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四 章 謊言
第四章謊言(上)
一行人來到湖邊的棧道,簡曉年看到有小船停在岸邊,應該可以送他們去登親王的大船。
若是一般人看到這個場景,只會驚嘆於煜王府的財力,哪裡會去探究湖心船背後的「秘密」。
但簡曉年卻看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默默觀察周圍的環境,於是更加確信自己心中的猜想——這位煜親王恐怕確實有些心理亞健康。
在他看來,這艘船就像一座孤島,被水相圍,阻斷了旁人接近孤島的途徑……可見這裡的主人非常謹慎,打從心底抗拒他人的靠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這也是對方缺乏安全感的體現。
這樣一位聲名顯赫、神武超凡的攝政王,是什麼原因造成他如此缺乏安全感呢?
簡曉年心裡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很清楚,如果不能讓病人真正解開心結,無論是芳香療法還是其它任何手段,都只能治標不治本。作為醫者,他很想探知煜親王的內心世界,才好對症下藥。
但另一方面,他也明白,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是能夠掌控生殺大權、決定他人生死的上位者。進入他的內心世界,要冒著極大的風險,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面對煜親王,理智讓他躲遠一些,不要太過靠近。
帶著這樣的矛盾,他都忘記了忐忑不安,一時之間若有所思起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身邊相陪的王府長史其實一路都在觀察於他,看到這個清雋秀美的少年鎮定(霧)的模樣,蔣智心中有了計較,遂悄悄移開了視線,並沒有讓簡太醫和眼前的少年察覺。
船夫十分熟練,把一艘小扁舟駕得分毫不搖晃,他們很快抵達湖心,在侍衛的幫助下登了大船。
雖然整艘船看著氣派,但其實內里裝飾並不奢華,相反,擺設極少,顯得有些空曠和肅穆。
彷彿這裡的主人是個極其穩重低調的人,並不熱衷於享受。
走過甲板,他們很快就來到了船坊的正面,王府長史蔣大人示意簡太醫稍等,就先行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有身穿輕甲的侍衛出來,要帶他們進去。
簡曉年終於明白,自己登船之後為何感到有一絲古怪——從湖岸開始,他們就再沒有見過宮侍,舉目所見全是帶刀侍衛!
他甚至懷疑,整艘船上恐怕一個侍女或侍從都沒有。
果然,往裡走的時候,兩側站立地都是身長挺拔、表情肅穆的兵士,證明了簡曉年的猜測,直到走進煜親王所在的屋子,都是如此。
簡曉年和祖父一起向攝政王行禮,他不敢抬頭,只感覺到一股極可怕的威壓,落在他的頭頂和身上,就好像被兇猛的野獸盯上了一樣,身體止不住微顫。
他這才意識到,祖父所說的「可怕」,到底是種什麼感覺。
曾經在一個沒有階級觀念的地方長大,簡曉年來到九州之後又一直被祖父保護得很好,哪怕是義診時,面對的也是貧苦的百姓,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面對冀州的皇族。
來之前,他以為自己不會因為皇權而感到恐懼,但他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連對方的面貌都沒看清楚的情況下,單純地害怕這個人!
這時候,簡曉年情不自禁生出一絲後悔——後悔自己要不自量力來到這裡,同時也害怕待會無法順利完成這次治療,害了祖父性命。
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腦海里就像有一盞跑馬燈似的,閃現了許多的畫面。
末了,他繃緊了脊背,睜開了眼睛,眼睛里只剩下堅定。
——他是為救祖父和自己來的,怎麼可以現在就被嚇倒?!不就是一個古代的王爺嗎,又不是妖魔……實在不行,就當他是胖橘!胖橘還撓過他、咬過他,煜親王難道還能吃掉他不成!
在華國的時候,要說簡曉年生平所愛,有兩樣。
一樣是他實驗室里的瓶瓶罐罐,已經跟著他一起來了九州;而另一樣,就是鄰居家的橘貓。
簡曉年是毛球控,尤其喜歡貓,看到貓就挪不動自己腿的那種。
可惜他工作繁忙,再加上身上常帶著特殊的植物香味,怕讓小貓感到不適,所以他不敢自己養。
鄰居住著一對老夫妻,家中有一隻三歲多的中華田園貓,喜歡把毛茸茸的小爪子折在胸前,卧在陽台上的專屬位置曬太陽。
但凡簡曉年有時間,就會想方設法「偷窺」人家,目光灼灼到胖橘次次都能發現他鬼鬼祟祟的行蹤。
老爺爺和老太太特別親切友善,但他們養的貓卻有點高冷。
胖橘對簡曉年向來是不屑一顧的,發現對方「偷窺」自己,立刻先給他一個優雅的大白眼,然後就會用十分兇狠、充滿威懾力的目光回看他,試圖震懾「宵小」。
可惜這個「登徒子」是個厚臉皮,面對陛下如此威嚴的目光,竟然還能笑成一朵花,笑得殷勤而傻氣。
胖橘只能挪動身體,用圓潤的屁屁對著他,用行動表示拒絕對方的「示愛」。
簡曉年每次都盯著球……哦不對,是盯著胖橘的背影看上好久,後來在經過鄰居老人家的同意之後,他也會買點貓零食,試圖討好胖橘。
老式的宅子裝著防盜網,人不能走,但貓卻可以穿行,每到這個時候,胖橘就會紆尊降貴地到簡曉年的陽台上賞臉吃一點。
簡曉年孝敬了吃食,可以摸一下,但摸兩下就不行了,他被撓、被咬都是因為太「貪心」,但他每次都不記得教訓,摸一下就上癮,根本停不下來。
冀州皇族的圖騰是白虎,那也算是大貓……如果把眼前的這位煜親王,看作是化為人形的胖橘,似乎就沒那麼可怕了。
貓奴的精神療法似乎起了作用,想起胖橘不屑一顧甚至有些「兇殘」的眼神,簡曉年心中的恐懼被懷念沖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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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謊言(下)
雖然沒有看到少年的表情,但劉煜很快發現簡曉年身上發生的變化。
面對皇族,大部分人卑躬屈膝,誠惶誠恐,但眼前這個瘦弱的身軀,卻有挺直的脊背,哪怕匍匐於地面,也帶著一種盎然的生機。
一開始,他還曾透露出一股脆弱的感覺,但現在,這種脆弱已經完全消失。
劉煜知道這個少年是簡太醫的孫子,能夠讓人進王府,自然已經派人把對方查得清清楚楚。
簡家祖上居於寧安,原本就是當地極有名望的醫藥世家,尤以小方脈見長。
簡太醫的父親攜家眷來到天京,雖沒有入太醫院,但其高超的醫術為子孫後輩打響了名頭。
後來簡太醫通過舉薦和層層考核,入了太醫院,成為負責皇長子脈案的御醫。
他在太醫院一向低調,行事穩重,極少與同僚切磋交流,若是不熟悉的人看他,就會覺得簡太醫為人孤傲、不好相處。
但只見過幾次,劉煜就知道,簡遵友是個品性高潔、不屈於勢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在明知道會得罪攝政王的情況下,依舊把糕點方子的不妥之處指出來。
等派人仔細查過他的過往,劉煜就更能確定這應當是個表裡如一的君子。
如今太醫院裡,單純憑藉高超的醫術站住腳跟的,恐怕已經不多了,而簡太醫就能算一個,正因為他身後無人,到了這種時候,很容易就會被上位者當做彼此試探的棋子。
在劉煜看來,這一次簡遵友確實是受了無妄之災,但所謂時也命也,有時候人的際遇真不受自己控制。
劉煜與先帝劉焜、現任皇帝劉炘乃是異母的兄弟,他和劉炘自幼不睦,行至今日,連看對方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倒是太后曾多次讓皇長子親近煜親王這個皇叔,似乎想借攝政王的威勢來鞏固皇長子的地位,但劉煜都懶得應付,一直冷漠以對。
他不喜劉炘,更不喜徐太后,所以不想搭理他們中的任何一方。
正因為對皇長子不上心,所以才會一時大意,讓人鑽了空子——那所謂的糕點方子,其實是有心人通過劉煜的下屬呈上來的。
原本那屬下只當是尋常孝敬,煜王府也像往常一樣順手添在年禮里想做一副「皇室和睦」的樣子給外人看,誰也不知道裡面竟然暗含「玄機」。
打從一開始,劉煜就知道,這裡面既有太后的謀划,也有冀州皇帝的手筆。
徐太后不是劉煜和劉炘的生母,她也不是先帝的親母,想維持自己和徐氏的尊榮,自然要把大皇子看得如珠如寶,以期他將來榮登正統。
太醫院裡凡是接觸皇長子脈案的人,除了簡遵友,皆是徐太后安排進去的「自己人」,因為只有這樣,她和徐貴妃才能安心。
設這樣一個局,實乃一箭雙鵰之計。
一方面可以試探出簡遵友背後是否有人,另一方面,也是挑撥劉炘和劉煜的關係。
他們這位體弱多病的皇帝跟先帝一樣,生性多疑,太后這一步棋走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以劉炘的性格,未必不會懷疑煜親王。
皇帝和攝政王越不合,對於某些人來說,可是越令人高興的事情。
可惜,他們對皇帝,對攝政王,都沒有真正的了解。
劉煜和自己這位兄長你來我往二十多年,光是看劉炘那虛偽至極的表情,就知道他絕對在裡面摻和了一腳……最起碼也做了一回順水推舟的看客。
相比於徐太后借刀殺人的原因,翼州皇帝「袖手旁觀」的原因可就簡單直白得多——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看煜親王笑話的機會,更何況還是這麼大的一個笑話。
意識到劉炘這次是在拿自己的親生兒子作祟,只為了讓他當眾出一回丑,煜親王覺得他這位皇兄果然是這個世上最討人厭的傢伙,之一!
就這樣,簡遵友被夾在三家之間,可以說悲催到了極點,他隨時都有可能因為多方角逐而被碾成碎片,還無人可以倚仗依靠。
其實劉煜要他給自己診病,並非如外人想的那樣,是要拿他出氣——這位擅長小方脈的太醫,劉煜留著是有大用處的。
正因為如此,劉煜才會允許簡遵友把家眷送出天京,他需要此人心無旁騖,而且甘願為他保守秘密。
其實用他的家人做人質,不失為一個保險的辦法……但經過幾次相處,劉煜覺得與其讓他敬畏,不如讓他感激。對待簡遵友這樣的君子,就要用陽謀。
劉煜的病症,他自己最清楚,哪裡是這麼容易就治好的。
先讓簡太醫陷入絕境,再施之以恩惠,接下來大家才好坐下來談條件,讓簡遵友為自己所用。
三月之期過去大半,原本以為簡老束手無策,應當已經感覺到絕望,誰知道對方距上一次頹然離開還不到三天就傳信來說,找到了一個有效的方法,還要帶自己的孫子同入王府,協助他做事。
對於簡太醫的這個寶貝孫子,劉煜起初沒有關注,但看了屬下收集來的情報,知道他六歲以前在鄰里之中被稱為「白瓷娃娃」后,又生出了幾分興趣。
這個稱呼聽上去好像是稱讚幼時的簡曉年長得粉雕玉琢,極為漂亮,但其實並非一個好詞。
因為這個孩子在六歲以前,其實是個傻子。
不會說話,整個人痴痴獃呆的,對外界的刺激沒有任何反應,哪怕失去了父母也不懂悲傷,就像一個燒制出來的白瓷娃娃,沒有注入靈魂,徒有漂亮可愛的外表,何其悲哀。
冀州有些老人稱這種渾渾噩噩的病症叫做「失魂症」,傳言妖魔喜歡吃孩子的魂魄,那些被吃了魂魄的人就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再無知覺,也不會說話。
不過有皇族鎮守邊境,冀州境內根本看不到妖魔,是以簡家的長孫為何會得「失魂症」,眾說紛紜。
再加上簡曉年出生后,他的父母沒兩年就相繼因病去世,於是就有人暗中傳說簡曉年命中帶煞,不僅自己是個痴傻的,還剋死了父母,以後說不準還要克了誰。
大部分人對這種事情,都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要不是簡太醫醫術高超又德高望重,幫助過不少人,有些人甚至希望簡家把簡曉年送走,免得連鄰里也禍害了。
簡家人一心維護簡曉年,但閑言閑語還是傳到了簡曉年叔父的岳家,雖然對方並沒有多說什麼,但常有人在其間碎嘴,讓人防不勝防。
為避免兩家因此生隙,簡遵友做主分了家,讓簡行遠帶著妻兒另住,他則親自撫養長孫,從未想過放棄。
就在周圍的人一邊擔心簡老太爺的安危,一邊以為簡家的「白瓷娃娃」就得這樣過一輩子,長到六歲的簡曉年卻好像突然開竅了一般,不僅可以開口說話,而且變得伶俐聰慧起來,令人驚嘆不已。
有不少人都當這是擅長小方脈的簡太醫妙手回春,救治了自己的親孫子,所以對其醫術更是信服。
如今簡曉年才十六歲,在簡太醫的悉心教導下已具備了些真本事,據說幾年都在京中醫館聯名義診的時候代替不能出面的簡太醫坐診。
不少受過他恩惠的人都道,假以時日,簡小大夫必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早些年那些克父克母的話也沒什麼人再提了。
劉煜看著眼前的少年,目光劃過他白皙如脂玉一般的後頸和雙手,心道:還真是個白瓷娃娃……
這時,他突然聞到一股極淡的、陌生但又好像在哪裡聞過的味道,心神微動。
……
要用新法子給煜親王治病,自然要稟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段往事有跡可循,並無造假,簡曉年又只稱自己是得洪懸大師指點,受到啟發創此新法,並不算欺騙於人。
更何況洪懸大師曾於兩年前給簡曉年去信,信中言明他已遊歷至荊國南部,接下來還要繼續往梁州進發,之後極有可能繼續西行,所以短時間內不會返回冀州……沒有對證,自然無可反駁。
煜親王聽完簡太醫的話,眼神變得愈加幽深起來,他一向不苟言笑,此刻面無表情,不辨喜怒。
——六年前,乘音寺,洪懸大師……原來這股莫名熟悉的感覺,並不是他的錯覺。
煜親王久久不語,旁人也不敢說話,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起來。
過了一會兒,煜親王的嘴角突然泛起一抹冷冷的笑意。
——有意思……他今天抓到了一隻說謊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