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章 天地方圓
回到家,我脫掉雨靴,放好東西,回答了母親的一句問話,就一個人直奔卧室來。坐在靠床沿的凳子上,想起梅子給我談的關於樂樂的種種,心事不免重重起來。
我是和樂樂一起玩搓泥巴,捉迷藏長大的。自己小時候,也是一個很貪玩的人,時常以與樂樂玩為生活的樂趣。那時候並沒有想得太多,也不想到要把生活中的許多事情,要上綱上線什麼的,只是自己在裡面經過著,經過了也就心滿意足。
而記憶中的樂樂,那時也和我一樣,也都懷著如此單純的想法。只是時光在流,我們都慢慢長大,生活中不盡如人意,於是彼此間,想法顯現了些小差異起來。只是我不曾料想的是,樂樂的單純竟來得如此決絕,還想一輩子沉醉進去,這真是令人汗顏。
我想,在每個人的一生中,許多種事情,許多種想法,不停的經過了大腦,過濾著,又直接被漏了出去。只有極少數的意象,儘管在我們生命里,它並不佔很長的時間,但其能量,卻如原子的爆炸一樣,能量驚人。就象樂樂,他在逼仄的鄉村裡,竟還迷上著小時的想法:即使不能玩泥巴,也想著作一個泥水匠。這樣的話,本不該從一個讀過書的後生嘴裡說出,但樂樂不僅說了,還要付諸實踐,這就是難能可貴的地方。
也許,他是想避開什麼,他不想無謂的生活,不想無謂的站在人們的面前,去說三道四。他想作回自己,他想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赤條條的來過,又赤條條的去了。塵世的紛繁擾雜,這一切都彷彿與他無關,他不願在塵世的爭鬥中,使自己的心靈,受到哪怕一丁點的傷害。他保留著這樣的想法,貫穿於整個生命的骨子裡,直到亡去的那一天,都沒有停止過。
這就是他的生活態度,或者可以說是他的生命理想。畢竟人活著,不是僅僅像狗一樣,天天為了幾塊骨頭在爭來搶去。可理想歸理想,當一個人,為了自己那一點可憐的自尊,整天的曝晒於烈日之下,揮汗如雨,這樣的滋味,能夠是好受嗎?我真的有些懷疑。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理想也不是空中樓閣。他這樣作,在我看來,實質上是自己生命價值觀的發酵:他是寧願為自己的心靈作著堅守,也不願摻和進現實的卑污龐雜中去。在這樣的時代里,理想主義者**到了現實的牆角;當他無論去與誰來交往,都得面對銅牆鐵壁時,那他寧願自己只是一個過客,對別人的生活,僅僅是作壁上觀。
正在我大腦昏乎乎個不停的時候,梅子的媽,也就是樂樂的母親,從村口的那頭,捎話過來,說是他家的那兩口子有點事情,叫我去她那裡一趟。我應了一聲,匆忙的跟母親打了聲招呼,又馬上出了門。
從我家到樂樂家,可以說是撒幾泡尿的距離。不知怎麼的,這次我走過去,感覺路好像特別漫長。,我跟著樂樂的母親,她頭上曾經的烏絲幾乎全白,但比以前變得健談。她說了許多話,儘是些從梅子那裡聽說來的傳奇,對兒子倒很少提起。看得出,她對現在的女兒很是自豪,對不久前家裡發生的天崩地裂,開始平和的承受下來。而且,很明顯的,不管她承不承認,她的後半身,都可能要靠這個撿來的孩子—梅子來維持了。老伴老了,自己也不中用了。在年青的時候,即使坐月子,她也在颳風下雨洗被子褥子尿布,很早就落上了風**;到了老年的時候,這種癥候就越來越明顯了。她絮絮叨叨的,說自己老是在半夜裡,被這種病痛折磨得睡不著。
我懷著很虔敬的心情,聽著她略帶瑣碎的說話。做為一個母親,撫養一個孩子到,有多少的難處啊。這一路的走來,這一路的艱辛,雖然她不能很好的表達出,但看她布滿老繭的手掌,頹疲憔悴的眼神,就能夠知道,她在自己生命里,為自己的孩子的成長,所作出的巨大犧牲。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他們家門外。還是木質結構的房子,燕子檐的瓦面。梅子正站在正房的門口,她的父親在椅子上坐著。梅子的父親,這個因為年齡的緣故,略顯佝僂著背的壯實漢子,明顯還不服老。儘管他頭上已經露出了几絲花白,臉上顯出掖不住的滄桑,但他在這方水土上,依然以硬氣著稱。從出生那天算起,他紮根於這片土地,有五十多個春秋,而且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它。這最近些年來,他憑著在鄉鄰面前樹立的良好口碑,當上了這個村的支書,一干就是十來年。對家庭而言,他在行為處事上,的;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務,從來就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到了外面,這個不顯眼的小村裡,他的和善和秉公處事,又是沒有人比得上的。作為一個老支書,他的觀念隨著潮流的變化,也在起著或大或小的變化。但不管他怎樣跟上時代,卻總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
這十餘年來,村子里林林總總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大到村鄉提留,計劃生育,水利費上繳,小到村民口角,侵佔人田,等等許多事情,無不是在他手裡經過。這幾年來,上面提出了新農村建設的號召,他也積極響應,修沼氣池,使自來水進村,修水泥路,不一而足。
他努力了,但許多事情,並不是光憑熱情,就能幹好的。首先是資金,上面所提供的資金,並一定完全到位,打折扣是常有的事;其次是勞力,村裡的青壯年人,早已經在打工的熱潮中,走得不剩下幾個;最後是熱情,村裡的一攤子事情,許多村民已經變得特別淡漠,公益上的事,彷彿是去作哀求般。
在一盤散沙的局面下,村裡的工作,許多只是勉強維持。更令人痛心的是:在精壯勞動力嚴重缺失的情況下,原來稻浪翻滾的良田,許多已經長滿了雜草,變得無人問津。幾十年前時代修建的大水庫,因為經濟利益的驅使,也已經搞上了合約制,裡面養滿了魚,放水灌溉農田的事倒成了它的副業。他是從農業學大寨的年代里走過來的人,看到這種現象,看到當年精心維護的命根子—稻田,現在竟然也一副得過且過的模樣,心裡的痛是不可言喻的!可是,即使他作為村支書,又能改變得了什麼!一切彷彿都如宿命般,向沉淪之境滑去。他一輩子在守護著的地方,不可避免的,是要荒涼,甚至衰敗下去了。他的心在流血,他也曾在村裡大聲呼喊,向鄉縣反映情況,但一切都是徒勞。農業的時代已經過去,工業化的時代早已經滲入這個中央國家的各個肌膚;它對農業上的種種頑疾,即使看見,也寧願無視,因為它們帶不來經濟上的豐厚回報。
我從熟悉的大門口進了去。梅子和父親幾乎同時看到了我。首先是她父親叫了我:「這不是大侄子嗎?好久沒見了。恩,好不容易把你叫來了,快到屋裡面坐,今天找你是有點小事情。」
「恩,好的,大伯。有什麼事兒啊,這麼急的,還叫大嬸過來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沒什麼的,相思哥。說實話,我爸找你作什麼,連我這個作女兒的都不知道呢。他聽我說你現在在家,就很急的,叫我媽去喊你了。恩,這裡有糖,是我從蘇門帶來的,你嘗嘗。」梅子給我搬來一個凳子,就聽我跟他爸說話。
「以前樂樂在的時候,你可是常來串門的啊.現在怎麼回來了,連招呼都不跟大伯打一聲,是不是沒把你這個作大伯的,給放在心上了?」梅子他爸笑呵呵的說。
「哪呢,實在是也剛回,忙,抽不開身的,本來準備等一會過來看你們的。沒想到,大伯就先叫了我,可不,這不你一叫,我馬上就過來了。」我忙不迭的回答了他。
「哦,我是說笑玩的,別當真了。今天叫你來呢,是這樣一個事兒。我想的呢,你也看到了,咱們這個村,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啊。我這些年,也努力整了一些嗑,比如修公路啊,打水井啊,搞沼氣池啊,也算粗有小成吧;但大多數人所不知道的,就是困難還在後頭,以後的路還更難走。我呢,是一心一意想把咱們村搞好,可是,眼見著你大伯歲數也大了,我是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最近,上頭有一個文件,叫什麼『一村一大學生』計劃,我想著,也該為咱們村培養後備力量了。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心眼比較直;而且我以前聽樂樂說,你以前在大學的學生會裡面干過,又入了黨,應該是一棵好苗子。我想著這次我們村又要換屆選舉了,不妨你參選個秘書,現在來幫搭我做些事,以後等你經驗足了,我就交班給你,你說這個行不?」大伯說完了這些,就猛抽一口旱煙,把眼神延伸向我。
我心裡一怔,不知該怎樣回答為好。說實話,我在外面混得很不好,早就有回家的衝動。但是,一個讀過書的人,又回到了鄉村裡,那無所事事的狀態,不讓人笑掉大牙,那才怪呢。我可不願看著別人,整天在我背後,指指點點。在進退兩難中,我還是委婉的撒了個謊「恩,感謝大伯的好意。只是我怕自己實在是勝任不了啊。而且,我在外面還有一份工作,現在沒辭,那裡的待遇很好的。」
「哦,這樣的啊。權當我的一個建議吧。只是你回去可以考慮一下,現在離選舉還有好些天。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歡迎著你。」
我倉皇的逃離了大伯家。「鬼知道我那個待遇很好的工作在哪裡。」這是我離開時候最後心裡想到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