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理想而高潔的狀態當然是徹底切割這段變質的感情,然而,談何容易。
這個男人,我愛了十年之久。
那些願意承受的苦,大抵都不能算苦,甚至有幾分甘之如飴。
只不過,走到今天這一步,人事全非,再談感情,未免可笑。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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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婚姻出現問題的消息不脛而走,終於傳到了老闆盧湛與他太太李佳茵耳內。盧湛保持著紳士風度,除開看我的目光多了一點同情之外,並沒有貿然說什麼。李佳茵則不一樣,她馬上到了公司,約我去樓下一家咖啡館,我只得硬著頭皮赴約。
坐定之後,她直接問我:「那些傳言是真的嗎?」
「傳言你是知道的,總有言過其實的地方。」
「他們說小三竟然找到公司來逼宮。」
想將談話限定在社交範圍以內已經不可能了,我無可奈何地說:「有這回事。」
「現在的小三這麼囂張,太可惡了。」李佳茵實在是直率的好人,憤怒得差不多要拍案而起,「你該當場叫來保安,把她轟走。」
「我不想因為私事影響工作。」
「許可,你完全用不著這樣一個人隱忍,大家都會站在你這邊支持你。」
我苦笑:「心意我領了,謝謝。」
「盧湛昨天回家跟我一講,我的肺都要氣炸了,他還攔著讓我不要來寬慰你,我差點跟他翻臉,他完全不懂女人在這種時候有多需要朋友。」
我懊悔當初不該與她約那次下午茶,弄得現在她認為我們已經交淺言深,她有義務來跟我痛罵小三,而作為回報,我必須向她吐露更多細節。我如芒刺在背,無法安坐。不過我的煩惱落在她眼裡,顯然有另一種解釋,她看我的眼神越發憐憫。
「你有什麼打算?」
「目前說不上來。」
「當然,你要顧著肚子里的孩子。唉,恕我直言,男人一旦變心,想靠懷孕挽回絕對是一個昏著。」
我也想重重地、長長地嘆氣。我相信她是一片好心,可是一樁完好的婚姻固然容不得外人介入,一樁瀕於破裂的婚姻,就更不需要外人來搖旗吶喊了。現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對我生活的判斷、分析。
「現在的婚姻實在太脆弱,讓人沒有一點安全感,還有法律對女性的保護也不到位,只規定孕產期不能離婚有什麼用,完全無視女性為家庭所做的犧牲,關鍵的財產分配問題不解決,我看我們女人都不用結婚生孩子了。」
我含糊地「嗯」一聲算是應答。
李佳茵繼續抒發著感受:「所以說男人這種動物,真是絕對不能提攜的。」
我不得不感到驚詫:「提攜?這從何說起?」
「盧湛全都告訴我了,當初你明明有條件很好的男人追求,而孫亞歐得罪了前任老闆,惹上官司,被封殺得接近走投無路,甚至還被抓起來……」
「不不,這是傳聞,他只是打一場民事訴訟官司,被警方叫去調查問話而已。」
「你看看,你還在為他說話,那種情況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你還毅然跟他結婚,養了他將近兩年,他才東山再起,他居然毫不感恩。」
我最要好的閨密夏芸大概是除了小姨以外唯一知道我曾單戀孫亞歐的人,她在好幾年前舉家移民紐西蘭,只偶爾回來探親,我與亞歐結婚,她也曾苦勸我慎重。除她們以外,我從來不喜歡與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感情狀況,若非親耳聽到,完全想不到坊間對我的生活竟有這種演繹。一想到以孫亞歐的個性,聽到這些會有什麼反應,我的心一沉。
「亞歐確實賦閑過一段時間,但他有積蓄,並不靠我養。職業生涯的起伏很正常,沒有盧總說的那麼嚴重。」
「但是沒有你,他不可能……」
「他一樣會有所成就,有一說一,我對他的事業並沒有什麼幫助,他是那種不可能長期蟄伏的男人。」
李佳茵有些痛心疾首:「許可,我以前對你還略有想法,總覺得你肯定是那種又有心機又有手腕、擅長若即若離吊足男人胃口的女人,熟識之後才發現,你簡直老實得可怕。」
我總不能自辯說我既沒有她從前憑空想象的那般厲害,也沒有她此刻認為的這麼無用,只得閉口不言。
「你怎麼可以這樣貶低自己,男人再怎麼樣給你洗腦,你也不能上當。你是他的妻子,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嫁給他,他所有的成就都離不開你的支持。」
我徹底放棄了分辯。歸根到底,我與她並不熟識,要想講清楚,簡直需要把我過去的整個生活攤開來重演一次,我沒有這份力氣,也不覺得有此必要。我只能在心裡默念何慈航的話:都會過去的,你會放下的。
李佳茵繼續說:「我聽盧湛講,孫亞歐現在任職的那個公司正在做上市準備,你知道這事嗎?」
「去年聽他提起過。」
「他身為總經理,據說又深受老闆倚重,手頭一定握有若干股份,這才是最有價值的部分。男人一旦變心,不會顧念舊情。你必須有足夠心理準備,做最壞的打算,先弄清楚他的財產狀況。盧湛他們生意圈子就出過一個敗類,在外麵包養女人,悄悄轉移財產,原配到頭來幾乎還要替他背上大筆債務,呼天不應叫地不靈。這完全是所有女人的前車之鑒。」
我打斷她:「佳茵,抱歉,我得去趟洗手間。」
從洗手間回來,我道歉:「對不起,佳茵,我得先走一步。」
「是要趕著回去工作嗎?我已經跟盧湛說了,一定要體諒你的情況,不要壓太多工作給你,你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再坐一會兒。」
「不是回公司,我得去趟醫院,麻煩你幫我跟盧總說一聲。」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我不得已,含糊地低聲說:「我似乎有一點出血。」
李佳茵一下跳了起來,帶得桌上咖啡杯歪倒:「天哪,你怎麼不早說,我送你去醫院,快快。」
李佳茵不顧我的反對,堅持讓我上她的車,她開得又快又猛,我繫上安全帶,過了一會兒,仍不得不提醒她:「出血並不嚴重,不用這麼趕,注意車速。」
她不理會:「現在哪能管那麼多?」
我在車上給子東打了電話,他已經候在醫院門口,來不及跟李佳茵寒暄,馬上帶我去產科,請顧主任給我做檢查。顧主任是五十多歲的女醫生,外表嚴肅,跟平常一樣說話簡短,卻十分具有讓人安定下來的能力,她告訴我:「你前幾次產檢情況良好,剛才的超聲波檢查也排除了胎盤前置和胎盤早剝的可能,孕中期出血,原因很複雜,目前胎心音是正常的,出血量不多,先觀察一下,不必過於擔心。」
沒等我說話,李佳茵已經雙手合十:「謝天謝地,嚇死我了。」
「對不起,佳茵,讓你擔心了。」
我還要等一項血液檢查結果,李佳茵挂念著家裡的兒子:「我不放心讓保姆帶他太久,不然一定在這裡陪著你。」
我連忙說:「不用不用,謝謝你,佳茵,我沒事,你回去吧。」
她一再叮囑我好好休息,不必擔心工作,才告辭離去。子東幫我找了一間休息室,裡面有兩張床位:「你先躺下休息,等結果出來,我送你回家。」
他出去,隨手帶上了門,我呆立一下,看看兩張床,鋪著醫院專用的白色床單,看上去還算潔凈,只是一張床上的枕頭已經皺了,明顯有人剛躺過,另一張床略為平整,換作平時,我當然情願坐著,但現在疲乏不堪,實在支撐不住,只能躺下。
同事的議論、老闆娘的憐憫、變成陌生人的丈夫、理不出頭緒的婚姻、做不完的工作、漸漸沉重的身體又出現狀況……意識到我的情緒竟已經如此灰暗,我有點被嚇到了,只能在心裡提醒自己:你曾經下過決心,保持平和的心態,做一個好母親。
然而心底有另一個聲音在說:得了,這只是你加諸自己身上的另一項責任而已,誰會因為必須獨自承擔責任而快樂?
別抱怨,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連默默抱怨都不可以的話,人生未免太過可悲。
你需要振作精神,別讓自己陷於抑鬱之中。
少講大話,振作的前提是你有振作的力氣。
……所謂內心交戰,莫過於此。不需要與別人爭辯,自己已經先辯論了無數可能,得不到答案,疲憊而且厭倦。
我一向的擇床加潔癖竟然消散得無影無蹤,不知不覺在這個狹小房間的陌生床上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我意識到房間另有其人,艱難地側頭,看到孫亞歐坐在另一張床上看著我,我不免皺眉,啞聲說:「子東不該叫你過來。」
「你弟弟根本不想理我,打電話給我的是你新交的朋友李佳茵,把我好一通大罵。看來我確實是千夫所指了。」
我完全沒想到李佳茵熱心至此,沒有作聲,支撐身體慢慢坐起來,整理頭髮:「不必介意,她一時激憤而已。我去找子東。」
子東已經替我取回結果,告訴我除血壓略低、白細胞總數略微偏高之外,其他都算正常。他補充說:「妊娠期白細胞會有生理性增高現象,不必擔心。」
他們都讓我無須擔心,可我還是無法放下心來,只能點點頭,子東從頭至尾沒有看亞歐一眼,對我交代著注意事項,著重讓我注意休息,有任何事,一定要馬上給他打電話,不要硬撐著,遲疑一下,他又說:「姐,要不我搬去陪你一段時間?」
我嚇一跳:「不用,你搬去我那裡,怎麼跟爸爸交代,我並不想讓他知道……」
我沒講下去,他當然明白,我是不想跟父親交代我的婚姻狀況,他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你能一直瞞著他嗎?」
當然不能,我沮喪。孫亞歐突然說:「放心,我會搬回家去。」
我吃驚地搖頭:「沒有那個必要。」
「我們還沒有離婚,這個孩子我也有份。不是嗎?」
我與子東一齊看向他,他神情泰然自若,彷彿講的不過是今天天氣不錯。
我剛要說話,子東握住我的手,我回頭看他,他微微搖頭。我從他眼裡看到了諸多複雜的情緒,也明白自己心情同樣紛亂,只能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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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寄希望於悄悄解決問題。現在看來,這想法正如何慈航斷言的一樣,實在是一廂情願得可笑。繼我的婚變成為同事私下議論的話題之後,身體的不適偏偏又當著老闆娘的面發作。
回家之後,我接到盧湛打來的電話,當然絲毫不覺意外。
他先問候我的身體,我回答說:「醫生說沒有大礙,謝謝盧總的關心,也請轉告佳茵,謝謝她送我去醫院。」
他苦笑一聲:「對不起,許可,我是特來向你道歉的,怪我多嘴不該傳閑話回去給佳茵聽。她按捺不住要來安慰你,我攔不住她,也不知道她講了什麼刺激到你了,幸好沒出大事,不然這責任實在承擔不起。」
「盧總言重了,夫妻之間閑談本該沒什麼禁忌。我身體出現的問題跟她沒有關係。」
「佳茵這人過於熱心衝動,有幾分孩子氣,請不要怪她。」
「完全不會。沒有一點熱血與善良的人,通常倒也不會像佳茵這樣選擇當面來給我聲援,而是情願享受坐在一邊看熱鬧、講閑話的快感。我很感謝她的關心。」
「不,你並不感謝。你一向都對自己的私生活很低調,肯定很抗拒成為別人議論的話題。」
我苦笑:「有些事情是抗拒不了,只好學會接受。」
「許可,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我一怔,眼眶竟然有些泛潮:「不要這麼催淚,盧總。」
「從讀書時代起,你就溫婉大方,絲毫沒有美女的驕嬌之氣,重感情,不重物質,最難得的是工作又這麼努力……」
我為之汗顏:「打住打住,盧總,沒有人能像你說的這樣完美,請不要給我發這種安慰獎。」
「我說的是實話。以前年輕膚淺的時候,我跟別的男生一樣,會不由自主關注長得漂亮的女同學;現在年事漸長,不能自吹有多成熟了,但看人的標準確實跟從前不同,再加上我是你的老闆,考量一個人大概會更現實一些。許可,我並沒有給你套完美的帽子,但你已經做得很好,而且值得擁有更好的。現在你最需要的是放鬆一下,不要給自己太多負擔。」
到底說到了正題,我輕聲說:「謝謝盧總關心,我目前身體並沒什麼問題,也從來沒有因為個人問題影響到工作。」
「我明白,你入職以來,工作一直完成得無懈可擊。但佳茵也提醒我,你現在處於一個特殊時期。我考慮了一下,許可,你還是做一下交接,適當放個假,更利於你和孩子的健康。」
「好的,謝謝。」
放下手機,我倦怠地向後靠到沙發上,合上了眼睛。
盧湛算是厚道人,應該不會玩先架空我再讓我知難而退這種套路,但他同時也是生意人,以不低的薪水請我過去,當然希望我創造足夠的價值。可是我懷孕不說,還搭上婚姻出了問題,再怎麼拚命,也會影響到工作。他不能不有所準備。
我並不怪他,但有深深的挫敗感。
離預產期還有近四個月時間,這段時間如何安排工作,等法定產假結束后如何兼顧孩子與工作,我的職業生涯經得起多長時間的斷檔,我是否必須最終放棄我的工作,都是我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我突然覺得不對,睜開眼睛,發現孫亞歐正站在幾步開外看著我。
「怎麼了?」
「沒什麼。」
我打算站起來回房間,但他走過來,輕輕按住我的肩:「我們談談。」
是的,我們也該談談了。
只是,談什麼呢?
「聽說你們公司上市在即,如果你覺得這時候與懷孕妻子離婚會造成不好影響,也大可放心。提出離婚的人是我,去民政局辦理協議離婚很簡單,根本無須知會外人,不會有損你的名聲。」
亞歐淡淡地說:「你這提議真慷慨大度,不過我不是法人代表,只是職業經理人,而且持股有限,就算鬧出醜聞名聲受損,也不至於影響公司上市。再說名聲這個東西,我看得並不重要。」
「那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搬回來了。」
「我只是不打算離婚。照顧一心一意要當母親的妻子,不是丈夫應盡的職責嗎?」
「如果你沒有談話的誠意,我們就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我現在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想儘可能保持心境平和,請你體諒。」
「好吧,簡單地講,我不想離婚,至少目前不想。至於這個孩子,」他瞥一眼我的腹部,「你想留下,我尊重你的決定,也願意承擔相應責任。」
我琢磨一下:「也就是說,我們保持夫妻的名分,繼續一起生活?」
「你理解得沒錯。」
「為什麼?」
「你以前沒有這麼多問題。」
「因為以前的一切是我甘願接受的,沒必要問長問短。現在我必須為孩子著想,需要一個合理而安全的環境。」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父母雙全對於孩子都是最為合理和安全的。」
「那麼俞詠文……」
「我說服她回美國,她已經答應,訂好了後天的機票。」
他說得輕描淡寫,她走得雲淡風輕,穿梭之間,卻已經將我的生活衝擊得百孔千瘡,只餘一個婚姻名分,攤在我面前,問我要不要繼續接受,而且篤定我不會拒絕。我甚至提不起憤怒情緒,只是說:「亞歐,我說過,我不再愛你了。」
「我聽得很清楚。」
他並不在意,從開始就是這樣,我又何必固執,畢竟我現在並不想要一場激烈的動蕩。
「搬回來的話,請你住進客房。我請了一位鐘點工李姐料理晚餐,你如果回來吃飯,請頭天提前在冰箱記事貼上提醒她一聲。沒其他事,我想去休息了。」
就這樣,孫亞歐搬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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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我回公司約見盧湛。他見面就說:「你看起來精神不錯。」
那是自然。一旦橫下心來拋開雜念,不再患得患失,反而容易放鬆,睡眠足夠后皮膚有了光彩,出門之前化了淡妝,穿略寬鬆的真絲襯衫配外套,幾乎看不出身形走樣,進公司時前台已經掩飾不住驚訝,想必看到的與她想象的失婚懷孕婦人相差太遠。
我莞爾:「休息確實是必要的。盧總,我與萬泰的王總確定了培訓方案,請你過目。」
他有幾分意外:「王總那邊不是一直在提出新的要求嗎?」
「我把他的要求歸納之後,有針對性地調整確定了一套方案,昨天送去與他交流,做了一些局部修改,他表示接受,並希望儘快啟動。」
「許可,我給你放了假,但你明明還是在工作。」
「盧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公司內部人事管理這一部分,我會儘快與同事做好交接,但我希望能和人事部門商量出一個相對彈性的工作安排,繼續跟進前期的客戶,需要休息的時候一定會告假。」
「佳茵昨晚也跟我談到你,我實在還是有幾分擔心。」
「我這個年齡,不會為一份工作付出健康和孩子的代價,一定會量力而行。希望盧總同意我的想法。」
說服盧湛並不難,難的是之前的鋪墊。
這三天里,我不可能一直躺著休息。我不僅與客戶溝通,拿出讓他們接受的方案,昨天晚上還打電話給李佳茵。這樣與人談心,當然違背我的本意。可是人在江湖,妥協幾乎是必然的。
我主動打電話過去,不必開口訴苦,便已經得到了李佳茵大量的同情和無數條建議。她連珠炮般問了我許多問題,我只能儘可能回答。當我提到想要繼續工作時,她表示不解:「以你老公的收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不工作沒錢養寶寶。是不是他已經轉移了財產?」
「我們還未談到財產這個問題。」
「那他有沒有請求你原諒,重新開始?」
送上門去,就由不得你半吞半吐了,我如實說:「他倒是說了不想離婚。」
「哼,他要想求得原諒,就必須徹底懺悔,許可,你千萬別心軟,男人犯錯誤的成本過低,很快就會重蹈覆轍。」
她說得倒也不無道理,只不過她不了解孫亞歐,他實在不是那種會認錯的男人。我試圖將對話帶到我希望的方向:「我請教了婦科專家,她說我的身體和胎兒都沒什麼問題。佳茵,我知道你和盧總是關心我,不過,我手頭的工作有很多都有連續性,如非必要,中途易手會給客戶帶來不好的體驗。」
「唉,女人從懷孕到生孩子,幾年下來,確實什麼都耽擱了。結婚之前,我也有無數計劃,現在可好,被孩子困住,算是已經徹底放棄再出去工作的打算,但在懷孕之初,我就堅決要求盧湛把在上海的一套房子轉到我的名下,等孩子生下來后,我又讓他……」
我沒料到還有份兒聽老闆的隱私,吃驚之餘不免汗顏,幾度想要插言,她已經講得興起,一時打不住了:「……盧湛還想讓我去美國再生一個女兒,我跟他說了,如果不給我足夠安全感,這事就沒得商量。女人真的貪財嗎?胡扯,我們要的只是安全感,是對我們付出努力照顧家庭的認可和尊重。許可,你也得想清楚這件事,不能把身段看得太重要,清高得不肯談錢。就算你可以挨,可以拚命工作,也得想想你要付出多少辛苦,怎麼才能做到兼顧事業和養育孩子的責任,憑什麼讓你的孩子享受不到應該擁有的一切。」
我比她年長近四歲,可她語重心長,明顯覺得在這方面我需要好好補上一課。我當然明白,她是拿我當朋友,才會如此傾囊以授,不管怎麼樣,我都是感激的。
「嗯,我明白,我會好好考慮這件事的。」我重新將話題拉回到工作上,「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這份工作,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繼續工作。」
「我覺得當務之急還是……」
知道一個人對你抱有好意,總歸是件好事。花了大半個小時,我們總算達成一致,我必須在原則問題上堅守底線,堅持工作也未嘗不可。
所以,今天與老闆交涉進行得頗為順利。
對於三十歲以後的女性來講,退出職場容易,重返就難了,我想保持一份完整的履歷,必須做出努力。我只能自我安慰:我確實用了心機,但並無惡意。
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已經變成自己從前做夢都不會成為的那種人。
為一個「情」字要死要活,放肆沉陷其中,讓整個世界為之停擺,果然只能是年輕時的專利。
就算繼續努力與現實世界保持一段距離,也逃不過現實的潛移默化。也許我還做不到像李佳茵那樣務實地考慮問題,但已經不會一味打落牙齒獨自咽下,而是能冷靜下來,計算每一步的得失利弊,做出相應的妥協。
除了拿回一部分工作,還包括同意孫亞歐住回家中。
理想而高潔的狀態當然是徹底切割這段變質的感情,然而,談何容易。
這個男人,我愛了十年之久。
那些願意承受的苦,大抵都不能算苦,甚至有幾分甘之如飴。
只不過,走到今天這一步,人事全非,再談感情,未免可笑。
子東打來電話問我情況,我告訴他:「他已經搬了回來,而且說不想離婚。至於他是看在孩子分兒上,還是出於其他考慮,我不知道。我只想平安度過我的孕期。」
他頗有些吃驚:「你總應該弄清楚他的想法。」
「我實在沒多餘的精力去研究這個問題了。子東,你是男人,大概體會不到女性這個時候會有力不從心的感覺。當年媽媽在生你前幾天還在上班,門診和手術都照常進行,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那你還堅持上班幹什麼?如果你是為經濟問題操心,奶粉錢可以由我出的。」
「不不,子東,謝謝你,我還有積蓄,暫時不必為錢發愁,但我不想困在家裡,我需要這份工作讓自己保持正常狀態。」
「好吧。但是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唉,哪裡來的什麼長久啊,變化永遠快過計劃。」
「那天姐夫說他不想離婚,也許他是想回頭了。」
我無可奈何地笑:「子東,你這又是站在男人立場上提了一個天真的假設。他想回頭就回頭,我在這裡無條件等候,哪有這等好事。」
「姐,我知道他傷害了你,可是,為孩子著想……」
「別做這樣的猜測了,子東,你不了解亞歐,他不是那種肯走回頭路的人,不然當年也不至於與前任老闆鬧得那麼僵。」
「那他何必搬回來,而且說已經送走了那個女人?」
「我不知道,他沒再提,我也沒再問。」
「姐,你不要這樣置身事外。」
「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躲都躲不開的,哪裡能裝不相干的樣子。不過,現在我只是想讓自己保持心境平和。」
「可是既然他說不想離婚,就是還想挽回,姐姐,我勸你還是看在孩子的分兒上,試著原諒,與他修復關係。」
「你不了解他這個人,他把一切都看成理所當然。也許他根本不認為自己需要被原諒。」這句話講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竟然可以用這麼冷靜超然的口氣來批評他了,大概心是真的已經死了。
結束和子東的通話之後,我熱了一杯牛奶,回卧室去處理郵件。孫亞歐搬回來這幾天,我們似乎很容易便達成了活動範圍的默契,其實與過去沒什麼兩樣,主卧室屬於我,客房屬於他,但鑒於客房較小,我還是把以前兩人共用的書房留給了他,把筆記本和常用的東西搬進主卧內。
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門鈴被按響,我出來看可視對講,赫然發現父親站在單元門外,子東神色緊張地跟在後面,我頓時嚇了一跳,連忙給他們開門。他們進來,我問:「爸爸,你們怎麼有空過來?」
子東搶先解釋說:「我剛才在陽台上給你打電話,被他聽到……」
話沒說完,父親打斷他,直接問我:「孫亞歐人呢?」
這時亞歐從書房走出來:「爸爸,您……」
話猶未了,爸爸已經劈面一拳揮了過去,亞歐被打得後退兩步才站穩,子東試圖抱住爸爸,但爸爸暴怒之下,氣力大得驚人,一掌便推開了子東,又是一拳打在亞歐臉上,亞歐鼻血頓時流了出來。
我大驚,張開雙臂擋在他們中間:「爸爸,住手。」
父親和我身後的孫亞歐幾乎同時說:「你給我讓開。」「可可,走開,這裡沒你的事。」
我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爸爸,不要。」
這時亞歐試圖拉開我,子東一把抱住了爸爸。我回身用力推亞歐:「回書房去。」
他不動,我怒道:「我不在乎你繼續挨揍,但我爸爸已經上了年紀,我不想他有事。你給我進去。」
他深深看我一眼,回了書房,我迅速關上了房門。這時爸爸已經再度甩開了子東,怒喝道:「在我們老家,碰到出嫁的女兒受這種欺負,當兄弟的就要出頭好好教訓那個混賬東西。你這個當弟弟的讀書讀得沒了血性,只好我來出面。你再攔著我試試?」
我拉住他的手臂:「爸爸,不要再動手了。」
他瞪著我:「你不要管,可可,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你懷著孕,他居然做出這種事,禽獸不如,今天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爸爸,你明知道姐姐有身孕,當著她的面動手不說,還跟她大喊大叫,萬一她有什麼事,就是你造成的。」
父親明顯一怔,隨即說:「你們如果非要攔著我,我就明天直接去他公司,當著他的領導面教訓他。」
我與子東齊聲說:「別這樣,爸爸。」「不要……」
他暴躁地揮手:「你們姐弟兩個,都跟你們的媽媽一樣,死要面子活受罪。」轉頭又暴喝子東,「你一直眼睜睜看著你姐受欺負,簡直不是男人。」
子東萬般無奈地說:「爸,講講道理好不好。喊打喊殺有什麼意義,姐夫在民企工作,老闆之下,眾人之上,跟你們國企不同,沒有領導會理會這種事,何必非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少我跟扯這些沒用的。她是你姐姐,關鍵時候你不護著她,她還能指望誰?」
我插言:「爸爸,不怪子東,他一直在幫我。」
他不理我,又要向書房走,我只得緊緊拉住他的胳膊,子東提醒他:「爸,姐姐現在可經不起拉扯。」
他氣得額頭青筋迸起,卻果然再不敢動了,我懇求地說:「爸,過來這邊坐。」
他身不由己跟我走到客廳坐下,我給他和子東沏了兩杯茶端過來,他恨恨地說:「你為什麼還要護著他?」
「打他一頓,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起碼讓他知道,我的女兒,容不得別人這樣對待。你有娘家人撐腰,不是任由他欺負的,看他還敢不敢幹這種事。」
我看著他,眼眶瞬間發熱。這個男人,我從小對他就敬而遠之,記憶中幾乎沒有任何親密的時刻,倒積累了不少怨恨疏離,等到知道他不是我的生父,更是不知道如何正常面對他。可現在我終於明白,他確實一直拿我當親生女兒看待,以他的方式愛著我。想到這裡,我的眼淚湧出來,他頓時慌了手腳,東張西望,又推子東,子東拿來紙巾盒遞給我,我抽紙巾掩住面孔,哽咽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爸爸,謝謝您。」
他悶聲說:「你跟我說這話幹什麼?你媽走了,我總是在的。為什麼一直要瞞著我?」
「我……我只是不想讓您操心。」
「家裡的事,一直是你媽媽在操心。」
他打住,這樣流露感情,對於他來說是彆扭的。我們默然相對,過了好一會兒,我說:「爸爸,不用您出面,我會解決好這個問題的。」
「怎麼解決?」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有一個現成的解決方案,只得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會坐下來好好談談。」
「當初我根本不同意你嫁給他,要不是拗不過你媽媽,我肯定會直接叫你趁早跟他斷絕關係。」
我禁不住問:「媽媽當時怎麼說的?」
他有些煩躁地說:「都是些廢話,事實證明她看人根本沒有我准。」
「爸,告訴我吧,她說什麼了。」
他一臉的不情願,可還是說:「她說可能的話,還是不要過被安排好的生活比較好,不然留下不甘心,以後再長的日子也不會開心。」
媽媽是在說我,更是在說她自己吧,連父親這樣對感情反應遲鈍粗放的人都品出了言外之意,至今仍有幾分耿耿。我的眼淚再度流了下來,父親看著我,表情柔和下來,突然壓低聲音:「可可,不要離婚,孫亞歐這個年齡,跟你離了,大把未婚女孩要撲上去。你帶著一個孩子,想要找到條件合適的男人再婚就難了,以後能怎麼辦?」
換從前聽到這話,我會惱怒,可現在只微微心酸:「我沒事,爸,這件事會過去的。再怎麼說,我有您和子東,不會落到沒辦法的地步。」
這句話竟然讓父親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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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東和父親走後,我去敲書房的門,亞歐開門。我簡單地說:「他們已經走了。你的傷需要處理嗎?」
他的左眼眶已經青紫充血,但神情倒是平靜的,搖了搖頭:「我沒事。」
「你一周打三次壁球,體力與反應能力都很好,明明可以閃開的。」
他並不否認:「其實沒必要讓我躲起來,我可以跟爸爸解釋。」
「解釋什麼?說你不會與我離婚嗎?不必了。爸爸來這一趟也好,現在我的同事、家人全都知道了,我根本不需要再做什麼遮掩,可以坦蕩面對以後的生活了。」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七年過去了,你居然還是這樣擋在我前面。」
我怔住。
如果他不提,我幾乎忘了,七年前,我確實也曾不顧一切擋到他與另外三個人中間。
那個時候,我下決心與他在一起之後,約男友出來談分手。這是一次註定不愉快的見面,我所能說的只是:「你很好,但是……」「是我不好,請原諒。」「對不起,我很抱歉。」任何一個男人聽到這些,大概都會憤怒,但我不得不說,男友實在很有風度,只質問我幾句,最終保持了沉默。
我還沒想好如何跟父母交代,孫亞歐便再度消失了。
我打他手機,他不接聽,給他簡訊,他不回復。我在焦灼之中想,哪怕是第二次栽到同一條溝里,死也要死個明白。下班之後,我找到他的公寓,卻在樓下碰到兩個男人正跟他大打出手,另一個男人在一旁袖手而立。他被打得踉蹌後退,撞到牆壁上才站住,那兩人還要繼續動手。我不顧一切衝過去,擋在了中間:「你們怎麼能打人,快住手!」
他們硬生生收了手,不耐煩地喝道:「讓開,不然我們可不管你是不是女人,連你一起打。」
孫亞歐粗暴地一把推開我:「走開,這裡沒你什麼事。」
我固執地站回他身前,問那兩個人:「你們是什麼人,到底要幹什麼?」
他們看向立在旁邊的那個人,我也看過去,一下認出他居然是我前任老闆的長子,大吃一驚:「蔣總,亞歐與你們公司的糾紛正走法律途徑解決,何必動手?」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微微皺眉說:「你看著眼熟。」
我在他公司任職是三年前的事,而且只是一名普通職員,與他沒打過幾次照面,沒料到他對我有印象。我不接這句話,只是說:「我是他女友。蔣總,有話請好好說。」
他盯著我,露出一點玩味的表情:「你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處境嗎?」
我強作鎮定地回答:「失業,惹上官司,得罪了蔣總和董事長,大致是這些吧。」
他哈哈大笑:「那你還願意跟著他?」
我仍舊沒接這句話:「蔣總,官司纏身已經足夠他應付,何必還要動手,請放過他。」
他收斂笑容,哼了一聲,不再理我,對孫亞歐說:「這個時候還有女人願意跟著你,算你行。今天權當給你一個教訓,我把話放在這裡,那件事如果你膽敢講出去,誰擋在你面前也救不了你。你最好識趣。」
等他們走後,我要扶亞歐,他搖頭,一把甩開我:「我沒事。」徑直上樓。
我當然知道,以他一向的孤傲,根本不願意讓人看到如此狼狽的一刻,但我還是去藥店買了消毒藥水、碘酒、紗布,上樓敲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門。我給他處理傷口,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一臉不耐煩:「我說過了,不關你的事。」
情急之下,我講著連自己都覺得蠢的話:「亞歐,我只是擔心你。」
「跟你說也沒用。」
「但是說出來總比讓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能胡亂擔心好。」
他神情總算緩和下來,嘆一口氣:「他們父子在官司上跟我糾纏不清,意圖把我拖垮。我實在耗不起這個時間,傳話過去,要公布他們一個違規信託的證據,讓他們撤訴,從此各走各路。他們急了眼,所以找上門來威脅我。」
「他親自出面,說明這個證據對他們來講關係重大。如果好好談判,也許能夠解決你的問題。」
他看著我,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覺得,你與他性格都很強硬,由你直接去說,好像是下最後通牒,他自然不肯接受,如果……」
「如果由你去說,就能挽回,對嗎?」
我聽出他聲音里蘊含的怒意,柔聲說:「我也只是想幫幫你。」
話猶未了,他已經將茶几上的東西悉數掃落:「許可,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不需要你擋在我前面,更不需要你代我去向他搖尾乞憐。」
我呆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看問題。」
「因為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的話尖銳而真實,我確實不了解他,可是我愛他,多麼矛盾。人一旦陷入愛情,智商與自尊似乎都同時歸零。我沒有再說什麼,默然收拾一地狼藉之後,拿起自己的包預備離開,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垂頭看他的手,再看向他,他頹然嘆氣:「我並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他的眼睛幽深,我被他那一刻流露出的蒼涼孤獨打動了。我想:他內心世界是豐富的,我只是需要時間走進去。
現在想想,我只能自嘲地笑:愛情何止讓人盲目,還讓人顛倒因果,不問緣由。其實你只是愛他,愛到願意抓住任何一個可以留下的理由而已。
回頭審視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回憶變成了一件對自己格外無情的事情。
我澀然回答:「以前我做的,都是我認為值得去做的事。至於今天,請不要想多了,我怕受傷害的是我父親。」
我轉身準備回自己房間,只聽孫亞歐在身後說:「可可,讓我們試著重新開始吧。」
我站定,遲緩地回頭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才說:「孫亞歐,你以為你講出了複合的金句,我就必須感恩收下嗎?」
「不,我知道你會拒絕。可是至少考慮一下,給我一個機會。我大概不值得你愛了,但嘗試維護一個完整的家,我知道對你還是有意義的。」
他曾經自詡,他只要做足準備,就可以在談判中說服任何人。也許他把我也當成了他的說服對象,並且找准了最能打動我的地方。
完整的家。那是我母親曾經窮盡一生維護並給予我的,對我來說,當然是有意義的。
可是我生活里不明不白的事情已經太多,我還是必須要問:「為什麼?你明明既不愛我,也不愛孩子。」
他長久地看著我,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開了口:「我想了很久,還是不願意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