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無限的∞】 逆行的指針—00:10
這次遠征航行，他們取得很多場戰鬥的勝利。
清除被安畢卡控制的原住民軍團，剿滅大量首領級的精銳生物，成功到達吸取地核力量的中心，並且揭開了世界之敵的真面目。
都是值得驕傲的功勛。
但他們失去了最後這場戰鬥的勝利。
所以再多的功勛，也抵抗不了失落和絕望。
失敗了，敗得徹徹底底。
安畢卡的力量遠超萊耶斯的預料，城堡中大量的成員喪命於青銅機械獸的撕咬下，無論是城堡本身還是成員的傷亡程度都超過前面所有戰鬥的總和。
殘破的城堡歪歪扭扭地航行在冰洋上，破損的外壁讓寒冷的海風直擊人類脆弱的身軀，哪怕蒸汽塔持續向外供給五級熱階的溫度，也有部分傷勢嚴重的病員在寒風中虛弱地死去。
萊耶斯撫著欄杆，看向海面上碎裂的冰塊，思緒有些遊離，他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輕微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溫徹爾捧著一個淌血的布包來到了他的後面。
她的手臂保持著不規則的輕顫，睫毛以三急一緩的頻率眨動，明示她內心的波動。
溫徹爾是萊耶斯眼中最優秀的機械工程師之一，哪怕不是最優秀的機械師，也不會讓自己的手臂保持這種異樣的顫抖。
看著淌血的，尚未揭開的布包。
他大概明白了一些還沒有說出口的東西。
「揭開吧。」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無數海水中的粗鹽堵塞在喉嗆，只能通過些微的氣流，造成如同刮擦毛玻璃發出的聲音。
溫徹爾將布包打結的位置扯開，裡面包裹的是一雙殘缺的、沾滿血跡的手臂，從血跡未能覆蓋到的肌膚處觀察，這應當是一男一女各自的左右手。
兩隻手的手指互相交錯，以嵌合般的方式，牢牢地抓在一起，即便被撕裂至斷，強烈的痛楚也沒能讓他們的手掌分開，反而握得更緊，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萊耶斯眨了眨眼睛，斷手的手掌間發出銀色的高光，讓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當他的手背抬到額頭前方時，忽然看清了發出銀色高光的東西，於是他的手臂再也不動了，就那麼僵直著，擱在額頭前。
一對戒指，白色中稍稍帶著一兩絲灰，粗看或許以為是白銀首飾，但實際上是法麥爾金行訂製的鉑金婚戒。
這對戒指，他一點也不感到陌生，因為選擇定製款式時，他在場，戒指被戴入新人指節時，他也在場，甚至就是在他的見證下，這對戒指套入了彼此的手指指節上。
「只找到了這些。」
溫徹爾用另一隻手去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究竟在揉些什麼，就是一直揉，使勁揉，揉得越來越用力，直到眼眶都被揉得紅腫，她的鼻腔才抽了一口氣，手臂無力地垂落，依然保持著那不規則的顫抖。
萊耶斯沒有親眼目睹與青銅機械獸的戰鬥。
不過他從其他人口中聽見了一些片段。
機械獸的戰鬥力並不算高，至少沒高到讓那麼多高階施法者恐懼的程度，但城堡和人員的傷亡過半，至少六萬人死在了最後那場戰役之中。
因為機械獸的增殖無休無止。
還因為它們……吃人。
吃相令人恐懼，野獸吃肉是為了補充營養，但這些怪物不是，撕咬咀嚼的東西似乎只是一種設定好的程序，叼住人的身體，叼住犬型機器人的合金臂，無論是鐵、鋼、肉、皮、骨還是其他的東西，都被這些怪物不分品類地撕咬，咀嚼，然後凝聚成一團膠，當身體容納不了后，再吐出來，甫一落地，便會撕裂成碎片，就在其他人的面前，飄逝成沙。
萊耶斯看著燃血的包裹布，看著手臂斷裂處不規則的豁口，看著緊緊握住乃至指節都變得扭曲的手掌。
「.…..」
他什麼話也說不出。
……
……
「近十五萬人出征，回歸者不足一半，並且三分之一都帶有重傷，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參加下一次的征戰，這可不是十五萬的雜兵，而是十六國提供的最精銳軍團。」
加藤帝將戰報拍在會議室的長桌上，右手的手指彎曲成扣，敲擊在桌面的邊角。
噠！
噠！
噠！
三聲連續，愈敲愈急，十六國首領胸腔中悶著一股氣，被敲擊得遲遲無法得到釋放。
「各位陛下。」他看向左方的席位。
「各位總統閣下。」他又瞥向右方的席位。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中央的三人。
「還有尊敬的主席閣下們，答案已經非常明顯了。」
「萊耶斯無法帶領我們取得勝利，人類下一次向彼岸進軍的軍團，也不能再交給他來掌控。」
一次慘烈到無法言表的失敗，直接摧毀了諸位首領心中的防線。
這次失敗，直接讓萊耶斯花費整整兩年時間建立的形象轟然倒塌，至少在高層眼中，的確如此。
他們被打怕了。
人，他們手中還有。
但已經不敢輕易地交到萊耶斯的手上。
失敗，讓萊耶斯丟掉了他們的信任。
「無法取得勝利？詳細戰報中各位應該都能看到，直到最後一場戰爭前，遠征隊幾乎是以極低的傷亡取得了重大勝利。」
米娜·奧瑟蘭，說道。
「但他在最終的戰爭中失敗了，非常慘重的失敗。」
加藤帝看向托蒂亞的席位，戈倫老實地坐在座位上，他身邊有一張傾斜的增加座椅，米娜大公爵穩坐其上，裸露出小半纖細的腿肚，以及一隻將掉未掉的鞋。
「加藤陛下，我想請教，換做是你，或者是你手下的將領，難道就能保證比他做得更好？」
米娜挪動了一下，疊在一起的雙腿分開，掩沒那份白得有些耀眼的秀色，站起來說：「臨陣更換將領，這和直接認負有什麼區別？」
「我認為應該謹慎考慮。」萊頓主席也出聲說道。
「夫人、主席閣下，你們可以盡情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加藤帝雙眼微動：「但這不能阻止議會對於議題的表決。」
「人類的未來，也不應該孤注一擲地投在同一人身上。」
「現在，就是否撤銷萊耶斯聯軍統帥一職，開始表決。」
他的聲音落下，米娜一支手臂高舉，孤零零地站在否決的一方。
萊頓猶豫了片刻，嘆息道：「棄權。」
最後，十四支手臂同時舉起，敲定了決議的最終判定。
「走了。」
米娜沒再多說什麼，有些粗暴地拽起表弟的手膀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十六國首腦議會大廳。
再也不回。
……
……
萊耶斯看向自己的手指，看似正常的形狀，在稍微側過一點角度后，卻從指尖處開始向上延展，連接至無限遠之點。
再稍稍側身，手指則變成了七八根不同的形狀，或圓或尖，在視野中呈現出稍稍搖晃的差錯感。
太頭，無數低矮的建築同樣向高空伸縮，蔓延至無限遠點，讓空間圍攏，彷彿囚籠。
在那高空之處，則是一顆黑色的太陽，形狀扭曲，像是收縮著刺芒的海膽，吞吐著，搖晃著，嘲笑著地下的第一切。
他彷彿站在地上，又彷彿倒懸在天空。
在這個世界中，一切都是錯亂的。
影世界，無序的空間，亂流的源點。
萊耶斯搖晃著手中的杯子……大概是吧，這杯子的形態從他的指縫中扭曲成無數尖銳的倒刺，雖說觸感上還沒有割裂的傷痛，但看上去還是挺彆扭的，還有杯中一團烏黑，真的有東西可以喝嗎？
「可以的，口感是紅茶的味道，相信我，我的品位挺好的。」
一團泥漿一樣的物體平攤在地上，說道。
真的是一團平面的泥，雖然影世界中視野中的形態奇形怪狀，但至少他和薇加都保持著人樣，只是偶爾會出現扭曲的無限延展。
但說話的人，就是這團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平攤在地上的泥漿所發出的。
他就是矮人首領，要見萊耶斯的那個人。
「您這麼急著見我，究竟是想和我說些什麼。」
萊耶斯最終還是喝下了這杯所謂的紅茶，結果不驚不喜，唇齒間殘留的，的確是紅茶的味道。
遠征之前，庫里斯就向他表示過，影世界的首領想要見他，他拒絕了。
在遠征失敗后，返回陸岸的同時，矮人族再次派來了使節表達相同的意願。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在秘術儀式中，十名孵化成功的矮人死去，以此為代價，讓他們暫時能夠進入混亂的影之世界。
矮人首領，則等候已久。
「其實我更想在遠征之前與你見上一面。」
泥狀的首領伸出一絲類似尖錐的陰影，從他前方勾起茶杯，向後移動。
「這是在責怪我了。」萊耶斯說。
「不，恰恰相反，遠征之前我也僅僅是能夠做出猜測，但現在，我卻有可能足以下定判斷，所以在談話前，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與敵人的戰鬥中具體的情況。」
矮人首領說：「據回歸的族人所說，真正經歷與敵人戰鬥的，只有你，還有這位強大的小姐。」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
萊耶斯痛快地將那場近乎碾壓的經歷告知矮人首領，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原來如此。」
「那我大概知道，我們共同的這位敵人，究竟是在做什麼了。」
萊耶斯說：「我們很清楚他在做什麼，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在汲取地核的力量，以強盛自身。」
矮人首領說：「不，你所說的只是採用的手段，而我的意思，是他想成為的最終形態。」
「.…...請說吧。」
「我接下來要說的，是原住民被流放的歷史，希望你能保持足夠的耐心，聽我講下去。」
「請。」萊耶斯複述了一遍。
「我們被人類從原本的世界放逐，來到那顆幾乎死寂的星球，這段歷史你應該不會陌生，我從你的身上感知到了同族的氣息，那是屬於潘庫圖斯的，在其他種族眼中，他是叛離了原住民的背叛者，但矮人卻知道他留下的意義，被你們稱為遺物，我們稱為傳送器的投放計劃，也是由矮人族秘密組織進行。」
「但潘庫圖斯沒有想到的是，以新世界的部分規則製成的傳送器，進入枯竭之星的世界時，產生了一些誰也沒有料到的變化。」
「本世界的底層被激發，從而外泄，引動山體變化，河流漲落，最終這些規則匯聚到一起，形成了類似生命的東西。」
「最初見到它，我們都認為那是一條魚，一條奇怪的魚，奇怪在他能夠像飛行一般，隨意地遊盪在高空中。」
「但與常見的飛魚不同，飛魚的本質其實是類魚狀的飛禽，他們同樣需要振顫類似腮的翅翼才能飛行在空中，但這條魚不同，它在空中遊離的模樣，就像是那裡屯著一團水一樣。」
「我們試圖捕捉這種奇特的生物，卻見到了驚人的一幕。」
「這條小魚擁有著改變常規的力量，它本身就是底層規則的具象物，因此我們在它的手上吃了非常大的虧，損失了許多族人，才意識到小魚的強大。」
「自此，我們不再有意地去攻擊它，而小魚也只是無意識地在各地遊盪，沒有主動攻擊的趨勢。」
「直到千百年的時間過去，小魚終究長大，雖然性情算是溫和，但它實在是太強了，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個不經意的擺尾，都能夠造成世界的損壞。」
「我們開始供奉它，開始信仰它，開始視它為我們的神祇，祈禱災難不再降臨。」
「作為規則的具象體，能夠引動規則改變的存在，我們開始以尊敬的名號來稱呼這條魚。」
「∞。」
「無限的∞。」
萊耶斯說：「您的意思是，安畢卡的最終目標，就是成為類似這條小魚的，新世界的∞？」
「是的。」
「所以，只有枯竭的星球，也就是現在這個影之世界的∞，才有可能擊敗安畢卡？」
「據我的推論，的確如此。」
萊耶斯無意識地敲了敲自己的手背，說：「我想您不會讓我現在才去尋找∞的下落，它還在影世界？」
「不，其實……我們的世界已經承載不了∞的成長，因此我們的種族同盟做出一個決定。」
矮人首領說：「借著一次完美的機會，將∞誘騙至傳送器上，讓他離開我們的世界，轉而進入新世界中。」
「那件傳送器。」
「是一柄叫做逆境庇佑的絕魔步槍，通體漆黑，不反射任何光澤。」
萊耶斯幾乎在第一時間想到了，留在伊斯殿中的那柄黑槍。
「這麼說來，只要找來那件遺物，或者它的主人，就能找到∞。」
遺物中寄宿的生物，要麼還依附在遺物之中，要麼就像威隆一樣，吞噬了寄主的身體，以完整的形態出現在世界中。
他只知道這樣兩種情況。
矮人首領說：「不用那麼麻煩，黑槍的主人，就在這裡，而∞，同樣也在此處。」
萊耶斯疑惑地看向他，後方的陰霾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漸漸走出。
「摩拉老師？」他和奧莉薇加幾乎是同時喊出摩拉的名字。
芙拉的王女，本該在鋼心城消失后，繼任為芙拉女王的摩拉，卻在遺物構建的絕境戰場通道關閉后，不知所蹤。
現在看來，原來她被留在了絕境，也就是現在的影之世界中。
「等等，不太對。」
萊耶斯看出了些微端倪，摩拉的表現有些不正常，至少不是見到熟人應有的表現。
即便視野中的形態是扭曲的，但她身上的寒冷氣息，卻作不得假。
「糟…」
他的反應慢了半拍，沒來得及用規則限制住時間。
摩拉撥開胸前的懷錶，進入世界的時間軸中，跨越了空間的限制，一步到達萊耶斯的身前。
她望向萊耶斯的眼神複雜之極，複雜到根本無法辨識，究竟有哪幾種情緒。
奧莉薇加眉眼一肅，但救援已經來不及了。
摩拉輕輕地，將懷錶的錶盤摁在萊耶斯的胸口上，低聲道：
「現在的你，究竟是誰？」
萊耶斯的意識出現了撕裂和疼痛，哪怕他掙扎著嘗試限制軀體與意識的嵌合程度，但這種撕裂的過程仍然不可逆般的進行，他的意識正在渙散，進入沉睡。
最後，他聽清了矮人首領遲來的聲音。
「你的身體，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