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青梅竹馬總會被天降系打敗
……
(——準備抱多久?)
高杉的手掌沿著柔韌溫熱的脊背緩慢撫摸下去的時候,掌心下的肌肉突然開始警覺似的綳起。
「老師……?」
紫發男人一愣,眼睜睜看著被圈在自己懷裡的溫軟身體倒退了出去,一路退到了門邊。
松陽的神情不像是突然毒發,或是不適應學生的擁抱;他甚至自己看起來也有點懵。松陽退到門口時扶住了門框,勉力維持平靜的笑顏,溫聲道:「晉助,突然想起有點急事——」
扒住門框的手也被扯掉了。松陽被身體里的虛連拖帶拽,差點從旅館破舊的樓梯上滾下去,在牆壁上的小書架上磕青了額頭,又踢翻了門口給野貓的食盆,在旅館老闆怪異的目光下磕磕絆絆到了街上去。
高杉依然愣在原處,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臂彎內:???
「……虛,虛?」松陽竭盡全力把想抓住自己長發的手臂放下來,為了不讓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對他投以神經病的目光,「至少先回私塾——」
看樣子連私塾都回不了。他腳下一絆,撞翻了一摞疊得高高的廢棄漫畫,徑直摔進了一處無人的小巷子里。
這次虛出現的情況不同以往。
有時候松陽都覺得自己的身體成了一間旅館,虛高興就回來坐坐,不高興就摔門出走。如果說這次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以往虛回來之前,他會有被接近的預感——這也是為什麼之前他從其他世界回來時,虛總是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等著他——而這次沒有。
虛就像是憑空成形似的,在那片未成形之沼凝結出來。
(還以為終於能了結了。)
虛的血紅眼瞳沉沉冷冷,聲音也是沉沉冷冷的,仔細聽居然有點頹喪的意味。
(結果還能從龍脈里重生,而且一睜眼就是讓人作嘔的畫面。)
松陽無奈地支著身子,從髒兮兮的地面上坐起來。好像虛每次出現,都能把他弄得狼狽不堪,順便把恰好在他身邊的人都虐一遍——
等等。
虛這次居然沒有對晉助動手?
時隔多月,松陽再一次立在那片意識中的沼澤里。
黑色的水面不像往日及腰,淺淺地蓋著腳踝,水面上有無數櫻花打著旋漂浮著。虛扶著腰間的刀孤零零站在水中間,垂著紅眸不知道在想什麼,劉海也沒捋上去,看起來居然難得一見地溫順。
虛凝視了松陽足有半分鐘。
看夠了,也不說什麼,冷著臉轉身就走。
雖然身體習慣性地戒備著他,松陽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髮膠……不夠用了嗎?)
虛:……
他當然死也不會告訴松陽,自己被琦玉一拳轟上了月球以後,那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是生還是死呢?他自誕生就未曾死去,所以連死亡的[無感覺]是什麼感受都不清楚。理智上知道人類是不可能在這種環境存活的,但是殘存在身體內的龍脈血依然在頑強地運作著。
然後有一天,體內僅剩的阿爾塔納終於用光了。
這就是[終結]了吧?
他想。
死亡這種東西,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溫柔。
只有無邊的黑暗與孤獨——跟活著的時候,不還是一樣么。
然後他零零散散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自己早忘掉了,估計松陽也不會記得。
意識中止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下一秒就從龍脈重塑完畢,他照舊好好地活在松陽身體里。
……媽的,這樣都死不了。
虛難得不搞事,松陽望著他黑漆漆的背影,總覺得他似乎受了很大打擊的樣子……
但是他倆對立太久了,他又不能像對學生一樣,上去就把人家抱住;虛大概會認為松陽要背刺他。
莫名其妙把松陽拖出了兩條街,又莫名其妙地坐在意識深處不動了,這次回來的虛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雖然重新掌控了身體的主權,但是松陽依然很小心,回到私塾后把大門關好,然後稱病停課了幾天。
這段時間就算虛不在,他身體里的毒素依然會不時發作,所以當松陽拉開抽屜,看到只裝著寥寥幾顆藥片的瓶子時,還是頭疼地嘆了一口氣。要請晉助幫他再帶一批回來的話,免不了又要讓學生們擔心半天了。
虛用他的眼睛看著藥瓶子。一般這種時候,虛魔王都會逼逼兩句,類似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什麼為了人類那種爬蟲不惜自虐什麼的,這回卻什麼都沒說。他的沉默反倒讓松陽訝異了半天:他甚至在想虛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勁敵,把虛虐傻了。
(我是最強的。)
聽到他的心聲,虛半抬著眼皮,冷冷回了一句。
……小學生嗎,你是。
學生們聽他稱病,當然會衝過來找他,被松陽一句笑眯眯的「只是想偷懶放會兒假啦」才哄得放心下來。高杉那個孩子心思又敏感,松陽好說歹說哄了他半天,才沒有讓他認為是他的表白造成自己的反常。學生們跟虛有夙仇,他自然要儘可能隱瞞虛的存在。
看到銀時和高杉的時候,虛依然還是想衝出去殺人,都被松陽小心地壓制回去了。
(拜託啦。能這樣生活在大家身邊,我已經很幸福了。)
理所當然沒有得到虛的回應。
身體里住著一隻虛的時候,耗費的精力是平時的兩倍;因為連睡覺的時候,都得操心虛會不會自顧自跑出來。大概是因為太久沒睡好覺,一個晚秋的微涼午後,松陽靠在矮几上看著看著書,就睡過去了。
500年前的話,還是室町時代吧?
想要模仿人類的他,去撿了一些小石頭和樹葉,圍著自己擺了一圈。這塊石頭是他的父親,這塊是他的母親,這塊是老師,這塊是朋友。淺發紅瞳的小孩子對石塊說話,也很開心。
「……這是,這是那個不死的怪物!」
明明還是人類模樣啊。細軟的淺色頭髮里,也沒有長出惡鬼的角來。被刀刺穿幼小的心臟的瞬間,他倒在地上,看著被血染紅的一圈小石頭。粉白的櫻花花瓣撲簌簌地落下來,落滿了他一頭一身。
如果那真的是他的父母,他的師長和朋友,看到這一幕,會心疼嗎?他想象了一下他們為他心疼的表情,多少覺得高興了一點。可是想象過後,眼前的依然是冷冰冰的石塊罷了。
——要是
——要是有人陪伴的話
渴望到心臟都發疼的地步。
名為[夥伴]的石塊上,搖曳生長出幻影。溫柔的眼裡含著初春的綠意。
這具未來將會被無數人格充填的軀殼,迎來了第一位幼小的住客。
「渴望被人愛著嗎?那,我現在就去請求大家把愛分給你。好好傾訴的話,我們一定可以被理解的。」
有著淡綠眼瞳的另一個半身,是這樣分析的。他的半身笨拙而詳盡地學習著,從村裡最受歡迎的人臉上學來笑容,從私塾牆邊的破洞里偷來知識。他在河邊洗乾淨了臉,把染滿血污的衣服一併洗凈晾乾,大大的眼睛一彎,就像個不小心掉進凡間的小天使。
儘管身形還小,他抱著小桶給勞作時摔傷了腿的田漢打水,幫獨居的老人買菜買米,給髒兮兮的流浪狗撐傘,小臉被雨水淋得冰涼涼。
村裡心腸最軟的婦人悄悄地來詢問他,他真摯地表達了自己的願望:「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被大家討厭;死而復生這種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跟大家一樣正常地活著,被愛著。」
「原來如此……」
「是自己也不清楚嗎?」
「唉。可能是什麼病……」
「如果有詛咒,也是詛咒的錯,不該是他的錯……」
「也沒有父母……挺可憐的。」
村裡的人議論紛紛。
獨居的老人不跟他說話,也不肯理睬他。但是村裡過三五七節那天,老人握了一下他的小手就轉身離去,他張開白白軟軟的手心,裡面放著形狀粗糙的小糖塊,大概是老人自己悄悄熬制的。
他們都很驚喜。
「看,我們也有糖吃!」淡綠眼睛的孩童捂著糖塊,很希冀似的,「是嗎,今年我們7歲了!」
(會甜嗎?)
「那你先嘗。」
他嘗了。
很甜。
甘甜的味道還留在唇齒間,幻夢卻像是被什麼人突然攔截了似的,就此被切斷。松陽醒來的時候,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扶著額頭緩了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
這段記憶真的太久遠了,他實在沒想起來。大腦容量畢竟有限,如此平淡的、轉瞬即逝的時光,早被幾百年的血腥廝殺層層覆蓋過去。
他下意識去看虛。虛背對著他沉默地坐著,黑色的和服下擺,幾乎要跟無邊的黑沼練成了一片。虛跟他的意識是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他毫無預兆地做了這個夢,代表著這是虛近期才想起來的、相當在意的一段記憶。
——那之後的事情呢?
拿不準該不該問虛,松陽只好自己絞盡腦汁地回憶,斷斷續續地拼湊著夢裡的細節。夢境被切斷的痕迹太明顯了,他甚至懷疑是虛發現他夢見了從前的事情,徑直喚醒了他。
(所以你想問什麼?)
虛突然出聲。
(五百年一瞬的微笑,和五百年最初的微笑有什麼區別嗎?對於作為主人格的我來說,只是偷占身體的小老鼠罷了。)
松陽真是拿他沒辦法。儘管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他第一次和第二次出現之間,出現了幾百年的空隙——但是看虛的態度,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了。
看著虛不太像是想要搞事的樣子,松陽試著重開了私塾,也恢復了正常交際。一邊要思考學生的感情,一邊又操心著虛的事,松陽忙忙碌碌,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歌舞伎町下過最後一場秋雨,背著木箱的白髮男人出現在街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