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殊途同歸
「明天,我們來吃火鍋吧。」
「恩。」
戰爭是會死人的。
這一點庄叔頤是知道的,到了這一刻她才發覺自己只是以為明白而已。
震驚先是麻痹了她的感官了,在那一片麻木之中,首先恢復過來的是眼睛。在她察覺到之前,便已經被悲痛的淚水所衝垮了。
那個曾和她一同在上海的街頭快樂地尋找美食,喊不准她的名字而將她喚作是「柳柳」,有著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總是笑著的人……不在了啊。
戰爭,原來是連這樣微弱的美好也要奪走的東西啊。
雖然知道要正視現實,但是有的時候就是連眼前的這一點污漬也不想看清的,天真得叫自己想起來也覺得發笑。
「《南湖詩刊》又出新的壁報了,老師要去看嗎?」程立開始的時候明明說過覺得老師太孩子氣了,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忍不住靠近她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想要和她一起分享,痛苦的事情也想要和她傾訴。
而對於庄叔頤來說,這是簡單的全都接受。因為喜歡她的學生不止他一個啊。「好……」
「老師,南湖詩社又出新的壁報了,一起去看吧。」陳元也猛地推開門,沖了進來。
然後那扇門便接二連三地被人打開了。
嘰嘰喳喳的人群圍著庄叔頤,不過是去看壁報這樣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但是到最後卻變成了一件盛大而有趣的集體活動了。品味過新一期的壁報,眾人決定繼續去泡茶館。
「說來已經是中午了呢。要吃什麼呢?」庄叔頤換了新的一泡普洱,托著下巴喃喃道。
「吃米線吧。還是米線最好吃了。」雲南有諸多美食,其中蒙自最出名的大概算是過橋米線了。雖然對於本地人來說不過是個平凡的菜肴,但是對於遠道而來的這些異鄉人來說,大概算是不可多得的廉價的美食了。
「米線啊,不錯。那就吃那個吧。」庄叔頤順從地說。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是心裡的那個聲音,依然哭嚎而嘶啞。雖然生活還在繼續,但是改變了東西就是改變了,即使掩飾得再好。
「我要吃燜雞米線。」「我要吃鱔魚米線。」「我要吃爨肉米線。」「這個字真是難念啊,cuan,我在來雲南之前都沒見過這個字呢。」「寫這個做招牌很費墨吧。」「對啊,哈哈哈哈……」
人群聚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歡聲笑語的,彷彿是快樂也喜歡熱鬧似的。而悲傷卻截然相反,似乎更喜歡孤身一人,沒有任何防禦之時的人。
今夜是朔夜,沒有月光,更顯得夜的清冷。
死亡是否也是如此悲涼呢?不見光影,唯有一片的寂靜。
庄叔頤正趴在窗前嘆氣,便聽見院子里傳來聲音。
「她有按時吃藥嗎?」「程醫生,你是來給我看病的吧。」「你這種人惜命的很,就算別人扼住你的脖子要你去死,你也是絕不肯的。」「看來程醫生是我的知音啊。」
庄叔頤喉嚨里的嘆氣一下便堵在那裡,哭笑不得起來。這兩個男人,每次見面都要這麼火藥味十足地吵一頓,真不知道芳齡幾何啊。「你們快進來吧。看個病還要打一架嗎?」
「明明是他不對。」「明明是他不對。」
「哈哈哈哈……」
庄叔頤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倆孩子。「你們再這麼吵,等會那些小孩子被吵起來,就有點好玩了,比一比,你們幾個誰比較幼稚。程醫生,好久不見了。」
「不過才兩個月不見而已。你這個混蛋搬家搬到這麼遠,你知道我每次來出診,要走多久嗎?」程醫生還是那一副傲慢又尖酸的表情。
但是曾在地獄的入口被他拉回來過的庄叔頤完全不這麼認為了。甚至她曾經萌生過一個念頭,幸好,她當年傻。那一柄匕首刺進胸膛,救了兩個人,當年救的是她的阿娘,而十二年後救了她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人——阿年。
「程醫生,真是麻煩您了。」庄叔頤溫和地笑著,不如以往那般尖銳。
程琦對著她的笑臉反倒是嘆起氣來了。「每當看到你這張臉的時候,就會覺得你果然上了年紀啊。當初你就算是要求人,都一副寧折不彎的模樣,叫人看了就來氣。」
「哪有,我當初看見你可低聲下四了。」庄叔頤笑著一邊拿出柜子底下珍藏的煙葉。揚波和庄叔頤都不是抽煙的人,這些煙草都是為來訪有煙癮的客人準備的,當然程醫生算是其中最主要的消耗者。
「大概也只有你這裡會毫不在意地拿出這麼貴的東西待客了。價格已經漲到叫人吐一口氣也覺得肉疼了。」程琦小心地捏起一點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後心滿意足地將自己的煙斗裝滿。
庄叔頤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若是普通人說這話,大抵只能算是在感慨世道艱難,但若是換作程醫生那這話的意味便大不相同了。要知道在這戰爭之中最昂貴的從來就只有一個——性命。
雖然煙草這類奢侈消耗品確實有昂貴的理由,但是作為可以保命並十分稀缺的藥品還有繃帶便更是貴不可言了。程醫生的煙癮大,不捨得購買煙草,卻不吝嗇於用在那些窮困的病人們身上的葯錢。
他是個好人。從多年前只是因為戲弄自己而心生悔意,至如今也不能釋懷,盡心竭力地幫助自己這一點大概就能看出來了。
「接下來,你們要去昆明了嗎?」自那天之後過了幾日,通知下來了,昆明的校區已經籌建好了,下一個學期蒙自分校便會遷回昆明。
「是的。程醫生,阿年的傷恢復得怎麼樣了?」庄叔頤擔憂地問。
微黃的燈光之下,他滿身的傷痕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越發顯現得可怖。若是有不相識的人所見,恐怕還要以為他是什麼蠻橫無理之徒。
「看起來像惡霸?」揚波趴在那裡,還有閑情雅緻和庄叔頤開玩笑。
「對啊,像極了。但是就是個惡霸,也是個慫包,否則怎麼會儘是後背受傷呢?」庄叔頤一邊笑著打趣,一邊便又落下淚來了。
「怎麼又哭了?真是拿你沒辦法。小哭包。」揚波方才覺得自己轉移話題轉移得不錯,看她落下淚來,無奈極了。「別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你個大騙子。」庄叔頤臉上的笑褪去,如同沙灘上無瑕的海浪褪去留下一地的狼藉。她怎麼能不哭泣,時至今日,她所能哭泣悲嘆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而其中,最為眼前的,不就是他的這些傷痕,不就是這些為了保護她而留下的傷痕嗎?逃跑的人是可恥的,在國人的意識里,唯有勇敢面對,方才是唯一的正道。
然而他卻不在乎這些所謂的公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背道而馳,只為了保護她。
不是只有正面受敵的人才是英雄。所有為了這個國家而戰,為了保護心中所愛之人而戰的人,無論哪個時代,都是英雄吧。
庄叔頤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將自己貼在那熾熱的胸膛,淋漓盡致地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