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 記憶的門-與梅子相遇(四)
雨停了,但天空仍霾一片,彷彿隨時都會沉沉的壓下來。我看著天色不早,而且可能再會下雨,就喊起梅子來:「回家吧,這天可又要變了。」
「恩,行,要不你先走,我想再過幾分鐘。」她望了望頭頂。
「這怎麼行,你一個大姑娘家,我可不能把你撂在這荒山上了。」
「這敢情好。唉,你真的不肯走,就聽我講一個故事,關於我哥的,好不?」
「恩,行啊,我洗耳恭聽。只是他,我還有不知道的東西?哈哈。梅子啊,你看天色確實晚了,要不我們邊走邊說?」我建議道。
「好,你等一下,就一會時間,馬上就好。」她回答。
她對著孤墳,剛剛與我說話還隨便的表情,一下子沒有了。她緩緩的拿出一對杯來,從左到右,從上到下,用紙巾擦拭了一遍。然後,彷彿有個什麼猶豫在心裡梗了一下,她痴痴的站了一會。默默的,等了有幾分鐘,突然一下子決絕起來,把這杯子,給埋到了墳邊的土層里。
「這是我在外面別人給我的,很名貴的一種,大概植幾千塊吧。『他』拿這個杯子來討好我,我本來不想要的,但突然想到了哥哥,就收下了。哥哥那麼年輕就走了;他本來在生時就過得苦,在去了的時候,又有誰能來給他分擔余悲呢?這杯子,也許能代替我,分擔他生來就帶去的痛楚的一部分,減少他在地底下的『悲』情。」她作完了這些,對我說。
「想不到啊,梅子你還挺迷信的。不過,站在你哥的角度,就唯有感激。我真的想不到還有哪種更好的方式,來表達心中的悲切了。唉,節哀順便,你有了這份心,他長眠於地下,也會知足的。」我喃喃的說。
「恩,謝謝你理解。」她輕言細語的說。
我們開始收拾東西,離開。「好了,你說的故事,現在開場了吧?」我一邊走,一邊對她說。
「好的。那一年,我哥從學校里回來,說實話,我是挺高興的。一來我又有了心的傾訴對象了,二來就是濃濃的親情,在起著作用。我可時不時的,找他撒嬌,聊這聊那。我以為,幸福像小時候一樣,又回到身邊了。
可是,生活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我與哥哥,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才發現,他變了,變得驚人。原來,在家裡,他是有說有笑的,整天沒看到他有什麼愁心事;現在,除了與我在一起的時候,他有時幾乎可以一天的不說一句話,只是自己一個人在那裡沉思默想。他對於周圍的人和事同樣心不在焉;我能見到他在與別人一起時,他眼神的游移,以及隱藏下去的莫名厭倦;他只是到遇見了我,才勉強裝出了歡顏,表現出極大的熱情。
這是我的切身感受。從他的一言一行,到藏掖深深的內心,我都感到莫名的恐慌。我預感到了在他身上,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即將發生什麼事情。我內心的恐慌日益蔓延,卻找不到疏解的法子。我只是假裝著,還是像往常一樣,貪戀生活的樂趣,歡喜一天天的經過,不去目睹哥哥那日漸憔悴的容顏。
隱憂在日常瑣碎中緩緩向前。那一次,我清楚的記得,正當我們樂呵得歡的時候,他突然沉靜下來,指著屋門前的一小塊空地,說:「梅子,還記得嗎?那是我們小時候,時常一起搓泥巴,玩家家的地方。你看,這麼多年了,它還沒有什麼變化,它依然還是原來的自己。恩,真希望呢,希望就像它一樣,不變的在生活中,不變的在時光中。」
「哥,你什麼意思啊,長大不好嗎?雄鷹有了翅膀,才利於高飛啊。難道你不想飛出去,到廣闊的天地里去,接受風雨的洗禮?」
「雄鷹展翅高飛是好,但它需要飛翔的天空。在該飛翔的時候,能飛翔的時候去飛是好,但是,假如你還沒有得到機會的時候,別人已經把你的雙翼折斷了呢?折斷了怎麼辦?難道你還能去飛?當這時候,你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一片藍天,徒喚奈何。梅子,你年紀還小,許多事還不懂,再過些時候,會慢慢明白的。
唉,我只希望自己永不長大,就一輩子的搓著泥巴,玩家家。搓累了的時候,就休息一下,休息夠了,就又撮著泥巴玩;人間的奇事怪象,就這樣被我在手心裡,給搓來搓去」
頓了頓,他又接著說:「假如不能玩泥巴了,我就去作個泥水匠。作著泥水匠,同樣的是搓著泥巴玩,同樣的可不管那些嘈嘈雜雜。這樣雖來得辛苦,但比在人生路上,無知的活著還不自知,卻好得多。」
真沒想到,他竟說出這樣一通話來。我當時被他雷得很厲害,一時語塞不知怎樣回答。我想不通的是,哥哥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他畢竟讀了大學,得了更好的教育機會。他應該有宏偉的理想,為錦繡的前程,去奔波,去勞碌,而不是說這麼喪氣的話,說自己去作什麼泥水匠。
我幾乎被嚇蒙了,怎麼會是這樣?這難道就是我哥,我以前那個意氣張揚,朝氣蓬勃的哥哥嗎?我隱隱覺出了他回家時的頹喪,但我萬沒有想到,它竟是表現出這樣一種決絕的姿態。
為什麼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都遺失了什麼東西,我們到底作錯了什麼?
「沒有人提出疑問,沒有任何人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承擔責任。當一切經過我們的生活時,我們自己也只是簡單的經過。即使危機來臨,許多人也只是沉默的羔羊。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置身事外」。恍惚中,我聽到哥哥吐詞不清的幾句話。
我一向佩服哥哥的睿智和深刻,但在那一次,我卻完全忤逆了他。那時,我與他激烈的爭辯,我說生活總體上是美好的,只是缺少發現的眼睛;我說我們不必要因為一葉障目,就見不到森林。我希望他改變自己的看法,不要使自己活得這樣痛苦。
我沒有作到任何,他對著我漲紅了的臉,像是看著我,又像是穿透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到最後,他扶著門把手,走進房間的那一刻,才自言自語道:「所有的時代都只在我們的身邊經過,我們只是在它的影子里;巨大的時代**影,已經將我們完全包裹。」
唔,這就是他的幾乎全部表白。我當時很不理解,對他所傳達出來的一切。要知道,我當時還生活在高中校園裡,對生活還很嚮往,我並不能夠想得更多,對於自己身外所發生的事情。我只是一相情願的,為自己幸福的明天,作著幼稚的奮鬥。我以為,只要把書讀好,就能擁有一切。
可是,我最親近的人,竟說出了這樣的話來,這叫我怎不傷心。它就像一塊心病,一直潛伏了下來。直到以後,當哥哥離開了這個人世,我還是落在心裡。
「那以後呢,到了現在,你是怎麼想的?」我**了一句.
「以後,恩,我是慢慢理解他的。當我走出這片大山,到了外面的世界去,才發現,他想的東西,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說出那樣的話來,並不是因為一時的**情;他一直是很有主見,他銳利的眼神,深刻的打量過這片生養他的土地。」
「恩,你能這樣想,我想樂樂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的。這將近一年來,我知道你受了許多苦,也遭了夠多罪;但看看你—梅子,雖然表面上變了些,但堅強的骨**,還依然保留,這一點,你與你哥很相似的,呵呵」
「沒有,我與哥哥差得遠的。到了城裡,才發現許多事情,不如想象的那樣簡單,你甚至為糊個口,都得千辛萬苦。有許多事,你是絕不想作的,但你還是作了;有許多人,你是不想見到的,但你還是見了,還得假裝很黏糊,這就是生活!」
「不要想得太多,你看,你現在不是活得很好嗎?你只要心裡還記掛著你哥,逢年過節的,來給他燒一下紙錢,我想他也就心滿意足了。你過上了好日子,我想樂樂他會心安的。」
「恩,是的,家裡父母親年紀大了,我該擔起責任來了。只是哥現在去了天國,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說到動情處,梅子竟又嗚嗚的傷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