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故人決
庄叔頤輕輕地從樹上滑下來。「鄭老師找我呀,他在哪?你有問過山長,啊,不是鄭老師是什麼事情嗎?都怪你們啦,老是喊他山長,我都快要跟著走了。這天好暗啊,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又要下雨啦,好討厭啊。有什麼不好的。以前的書院都是這麼叫的嘛。老師你不覺得很有趣嗎?」程立趕緊上前幾步去扶她的手。
庄叔頤笑眯眯地依靠了他一下,輕盈地從樹上跳了下來。「有趣歸有趣,你不覺得你們這麼叫的時候,鄭老師很頭疼嗎?」
「沒有吧。」學生時代就是有的,完全不會察言觀色的人呢。雖然出了社會也有,但是還是象牙塔里比較多。
庄叔頤扶額。「你們也多少考慮下老師的心情啊。對了,鄭老師在哪呀。」
「哦,對了對了,在報社裡等您呢。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您呢。您慢點啊。等等我,等一下……」雖然都說女子的力氣和精力在長大后就比不過男子,但是對於庄叔頤來說大概還有一點能贏的。
她跑得快啊,快得像一陣風,起碼在學校里沒有人追得上她呢。
程立到報社的時候,庄叔頤和鄭教授早就談完了。程立氣喘吁吁地靠在門上,說。「老師,你是屬兔子的嗎?」
「那你是屬烏龜的嗎?也太慢了吧。」庄叔頤毫不客氣地嘲笑道。「好啦,晚上到我家吃飯吧。我還叫了理查德他們,鄭老師也說要來。因為比較遠,所以留宿我家就好了。不用擔心。對了,要來嗎?」
「要。」程立果斷地回答,然後猶豫著開口問道。「老師,我可不可以再帶一個人來啊。」
「當然可以啊。這群小子東西也不收拾好就走了,看我下次逮到他們怎麼叫他們哭出來。」舒老師惡狠狠的樣子還真是可怕。「對了,是誰啊?」
「老師認識的。」看了老師那可怕的樣子就算程立也不想打掃,也不敢隨便走了。他一邊幫忙收拾,一邊回答道。「是陳元。還有,老師,他也想參加我們的報社,可以嗎?」
這個名字一瞬間,像一根針刺破了鼓鼓的氣球,把所有掩飾得好好的悲傷都泄露出來了。庄叔頤背對著程立,緊緊地捏住掃帚的柄,連手指刺痛也感覺不到。她拼盡全力壓抑住自己聲音里的顫抖。「他……也想來嗎?」
「對啊。他,陳元好像很喜歡老師呢。不僅是因為老師救過他,他還覺得和老師一見如故呢。」程立不知道,自己的話在傾聽者的心中激起了多大的浪花。
「一見如故,嗎?」才不是呢。庄叔頤微笑著含住眼中的淚水。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根本沒有睜開眼睛呢,那麼小的一團被包裹在紅色的包袱里,哭聲像小貓一樣,軟乎乎的溫暖極了。
有些緣分,不管分離多久,都會重新相遇的。
老天從不曾虧待過她啊。
「老師,晚上吃什麼?」
「蛋清羊尾……不是,吃一鍋燉吧。對了,你喜歡火腿吧,會放火腿燉哦。雖然不是你喜歡的金華火腿,但是雲南的火腿也不錯哦。對了,今年的月餅做火腿陷的吧。」庄叔頤仰著頭,說著話,那些淚水慢慢地浸透眼睛,往裡流。
啊,今天的雲層真厚啊,希望到晚上再下雨就好了,不然回去的時候鞋子濕掉很討厭呢。
「理查德你來了。雨下得很大呢,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庄叔頤從他手中接過那瓶香檳,笑著說。「哇,我很喜歡這個呢。謝謝。快進來。」
「是啊,雨下得路都快看不見了。對了,庄,我還帶了朋友,可以嗎?」理查德沖她嘿嘿嘿地笑。其實這不符合禮節,當然要提前告訴主人會帶不在邀請名單上的客人。但是,不知為什麼,理查德覺得庄叔頤一定會高興地說好。
「好啊。歡迎,快進來。」庄叔頤抬起頭就著閃爍的雷電,看向了新來的客人。那是一個熟面孔呢。庄叔頤愣在那裡。「珀西……先生。」
「先生?好奇怪的稱呼啊。從你嘴裡說出來。」這個被現在的理查德帶來的朋友,竟是庄叔頤在上海遇上的理查德的室友珀西。
「哈哈哈……還是這麼毒舌啊你。好久不見。」庄叔頤瞬間恢復了正常,笑著上去,正想要擁抱他,被揚波拉了個正著。「只是很久不見的禮節啦。我最喜歡的還是你啦,阿年。」
「恩,好好,快回來,你剛剛感冒過,不要淋雨了。」揚波才不肯承認自己是在吃醋呢。
「吃醋了吧。」「肯定吃醋了。」
眾人偷笑。
雖然珀西曾經說過的不喜歡中國菜,但是在這樣突如其來的狀況下,庄叔頤也只能用準備好的中國菜來招待他了。只是他表現得意外地溫柔。「原來這種東西也很好吃啊。」
「真的嗎?」庄叔頤驚訝地笑了起來。「那你可錯過太多東西了。阿年做的很好吃是沒錯。可是上海好吃的中國菜很多哦。理查德一直想叫你一起去試試看的,當然是英格蘭的理查德啦,不是你這個美利堅的理查德。你那時都不肯去呢。好可惜。」
庄叔頤本以為他不會附和的。因為即使是現在他依然保持著有些疏離的高傲感。然而庄叔頤沒有想到自己這樣平淡的話語會引發對方如何的感慨。
「是啊,真可惜。」珀西臉上露出了萬分痛苦的表情。
這表情已經給了庄叔頤忐忑不安的預兆。也許在看到那表情時她便已經預料到了,只是現實這般痛苦和殘酷,她還是不肯輕易承認吧。也許現場太過歡樂,以至於那小小的陰影爬上燈光時,她沒有察覺吧。
「對了,理查德怎麼樣了呢?他還在租界做巡防的警察嗎?他有沒有找到新的美食啊?真想和他再去一次江邊的火鍋呢,那裡的牛雜是一絕啊。對了,就、是、現在……這個季節。」庄叔頤說話的速度慢了下來,接著停住了。
在那張滿是淚水,悲傷的臉面前,什麼話語都會消散在寒風裡的。
「理查德死了。1937年上海淪陷的時候,他為了救助受傷的中國人,進了戰區,被日本人的炮火擊中了。他最後的話也是『好想和柳柳再去一次江邊的火鍋』啊。」
窗外的雨在下,和屋子裡的雨下得一樣大。
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