脊背竄過一陣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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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九歲生日是與周銳一起度過的。

他聲稱替我安排節目,其實也不過是先吃比薩,再和他的朋友一起去酒吧,最後唱歌。我表示嫌棄老套無聊,他笑道:「那你說個比較不那麼無聊的安排。」

我說不出來。

我們的世界說到底還是單調的,哪怕他去英國晃了一圈,哪怕我去觀光了成人的生活並且受到不小的驚嚇。

也許無聊好過那樣的複雜多變吧。

再說,作為一個出生一周就被人丟棄的孩子,生日似乎也沒什麼可慶祝的。

吃完比薩之後,我們與周銳的朋友會合。剛要進酒吧,一個年輕男人攔住我:「小姐,有沒有興趣當模特兒?」

我愕然,周銳和他那幫狐朋狗友全都轟然大樂,一個女孩子笑道:「現在還興這種搭訕方式嗎?」

另一個女孩子小聲嘀咕:「這人審美好另類。」

一個男孩子則說:「拜託,泡妞也要用點腦筋,她可沒看起來那麼好哄。」

那人根本不理會他們,塞了張名片給我:「我是這家服裝公司的企劃經理,覺得你的形象跟我們新推出的品牌很契合,請留著名片,打電話給我,約個時間跟我們的設計師見一面。你放心,她是女人,你不會有危險,你也可以請你的朋友陪著一起過來。」

他離開后,那些人還在議論研究這件事,我掃他們一眼,笑眯眯問:「你們到底是覺得那個人不靠譜,還是覺得他找上我這件事實在可笑?」

他們多少都見識過我講刻薄話的功力,頓時閉了嘴,周銳打著圓場:「走走走,我們進去吧。」

進酒吧坐定,對面沙發上兩個女孩子仍在交頭接耳,不時瞟我一眼。我知道,她們忍不住還是要議論我。也難怪,這一群人中間,漂亮的女孩子不少,個個打扮入時,隨便哪一個都比我更有資格受到陌生人邀約做模特兒。我除了身高之外,可說沒任何特別之處,而且就算這個一米七的身高,在南方女生中勉強算是高個子,但放在模特兒圈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要說她們,我都覺得這事離奇到值得好好議論一番。

我往後一靠,就著昏暗燈光研究那張名片,周銳順手拿了過去,丟進煙灰缸內,再將煙頭按上去:「一看就是騙子,有什麼好看的。」

我橫他一眼:「你意思是說,以我的長相,沒有知人之明,也該有自知之明,對吧?」

他嬉皮笑臉地說:「你有內在美嘛。」

我一把打掉他遞給我的啤酒,酒瓶落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所有人都看過來,我站起來就走,他追出來,拉住我的胳膊,氣沖沖地說:「你發什麼神經啊?」

「你管我呢。」

「以前開更大的玩笑,你都不在乎,今天是怎麼了?」

「以前我處於潛伏期,今天正式犯病了,可以了吧?」

我甩脫他的手,過了馬路,他大概也被氣到了,沒有追上來。我一口惡氣無從發泄,也不搭車,大步疾走,胡亂轉了大半個小時,感覺累了,也慢慢冷靜下來,不禁啞然失笑。我和周銳以前時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鬥氣,聽得我爸直搖頭說無聊,恐怕哪一次都沒今天來得更幼稚可笑。

走到一個公汽車站,我停下來在十幾塊並列的站牌間研究公交線路,打算回學校,又一次為這個城市複雜的交通頭痛,不過站牌上一個站名躍入我眼內:化工廠。

上次許可帶我去那裡找過爸爸。

我上了去化工廠的公交車,到站下車之後,不免有些茫然。

這個宿舍區樓房外觀相似,道路橫七豎八,好在我也根本沒想去找爸爸的哥哥家,只是想隨便走走。

距離上次過來,已經有快一個月的時間,到處刷的大紅「拆」字依舊醒目,行人來來往往,一些商店做著最後的甩賣,播放著快節奏音樂,倒有一股反常的歡騰熱鬧。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周圍樓房明顯都起碼有二十年以上歷史,想想爸爸小時候就住在這裡,也許曾在這條路上閑逛過,我有微妙的滿足感。

我原本覺得自己跑來這裡,大概是與周銳吵了那場無聊的架之後心血來潮,現在一想,大概每個人都本能地想追溯自己的來處,我沒有這個可能,可是我願意將爸爸出生成長的地方視作故鄉。

這個半封閉的宿舍區看上去風格與省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倒與我們那個小鎮有著某種相似之處:舊舊的樓房延伸出各式違章搭建的門面,狹窄彎曲的街道,賣著廉價衣服的小商店。走過幾條街,前面是一所學校,掛著「化工廠子弟小學」的牌子,但奇怪的是大門被拆掉了,門口停著一輛貨車,有三五個工人在往外搬著舊桌椅,我信步走進去,看得出這所小學已經人去樓空了一段時間。沿圍欄種的薔薇無人修剪打理,在春天適宜的溫度里瘋長著,開出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花,配合空空蕩蕩的操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教學樓,有一種奇怪的如同置身於荒野的感覺。

我沿著操場走,突然聽到有人叫我:「慈航。」

我冷不防嚇一跳,連忙轉身,發現不遠處操場邊緣的石凳上坐著一個人,路燈昏暗地照進來,看不太清長相,等走近幾步,我鬆了口氣,原來是梅姨。

「梅姨您好。」

她疑惑地看著我:「慈航,你怎麼會來這裡?是想找你大伯嗎?」

我哈哈大笑:「我爸沒哥哥,我也沒大伯,我才不會找他呢。我是路過這裡,忍不住進來轉轉。」

梅姨也莞爾:「真巧,這個小學是我和你爸爸的母校。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在城裡待這麼長久,哥哥姐姐還要留我,我實在放心不下家裡,打算明天回劉灣,忍不住到這裡來坐一下,以後這一帶拆遷建商業區,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在她身邊坐下:「梅姨,您和我爸做了多久的同學?」

「那得從託兒所開始算起了,你大概不知道託兒所是怎麼回事吧。那個時候,這裡住的多數都是化工廠的雙職工,當媽媽的生完孩子休完產假后要繼續上班,如果家裡沒有老人幫忙帶小孩,就必須把孩子送到廠里的託兒所,讓阿姨照看,工休時間可以過去餵奶。我們一路從託兒所、幼兒園、小學,一直讀到中學,再一起去清崗插隊。」

「哇,你們是青梅竹馬啊。」

梅姨被我逗樂了:「這詞可不能亂用。化工廠區太大了,以前一個年級開七八個班,我跟你爸在不同班級,幾乎沒講過話,真正熟悉起來,好像是在插隊以後。」

「梅姨,你們搞沒搞同學會什麼的?」

「插隊后返城的小學和中學同學都組織過同學會,我住得太遠,只參加過一次。」

「我爸是不是從來沒參加過?」

「他和大家都失去了聯繫。」

我想,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他的同學不管是返城,還是像梅姨那樣留在農村,都與過去的生活有著關聯,只有他徹底把自己放逐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們讀的中學早就跟別的學校合併了,只有這個小學還保持著原樣,每次我回來,都要到這裡來轉轉。對了,上次也是在這裡碰到你爸爸和你,我還抱了你,教你爸給你換尿布沖奶粉。不過你不可能有印象,哈哈,那時你出生才一周。」

不期然聽到這話,我怔住,心頓時狂跳起來,爸爸說過,他在省人民醫院門口撿到我時,我正好出生一周。難道他撿到我后,帶我回他家了?從他大哥那天的態度和他後來絕口不提家人來看,就算回家,也一定不愉快……梅姨渾然沒有察覺我的心潮起伏,繼續回憶:「那一次我是專程回來吃侄子的滿月酒的,他比你大不到一個月,今年也是十九歲。真快,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我還那麼小,我爸有沒有說他帶著我跑來這裡幹嗎?」

梅姨搖頭:「我也問了他,雖然當時天氣暖和,不過一個大男人帶著出生才一周的嬰兒到處跑畢竟不好。他苦笑,說他只有你,你只有他,只能帶在身邊。」

他只有我,我只有他。我的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梅姨撫摸我的頭髮:「你爸爸是很疼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他最近有些不對勁。」

「他怎麼了?」

「從那次受傷之後,他看上去一直很消沉,而且喝酒也喝得很兇,我家對面鄰居洪姨告訴我,她不止一次看到我爸喝醉了。」

「慈航,他是不是在為借的醫藥費擔心,其實……」她有些不知該如何措辭一般,「真的不用著急還錢。」

「他已經知道是許姐姐借的,打算分期還給她。」

梅姨著實鬆了口氣,看來背著這個債主的名義對她來講是不小的心理負擔:「其實許可說她是願意代付這筆費用的,只是怕你爸不肯接受,才讓我出面。」

「許姐姐說得沒錯,我爸確實不會接受,原因我就搞不懂了。」

梅姨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搖搖頭:「他們之間的事,我不是很清楚。」

「爸爸不願意我問,我也不會去打聽,我覺得就算欠錢,慢慢還也不是什麼問題。梅姨,他這麼不開心,難道是因為他那個渾蛋哥哥不肯認他?可這又有什麼必要呢?他不認你,你也不認他好了。要在乎的,應該是那些在乎我們的人,何必在意對我們冷漠、拋棄我們的人有什麼想法?」

梅姨苦笑:「慈航,你這是小孩子的想法,快意恩仇,聽起來痛快,可實施起來沒那麼容易,親人之間的聯繫是很難割捨得斷的。」

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沒法理解她說的這種聯繫,因為我從來就沒擁有過。我有的,只是爸爸。

「他從來都不肯跟我講過去的事情。」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慈航,我參加同學會的時候發現,很多同學熱衷於不斷回憶美化自己當初厭憎的一段生活,還不時跟兒女講插隊下放的故事,直到他們都聽到厭煩。我和你爸爸屬於另一類人,我們過去有過艱辛,現在生活平靜,情願把不愉快的往事放在心裡。你爸爸更是……經歷了很多事情,就算不開心,他也會慢慢走出來的,別擔心。」

我點點頭:「嗯,我明白。」

我們靜靜坐著,看著工人師傅不斷將課桌碼上貨車,一層層疊著,堆出一個有些危險的高度,我再看梅姨,她顯然看不得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忍不住想去糾正一下,但這又不符合她謙和的性格,於是弄得表情幾乎是憂慮的。好在這時貨車總算開走了,小學變得十分安靜,梅姨長長噓了口氣,看到我的神情,笑了:「唉,操心的命,不相干的事情,也忍不住會去操心。不早了,慈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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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銳在一周後過來找我,我剛從宿捨出來,準備去打工的地方上班,當然沒什麼好臉色給他看,但他比我的臉色更難看,走在我旁邊,都快到公司了,還一直沒有說話。我不得不覺得奇怪了。

「你怎麼了?」

他不理我,我來氣了:「不愛說拉倒,你可別指望我再問。」

他站住,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個紙片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居然是那天在酒吧門口碰到的年輕男人遞給我的名片,當時被他搶過去扔進煙灰缸里,上面還有被煙頭燙出的黑色印記,我又好氣又好笑:「丟就丟了,居然還撿回來給我幹什麼?」

「為個破名片你生了那麼大氣。」

我嘀咕:「算了,別提了,我當時心情不好。以前你誹謗我長相用詞更狠的時候也有,我發過火嗎?」

他不吭聲,從另一個口袋裡掏了一個深藍色小盒子給我。

「這又是什麼東西?」

「給你的生日禮物,那天就買好了,結果你發瘋先跑了。」

我打開一看,一條銀色細鏈子上有一個藍色心形水晶墜子,看著十分精巧可愛,頓時開心了:「真好看。」

「你還真好哄,一個人造水晶項鏈就能眉開眼笑了。早知道那天我早點拿出來,也省得你跟我翻臉。」

我不理他,取出項鏈,試著戴起來,卻怎麼也扣不攏後面的搭扣,他看不過眼,推我轉個身,幫我扣上,我把玩著水晶,看著光線從中折射出來:「看在禮物的分兒上,我原諒你了。」

他不理我,走了幾步之後,卻突然說:「小航,我跟一個女孩子上床了。」

我嚇一跳,站定回頭看他,他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什麼時候?」

「就是你生日那天。」

「和誰啊,我認識嗎?」

「小艾。」

這個名字我略有印象,是他那群朋友中的一個,白皮膚、齊劉海兒、小小尖臉加琥珀色的美瞳,曾要求我給她看手相,我不記得我當時說了啥,其他特徵當然就想不起來了。

「你情她願,別搞出人命來就行。」

「我有點後悔。」

「嘖嘖,睡都睡了還講這話,你也太沒品了。」

他不吭聲。

「哎,問個技術問題,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欲仙欲死欲罷不能嗎?」

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下,隨即惱火了:「這話你也問得出口?」

「好奇嘛,我又沒打算問你們的細節。別小氣,分享一下。」

「沒有那麼誇張。」

「喂,你這表情,未免太堅貞了,弄得倒像是人家誘拐了你一樣。」

他無可奈何地說:「過程也不是不開心的。」

我樂了:「看你這彎轉的,直接說個開心會死嗎?」

「怎麼說呢,過後覺得很空虛,不是那種毫無保留的一直開心。而且——」他欲言又止,我盯牢他,他只好說,「小艾問我,要怎麼給你交代?」

「什麼交代?」

「他們都當你是我女朋友。」

想想也是,我和他們出去玩了幾次,每次都是被周銳帶過去,確實很像是戀人關係。我只得攤手:「好了,托你的福,我成了被劈腿的那個倒霉鬼。」

「其實我也覺得你是我女朋友,所以才會覺得後悔。」

我哈哈大笑。他氣得推我一把:「當我的女朋友很委屈你嗎?」

「別惱羞成怒嘛,委屈說不上。」我一邊笑一邊說,「我們認識這麼久,要能戀愛的話,我們之間早發生點什麼了。」

「你可不能說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

那倒也是——他吻過我。如果他沒有第二天動身去英國,也許我們之間會發生更多事情,可是時過境遷,等他回來后,那個吻早已經如同蜻蜓點水掠過,我們仍有獨處的時間,卻再沒有那天的衝動。

「好了好了,還提那個有什麼意思。」

他嘆氣:「我跟你說過,我是為你才從英國跑回來的。現在你更不想聽我說這話了吧?」

「嗯,不用說了。」我問他,「你隔一個星期才來把生日禮物給我,不會是真覺得不好跟我交代吧?」

「信不信由你,我覺得有點不好面對你。」

「有什麼不好面對的——」

我打住,突然覺得他說得沒錯。我並不為這件事生氣,倒不是我寬容,事實上我對愛情從來沒有特別憧憬,對周銳也沒有所有權意識,所以產生不了被侵犯的憤怒。可是我又隱約覺得,也許我們就是錯過了某個需要天時地利才能順利達成的東西。這麼一想,我也有些怏怏了。

我們再沒說話,一直走到公司門口,他才說:「我們沒事,對嗎?」

這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問題,似乎是在問我介不介意,我只能回答:「嗯,沒事。」

「我們以後都不可能有什麼事了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苦笑一下:「大概是的。」

我們不由自主避開彼此的眼睛,他轉身走了。

看著周銳上了一輛計程車離開,我轉身準備進公司,卻與疾步衝出來的董雅茗撞了個滿懷。

「怎麼了?」

「我跟我媽吵架了。」

我笑,這就是小公司的好,不要說沒有用眼角餘光看人的前台小姐,還能時不時看二老板與小老闆拌嘴玩。我打算進去,她卻拉住了我:「陪我說會兒話,我快煩死了。」

「我要是遲到了,你媽該念叨我了。」

「理她呢,考勤歸我管。」

我只得跟她一起走上天台,董雅茗趴在水泥欄杆上,長長嘆氣:「我媽讓我跟守恪分手。」

我沒什麼心情聽她訴苦,只「嗯」了一聲。

「她實在太不講道理了,憑什麼這樣干涉我的生活。」

「因為她沒學過心理學,不懂得要想掐滅熱情,最好的辦法是讓它自生自滅。」

「那你幫我去跟她說說——」

我失笑,搖手不迭:「我才不管這閑事。」

「你到底算不算趙守恪和我的朋友?」

「朋友也不能插手家事啊,大小姐,你們又不是急著結婚,非要雙方家長點頭祝福。靜悄悄地約會,誰能管得著。」

「唉,我剛才跟媽吵架吵急了,說我已經是他的人了,她再怎麼反對也沒用。她一聽就發瘋了。」

我哈哈大笑:「這個『我是他的人了』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哎喲,看不出趙守恪一臉禁慾的樣子,居然還有這一手。」

董雅茗惱羞成怒:「我們兩個都是成年人,又在一起這麼久了,擦槍走火不是很正常嗎?」

「是是是,非常正常。」今天這日子真是古怪,所有人都跑來跟我宣布他們的私生活,我搖頭,「不過我承認正常沒用啊,你媽顯然不這麼看。」

她兀自嘴硬:「隨便她。」過了一會兒,沮喪地說,「她這會兒肯定在給我爸打電話說這件事。」

「你看起來也不像怕你爸的樣子。」

「他當我純潔得跟白雪公主一樣,聽到非得氣暈不可。」

我再度被逗樂,董雅茗悻悻地說:「當爸爸的都有點一廂情願,難道你爸不是這樣?」

「我爸沒這麼有童話氣息,哈哈哈哈。」

「何慈航,不管我父母怎麼想,我已經沒辦法放棄守恪了。」

她的聲音低微,帶著苦澀,我收斂了狂笑,看著她:「就因為……『你是他的人』了?你不該這麼想。如果他好,值得你愛,才值得你去堅持。不要因為發生了親密關係,就覺得必須與他綁在一起。」

「你不會明白的。其實之前我也很猶豫,媽媽說的那些話難聽歸難聽,都是現實問題,他家境一般,前途未卜倒是其次,他還有個寡婦媽媽,會是很不好相處的婆婆。」

「他媽媽洪姨對人很好的。」

「你只是她鄰居,對她沒有任何威脅,她沒理由對你不好啊。一般守寡多年的女人對兒子都有獨佔欲,肯定會排斥兒子的女人。」

我惱了:「你在根本不認識一個人的前提下,就依據她的身份對她做出判斷,對她十分不公平。要照此推斷,趙守恪與我都是單親家庭長大,人格與心理肯定不健全,不宜接近,更不宜託付終身。」

「哎,你不要這麼敏感好不好,我根本沒有說你什麼。」

「你這樣帶著偏見給人貼標籤,跟你媽說窮人家孩子更能吃苦如出一轍,有什麼意思?」

她一下啞然。

「你媽是我的老闆,她愛怎麼想、怎麼說,我根本不必理會。你聲稱拿我當朋友,我必須講實話,趙守恪是今天這個你愛的樣子,與他媽媽給的家教分不開。你不可能剝離他與他媽媽的關係,與其思前想後,不如按你家人的要求,早點和他分手好了。」

她眼淚汪汪看著我:「可是我愛他。而且——」

而且「我是他的人了」。又繞回到這裡,我的火氣平息下來,搖搖頭:「我搞不懂你的邏輯。」

我們一同伏在欄杆上,看著遠方,這裡是一座7層舊廠房改建的辦公樓,淹沒在一大片居民區中間,不管從哪個角度望出去,周圍密密麻麻全是房子,沒有什麼悅目的景緻可言。

我知道董雅茗正在苦惱之中,趙守恪想必也不輕鬆。跟周銳一樣,他們似乎不約而同踏過了青春的某個階段,將我一個人遺留在原地。

我不能完全體會他們的煩惱,卻能清晰感受到此刻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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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出那張名片,打通了上面那個手機。

電話接通后,話筒里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你好,哪位?」

「嗯,我叫何慈航,半個月前,你在一家酒吧外面給了我一張名片,說是在找模特兒。」

「哦對,你為什麼拖這麼久才打我手機?」

「我想問報酬是多少?」

他一怔,被我的直截了當弄得哈哈大笑:「首先你得來公司,讓設計師過目,得到認可后再去試鏡,出片沒問題才能通過。至於報酬,不可能高到哪裡去,但也肯定是公道價格,比一般打工要好得多,我們是大公司,不會因為你是新人就欺負你。」

「好吧。」

「方便的話,今天下午一點到公司來,跟前台就說是找我的。」

「要化妝嗎?我可不會。」

「不用,保持碰見我那天的樣子就可以了。」

我回憶一下,那天穿的似乎是黑色印字母T恤加一條破洞牛仔褲,平常無奇,跟滿大街女孩沒什麼區別。「還有一個問題。」

「說。」

「你叫什麼名字?」

「名片上不是印著呢嗎?」

「呃,名片被煙頭燙了個洞,正好是在你名字上面。」

他大笑:「幸好不是在電話號碼上面,我叫祝明亮。下午見。」

我按地址找過去,這裡位於城市另一端,是一個頗有規模的服裝工業園,我對前台報上祝明亮的名字,馬上被帶進一個大房間,這裡光線明亮,四周擺著模特台和各種布料樣本,中間是一個乒乓球台般大小的工作台,比一般辦公桌來得高一些,一個女子坐在桌邊高腳凳上,伏案寫著什麼,祝明亮站在她旁邊,跟我打招呼:「嘿,你好。」

「你好。」

我今天才看清楚他的模樣,他看上去很年輕,從髮型、五官到衣著都很清爽,像是一個標準上班族。「放輕鬆,這位是我們公司的總設計師辛笛。」

辛笛抬頭,沒有任何寒暄,從上到下審視我,目光炯炯。我也看她,發現她長著一張娃娃臉,頭髮剪得短短的,穿寬鬆白襯衫配黑色七分褲,被巨大的工作台襯得分外嬌小,比許可更加看不出年齡,可整個姿態又有著說不出的專業與權威感,就算如此打量人,也並不顯得無禮。

「你多大?」

她冷不丁發問,我竟然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十九歲,身高170厘米,體重大概49公斤。」

她笑了:「老祝你從哪裡撿到她的?」

「酒吧門口。」

「前天來面試那個,是你從電影院誑過來的。成天在這些地方亂轉,真的沒人當你是人販子?」

「我這不是被你逼急了嗎?再說,我長著這麼正氣凜然的一張面孔,一看就是可信的。」

她大笑,正要說話,一個女孩子探頭進來叫:「辛笛姐,曾總請你過去一下。」

辛笛跳下高腳凳:「等我一下啊,馬上回來。」

她一陣風般出去,剩下我與祝明亮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他忍著笑問我:「你不舒服嗎?」

我不解地看著他。

「你的表情,還有站立的姿勢……實在是很奇怪。」

我意識到自己確實全身發僵,有點來氣了:「換你被人從頭看到腳,會自然才怪。」

「不必緊張,要像那天我看到你一樣,帶點目空一切的感覺。」

「你確定你眼睛沒問題吧,我什麼時候目空一切了?」

「當時你站在一群大孩子中間,他們吵吵嚷嚷,只有你沒說話,放空一樣,嘴角掛著一點不耐煩。那個樣子很拽,也很酷,就是我們需要的感覺。」

我氣餒了,覺得他一定誤會了什麼,我根本從來都沒有什麼拽啊酷啊的感覺,至於那點不耐煩,倒是有可能的,聽他們講廢話,很難做到興緻盎然,倒時不時會有些輕蔑。可是要我在這間工作室里還原當天的表情,太為難了。

「我又不是演員,還以為過來讓你們看看就行了。既然這樣,就不浪費彼此時間了。」

「哎哎哎,你別走,我覺得你很有希望。你看這邊——」

我順他手指看左邊牆上,那裡掛了一張巨幅海報,上面是一個女孩子,只十六七歲的樣子,靠在一座老式建築的花崗岩牆壁上,穿著一條白色裙子,有著一張完美如夢幻的面孔,黑色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際,被風吹得飄拂開來,頭微微上仰,眼神迷茫,而且——目空一切,沒錯,就是這個詞,弓形的嘴唇微張,略微倔強,不帶一絲挑逗,卻有難以言說的性感。

「這就是辛笛一直喜歡的風格。」

我一怔,隨即勃然大怒,怒視著祝明亮:「靠,逗我玩是不是很有趣?」

「什麼?」

「這姑娘美得不像話,跟我根本一毛錢相似之處都沒有。你們設計師愛好的既然是這種,何必叫我過來。玩我嗎?」

「息怒息怒。你長得確實不像她,但我們這次做一個新的品牌,找的模特兒不是標準美女,你的身材條件合格,神情氣質跟她很相近。」

「少他媽跟我扯這種沒譜的淡。」

祝明亮愕然,一臉的哭笑不得:「看不出你一個小姑娘講起粗話來這麼順溜。」

「讓我逃課出來聽這個,我講不出好聽的話來。」

我轉身要走,卻見辛笛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不聲不響站在我身後,抱臂打量著我,她比我矮了至少有十厘米,可看起人來不動聲色,頗有氣勢,我打算繞開她,她攔住:「老祝有時候確實喜歡扯淡——」

祝明亮在對面抗議:「喂,不要誹謗我。」

她不理會他:「但我不會,你看起來確實是合適的。」

我瞠目看著她,講不出話來。

「海報上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堂妹,穿的衣服還是我大學時代的設計作品。」

祝明亮插話:「辛笛是出了名的戀妹狂。」

她還是不理會他,專註地看著我:「拍那組照片的時候,她只十六歲,沒錯,她很美,不過她最特別的還是那時的神態氣質。」

我不由自主再看向那海報。

「這個城市漂亮女孩子很多,但都不是我做這個品牌所要表現的那種氣質。你不一樣,你很特別,周身散發的氣息,簡直是她那個時候的加強版。」

我移回目光,不理解她講的到底是什麼,無法作答,只能聳一聳肩。

她笑了:「話說回來,還是要看帶妝試鏡的效果才能定奪,你願意再抽一個下午嗎?不必逃課,我們遷就你的時間。」

一直到走出來到了公交車站,我都是恍惚的。

要不是張爺爺再次住院,我打工那點錢只算杯水車薪解決不了什麼問題,急於想多賺一點為爸爸減輕負擔,我才不會來這裡。

我忍不住對著公交車廣告屏里的影像審視自己,結果讓自己更加疑惑。

從小到大,沒人誇過我漂亮。爸爸這麼偏心我,也避免提及長相這種話題。

我的審美一向正常,所以我覺得許可很美,辛笛工作室內海報上的女孩也很美,而再怎麼對自己寬容,也只能承認,我的長相跟美扯不上關係,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身材瘦得似乎跟上了某種時髦,而且腿夠長。

至於神情氣質,切,這麼不著邊際的東西,誰說得清。

我怎麼才能做到站在照相機前,表現出他們要的東西?

想一想,我的腿都有點發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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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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