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何伯讓我想清楚了,人生就算有機會重來一次,那些不該犯的錯,我們多半還是會犯;那些不該愛的人,我們並不捨得不愛。唯一能安慰我們的是:犯過的錯讓我們成長,愛過的人讓我們充實。沒什麼可後悔的。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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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東說:「姐,我瞞著你,只是不想讓你再為這件事傷神,媽媽已經過世,當年發生了什麼事誰也說不清楚,誰也不可能逆轉改變過去,重要的是過好以後的生活。」
我倦怠地說:「我明白。」
我並不是跟他賭氣,所有的道理我確實都明白。他是我弟弟,所做的一切全是為我考慮,他想讓我認可順理成章的答案,從而放棄對一件陳年舊事的無意義糾結。如果我置身事外,大概也會認可他的做法是合理的。可是我是當事人,在知道何伯其實被我一廂情願拖入一團迷霧之中,我的生父仍舊不詳之後,心裡空落得彷彿一無所有,無法像他希望的那樣振作起來。
能給我答案的只有小姨。
她從北京趕來,來不及放下行李便直接到了醫院,握住我的手:「對不起,可可。」
「小姨,請告訴我真相。」
「你現在血壓沒降下來,不如好好治療,等生了孩子之後再談這件事,我保證,再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
她仍舊遲疑,眼裡的痛苦不下於我,終於還是講了。
受父母問題牽連,媽媽在農村下放的時間長達五年之久,與她同來的人相繼有了返城機會,或者招工,或者推薦上大學,到後來,她成了公社內資格最老的知青。她並不怕艱苦,畢竟那個時候大家都過著匱乏清貧的日子,可是年復一年,看不到任何返城的希望,這一點慢慢擊潰了她。她想念父母家人,渴望回到他們身邊。眼見一個又一個機會與她擦肩而過,落到同伴身上,她越來越焦灼,終於決定做一個交易,而交易的對象就是掌握著推薦指標的公社書記。
何原平在無意中目擊了這個交易,成為書記欲除之而後快的人。
於是他被當成了替罪羊,關押、批鬥、被送去勞教。
可笑的是,僅僅在事發一個月後,媽媽的父母獲得平反,因為當時兩個人的健康狀況都不好,向組織上提出申請,可以接她返城了。
我想找到生父,沒料到生父只是在一次交易中提供了基因而已,我永遠也不會希望他出現在我面前。我要求真相,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難怪小姨寧可讓我認定何原平與我母親有一段不被保守環境認可的舊情,也不願讓我知道自己只是一段醜陋交易的結果。
小姨說:「她臨終之前對我講出了這段往事,但她不想讓你知道。她說她在苟且逃離之後,從來沒能擺脫良心的譴責,也沒有得到過解脫。癌症也許是她為自己的自私與怯懦付出的代價,所以她並不介意麵對死亡。我考慮再三,覺得逝者已矣,更希望保留母親在你們姐弟心中的形象,所以決定不再提起。」
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不是一個親切的媽媽,卻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一個負重生活從不抱怨的妻子、一個工作到忘我程度具有奉獻精神的醫生。我那麼尊敬她,為她的離世悲傷。我真的需要粉碎一切重新認識她嗎?
「春節時我過來看你,初二那天我去找過何原平,請求他也保持沉默。子東私下去做了何原平與你的DNA鑒定,拿到結果之後,給我打了電話,我告訴他,真相併不是每個人都能面對的,你懷了身孕,一旦知道,受的打擊會很大。他也同意把這件事放到一邊。」
他們都想保護我,而我確實承受不了真相。
她把死亡當成了一次解脫,可以一勞永逸擺脫病痛與回憶的折磨。那她留給我的又是什麼?
「好吧,我知道了。」
我閉上眼睛,表示這次談話到此為止。因為我已經用不著再了解更多了。
誰說所有的問題都只因欠缺一個答案?有些答案永遠不會是你需要的。
顧主任過來查房,再次勸我馬上接受剖腹產手術終止妊娠,我拒絕了。
孫亞歐進來,同樣想勸我理性一些,我不肯聽,請他馬上出去。
我麻木地躺著,似乎進入一種恍惚狀態,似睡非睡,偶爾醒來,看到父親坐在床邊看報紙。他告訴我:「昨天晚上電視台也播了。」
「什麼?」
「就是跳樓的那個。」
「哦。」
「現在的記者,難道沒有其他新聞好關注嗎?幸好沒有拍到你。等事情平息下來,還是把那套房子放到中介賣掉,太不吉利了。」
父親平時是不大會聊天的人,竟然能把這麼可怕的一件事變成平淡的閑話家常,讓我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什麼,我笑了出來。也許是不停注射藥物的緣故,滿嘴都是苦澀。我側頭看掛在上方的輸液袋,突然想到,人身上出現的所有問題,似乎都有對應的醫學手段來解決:脾臟破裂,可以摘除;大腿骨折,可以打石膏讓它長好;血壓偏高,可以降壓;胎兒肺部尚未發育成熟,可以注射藥物促進成熟……唯獨內心出現的巨大空洞,沒有辦法填補。
以前我聽到過一個類似於詭辯的說法:上天不會給你承受不了的打擊。但此時此刻,我確實想,這些真的是我能夠承受的嗎?我覺得我已經失去面對這一切必需的力氣,從未如此疲憊消沉,甚至腹中的孩子也激不起我振作起來堅持下去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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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何原平還會來看我,並且要與我單獨談談。
子東與慈航出去之後,我說:「如果他們又向您提了要求,讓您來安慰我,或者表示諒解我母親,請您直接拒絕他們,他們沒有權利一直利用您的善良。」
「不。沒有人要我過來,」他躊躇著,終於繼續說,「可可,事情並不完全像你理解的那樣。」
這是他頭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我許小姐,客氣,但疏遠,我有些驚訝。
「不管怎麼說,我小姨都不應該瞞著我,更不應該讓您保持沉默,以致無端受到我那麼多騷擾,勾起不愉快的回憶。」
「我潦倒到這個年紀,但並不是所有回憶都是不美好的,可可。第一次看到你,你說出你母親的名字,我就知道,你確實是她女兒,你們有一模一樣的眼睛,甚至連眼神都是相似的。」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我們在一個小村子里生活了近四年。那四年時間,」他略微神馳,「對於城市青年來講,十分艱苦。到後來,很多人時時刻刻想的都是回城這件事。但我不一樣,我甚至想到,如果必須留下,也是可以的。」
我震驚地看著他,幾乎想問:您愛她嗎?可是他神情如此平靜,這個問題顯得唐突而無禮。
「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在村子里給我們講《靜靜的頓河》時的情景,那是將近一百五十萬字的巨著,她全憑記憶複述出來。她說標準的普通話,聲音十分好聽。」
這麼說來,他當然是愛她的。他記得的,並不僅僅是她後來給他無情一擊摧毀了他的後半生。
「當年我好奇,問過她,為什麼會記得如此清楚,她說這是她最愛的書,通讀過好幾次,以前在家裡閑下來會隨手翻看一頁,再繼續看下去。後來我買了書,讀的時候發現,甚至很小的細節,她都沒有遺漏。我曾經想,如果必須留下,白天我們種地,晚上聽她讀書,累了就聽我拉二胡,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過,這當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每個人想要的都不一樣,什麼才能令我們放棄所有不顧一切追隨另一個方向?我不知道。
「後來發生的事,不是出於她的本意。你們這一代人,大概難以體會到在鄉下生活最可怕的不是艱苦,而是乏味,看不到希望。她只是被絕望壓倒,太想回家。」
「她想回家我能理解,但是她怎麼能陷您於那種境地。」
「沒人能預知後果,如果我確切地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麼,也許我也會害怕,會退縮,會不顧一切為自己分辯。當時我想的只是,我想留下是因為她,而她想要的是回去,我無法滿足她的願望,至少不能破壞她孤注一擲做出的努力。」
我完全驚呆了。
「我要是說我從來沒有後悔,那就是撒謊了。不,我並不是聖人,在後來的日子裡,我也一次次問自己,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我給出了很多答案、無數假設,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在當時我不會有其他選擇。」
他竟然這麼愛她,雖然他根本沒有講出這個字來。她那樣不快樂的一生,竟然也是被一個人這麼愛過的。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您後來恨她嗎?」
他默然良久,然後才說:「我恨過。」
當然,有愛才有恨,時間足夠泯滅平淡的感情,將很多事情化為過眼雲煙,沒有深愛,哪裡有恨的力氣。
「最絕望的時候,我幾乎希望從來沒有認識過她,可是再一想,我真的願意這樣嗎?」
我控制不住身體顫抖。我從未想到,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所有落空的感情都有共鳴之處。
「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只想讓你知道,再不堪的往事,也曾有讓我甘心付出的時刻,這就足夠了。現在我生活得不富足,但是還算平靜,我並不認為這一生得到的只有磨難和憤怒。用不著為我難過,更不要為過去的事糾結,到了某個關口,我們都必須做出選擇,學會放下。」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是這個意思嗎?我怎麼覺得真正做到放下一切,人生什麼也沒有留下,只剩一片空虛?」
他有些意外,搖搖頭:「你也留意到這段佛偈嗎?我抄過不少次,但四大皆空,不著一物,不是凡人能達到的境界。別的不說,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里沒有慈航。你剛才說她幸運,其實真正幸運的那個人是我。你馬上也要當母親了,很快便能體會到這種快樂。」
何原平走後,我將手放在腹部。那裡有她在蠕動,我已經熟悉她伸展小小身體的時間與方式。
我不是母親期待的生命,但也曾以同樣的方式在她體內生長。外面的世界再如何莫測,我們仍舊長大、成熟,嘗試對抗命運所有的不可知,體會因愛而產生的戰慄、希冀以及每一個小小的快樂。
我母親曾被愛過,她辜負了那份愛情,帶著秘密早逝。
就算身世再不如願,我曾被愛過,也曾愛過,我怎麼可能不愛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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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剖腹產下女兒,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不過她體重只有2.3公斤,在保溫箱內待了二十天。
我在拆線后出院回家休息,但我還是每天開車去醫院看她。
所有人都警告我不可以這樣:坐月子必須閉門卧床休息,否則會落下很多病根。倒是子東從西醫的角度出發,覺得只要我在不受涼不勞累的情況下,不妨適當出來活動,好過在家裡牽腸掛肚。
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確實無時不牽記著這剛出世的嬰兒。
她躺在保溫箱內,弱小得讓我心疼,可是她手足完整,呼吸平穩,小小面孔嬌嫩得宛如一朵花,我捨不得將眼睛從她身上移開。
嬰兒住院的日子裡,我碰到過孫亞歐一次。這些天他並沒有回家,我也沒問他住在哪裡。我在門邊站定,沒有叫他,他並沒像我那樣走到保溫箱跟前,而是隔一段距離看著女兒,樣子十分專註。他回頭看到我:「你來了。」
我點點頭,湊近保溫箱看著女兒,忽然聽到他在身後說:「我辭職了。」
在公司上市之前辭職,當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選擇,但他一向有幾分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剛發生的這件事,我倒也並不詫異。
「我接受北京一家公司的聘請,正在進行工作交接,準備半個月後去那邊任職。」
這是讓我意外的。我站直,回頭看著他。
「跟我一起去北京吧,可可,帶上女兒,我們離開這裡,可以重新開始。」
良久,我搖頭:「你甚至沒有跟我商量,就接受了新工作,跟過去一樣,我的意見無足輕重,無論答應與否,都不會改變你的決定。」
「我考慮了很久,覺得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最恰當的安排。」
「我不這麼看。那只是你的考慮,與我無關,也與女兒無關。並不是換個地方,就能一切重新來過。」
我重新俯身去看女兒,他在我身後站立良久,然後離開了。我看著女兒,沒有回頭。
今天醫生終於通知我,女兒各項指標穩定,可以出保溫箱回家了,我大喜過望,帶齊各種物品直奔過去,然後給孫亞歐打了電話:「如果能抽出時間的話,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接孩子回家。」
他答應下來,我們在醫院碰面。我從護士手中接過女兒,幾乎喜極而泣。
「我打算讓她小名叫小蓓。學名還在想,你有什麼意見?」
「由你定吧。小蓓,很好聽。」
「你想抱抱她嗎?」
他遲疑。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會喜歡上帶孩子的男人,亞歐,看你的樣子,大概也不大可能再有其他孩子,你馬上要離開,抱抱她,別錯過她的一切。」
我將女兒遞向他,他似乎嚇到了,僵在那裡一會兒才伸手接過去。
「這樣托住她,對,就在這裡等我。我去辦個手續,馬上下來。」
辦完女兒的出院手續之後,我到了外科病房。
之前我來過一次,那天我剖腹產出院,而俞詠文則剛轉出重症監護室。我隔著門看去,她躺在病床上,手臂纏著繃帶,右腿打石膏吊懸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一個看似她母親的女人陪護著她。當然我沒打算刺激她的情緒,讓護士幫忙將我買的營養品和花送進去,自己並沒有進去。
今天再上去,病房門敞開著,她躺著聽音樂,兩眼仍是空洞地看向上方,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氣色看上去比上次好了很多。
她看到了我,摘下耳機:「你來幹什麼?」
「我接女兒回家,順便過來看看。」
她打量我,我穿著寬鬆衣服,不過據鐘點工李姐評論,我的身材瘦得已經完全不像才生孩子不足一個月的女人。「這麼說已經生了?亞歐和你一起嗎?」
我點頭,她笑出了聲,聲音乾澀:「嗯,我就知道,還有什麼比孩子更能順理成章留住男人。」
她怎麼想,我並不介意,我只是說:「我大概沒時間再過來,請保重身體。」
「等一下。那些吃的,還有鮮花都是你送來的?」
「我送過。」
「其實也只有你送過。他根本沒來看我,只直接把一筆錢交給了我媽媽。」
他會這麼做,我並不意外,一時無話可說。
「你覺得隔天就送一大束鮮花給一個自殺未遂的人,是不是有一點諷刺意味?」
「沒有那麼多值得諷刺冷嘲的事情。你活著,這最重要。我每次看到好看的花都會開心一點,所以送花給你,記得這世界上還有不少美好值得留戀。」
「其實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連續好幾天都是恍惚的,好像做了一場夢。」
也許不記得也好,至少不必像我一樣連續做噩夢,夢中不斷回放那樣可怕的場景。
「要真是做夢,可不會一醒來發現自己肋骨加壓包紮,骨盆打進鋼釘,右腿上了石膏。據說我沒當場摔死算幸運,沒有癱瘓更是應該偷笑。報紙上的報道甚至列出我砸壞的消防氣墊價值多少,無法修復只能報廢,多可笑。」
「你會恢復的。」
「所有人都這麼說,不過我很懷疑。」她喃喃地說,突然又問,「他愛孩子嗎?」
「現在看不出來。」
「也許你說得對,他誰也不愛,只愛自己。」
「每個人都能負責好好愛自己,就已經功德無量。」
「你又開始佈道了,許可,這一點真的很煩。」
我莞爾:「不用煩,我走了。」
「等等,別走。」她脫口而出,隨即自嘲地笑,「對,我怕寂寞,哪怕你陪著,也好過一個人瞪著天花板。」
「你媽媽呢?」
「她回家去拿換洗衣物了。」
「那她馬上會過來的。」
她並不理會,啞聲說:「我讓她丟盡了臉,留學幾年一事無成,現在又成了社會新聞的主角,糾纏有婦之夫跳樓,死了倒一了百了,偏偏又僥倖生還,多可笑。時不時有人借故在病房外看我,指指點點。換作我有這樣的女兒,大概也會活活給氣死。」
「她是母親,不會這樣想。」
「你才做了母親,於是開始跟我神化母愛了。告訴你吧,每個嬰兒生下來都玉雪可愛,可保不齊將來會多讓人失望,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躺在病床上還是如此愛抬杠,我搖搖頭:「你配合醫生好好治療,很快就能出院。對不起,我不能讓我女兒等太久。」
她定定地看著我:「你這麼篤定已經贏回一切。但也許以後我還會糾纏他,你不怕嗎?」
「我不認為我贏得了什麼。以後我要負責安排好女兒和我的生活,恐怕分不出什麼時間用來害怕。還是那句話,請保重,再見。」
我下來,發現亞歐抱孩子的姿勢放鬆了不少,不過他將孩子交給我時,明顯如釋重負,我不免暗笑。我們下樓出來,他發現我已經買了適用於新生兒的汽車安全座椅並且安裝好了,略有些吃驚:「你做的準備工作真不少。」
「嗯,李姐幫我請好了保姆,頭半年她們會幫我帶孩子。至於以後——」我還沒想好如何安排工作,「再說吧,總會有辦法的。」
回到家裡,雖有保姆吳姐幫忙,我還是手忙腳亂了,消毒奶瓶、沖奶粉、換尿布……一通忙碌下來,已經累到只想躺倒,哪有萬全的準備能對一個小生命應對自如。
可是,看著那張小小的面孔,輕輕握她小小的手指,又有什麼辛苦是我不願意承受的呢?
孫亞歐一直看著我將熟睡的女兒放進小床內。
「她很可愛。但是可可,我確實需要換個環境。」
「我知道,我也並不認為你會因為抱一抱她就決定留下。」
「你是想讓我看到我將會錯過什麼嗎?」
「你已經錯過了不少,肯定還會錯過更多。不過你是她父親,哪怕她現在沒有意識與記憶,我也希望她多擁有一點來自父親的愛。」
他久久沒有說話,我的心一點點涼下去。
「給我一點時間,可可,我希望一切平復之後,我們還能夠在一起。」
我看著他,他仍是英俊的男人,甚至平添一點滄桑,分外動人。可是,這是多渺茫的希望,需要我們忽略掉多少傷害。
我們都需要時間,時間也許能修復一切,同時也必然悄悄改變一切。人生註定不可能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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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需要注射的疫苗之多,讓我眼花繚亂。
我暗自想:科學昌明至此,多少疾病可以被提前預防,卻還是沒有一種針劑能讓人強大到抗拒一切傷害。
這自然是講都不必講出來的傻念頭。可是一旦當了母親,抱著嬌小的嬰兒,看她如花瓣般的嘴唇呢喃出無意義的柔軟音節,憐愛的同時,不由自主緊張,生怕她會有任何意外,真希望能有辦法替她擋開世間所有傷害。
太過緊張的結果是就算白天有保姆幫忙,我仍舊恨不能事事親自動手才放心。回到家裡的頭兩個月,小蓓的小狀況不斷,夜晚啼哭、吐奶、濕疹、腹瀉、發燒、突發痙攣……很快我便應付得近乎精疲力竭,迅速消瘦,而且失眠極其嚴重,夜裡最多睡一個小時便會醒來,爬起來看小床上睡著的女兒,確認她沒事才重新躺下,然後是久久無法入睡。
這天保姆下班后,小蓓再度吐奶,弄得一片狼藉,我不得不重新給她洗澡換衣服,再消毒奶瓶沖奶粉喂她,她不時煩躁大哭,吃吃停停,睡著一會兒又醒過來,我累得全身無力。等她再次睡著,我癱在沙發上,這時門鈴響起,我開門,子東提著一個旅行袋站在門外:「姐,爸爸說讓我收拾衣服搬到你家來,至少省得你三更半夜給我打電話或者往醫院跑。」
我看著他,眼淚撲簌簌落下來,他丟下旅行袋摟住我:「別哭別哭。」
我哭得更加厲害,一發不可收,上氣不接下氣,直到小蓓在搖籃里哭出來,我才嚇得止住,要奔過去看她,子東攔住我:「我照看她,你去泡一個澡,好好放鬆一下。」
我去浴室,看著鏡子里的女人,頭髮蓬亂面部浮腫,眼睛泛著血絲,衣服上結著奶漬,實在狼狽:三十五歲的女人,竟然崩潰成這樣,簡直顏面掃地,好在面對的那個人是自己的弟弟。
我到底沒有像子東建議的那樣從容泡澡,而是匆匆洗了一個淋浴,換一件家居服出來,發現小蓓在子東臂彎里睡得正好。他將她輕輕放回手提搖籃里,去廚房開了一瓶紅酒和兩個杯子:「我們去陽台坐坐。」
「外面有風,不能帶她出去啊。」
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拖著我去陽台,強迫我坐下,將搖籃放在客廳玻璃門內視線可及的地方:「放鬆,現在是本地最好的季節,好好吹吹風。」
漫長的炎夏剛剛結束,晚風徐徐吹來,涼爽宜人,可我無法鬆弛下來好好享受,不時回頭去看搖籃。
「姐,爸爸很擔心你。」
「他前天來看我,說要讓小姑姑來幫我帶孩子,我嚇到了,一口拒絕。他是不是生氣了?」
「那倒也不會,他說你看上去太緊張了。」
「我當然緊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的那些親戚……」我打住,搖搖頭,「小姑姑尤其愛指手畫腳,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回家還沒進門突然聽到她的聲音,哪裡敢勞煩她過來。爸爸該不會已經做主去請她了吧?」
「他確實打算打電話回去,不過別害怕,我已經勸阻了他。」
我鬆了口氣。
「可是爸爸說得沒錯,你需要幫助。」這時我看見小蓓又醒了,發出啼哭,馬上站起來,他一把按住,「不許動。」
我急了:「她在哭啊,我要去看看她怎麼了。」
「你白看了那麼多育兒書,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嬰兒一哭就抱,容易促成他們反射性哭泣,妨礙養成正確的生活規律。」
「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哭。」
女兒的哭聲讓我肝腸寸斷,我變得力大無窮,一下推開子東,跑回客廳,抱起小蓓,給她換尿布,再餵奶,但她只喝幾口就放開,又睡著了。我將她放回搖籃,一抬頭,發現子東默默注視著我。
「我不會是個合格的媽媽,對嗎?」
「胡說。」
「不要安慰我,我讓她早產,又不能母乳餵養,她發育得不夠達標,抵抗力弱,容易驚醒……」
「夠了夠了,你要一直這麼想,會走火入魔。你最大的心結還是你堅持要了這個孩子,但她很可能得不到父愛。」
他一語中的,我獃獃看著他,講不出話來。
「記住慈航在醫院裡對你說的話:沒必要把負疚感無限放大到誇張的地步。負疚對你和你的孩子沒有任何幫助,你一定是個好媽媽,但你必須學會放鬆。我會幫你的。」
慈航和子東說得都沒錯,我的確被負疚感綁架了。我甘願受苦,但女兒並不需要我成為一個瀕臨崩潰的母親,這樣緊繃下去,我會撐不住,對她也沒有任何好處。
我下決心開始嘗試調整。
子東對我的幫助很大,他下班后就會回家陪我,家裡有一名細心的內科醫生,讓我安心了很多,很大程度上治癒了我因過度擔憂產生的焦慮。我被他說服,不再時時檢查女兒的體溫,避免包裹過於嚴密,而且改變觀念,按時餵奶,減少在晚上餵奶的次數,讓她建立連續睡眠習慣,過了不久,她已經可以一晚上連續睡六個小時以上,原因不明的哭鬧大為減少,小小的面孔變得飽滿,發育慢慢跟上正常嬰兒進度,這讓我簡直又驚又喜。
放鬆之後,小蓓的作息變得有規律了,我的睡眠也有了明顯改善。白天天氣好時,我會帶她出去散步曬太陽,小區里有不少年輕母親,與她們交流育兒心得,居然也能談得津津有味。等她睡著,我開始看書,試著與同事保持聯繫,接手處理一些文件。
父親再來看我,對我的狀態表示滿意,他抱著小蓓,長久凝視她,愛憐橫溢的表情讓我和子東一齊驚訝。我去廚房沏茶,子東也進來,悄聲說:「想想我們從小到大天天對著的那張撲克臉,真沒想到他也能這麼柔情似水,每條皺紋都蕩漾著開心,簡直是人間奇迹。」
我掐他一把,也忍不住笑。我們端茶出來,只聽他在與嬰兒細語:「等我退休了,可以天天送你去上幼兒園,好不好?」
子東也掐我一下,我們禁不住笑出了聲,父親抬頭看我們,不解:「怎麼了?」
我們一齊做嚴肅狀:「沒什麼。」
他又低頭看嬰兒,同時說:「什麼時候把你女朋友帶回家來吃飯?」
我驚訝地看向子東,他顯然冷不防也嚇了一跳,卻沒有否認。
父親繼續說:「搞不懂為什麼不交年齡相當的女朋友,那女孩子看著幾乎還像個學生。」
我的嘴一下張開,定定地看著子東,他在我的注視下臉微微泛紅,但是沒有閃躲。
等父親走後,我馬上問子東:「真的是慈航?」
他無可奈何地點頭:「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那麼巧,竟然被爸爸碰見過好幾次。」
「你們真的……在戀愛?」
「你要問我的話,是真的。但如果你去問慈航,她大概會說她也不知道。」
「可是她差不多小你十歲,你們……」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姐,你覺得我們並不合適?」
「子東,你是知道我有多喜歡慈航的。可是,」我定神想一想,坦白說,「還是覺得你們有些不可思議。」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他神情溫柔,嘴角微含笑意。我看在眼裡,想,如果這都不是沉浸於愛的表情,那我算白活了三十來歲,可還是忍不住要問:「你為什麼會愛上她?她真的不像是你會喜歡的類型。」
「她是特別的,沒法歸類。」
這句話被他講得竟有幾分蕩氣迴腸。我繼續問:「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誰先表白?現在怎麼樣了?」
他不肯再回答這些問題:「隱私,姐姐,尊重我的隱私,不許再拿我小時候的事來訛詐我。我是不會跟你說的。再逼我的話,我騎上摩托就跑掉,說不定還會順手把小蓓帶走。」
我又好氣又好笑,心想:稀罕嗎?回頭我問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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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慈航來看我,我倒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她拿了她拍的服裝畫冊給我看,我由衷讚歎:太美了。
畫冊上的女孩子是慈航,卻又像一個陌生人,鏡頭將她所有的特質以張揚的方式呈現出來,她年輕的面孔寫著驕傲,目光清澈坦然,似乎帶著無限的可能,由內往外散發著光彩,那些以黑白灰冷色調為主的服裝風格很特別,既有趣,又帶有幾分超越現實的意味,穿在她身上服帖無比。我頭一次感受到,時裝其實與文字、音樂一樣,也能用來表達對於世界獨特的看法。
「但我總覺得這個人幾乎不是我。設計師很有趣,她說這種感覺不奇怪,正好代表著我的可塑性和表達能力。」
「這本送給我,我要留給小蓓看。」
她哈哈大笑:「小心嚇到小蓓。周銳就說有幾張頗像女鬼,相當嚇人。」
「小男生審美還停留在大眼睛尖下巴可愛風階段,別理他。」
她都提到了周銳,我更想問她,那你與我弟弟是怎麼回事?可是她畢竟不是子東。對著子東,我完全可以不顧姐姐的形象死纏爛打,而慈航這女孩子太精靈,我不想無意中傷害她。
「何伯還好吧?」
「他喝酒喝得少多了。謝謝你,許姐姐。」
「為什麼謝我?」
「要不是你才生完孩子縫合好傷口一出手術室就勸說他不另租房子住,他哪裡肯聽。」
他勸我放下執念,我當然也同樣這樣勸他。「好吧,我是用了苦肉計,可他還是堅持把房子更名給我,我們算互讓了一步。」
她笑道:「我不管什麼計,我只想看著他跟來福住在那裡,回家推開院門,什麼也沒變,就開心了。」
我完全能體會她說的這種感覺,結婚之前,雖然父母家中客似雲來熱鬧得完全沒有隱私,可畢竟那是我的家,到達樓下抬頭看到燈亮便覺得安心;至於瀋陽路公寓,出事之後,我便竭力避免再想到那裡,徹底葬送一段回憶最粗暴的辦法莫過於此。
慈航抱著小蓓,感嘆道:「我才知道小嬰兒原來這麼好抱,香香軟軟的,簡直捨不得放手。」
「她仍舊是哭鬧起來無休無止、隨意拉撒的小東西,你要見識到她的那一面還是喜歡,才算真愛。」
「別這樣考驗我,我沒耐心,必須趁她乖的時候多抱抱。」
小蓓相當爭氣,不僅沒有哭鬧,居然還在她臂彎睡著了。她戀戀不捨地將小蓓放進小床,還是仔細看著她,突然說:「長得似乎還是比較像爸爸。」
只有慈航如此直言不諱,其他人都避免提及這個家裡缺位的男主人。我點點頭:「是啊,臉的上半部分尤其像。」
「血緣真是奇怪的東西,不由分說就給人打上記號。」她感嘆著,我們同時沉默了,我猜她跟我一樣,大概是想到自己的相貌來自哪裡,我的眼睛像母親,其他部分看不出端倪,而她那張被設計師欣賞的面孔則應該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她看著我,突然聳了聳肩,笑道:「誰介意呢?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沒錯,有什麼必要介意?
她問我:「她爸爸再不回來了嗎?」
「他上周回來過一次。」
履新之後工作自然千頭萬緒難以脫身,孫亞歐向我道歉,沒能早些回來,我客氣地說沒有關係;他說辛苦你了,我說還好還好;他仔細打量我,說你氣色不錯,我說你倒是瘦了,要注意身體。我們突然成了相敬如賓的夫妻,自己都覺得尷尬。
他回來看到的一切,確實還好。
在子東的幫助下,我度過了手足無措幾欲抓狂的時期,開始重新有心情收拾自己,做過皮膚護理,修剪了頭髮,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小蓓長胖了不少,不要說以我偏心的目光看來極其可愛,就連來探視的李佳茵也直呼粉嘟嘟的像個洋娃娃,強烈要求與她兒子定下娃娃親。
他遲疑地俯視女兒:「跟在醫院時完全不一樣了,小孩子長起來真快。」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在他看來,家中的秩序、我的平和、女兒的生長都來得理所當然,他根本不用管那些日子我獨自披頭散髮帶著嬰兒半夜開車沖向醫院的焦灼與狼狽。我也完全沒有說給他聽的慾望,他錯過的一切,是他的損失——這個冷漠的想法讓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安。
他待了一天,帶女兒下樓散步,還給她沖了奶粉,試著喂她,在我的指導下輕輕拍她的背,讓她打出嗝來。晚上吃過飯後,他要趕去香港的班機,走之前再度跟我說:「公司在北京幫我租了一個公寓,面積足夠大。可可,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帶著小蓓過去,那邊的教育資源更好,你將來想工作了,也有更多機會。」
「我與女兒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家。」
「我們可以在租來的公寓先過渡一段時間,你再去找合適的房子買下來,以我現在的收入,錢不是問題。」
「你沒弄明白我的意思,亞歐,換一個城市,並不能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
「我已經向你解釋了,我必須換一個環境。你是在責怪我沒有顧及你的感受?我當然也是考慮到了,才希望你跟我一起過去。」
「你想先解決的,是你的問題,至於你與我、與女兒之間的關係,排在你的優先順序別後面。」
「我們真有必要這麼摳字眼嗎?我愛你,也愛我們的女兒。你不能因為我沒有向你痛哭懺悔就懷疑我的誠意,非要懲罰我才開心。」
「亞歐,你知道何伯讓我明白了一個什麼道理嗎?」
他不解地看著我。
「何伯讓我想清楚了,人生就算有機會重來一次,那些不該犯的錯,我們多半還是會犯;那些不該愛的人,我們並不捨得不愛。唯一能安慰我們的是:犯過的錯讓我們成長,愛過的人讓我們充實。沒什麼可後悔的。」
他皺眉苦笑:「意思是說,我是一個不值得你愛的渾蛋,卻莫名其妙讓你愛上了,你把愛上我、嫁給我視作踩了狗屎,自認倒霉,所以不打算與我計較?」
「你非要這麼說,我就沒辦法了。」我也苦笑,「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是受虐狂,我的自我評價並不低,我有潔癖,從來不認為我有睜著眼睛踩狗屎的膽量,我愛過你,我們的婚姻給過我快樂和滿足的日子,現在又給了我一個女兒,為此我無限感激,所以我不打算懲罰你。」
大約他看出我實在沒有反諷的意思,神情多少緩和了一些,卻長長嘆了口氣:「可可,你確實讓我覺得我是個渾蛋,這種感覺很折磨人。再問一個問題:我還有機會嗎?」
我不知道。「今天的親子日算是很圓滿了,再不走,你也許會誤機。」
他提了行李箱打算出門,又止步,牢牢看我手臂中抱的小蓓,再看我,終於走了。
「你就由得他這樣當空中飛人偶爾回來看看?」
「小蓓會慢慢長大,我們早晚都會正視我們的婚姻。」
慈航喃喃地說:「唉,由愛到不愛,一定是個很要人命的過程。」
可不,簡直真的去了半條命。可這話哪裡適合跟一個少女講,尤其這少女也許還在與我弟弟戀愛。
我正轉著念頭,慈航隨手拿起茶几上放的書:「《靜靜的頓河》,我爸爸也有一套,封面跟你這本不一樣。我翻過,大段大段的戰爭描寫,太無聊了,看不進去。」
「我也覺得枯燥,但這是我媽媽以前愛看的一本書,甚至達到可以背誦的地步,我想耐心看下去,試著對她多一點了解。」
「我爸爸是不是愛過你媽媽?」
我並不想談論這個問題,支吾道:「上一輩人之間,很難用一個簡單的愛字來概括。」
她笑了:「許姐姐,你始終把這個問題看得好嚴重。照我看,愛了就在一起,不愛就分開,再簡單不過。」
我語塞,決定單刀直入:「慈航,你與子東是怎麼一回事?」
「呃,我不知道。」
還真是被子東言中了,我哭笑不得:「慈航,你這麼聰明,怎麼會犯迷糊。」
她攤手:「我真的不知道啊。按許醫生的說法,他喜歡我,想與我認真戀愛。我不知道他說的認真是不是指將來要結婚。」
「那是自然,他是很嚴肅很老派的人,難得動心,當然會很認真。」
「我早說過,我並不想結婚。」
「你還小,不想早早結婚很自然。」
「我的意思是永遠不必結婚。」
「為什麼?」
「我將來想找一份工作,把爸爸接過來一起生活,這樣多逍遙自在。」
「可是這也不妨礙將來結婚啊,子東是很尊重何伯的。」
「可結婚對我根本沒誘惑力。萬一相處不來,還得費事想怎麼分開,弄得多不愉快。我也說過我根本不打算生孩子,要想抱抱孩子,來抱小蓓這樣可愛而現成的寶寶就好。」
我目瞪口呆。
「我跟許醫生講,我們好好戀愛,我喜歡跟他擁抱,還有接吻,他想要更進一步也無妨。」她打住,看著我,笑道,「許姐姐,他聽到這話,臉跟你現在一樣紅,襯得我的臉皮真是厚得沒救了。」
我的臉的確不知不覺熱辣發燙了。
「他偏偏說要對我負責。切,我自己對自己負責就好,又不是沒有行為能力的人,哪需要別人來負責。」
許子東啊許子東,難怪你抵死都不肯跟我招認你們現在的情況。
「其實我也贊成你們先盡情享受戀愛的樂趣,慈航。我的弟弟我了解,他是不會辜負你的。」
「但我一想到將來也許我會辜負他,不免也有些害怕了。這話一說,他更加生我的氣,好幾天懶得理我。」
我徹底認輸了,擺擺手:「算我什麼也沒說,你們自己解決好了。」
慈航笑:「你們到底是姐弟,頭痛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
她笑得滿不在乎,讓我想起初次踏入她家,面對我這不速之客,她也是這樣笑著,還略帶一點「你竟如此天真」的調侃意味。從那時到現在,發生了多少事情,而將來還會發生什麼,誰又說得清?我頓時心平氣和,對自己說,何必提前頭痛。
慈航突然問:「對了,許姐姐,我一直沒問,為什麼給你女兒取名叫小蓓?」
「我小時候愛看一部動畫片叫《花仙子》,裡面的主人公就叫小蓓。」
「咦,我想起來了,你第一次去我家就提到過這部動畫片,她也有一條叫來福的狗。」
「對,還有一隻叫咪咪的貓。她有花仙血統,在十二歲生日的那天,得到了一把花鑰匙,然後開始在全世界旅行,尋找七色花,她可以用花鑰匙的魔力變出各種漂亮的衣服,還有一個英俊的大男孩李嘉文在關鍵時刻會出來保護她,每一集的最後都要介紹一種花語。」
「最後她與李嘉文結婚了。」
「你怎麼知道?」
慈航一臉的忍俊不禁:「童話不都是這樣嗎: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也笑:「是不是很幼稚?」
「實在是太少女了,哈哈。我小時候凈看《西遊記》《封神榜》和《聊齋志異》這類書,難怪一直沒有一點少女心。」
「現在想想,這動畫片挺老套的,可當時真是迷倒了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夏芸,到了播放時間,我們就守在電視機跟前,眼睛都不眨地看完。小蓓擁有的簡直是少女想要的一切:漂亮衣服、忠誠的夥伴、冒險、浪漫的旅行、帶有美好寓意的花,還有王子一樣的男生。」
「你也想要讓女兒擁有這一切?」
童話只是我們兒時的夢想,稍一長大,現實世界撲面而來,我們就不得不面對真實的生活。我已經經歷的,與慈航將要經歷的,相去甚遠。故事永遠不會在公主嫁給降伏惡龍的勇士、王子娶得午夜遁逃的灰姑娘時打上句號,隨後仍有長長的人生,苦樂交織。
我更無從預知等著小蓓的,將是什麼樣的世界。
我真正想要的是,讓女兒擁有很多很多愛。
這願望是不是很奢侈?我低頭凝視小蓓,她小小的臉蛋嬌憨寧靜,小手握成拳頭放在腮邊,世間風雨還離她很遠。
我會給她很多很多愛,也會教她好好去愛,過屬於她的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