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清晨五點半,步蕨被樓上凳子刮拉過地板的刺耳聲音準時吵醒,幾分鐘後傳來老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和他老伴嗓門響亮的抱怨聲。
老樓房的隔音效果,差得離奇。
步蕨安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對著天花板眼神放空了好幾分鐘,才遲鈍地收攏起散漫的記憶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樓上的老兩口照舊拌著嘴,隔壁的中年夫妻也催著兩個孩子起床上學,樓外下路邊的早點攤上陸續來人開始忙得熱火朝天,電線杆上的麻雀不甘落後地撲著翅膀吵鬧。
步蕨使勁搓了把臉,有那麼一剎他幾乎要跳起來去生火做飯,烙印在記憶深處的本能真是深刻得可怕。
或者說可怕的是那幾個小崽子嗷嗷待哺的哭嚎聲,驚得山中鳥雀起,鎮得八方神鬼靜。
享受了會久違的棉被棉褥,步蕨緩慢地起身穿衣,這副軀殼受到的創傷太重,一時半會養不回元氣。他倒是不太著急,畢竟時間對他來說是最無足輕重的東西。
生火煮了一鍋粥,米是從柜子里淘出來的,不知多久了但聞著沒變味,應該吃不死人。步蕨邊和燃氣灶做鬥爭,邊豎耳聽著樓上的廣播聲,廣播里說近來全國各地活躍的地殼運動已逐漸恢復平靜,請各位市民不要造謠傳謠造成社會恐慌,必要的抗震防震措施還是要準備的。
新聞中許多詞眼他仍是一知半解,但連猜帶蒙大致意思他還是弄懂了。
地震啊……他漫不經心地攪著勺子,琢磨大大小小的地震,一不小心火大了,粥糊了。
黑著臉喝了兩碗焦糊的稠粥,步蕨看著剩下那半鍋正考慮要不要倒掉,防盜門忽然嘩啦幾聲響,一人邊捶門邊扯著嗓子喊:「有沒有人在家啊!!」
門外人見一時沒回應,嘀咕著轉身走人:「我就說這家好久沒人住了,居然還有人寄信過來。」
防盜門內的黃皮木門開了半邊,露出張沒有血色的瘦削臉龐:「剛剛手頭忙,請問有事嗎?」
拿著一沓信的小夥子嚇了一跳,看清人臉后驚魂未定:「我的媽!還真有人在啊,這是你的信還有水電費單。才回來吧,你們家水電費好久沒交了,再不交得停水停電了,趕緊著啊。」
步蕨道了聲謝將信接過將門關上,信有三封,他順手拆了最上面那封。
信內是某高校的通知單,可能因為長時間聯繫不到本人索性直接寄到了這裡,通知他本人已通過留校助教申請的筆試,在本月8號前去東校區第四階梯教室進行面試,步蕨記得早上新聞里說今天是7號。
可真夠趕的。
他將那封通知單擱在一邊,又看向第二封信,說是信其實是張明信片,正面是國內一處3A級風景區,反面只有一句話,十萬火急,速歸觀中。
落款是師叔。
步蕨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張在旅途中沾了各種不明液體的明信片,將它放到通知單上,又拆了最後,也是最為厚實的一封信。
扎紮實實好幾頁紙,來自五大行之一,是沓信用卡催賬單……
步蕨雖然不太清楚信用卡的具體用途,但是還款和負餘額這幾個字還是認識的。當他看到原主五位數的賬單時嘴角的淡淡笑意瞬間消失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貧窮讓步蕨冷靜,冷靜地對著一疊賬單思考了十分鐘后,他拿起了那張面試通知單重新審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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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一回生二回熟,經歷過一次火車旅行再買票時步蕨已是個熟練工了,得益於他曾經有過一個好奇心深重的弟弟,在教養他的那段時間內步蕨迅速培養起了對新事物的接受速度。
在高鐵四通八達的現代社會,已經沒有多少人選擇這種十幾小時的「快車」。
如果不是囊中羞澀,步蕨也不願意在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和滿車成分複雜的氣體里度過十幾小時。
臨近午夜,車上大部分人都縮著身子打著瞌睡,步蕨安靜地就著一點燈光翻著報紙,他一行一頁讀得很仔細故而速度不快,剛翻過兩頁一聲悠長的鳴笛,火車停靠了個小站。
站台很簡陋,沒什麼人上下車,步蕨摸起水杯喝了一口茶,對面坐下兩個年輕人。
他掃了一眼不由愣住,那兩個年輕人的相貌一模一樣,但一眼過去卻界限分明,不會讓人認錯。
「這次出來太慘了,什麼都沒捉到還落了一身傷。」坐在步蕨對面的年輕人放下背包叨叨咕咕,「這也就算了,就當旅遊了。結果一個電話把我們從南指派到北,當我們召喚獸呢!出來吧,我的庄小勤?」
「……」他的同胞兄弟面無表情地將包扔到頭頂:「閉嘴。」
庄小勤吸吸鼻子癟著嘴,很委屈。
步蕨聽得津津有味,餘光掠過他懷中的背包停了一秒,將水杯蓋擰緊順手拍掉勾在杯子上的細長手指。
手指彎彎勾勾,焦黑得辨別不出原先的顏色,被步蕨一拍快如閃電地縮到了桌板下,但沒有離去而是像蜘蛛一樣攀著桌板滑到了對面的年輕人腿上。長得不可思議的十指如柔軟的藤蔓般摟住他的腰,黝黑碩大的腦袋漸漸從黑暗中浮起貪婪地依偎在他的腹部。
庄勤毫無所覺地在包里翻出一堆零食,有吃有喝甚至還有一碗速食火鍋,豐富得讓人嘆為觀止。他旁邊的兄弟一臉麻木不仁,看了看認真讀報的步蕨便閉上了眼,還沒過兩秒他又刷地睜開雙目,同一時間庄勤突然打了個寒顫,撕開巧克力的動作僵硬住了:「庄、庄勉我感覺不太對勁……」
火車已繼續向前行駛,哐哐噹噹並未驚動熟睡的乘客,燈光慢慢黯淡了下來,庄勉不動聲色地挑開掌間羅盤,指針瘋狂轉動。庄勤掃了一眼立即慘白著臉「啪」地將它蓋上,喉嚨發澀:「你這玩意壞了吧,這麼多天都死了樣沒動過了。」
壞沒壞,兩人心知肚明。
夜路走多了總會撞鬼,他們這一行怕的是撞不上鬼,可偏偏在這載了滿滿一車人的地方,真動起手來很難保證不牽連無辜。庄勉摩挲著羅盤觀察著燈光昏暗地車廂,右手悄然攥緊。
步蕨瞥見他掌心裡露出的黃色一角,又將報紙翻過一頁,這一版是娛樂版他不大感興趣直接將報紙合好擱在桌上,眼神恰到好處地流連在桌板上那堆種類豐富的食物上。這具身體的年紀並不大,二十二歲大學畢業沒多久,面嫩皮薄,一雙眼不笑也彎,更像個不諳世事的高中生,很容易讓人放下心防。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過火熱,高度緊張中的庄勤仍不免留意到了,腦袋一熱開口就問:「餓了?」
庄勉臉一黑,步蕨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地點了點頭,庄勤繃緊的皮稍稍鬆了半分,熱心地說:「吃吧吃吧,甭客氣,咱們相見即緣。」
步蕨當真沒和他客氣,他的吃相斯文又迅速,一眨眼就消滅掉了個小麵包。意猶未盡地看了看桌板,他那眼神讓庄勤不由地也飢腸轆轆了起來,下意識地將小山似的零食向前推了推,自個兒也將剛才剝的巧克力塞進嘴裡,腮幫鼓鼓囊囊和庄勉嘀咕:「我說是不是我們神經太緊張了,這塊是徐家的地盤他們上頭有人罩著,真有什麼早被收拾……」
庄勤的話戛然而止,火車恰好鑽進條幽深的隧道,車廂陡然陷入死寂的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磨牙聲還有情侶間的呢喃都在穿道的凄厲風聲中模糊成得渺茫又遙遠。
庄勉過了十來秒才反應過來不對勁,下意識地抓向身邊人,結果抓了一手冷汗:「庄勤?!」
「疼……」庄勤雙手捂著腹部,青白的臉上滾落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柔軟的腹內像生生插入了兩把刀極為緩慢地攪動著裡面的器臟,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千刀萬剮的凌遲。劇烈的痛楚磨碾著千萬條神經,噁心地他弓著腰恨不得將肚子里的臟腑吐個一乾二淨。
別吐。
恍惚間有人在他耳畔輕聲制止,沒有溫度的氣息從鼻腔灌入肺部,冷得他頓時清醒了大半。他睜開冷汗淋漓的眼,卻只看見洶湧翻滾的黑暗,冰冷的手插入他腹內握住什麼驟然連根拔起,剎那間庄勤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掏空了……
「刺啦」昏黃的火光一閃即逝,空氣里浮動著硫磺燃燒過後的刺鼻味,隱約還摻雜著些其他氣體,很快融入進了車廂里成分複雜的氣味里。突然,寂靜里一聲猶似嬰兒哭泣的啼叫聲慘烈地響起,兩秒后整列火車又歸於寧靜之中。
漫長的隧道終於被火車優哉游哉地甩在了身後,半昏不暗的燈光重新亮起,步蕨握起杯子喝完了最後一口水正準備起身去打水,看著對面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青年關切問道:「你看起來不大好,要不要叫乘務來?」
庄勤嘴巴一張一合,噝噝抽著冷氣硬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那種剖肝劈膽的疼痛已經消失了,但是創后應激的神經還沒有緩過神,庄勉扶著他靠在座椅上婉言謝絕了步蕨的好意,從包里抽出個保溫杯:「方便的話,能不能幫忙帶瓶熱水回來。」
步蕨擔憂地看了兩眼氣息奄奄的庄勤,拎起兩個水杯不緊不慢地朝著另一頭走去。
庄勉看著年輕人的背影好一會,將掌心裡破損的符紙揉碎撒在腳下,庄勤緩了兩分鐘臉色總算不那麼難看了,有氣無力地拍拍庄勉的胳膊:「謝了啊,兄弟。究竟什麼東西,我連看都沒看清,這麼凶的嗎?」
庄勉抿緊唇角,望著地上符灰緩緩搖了搖頭:「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