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反咬一口
來接她的是大夫人身邊的盧嬤嬤,一如當年趾高氣揚的樣子,斜睇她幾眼,並不行主僕禮,只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三小姐,您回來了。」
桑梓點頭,盧嬤嬤側身讓過,引著幾個人進了內院,她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如此也算是大夫人給了她們體面。
盧嬤嬤伸手召喚過一個早已等在那裡的小丫頭,神態倨傲的吩咐道:「大夫人說了,先帶三小姐回自己院子沐浴更衣,等老夫人那邊傳話,就去拜見家裡的長輩們。」
大夫人身邊的奴才向來狗仗人勢慣了,桑梓並不在意她的態度,只是語義深長的笑道:「有勞嬤嬤了,幾年不見,盧嬤嬤竟是一點沒變,倒讓人吃驚。」
盧嬤嬤沒聽出她話里的譏諷之意,拿帕子撣了撣衣袖,竟帶出了幾分主子般的架勢,傲慢的自嘲道:「三小姐過譽了,少爺和小姐們都已經長大,奴婢也老了,沒什麼用處了。也就是夫人心善,念著老奴還算忠心,給老奴一方屋檐遮風避雨不至於流落街頭罷了。」
微微眯了眯鳳眸,眼神里已是鋒芒難掩,桑梓含笑諷道:「嬤嬤是母親身邊最得力之人,一直都是母親的左膀右臂,自然是少不得嬤嬤的輔佐幫襯的。」
面上帶著輕和的微笑,指甲卻早已掐入了掌心,桑梓望著面前這張滿是橫肉而又惡毒的幫凶嘴臉,一如十年前她帶人闖進母親的小院,讓人將母親的屍身拖走時一樣殘酷無情。
縱然過了十年,心中恨意皎然,那情形亦清晰如昨。
盧嬤嬤大概也不耐煩站在這兒與她多說,便吩咐一旁垂首等候的小丫頭說:「明霜,帶三小姐回自己的住處吧。」
她轉身既走,如此目無主僕之分,嚇的明霜的臉色都變了。
她慌忙福了福身,低頭不敢去看桑梓的眼睛,小聲說:「三小姐,一路辛苦了,奴婢先送您回去洗洗風塵吧?」
桑梓點頭,「有勞了。」
「小姐快別這麼說,奴婢不敢當,奴婢是紫桐院的使喚丫頭,跟木蘭,秋菊和映雪,都是分到紫桐院伺候小姐的。」
明霜一邊說著,桑梓看似心不在焉的聽著,卻一路留心打量府中的各處,目光所及之處,跟七年前沒什麼兩樣。
想不到桑桓還真有點能耐,已經從二品大員被貶為五品小官,卻依然能將桑府經營的不見絲毫頹勢,倒也不容易。
紫桐院這個地方,就算沒有明霜帶路,桑梓也知道在哪。當年她和母親就住在離那個地方不遠處的辛荑院,那地方偏僻到就連府中最低等的奴才,也不會涉足。
當年母親曾說,她不怕居處偏僻,怕的是就算再偏僻的角落,也躲不開是非。
如今再去想這句話,既覺悲涼又覺可笑,她們母女是扎在大夫人心裡的一根刺啊,讓她坐卧難寧的人,她怎會容忍她們長久的存在?當年大夫人以需要靜養為由將母親趕來至此,為的就是避開眾人的耳目,好任意蹂躪她們罷了。
如今舊事重演,懷揣復仇之心,是不會介意自己的待遇如何的,她要在最冷僻的角落,將桑家一步步推向不歸路,就像一個躲在暗處看戲的人那樣。
縱然庭院越走越深,小徑荒草覆腳,桑府最頹涼落敗的景象映入眼中,桑梓也神色無恙,從容前行,裝作絲毫沒有察覺明霜幾次的暗中偷覷。
也許此刻她若表現出半分的不滿,很快就會傳入大夫人耳中吧,到時候,說不定她就會借題發揮,還不知道要搞出什麼花樣來。
紫桐院內打掃的還算乾淨,迴廊下放了幾盆長青植物,庭院里鳳尾森森,主屋后兩棵高大的梧桐樹尚未發芽,森森枯枝映襯下,伴著似有若無的腐葉味道,更覺這院子落敗冷清。
進了屋子主僕見禮之後,桑梓在幾個丫頭的伺候下沐浴更衣,頭髮將將梳好,便有老夫人院中的嬤嬤過來傳話,說老爺回來了,讓桑梓前去頤壽院請安。
她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姚嬤嬤抬眸打量她幾眼,不覺暗中吃驚。
三小姐六歲離開桑家,走的時候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晃七年過去,少了孩童的稚氣,舉止也看似穩重了許多,那容貌簡直活脫脫一個年輕時候的何姨娘,不施粉黛,清清爽爽的,卻肌膚賽雪,眉清目秀,自有一種脫俗不凡的氣質。
有芙蓉出水的清雅,更多的卻是雪中寒梅的清凜之氣。
尤令姚嬤嬤覺得意外的是她的那雙眼睛,看似清澈無邪,可細看時卻又給人一種看不穿,摸不透的冷意,就像開春瀲灧的湖水,看似冰消雪融,實則那層薄薄的春水下面,依然覆蓋著厚厚的冰層,至於冰層下覆蓋的是什麼,她竟惴惴不敢去揣測。
她迎上來兩步,笑道:「三小姐,一路辛苦了,這些年您不在,老夫人一直惦念著您,如今總算將您盼回來了。」
桑梓心中冷笑,老夫人有那麼多的孫子孫女,但凡對她有半點惦念之心,她也不會一去七年,連封家書也不曾收到。
不過這些對她來說,早都已經不重要了,桑梓微微垂首做凄苦狀,低聲道:「梓兒在南邊,也是無時不刻的都在惦記著祖母,這些年每逢初一十五我都會去寺廟上香,祈求神靈能保佑祖母安康,保佑父母親和哥哥姐姐們都平安如意。」
姚嬤嬤忙道:「三小姐真是長大懂事了,再不像小時候那樣……那樣小孩子心性了。」
小孩子心性?是說她幼時不肯隱忍,時常鬧的桑府雞犬不寧吧,那時候,若不是她頂了個三小姐的名頭,怕是早被大夫人下狠手打死了。
桑梓嘆道:「小時候不懂事,常惹父母親生氣,也多虧母親心胸寬容不肯與我計較,如今想來竟是後悔不已。」
姚嬤嬤看她這柔順的樣子,心裡十分舒服的笑道:「三小姐明白就好,夫人掌管這麼大個桑府也不容易,過去的事,就都過去了吧。」
姚嬤嬤想也許是錯覺吧,初見她的那一瞬間,竟被一個孩子的眼神驚到,想想都覺得好笑。大小姐那樣跋扈的性子,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何況這不過是個庶出的,在田莊上長大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孩子罷了,自己真是老糊塗了。
到了老夫人的頤壽園,桑梓隨著姚嬤嬤進了偏廳,才走到門口,便聽到一陣其樂融融的歡笑聲,她進去的時候,見桑桓正歪著身子,湊在老夫人跟前說著什麼,一屋子的人都帶著會心的笑意。
見她進去,鬼使神差的,那氣氛驟然就冷了下來,好像內閣忽然闖進了一個另類一般。
早有老夫人身邊的惜春拿了大紅色的鵝羽軟墊過來,放在她面前,桑梓便恭敬的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聲音哽咽道:「桑梓給祖母請安,給父親母親請安。」
老婦人忙讓姚嬤嬤攙了起來,招手示意她過去,然後拉著她的手,打量幾眼說:「好,回來就好,到底是我們桑家的女兒,不同於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鄉野村姑,就算粗茶淡飯依然能養的這般清貴不凡,就是人太瘦弱了些,不過不要緊,回來了,調養幾個月就好了。」
桑梓心中一顫,對上老夫人那精明銳利的目光,想到底是有年紀的人眼睛刁毒,似是一下子就能看到她心裡去一般。
默然垂首,她只做出一副孱弱無助的模樣,楚楚可憐的含淚站在那兒。
桑桓的聲音此刻聽上去也沉重了不少,對這個女兒,此刻面對她的時候,才覺心中有些愧疚,「當初送你離開,實在是迫不得已,畢竟你得罪的人是太子,若是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全家都得掉腦袋。」
簡短的一句話,已經為自己這麼多年對她的冷待尋到了最好的借口。
桑梓面露慚色,應道:「是,當年都是女兒的錯,不怪父親,犧牲女兒一個能壓下此事已是萬幸,我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大夫人在最初見到她,眼睛狠狠的跳了幾下之後,強壓心中的不自在,聲音威嚴十足的問:「梓兒,這麼多年,你心裡還有桑家嗎?一去七年,你連隻言片語的家書也沒有寫過,當真心裡沒有怨恨嗎?」
還真是會倒打一耙,不說他們將她趕出桑家如棄敝履,如今卻先反咬一口來責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