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無力地後退,靠到牆壁上。窗外又是一連串炸雷,如同要將天空撕裂一般,聲勢驚人,可是我對那巨大的聲響毫無反應,來自身體內的震蕩讓我戰慄,某種感覺不斷蔓延,一點點席捲著全身。
這算什麼?我不知道。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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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俞詠文墜樓,我驚呆了。
我與警察同時撲向窗口,向下看去,她落在了氣墊上,一身紅衣似乎與之融為一體。警察和消防員分別與樓下同事用對講機通話詢問情況,我死死盯著烈日下的那個身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許可面色慘白,昏迷過去,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慌亂之中,我打了許子東的電話,結結巴巴講著情況,他十分鎮定,一邊調動救護車,一邊與我保持通話,吩咐我將許可放平,關窗,打開空調,但溫度不可以調得過低,更不能直接對著她吹風,解開她的衣服,用溫水擦拭她的身體……我手忙腳亂地一一照做,總算等到他來。儘管我在電話里大致給他講了發生的事,但一看到滿屋血跡,他還是驚呆了:「你們受傷了嗎?」
我搖頭,他拿聽診器聽過許可心跳后,指揮醫護人員送她上救護車,路上他再度問我:「你確定你沒受傷?」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胸前沾滿血跡,大概是撲到窗檯時染上的,再加上汗水早已浸濕衣服,確實太狼狽了。更要命的是,我的心狂跳著,手足發冷,無法脫離那一刻的震驚。
「那個……她會死嗎?」
「不知道,不樂觀,她很可能會被送到我們醫院,畢竟離得不算遠。我會去打聽一下。」
我們再沒說什麼。
安置好許可后,許子東帶我去醫生休息室,找了一件T恤給我:「這是我的衣服,乾淨的,你先換上吧。」
我換好衣服出來,捧頭坐在走廊長椅上,想等驚魂不定的心平復下來。一大杯巧克力聖代遞到我面前,我抬頭一看,是許子東。
「吃完也許會不那麼難受了。」
「巧克力包治百病嗎?」
他笑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笑容,我覺得世界似乎沒有糟糕到無法接受的地步,接過聖代吃起來,可畢竟沒什麼胃口,只吃兩口就停住。
「選擇學醫,會看到很多一般人難以接受的東西,而且必須習以為常,久而久之,形成了專業態度,也會喪失一部分通常的感受,但我了解你受到的驚嚇。」
「場面其實沒我以前看過的死人驚悚。」
他詫異。
「你忘了我爸是幹什麼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五歲的時候,有一次爸爸被請去料理喪事,張爺爺有事出去了,他不放心留我在家,只好帶我同去——」
到那家時,那位老爺爺正處於彌留狀態。爸爸把我放在院子里,囑咐我別亂跑,我坐不住,還是偷偷溜了進去。只見一名老人躺在床上,發出不規則的喘氣聲,準確講,是帶著痛苦的呻吟吐氣,帶著「嘶嘶」的哨音吸氣,如同一條缺氧的魚,面孔扭曲,雙眼瞪大,空洞地看著屋頂,手腳不時抽搐一陣。他的家人守在一邊,靜靜等著他逝去。但他竟然就那樣維持了不知道多久,總算咽下最後一口氣,那個情景可怕得似乎超出人的承受極限。我被嚇呆了,直到爸爸過來抱起我,我才哇哇大哭出來,遠比那些如釋重負的親屬哭得凄慘。
「來弔喪的人都說他算福壽雙全,壽終正寢。你看有生必有一死,死亡實在是一件平常事,只要活得夠老,再痛苦的死法也能算一個善終。我爸說過他最不喜歡幫人料理橫死的喪事,現在我算是明白了,確實讓人全身發冷,真難受。」
他接過聖代杯子放到一邊,握住我滿是冷汗的手:「她還在搶救,應該還有希望。」
我有點不好意思,嘟噥著:「平時我沒這麼多愁善感的。」
「這反應是很正常的。不過對我來說,姐姐和你沒事最重要。」
我一時間動彈不得,眼睛落在他的手上,心跳得更加快了。正在這時,有人咳嗽一聲:「子東。」
我猛抬頭,只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微微發胖的五十多歲的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們。許子東放開我的手:「爸爸,您來了。」
他「嗯」了一聲,打量著我,話卻是對許子東說的,語氣很嚴厲:「你不去守著你姐姐,在這裡幹什麼?」
我跳了起來:「我走了。」
我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出醫院,直到上了公交車找位置坐下,才喘了一口氣,可是心跳得極不規律,掌心源源不絕出著冷汗,腦子裡亂糟糟的,一路都有些神不守舍。
暑假期間我們學校宿舍關閉,趙守恪分配到了研究生宿舍,我續租了他準備退掉的那個單間。小屋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吊扇攪出熱風,讓空氣產生一點流動的安慰。
我進屋之後倒頭躺下,背後很快被汗沁濕,卻絲毫不想動彈。有人敲門,我懶得理睬,可是外面那人居然沒完沒了地敲著,忽輕忽重,毫無節奏,我聽得心煩意亂,只好起來,開門一看,是周銳。
「為什麼不開門?」
「睡覺,吵死了。」
「手機怎麼關了?」
「沒電了。」
「這麼熱你怎麼可能睡得著,悶在裡面不怕中暑嗎?跟我出去。」
「累,不想出去。」
他上下看我:「你穿的這是誰的衣服?」
我低頭看看衣服,其實一目了然,這件T恤上印著市中心醫院獻血活動紀念字樣。我也懶得理他,躺回床上。
「那個叫許子東的醫生,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
我心中有鬼,一下彈了起來:「說什麼?」
「我在酒吧里碰到過他一次。」
「哦,說了,不就是跟小艾還是什麼的一起喝酒嗎?」
「我們分開了。」
這能有什麼稀奇,我連「哦」都懶得送上了。
他煩躁地抓頭,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我看得頭疼:「你不會是專門來跟我說這個的吧?用膝蓋想想也知道,你們分手不是早晚的事嗎?」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拜託你成熟一點,周銳,再不要用中學生口吻跟我講話好不好。這麼熱的天,我拍畫冊累得半死,下午又……一堆事,哪有空生你的氣。你有錢有閑,可以玩各種遊戲,我祝賀你的好命,不過我沒辦法陪你玩。」
他盯著我,良久不說話,我被看得發毛:「怎麼了?」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同時大力摔上了門。我沮喪地往後一躺,想,剛才我那口氣,居然神似趙守恪訓斥我時的表現。我一向煩他的居高臨下和義正詞嚴,沒想到居然可以不假思索地像他那樣說話,難怪周銳會生氣。
門再次被敲響,我趕忙爬起來開門,同時說:「你這人現在很容易翻臉……啊,爸爸,你怎麼來了?」
爸爸站在門外看著我,我再次被看得發毛,隱隱感到不妙,笑道:「爸,進來啊。」
他進來,熱得一皺眉,打開他那個辦喪事才會帶著的黑色公文包,將我才辦好不久的房產證、土地證遞給我:「還給人家。」
我咬著牙不說話。
他說:「小航,我完全沒想到你會騙我,甚至還去偽造一份合同。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深深呼吸:「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說說我的理由。那天我陪你搬家,把你的書裝箱送到梅姨家裡寄存,打包的時候,從一本《靜靜的頓河》里飄出了一張字條,寫著我的出生日期。一條小被子,再加一張字條,就是生了我的人留下的全部東西,難怪你不肯把字條給我看。他們把我丟掉了,沒有解釋丟掉的原因,甚至沒多寫上一句話,託付撿到的人照顧我。是你照顧了我這麼多年,給了我一個家,我想也為你做一點事。」
「小航,我不需要你為我這樣做,你……」
我一把抓過兩證,狠狠摔到地上:「不需要就算了,要還你自己去還。」
我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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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口氣跑下了樓。
已經入夜,溫度仍居高不下,空氣熱烘烘的,我跑出沒多遠,實在是體力不支,蹲到路邊流汗喘氣。
「算你有良心,還知道出來追我,我原諒你了。」
我抬頭一看,是周銳,氣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在我旁邊蹲下,仔細看我:「哎,就算追不到我,你也不用哭吧?」
我拿袖子抹一下臉,眼淚和汗水混合到一起,周銳看得直皺眉,遞紙巾給我,同時嫌棄地說:「就你這樣子還當模特兒拍畫冊。」
我勃然大怒,狠狠推他一把,他猝不及防,被推得重重坐到地上,痛得直咧嘴。我過意不去,站起身來,伸手拉他起來。
他倒沒再跟我翻臉,拿紙巾擦我額頭的汗。我問:「你怎麼還在這裡沒走?」
他沒好氣地說:「剛接到你爸的電話,說你跟他吵架跑出來了,他追不上你,打你手機又關機了,就給我打了電話,我只好回來堵截你。才多大一會兒工夫,你氣跑了我,又跟何伯吵了一架,效率也太高了。」
被他這樣一鬧,我一口氣泄了,冷靜下來,接過紙巾擦著眼淚。
「你氣我就算了,反正我多少是活該。不過別跟何伯吵,他對你是真好。」
他難得這樣一本正經講話,我苦笑搖頭:「我先回去了,省得我爸擔心。」
他點頭:「去吧。」
我回到小屋,屋門敞開著,爸爸坐在床沿上,肩膀耷拉著,好像老了許多,我看得一陣心酸。
他抬頭看到我,鬆了口氣:「你這孩子,跑得飛快,我下樓就看不到人影了,給你打手機,也關機了,正發愁不知去哪裡找才好。」
「我就該多逛一下再回來,讓你多擔心一下。」
他看著我,忽然說:「對不起。小航,這麼熱的天,你白天拍畫冊賺錢,晚上窩在這個不通風的小房間里,全是為了我,我明白的。」
我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可是我不能要那套房子。」
「你現在住著,以後留給許可好了,我已經向她做了保證,絕對不會要。」
他搖頭:「小航,明天跟我一起去找許可,看怎麼把房子過戶還給她。」
我氣鼓鼓地說:「人家住院安胎呢,你真要去給她添堵嗎?」
「那去找她弟弟許醫生好了。」
我無話可說,停了一會兒,問他:「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只是疑惑,拍畫冊怎麼可能剛好賺到買房子的錢。今天上午突然記起,你的儲蓄卡是我辦的,我有查詢密碼,讓守恪幫我上網上銀行一查,匯款人和金額一目了然。」
我暗罵趙守恪,卻也無法可想,只得不吭聲。
「租房子住是一樣的,條件肯定不會比這裡差,小航,不必擔心我。走吧,我帶你出去吃點東西。」
下樓之後,爸爸遲疑地看四周,認真想了想,自嘲地笑:「城市全變了樣,真想不起來該往哪裡走。」
他從小生在這個城市,卻被放逐出去,成了不折不扣的異鄉人。我沒辦法再臭著一張臉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的大排檔又好吃又便宜,在江邊,那裡肯定也涼快。」
我們來到江邊,大排檔燈火通明,生意火爆,人聲喧嘩,異常熱鬧。爸爸皺眉:「太吵了。」
「我們買了東西去江灘吃好了。」
我挑了幾樣滷菜熟食,再加冰啤酒和汽水,拿著過馬路到了江灘,找一個長椅坐下,這裡納涼的人不少,江風撲面而來,十分怡人。
見我仍然悶悶不樂,爸爸逗我:「你就用這表情拍畫冊不成?」
我橫他一眼,不說話。
「好了好了,你騙我也算騙得很成功了,那份假合同,居然還敲了章,我根本看不出破綻來。」
「哼,我還是專門找路邊刻章的人刻的,浪費了我五十塊錢,你賠我。」
他笑著搖頭。
「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固執?你明明一向再隨和不過的。是不是很恨許姐姐的媽媽?她當年到底怎麼你了?」
他的神情一下凝重起來,但這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固執地看著他,他終於還是開了口:「都過去了,我並不恨誰,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到接受已經發生的一切,我生活平靜,還有了你,不想再跟不愉快的事扯上關係。」
我鼻子發酸,問他:「你為什麼會撿我?」
這大概也是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可是他並沒像過去那樣迴避:「當時我過得很頹廢,小航。困在小鎮子里,做一份完全不想做的行當混口飯吃,然後和你張爺爺沒完沒了喝酒,喝醉了當然什麼也不用想,可總有醒的時候,覺得跟行屍走肉沒什麼區別。」
這種情況下,婚姻很難讓雙方如意吧,難怪後來會離婚。
「有一次我又喝醉了,醒來時發現昏睡了差不多兩天,看看日曆,那天是我媽媽生日,我已經有八年時間沒回省城,我鼓足勇氣坐長途車回去,買了一份禮物,敲開家門,結果我大哥告訴我,我們的母親在前年就去世了,父親在去年去世的。」
我驚駭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爸,你為什麼那麼久不跟他們聯繫?」
「我解除勞教回家那年是1980年,父母拒絕讓我進家門,不能怪他們,畢竟我那段經歷讓他們蒙羞了。後來我在省城一個建築工地找了一份工作,有時回化工廠宿舍區轉轉,遠遠看他們一眼,就那樣過了五年。」
「五年時間,他們竟從來不讓你進門?」我不能相信,而且憤怒了,「他們是你親生父母,憑什麼這樣對待你?」
他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後來我的腰受了傷,沒辦法再干力氣活,正好碰到了你張爺爺,他一直在省城擺攤算命,身體也出了一點問題,打算回老家休息,我想來想去,決定跟他一起走。安頓下來之後,我不停寫信回去,告訴他們我在哪裡、怎麼聯繫我,可從來都收不到回信。慢慢地我也死心了,不再寫信,也再沒去省城,沒想到連父母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沒人想到要通知我。我跟大哥說,我想進去上一炷香,他沒有答應。我求他告訴我,父母葬在哪裡,讓我能去掃墓,他也不肯說。」
我全身發冷,坐到他身邊,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搖搖頭,輕輕拍我的手背:「沒什麼,我想開了。不過當時是很憤怒的,我和大哥動了手,然後就走了。我胡亂走著,省城當時就已經變得很陌生了,我分不清到底走到了哪裡,突然想到,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算了。」
「爸——」我頓時想到白天俞詠文在我面前的墜落,掌心又開始出冷汗。
「所以我不想跟你提這件事。人一旦動了這個念頭,就會越發覺得世事無可留戀。我辨明方向,準備去江邊……」
要有多深的絕望才會讓他有這樣的想法?我一下哭得全身亂抖,他摟住我的肩頭。
「我路過省人民醫院側門,結果看到了你。」
原來如此。我將頭靠到他肩上,他摸我的頭髮:「當時你還剛出生不久,太小太弱,抱起來輕得像羽毛一樣。有這樣一個開頭,我不知道等著你的一生是什麼樣的,不過我至少能帶你一段路程吧。所以我抱著你,又回化工廠宿舍樓下,還在我當年念書的小學轉了一圈,算是和過去告別,然後把你帶回了李集。」
這個乏味的小鎮接納了我與爸爸兩個被拋棄的人,我頭一次如此感激它的存在。
「你以前問過我,為什麼給你取名叫慈航。對我來說,你就是慈航,有了你,我才被度回家。你想幫我弄回房子,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小航,真的不用了,你和張爺爺一起,已經給了我一個家,我很知足。」
他替我擦著眼淚,但我的淚水仍不斷流淌著。知道自己是他收養的之後,我一直想,我不會在乎親生父母是誰,我也不會去尋找他們,可內心有一點始終不能放下:為什麼他們會丟棄我。只在此刻,我徹底放下了:管他們是誰、當時怎麼想的,和我根本沒一點關係了。
不遠處有一個江灘游泳池,爸爸看著那裡面游泳的人,似乎有些出神。
「怎麼了?」
「小時候夏天我也來江邊游過泳,那個時候沒有這麼漂亮的江灘公園,更沒有修游泳池,我們都是在前面一個廢棄的碼頭下水,拿廢輪胎當救生圈用。」
「多好玩。」
「好玩是好玩,不過大人怕我們有危險,是嚴禁我們來游泳的。暑假的時候,大哥會趁他們上班偷偷帶我過來。我們總是趕在他們下班之前回去,以為能瞞過他們,可我媽拿指甲在我們手臂上一劃,劃出白痕,就知道我們肯定偷著游泳了,馬上會拿衣架來抽我們。」
我聽得哈哈大笑:「看不出來你小時候也是調皮的。」
「哪有不調皮的小孩。大哥總是替我擋在前面挨揍,一轉眼,我們已經老了。」
想起他那個惡形惡狀的大哥,再看看爸爸,我意識到,他一直保有這樣的回憶,難怪始終不肯責怪一再將他拒之門外的半禿老頭。
「爸,反正是租房子住,不如你乾脆到省城來吧,我們可以住在一起,那多好。」
他笑:「這裡不可能有人請我辦喪事,難道我們要喝西北風為生?」
「哼,既然你非要把房子還給許姐姐,她肯定會把我出的錢給我的,足夠我們花上一陣子。」
「花完之後呢?」
「你可以在我們學校前面那個地下通道拉二胡賣藝,收入應該也還可以,再說我也許能找到別的工作。」
他笑著捋一下我的頭髮:「別鬧了,你好好念書。」
「我答應你好好念書,你也得答應我少喝酒,特別是白酒。」
他端著啤酒罐的手停了一下:「好,我答應你。」
他說話一向是算數的。我想,好吧,去他的房子,只要爸爸一直在,我就是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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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爸爸一起去市中心醫院。
許子東與其他年輕醫生一起,隨著一位中年醫生查房。他們都穿一樣的服裝,可他格外醒目,身材修長,襯得白袍都顯得不太一樣——「你竟然在犯花痴,真可恥,醒醒吧,當個正常人。」我只得在心裡這樣提醒自己。
他忙完之後過來,聽我爸爸講明來意,為難地看向我。我攤手:「沒辦法,他這人固執起來,誰也沒法改變。既然他非要這樣,只能依他。」
「就算慈航無所謂,但是,」許子東苦笑,「何伯,這樣會很傷我姐姐的心,她一直想對您盡一點心意。」
爸爸遲疑一下,說:「你們弄錯了,我絕對不是許可的父親。」
我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可是許子東竟然毫無意外之色,輕聲說:「我知道。」
我看看爸爸,他也略有些疑惑,再看向許子東:「你們在玩什麼?你既然知道,為什麼許姐姐會不知道?」
「上次何伯頭部受傷,後來是我幫忙換藥,我取了DNA樣本,請我的同學幫忙化驗了一下,證明何伯和我姐姐並沒有親緣關係。」
我驚怒交集,冷笑道:「你這麼做,就是當我爸爸是騙子嘍。」
「不,你誤會了,慈航。我絕對沒有懷疑何伯的意思,只是覺得我姐姐因為何伯拒絕相認而耿耿於懷,如果能夠幫她確認一下,哪怕只是私下的鑒定,不具備任何法律效力,也許能讓她安下心來。拿到結果,我不想讓我姐姐產生更多困擾,所以保持了沉默。」
我轉向爸爸:「爸,你又為什麼不早說呢,非要拖到現在?」
爸爸再度遲疑,搖搖頭:「算了,這事不要再提了,總之這套房子我不能要。」
這時,拐角那邊有人傳來驚呼:「你怎麼了?快來人,快,有人昏倒了。」
許子東急步過去,緊接著聽到他高聲叫護士,我跟過去一看,發現倒地的是許可,她再次暈倒了。護士很快趕來,和許子東一起將許可送入病房。
我回頭看爸爸,他也呆住了。我們面面相覷,他不安地說:「她要不要緊?」
「我不知道。」
可我心裡是同樣忐忑的,昨天許可暈倒在我面前時那張慘白的面孔猶在眼前,再受一番刺激,她經受得起嗎?
過了一會兒,許可被從病房中推了出來。我急忙問許子東:「許姐姐怎麼了?」
他簡短地回答:「出現子癇前期癥狀,必須送她去產科急救。」
他們上了專用電梯,我和爸爸上另一部電梯到了產科樓層,找了一圈,才看到孫亞歐和許子東。
孫亞歐問:「怎麼會這樣?昨天不是說情況已經平穩了嗎?」
許子東冷冷地說:「也許你認為她受的刺激睡一晚就足夠完全平復,但人體機能沒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孫亞歐無話可說,停了一會兒又問:「子東,請告訴我,她的情況危險嗎?」
許子東看我們走近,放緩語氣,說:「現在應該是在監測、評估她和胎兒的情況,採取降壓措施,阻止她發展成子癇。如果病情持續發展,恐怕就必須終止妊娠了。」
我被他說的專業名詞嚇到了:「終止是什麼意思?」
「就是讓孩子提前生下來,按早產兒護理。」
孫亞歐喃喃地說:「但她才懷孕三十二周。」
我看向他,頭一次看到他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眼睛布著血絲,滿是焦灼,失去了那種時刻淡漠超然的態度。我帶點惡意地想,與他有關的兩個女人躺在同一家醫院內,都面臨生死考驗,他要是還能保持冷靜,就太冷血了。
我再回頭看向許子東,他眼裡閃過一點我看不懂的銳利,但聲音卻是平穩的:「按我的理解,如果真要提前終止妊娠,不僅要降壓,還要讓我姐接受糖皮質激素治療,促進胎肺成熟,提高胎兒的成活概率。現在只能等著,看醫生到底採取哪種方案治療。」
我和爸爸坐在一起,許子東與孫亞歐各自坐到另外兩張長椅上,都保持著沉默。
我一側頭,突然看到一個男人大步走過來,許子東站起來,驚訝地問:「爸,您怎麼來了?」
他怒沖沖將一份報紙摔到兒子手裡:「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
許子東看著報紙,他轉向孫亞歐:「你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會有人跑去你們在瀋陽路公寓的房子里跳樓自殺?」
孫亞歐無話可說,許子東順手將報紙遞給我,拉住他父親:「爸爸,不要吵。」
他怒視兒子:「你為什麼瞞著我,要不是在辦公室看報紙,一眼看到那明明是可可的家,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難怪她好端端地突然住院。」
「爸,姐姐發生子癇前期,正在裡面急救。我正想給您打電話。」
他大吃一驚,似乎慌了神:「要不要緊,會不會有危險?」
「別急,過來我跟您說。」
他拉著他父親去了另一邊,我展開報紙,標題赫然是:一女子因情感問題輕生,八樓墜落消防氣墊保住性命。下面配有大幅照片,從樓下仰拍,可以清楚看到窗口坐著的紅衣女子,報道寫得十分簡潔,卻分別採訪了警察、消防員、物業工作人員、圍觀市民,提到了不少細節,甚至還包括房主的懷孕妻子受到驚嚇,因此住院治療。
爸爸把報紙拿過去看著,神情複雜。這時許子東父親的目光掃了過來,我一把拉起爸爸,悄聲說:「我們走。」
他點點頭,起身隨我一起進了電梯,出來之後,他說:「我不放心,還是在樓下等著吧。」
「爸,我也不放心許姐姐,但跟她爸打照面……實在有點說不清。我們還是回去,我會給許醫生打電話問情況。」
我們上了公交車,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我有無數問題,比如:你和許可的媽媽到底是什麼關係?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一直沉默?
我側頭看看爸爸,他臉上毫無表情,彷彿陷於某段遙遠往事之中,我告誡自己:如果他不說,你就不應該只圖滿足自己的好奇,非要去追索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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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兩天,我給許子東打電話,他都在忙碌之中,講話十分簡短,只說治療在繼續之中,醫生強烈建議終止妊娠,但他姐姐堅持要等胎兒發育成熟一些。我急了:「當然是要聽醫生的。」他欲言又止,我能感覺到他聲音凝重,許可的情況大概不算樂觀。我轉告爸爸,他沉默著沒說什麼。
等我去學校辦好開學手續回來,爸爸不在小屋裡,我打他手機,聽起來他似乎在公交車上,四周很嘈雜,他說他出去走走就會回來。
我越等越不放心,眼見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再打手機,他沒有接聽,上次他獨自一個人出去發生的事我記憶猶新,頓時便開始著急了,想來想去,決定坐車去醫院看看。
我上樓到許可的病房,讓我意外的是,許可沒有躺在病床上,許子東與孫亞歐站在那裡,正在說著什麼,窗邊還坐著一位中年女人,看上去似乎有點面熟。
「顧主任說得很清楚,她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不能再拖下去,」孫亞歐說,「我是她丈夫,有權要求現在就終止妊娠。」
「但是我姐並沒有失去知覺,她既然堅決要求要等胎兒肺部發育成熟一點再生,我們必須尊重她的意見。」
「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情緒很不平穩,非常消沉,這種狀態下做的決定怎麼可能理智。她不肯見我,你如果不去阻止她,將來她發生不測,就是你的責任。」
許子東咬著牙不說話,我看不下去了:「現在就來把責任歸結到別人頭上了,急著撇清自己,真的合理嗎?」
孫亞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走了出去。許子東坐到病床邊沿,神情頹然。
「其實我和他意見是一致的,現在終止妊娠對姐姐來說更安全一些,我也去勸過她,但她固執得十分反常,根本不肯聽。」
「嗯,我也知道他說得沒錯,不過一聽到他談起責任,你也不反駁他,我就火大了。」
許子東苦笑:「我和我姐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從小到大不願意爭吵。」
這個我倒是看出來了。和他們姐弟相比,我簡直就是野蠻人了。這時外面掠過一陣雷聲,猛然下起瓢潑大雨,我看著黑沉沉的窗外,更加擔心。
許子東問:「慈航,這種天氣,你怎麼來了?」
「我想看看我爸有沒有過來,他因為許姐姐的事覺得很過意不去。許姐姐人呢?」
「姐姐被轉到監護病房去了。」他搖搖頭,「不能怪何伯,他只是無奈之下講了事實。」
這時坐在窗邊一直沒說話的那位中年女子開了口:「慈航,我向你父親提了不合理的要求,他隱瞞了這麼久,我很感激他。」
許子東的神情與我一樣詫異,我看她,仍舊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許子東介紹說:「這是我小姨,我母親的妹妹。」
「我叫嚴小青,慈航,今年春節我去過你家,還記得嗎?」
我恍然大悟,記起是大年初二時探訪我家的那位客人。
「我當時就是去請求你父親,不要對可可講出當年的事情。我替姐姐向他道歉,並提出給一筆錢作為補償,他拒絕了補償,但答應保持沉默。」
我呆了一下,頓時惱怒了:「我還以為爸爸不說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憑什麼向我爸爸提這種要求?」
「我真的很抱歉,慈航。我姐姐臨終之前,對我講了往事,我覺得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再提起的話,只會顛覆可可的生活,所以我選擇了不說。沒想到可可自己發現血型不對,找到梅姨,打聽到你父親的下落。」
我的火氣越發直往上沖,提高了聲音:「所以你就去找我爸爸,你以為道個歉,說一句對不起,就足夠抵償一切,可以毫不客氣地對他提要求了?這些年他過的什麼樣的生活,你知道嗎?他被勞教,出來之後父母不再認他,哥哥拒絕他進家門,他在建築工地當了五年苦力,後來沒法在省城容身,漂泊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小鎮子里,替人操辦喪事來養家糊口,連父母去世都沒人通知他奔喪,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墓地在哪裡……」
「別說了,小航。」
爸爸走了進來,打斷了我。他拿著雨傘,但肩頭還是淋濕了一半,我問他:「你跑哪裡去了?急死我了。」
「我想到醫院來看看,不過坐錯了公汽車,兜了一個大圈子。」他不悅地看著我,「你怎麼又提這些事?」
我閉緊了嘴不說話。
「不怪慈航,是我先提起來的。」嚴小青說,「我姐姐生前曾無數次想找到您,可她也知道,錯誤已經鑄成,沒法挽回,她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爸爸搖頭:「不要再提這件事了。許可現在情況怎麼樣?」
嚴小青與許子東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她的情況不好,血壓沒能降下來,顧主任一再建議終止妊娠,但她堅持要等注射促胎肺成熟藥物的療程結束之後再做剖腹產。現在最怕的就是拖下去會出現子癇。」
「她為什麼不肯接受醫生的建議?」
許子東躊躇一下,說:「她情緒十分消沉,也許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對她的打擊太大,一時無法接受。」
我問:「不是說那個女人已經脫離危險了嗎?」
「那只是一個方面。最讓她無法接受的,大概還是何伯不是她父親這件事。」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件事對她真的這麼重要?」
「你不了解我姐姐這個人,她總是儘力表現得堅強,其實性格中有脆弱的一面。涉及她的身世,她三十多年的認知被推翻,一心認定的真相又不成立,所以沒法保持理性。」
嚴小青喃喃地說:「怪我不好,如果我早點告訴她,而不是卡在這個關口,她也不會這麼痛苦。」
「我們還是去看看她吧。」
我們隨著許子東去監護病房,許可正在輸液,她父親坐在一邊看報紙,看到我和爸爸,皺眉問:「子東,這兩位是?」
沒等許子東回答,嚴小青笑道:「姐夫,我餓了,這邊的路不大熟,你陪我出去吃點東西,順便幫可可買點吃的回來。」
他看上去有點疑惑,不過還是隨著嚴小青出去了。許可虛弱地說:「何伯,小姨都跟我說了,我很抱歉貿然去打攪您和慈航的生活。」
爸爸搖搖頭:「沒什麼。」
我直接問:「許姐姐,醫生說再拖下去很危險,你為什麼不肯現在動剖腹產手術?」
她澀然一笑:「我覺得很對不起孩子,她一生要面對的事情太多,我已經沒辦法給她一個和諧的家庭,至少要等她發育更成熟一點再生,不然一生下來就會因為心肺功能發育不全,出現呼吸窘迫綜合征。我不能讓她有這樣一個開始。」
我皺眉,不客氣地說:「許姐姐,我能理解你愛你的孩子,可是沒必要把負疚感無限放大到誇張的地步。」
「我只是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以前我還想,媽媽生下我來,至少是因為有愛情,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生下我,害得一個好人因為她的行為而被社會、家庭拋棄,失去了一切,我完全不理解她的行為。可我又能好到哪裡去?我堅持要這個孩子,又給不了她完整的家庭、健康的身體,也許她將來也會怨恨我,我現在唯一能為她做的,也只有儘可能讓她的生存概率更大一點了。」
「每個人生下來都要面對不同的命運,我一生的開始是被丟在醫院側門外,可我也長到了這麼大,對自己擁有的一切都很滿足。」
「你很幸運,慈航,你有一個好父親。」
她只說了這句話,便將頭側開,一臉的疲憊空茫,我想我既沒有說服她,更加沒能安慰她。
一直沉默的爸爸開了口:「許醫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與你姐姐談談。」
我與許子東出來,走到拐角處,那裡有一扇窗子,外面天色暗沉,暴雨如注,不時有閃電扯出一道銳利而短暫的光亮,雷聲轟隆掠過。我看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沒好氣地說:「放心吧,我說話也許沒什麼分寸,但我爸絕對不會對許姐姐說什麼更打擊她的話。」
「對不起,慈航。」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什麼?」
「我做的事,還有我小姨。我們這樣對你父親,都是不公平的。他那樣寬容,讓我慚愧。」
「如果他不是這樣一個人,也許不會混得這麼慘,不過再一想,如果他真的不是這樣一個人,我大概也不可能成為他女兒了。我想讓他有更好的生活,可拿什麼生活來跟我交換,我都不會換的。」
「你比我豁達得多。」
我不怕別人跟我放狠話,卻有點受不了這樣直接的誇讚,頓時不自在起來。
「拿到鑒定結果時,我確實有點小人之心,猜測何伯為什麼不給出一個直接的否認。」
我訕笑:「你大概覺得我爸含糊其詞無非是想佔便宜吧?」
他臉紅了:「不要生氣,我承認我動過這個念頭。」
我倒也沒動怒:「算了,當時我也有各種念頭,覺得許姐姐肯定是他親生女兒,他再不會跟從前一樣愛我了。」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我看不懂,而且覺得被這樣的目光籠罩,更加不自在,全身上下都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如芒刺在背,幾乎只想轉身走掉:「幹什麼這樣看我?我在這件事上就是沒安全感,有獨佔欲,不然以前也不會明知道結果還誆你姐做DNA鑒定想把她騙過去。還有啊,我……」
沒等我說完,他抱住了我。我猝不及防,一下呆住,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僵立一會兒,漸漸回過神來,他的那種抱法,根本不像我做的那次春夢,會讓我只想融化,反而如同大人抱孩子的那種,不帶有任何侵略感,同時撫摸我的頭髮,帶著安慰與安撫。
這是在憐憫我嗎?我一向討厭別人的憐憫,可是他的懷抱太舒服,我沒有自尊受損的感覺。我試探地抱住他的腰,將頭伏到他肩上,他低下頭來,嘴唇印上我額頭,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口乾舌燥,一動也不敢動了。
他工作服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他放開我,拿手機出來看:「慈航,我得回內科病房了。」
我根本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胡亂點點頭,他握一下我的手,匆匆走了。
我無力地後退,靠到牆壁上。窗外又是一連串炸雷,如同要將天空撕裂一般,聲勢驚人,可是我對那巨大的聲響毫無反應,來自身體內的震蕩讓我戰慄,某種感覺不斷蔓延,一點點席捲著全身。
這算什麼?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