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9章 大結局(一):被遺忘者
(結局很長,會分為三個大章)
新紀元50年。
欣欣向榮的夕城有延綿起伏的群山,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暖暖的春風拂過面頰,送來一陣花兒的清香,萬紫千紅的花朵十分耀眼,點綴在幽綠葉叢中,一如滿天繁星。
山景公園,一批小學生正在郊遊,孩子們放聲高歌,歡笑玩耍,有的坐在攤布上吃零食,有的在石桌爬上爬下,也有的正在林葉中開心追逐。
午後,時近黃昏,春日的陽光卻依舊和煦,照耀著山澗小溪。忽然,溪水被稚嫩的歡笑聲牽動,放眼望去,一群孩子已經跑到了這裡,吹拂面頰的風變得格外溫柔,綠葉們拖起嬌嫩浴滴的花骨朵,輕輕搖曳,對他們害羞地露出了笑臉。
「小胖,二明,你們快來!一起洗洗手~」
「呼...呼...我跑不動了,我要喝口水。」
「諾諾,你小心點,不要掉下去啦!」
在諾諾的帶頭下,孩子們跑到小溪邊,捧起一抔水潑在臉上,發出舒暢的聲音,有幾個頑皮的孩子甚至尖笑著打起了水仗。
就在孩子們玩鬧之際,林中出現了鬼鬼祟祟身影,伴隨急促的呼吸聲,一灰頭土臉的老頭鑽了出來,手中還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另一個老頭。
推車的老頭已經是汗流浹背,他臉上的蒼老皺紋是如此之深,以至於豆大的汗珠滲進去都不見蹤影,他將輪椅推到河邊,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從溪里捧了兩口水喝,這才氣喘吁吁地說:「莫...莫謙...逃到這裡...他們應該...找不到我們吧...」
輪椅上的老頭佝僂著,皮膚暗沉如枯樹皮,滿是黑色的老人斑,他的雙眼獃滯,視線渙散,幾乎沒有神采,只是低聲嘟囔著:「咩咩什麼時候回來?」
葉梓蕭拍了拍莫謙的腿,說:「快了快了,很快就回來了。」
孩子們注意到了兩個老人,諾諾帶頭跑了過來,好奇地看著兩人:「老爺爺,你的朋友怎麼看著傻fufu的。」
葉梓蕭這才發現旁邊有孩子,他看了一眼莫謙,大大咧咧地說:「不用管他,一百多歲的老傢伙,老年痴獃,連我都不認識了。」
諾諾問道:「你們是要飯的嗎?」
「什麼?要飯的?你以為誰都跟這個痴獃兒一樣嗎!」葉梓蕭伸出乾枯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時不時咧一下嘴,露出牙齒掉光,已經枯萎的牙床,「老子可是打仗的將軍!」
肉嘟嘟的小胖走了過來,瓮聲瓮氣地說:「將軍?我不信,將軍們可厲害了,哪有你這樣的。」
葉梓蕭急眼了,把袖子一挽,露出僅剩一點皮包骨,像枯柴般的胳膊肘,說:「那咱倆比試比試!」
小胖挽起袖子走了過來:「哼!比就比!」
扳手腕開始后,兩邊都是呲牙咧嘴,周圍還回蕩著孩子們起鬨的加油聲。
「小胖!加油!」
「使點勁!他已經臉紅了!」
「快贏了!最後一點!!加油啊!!喔!!!贏啦!!!」
隨著小胖猛地一發力,葉梓蕭被扳倒,他抓了抓禿頂的腦袋,試圖辯解:「我今天沒吃飯!不然還能輸給你個毛頭小子?當年我羅剎將軍殺穿十字教會的時候,你們的爸媽都還沒出生呢!」
「羅剎將軍?」孩子們對視一眼,疑惑地問道,「什麼是羅剎將軍?」
葉梓蕭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孩子們:「連老子的名號都沒聽過?歷史怎麼學的?我問你們,知道拜坦斯嗎?」
孩子們異口同聲:「知道!」
諾諾還補充道:「十字教會教皇,曾憑鐵腕手段鎮壓內部異端勢力,推動3次宗教改革,完成去極端化!他可厲害了~」
葉梓蕭嗤笑,揮了揮手,不屑地說:「厲害個屁!當年比武大會,他跟我單挑,我啪啪兩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讓他跪在地上背了100遍赤血帝國核心價值觀。」
「哇!真的假的?!」諾諾睜大了眼睛,崇拜地看著葉梓蕭,興緻勃勃地問,「那他現在在哪?」
「上個星期病死了,聽說他死前躺床上的時候,嘴裡還不停在那『哼哼哼』。」葉梓蕭想了想,言之鑿鑿地說,「我估計是得了豬瘟死的。」
「這樣啊...」諾諾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跟同伴小聲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他在電視上總學豬叫,肯定是豬變的。」
這時,莫謙迷茫地問:「咩咩什麼時候回來?」
葉梓蕭搭住莫謙的手,安慰道:「快了快了,再過兩天就回來了。」
諾諾聞聲,指著莫謙問:「對了,他是誰?你們在這裡幹嘛?」
「你們居然不認識他?這可是前任大元帥!」葉梓蕭似乎想到了什麼氣人的事,憤怒地拍了一下大腿,罵罵咧咧地說,「想當年,我大元帥莫謙,掃清六合,席捲八荒,萬姓傾心,四方仰德!結果你猜怎麼著?仗打完沒幾年,我們晚上睡覺的時候,家門口突然被軍隊圍了,就現任大元帥乾的好事!他把我和莫謙送去養老院,說是感恩英雄,讓我們安享晚年,一關就是幾十年!這些狗日的初代嫡系,幹啥啥不行,弄權內鬥倒是有一手,早知道就該給他們咔咔咔全砍了!不過也沒事,什麼地方關得住我們?這不是逃出來了?當年,我們搞江南大轉移,在屍山血海中突圍的時候,這些狗賊還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聽完葉梓蕭的話,一個孩子縮頭縮腦地向後退去,說:「我先走了,我媽不讓我跟傻子玩。」
二明也推了一下眼鏡,在諾諾耳邊偷偷說:「我們快去報告老師,說這裡有個瘋人院跑出來的白痴。」
「呵。」葉梓蕭冷笑一聲,眼神變得深邃且滄桑,聲音沉如大海,「我經歷過你們這些孩子無法想象的事物,我曾目睹不死軍旗在長安城牆熊熊燃燒,我看見龍息穿透神印在聖城上空閃耀,所有這些過往終將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
諾諾:「這不是《銀翼殺手》的台詞嗎?」
二明:「銀翼殺手是現在小學生必觀影片,老爺爺為什麼要背裡面的台詞?」
諾諾:「可能在爺爺眼裡,看銀翼殺手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二明:「誒...有什麼酷的,我覺得還沒葫蘆娃好看。爺爺遜斃了。」
小胖:「爺爺遜斃了。」
諾諾:「爺爺遜斃了。」
葉梓蕭氣得嘴都歪了,一把將諾諾抓了過來,對她使出一記蠟筆小新里的鑽頭殺。
「啊哈哈哈哈哈!疼~」諾諾大笑著從葉梓蕭的魔爪里掙脫,摸了摸小腦袋,饒有興緻地問,「對了,爺爺你剛才是不是說到長安,還有...不死軍旗?什麼是不死軍旗?」
葉梓蕭用一種看腦癱兒童的眼神看著諾諾:「不死軍你們都不知道?歷史怎麼讀的?那可是破虜將軍麾下的護國神軍!沒有破虜將軍,就沒有今天的你們!」
「破虜將軍?」諾諾和小朋友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搖了搖頭,說,「沒聽說過,歷史課本上沒這個人。」
葉梓蕭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趕忙說:「哦對!不一定叫破虜將軍,史書可能叫他江南猛虎,或者赤怒獠牙,本名是洛憂!」
孩子們疑惑地看著彼此,搖著頭說:「沒聽說過。」
「什麼?!」葉梓蕭瞪圓了眼睛,生氣地說,「一定是你們整天就知道玩,不讀書,不看歷史。」
諾諾插著腰哼了一聲:「誰說的,我讀書可好了,我還是歷史課代表!」
小胖也說:「我們昨天剛考完期中考,才把歷史課本複習過。」
葉梓蕭感覺聽了什麼很搞笑的事:「那我問你們,知道百日長安嗎?」
孩子們異口同聲回答:「當然知道!」
諾諾補充一句:「昨天考試,最後一題還考到了。」
葉梓蕭板著臉,嚴厲地問:「那你說說,百日長安的歷史意義是什麼?」
歷史課代表諾諾上前一步,開始認真敘述,聲情並茂地朗誦著:「百日長安,是赤血帝國和十字教會的第一場大型會戰,標誌著兩國全面戰爭的爆發,揭開了第三次衛國戰爭的帷幕。它的歷史意義在於,對敵人有生力量進行了極大殺傷,徹底阻止十字教會一個月滅亡赤血帝國的野心,給後方戰略轉移爭取到相對寬裕的時間,並將戰爭拖入曠日經久的持久戰,為日後的大反攻奠定有力基石。」
教科書般標準的答案讓葉梓蕭比較滿意,臉色也好了一些,但卻仍舊狐疑:「那你們為什麼不認識破虜將軍?」
諾諾無辜地說:「真沒聽過。」
葉梓蕭急得臉色鐵青,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逼視著幾個孩子,沉聲說:「好,你們知道百日長安,又說不知道破虜將軍。那我問你們,百日長安是怎麼守下來的?!」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異口同聲地背起了教科書上的答案:「當然是在時任王都中央的指揮下,帝國將士頑強不屈英勇奮戰守下來的。」
這時,小胖臉色變得煞白,顫聲說:「糟了,我忘記寫『頑強不屈』了。」
其餘孩子們蹦蹦跳跳地嘲笑道:「扣分嘍!扣分嘍!」
這一刻,葉梓蕭的眼神獃滯了,他的視線越過孩子們,越過山澗,看向了遠處繁華的都市。
那年亂世如麻,城市道路死寂無聲,只能看見一輛輛被擊毀的軍車,裝甲殘骸如同延綿山脈般堆積,到處都是死屍,肢體扭曲纏繞在一起,生前在廝殺,死後也像在廝殺,發黑的血水因為長時間暴露而乾涸粘稠,大多數屍體已經被烏鴉吃得只剩骨頭,只有身上那件縫著赤血旗的軍裝可以辨認身份。
如今錦繡繁華,戰火洗盡鉛霜,春風吹過被擊毀的裝甲殘骸,零件破碎,重組,拼整成琳琅穿行的私家車,將衣冠楚楚的人們帶往燈紅酒綠的都市。在雀鳥悅耳的啼鳴中,屍骸遍野的血水流淌,蒸發,重新滴入杯中,凝結成萬家燈火的美酒。子彈射向天空,還沒落地,就變成了風中搖曳的花瓣,在人們臉上留下溫柔的吻。
毫無生氣的死城無聲躺在凄涼的大地,太陽被染著塵埃的陰霾遮蔽,遠遠望去,連甍接棟的高樓有的攔腰折斷,有的被雨水摧殘得銹跡斑斑,破舊的窗戶上只剩玻璃殘渣,隱約還能看見室內那些已經被黴菌腐蝕的家居,滿目瘡痍。
都市高樓林立,午後時分,漸落的夕陽點綴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閃耀著微光的路燈似乎在透出亮光,細看卻是殘夕的輝映。白日喧囂即將塵埃落定,過往的行人帶著疲倦又期待的面容在路上走過,名貴跑車呼嘯來去,迎接著屬於這個城市的夜生活。
游擊殺傷的慘烈戰場,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目標,軍人們在黑暗中潛伏著,寧願皮膚被凍爛,手腳被凍殘,也不願意點火取暖,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敢發出聲響。他們忍受著黑暗與冰冷的折磨,只為擋住敵人瘋狂的腳步,讓更多的同胞能夠生存下來。
年輕人放飛自我的酒吧,斑駁陸離的彩燈光在酒吧內躁動狂舞,肆意轟鳴的鼓點一下下翹動人們心臟,低沉貝斯撕撓著慾望升騰,人們忘我地在舞台上釋放靈魂,彼此間貼在一起,耳鬢廝磨,一起喘息著反抗生活的拘束。
血腥鏖戰的廣場,遍體鱗傷的士兵衣衫襤褸,布條與傷口粘在一起,發臭發爛,他們抓起犧牲戰友的槍,金剛怒目,在向敵人衝鋒之際發出血怒滿腔的咆哮,每倒一人,便是一聲「帝國永存」。
電子熒幕屹立在廣場中央,人氣爆棚的選秀節目已經接近尾聲,小鮮肉們化著清秀的妝容,身著昂貴華服,噴洒的香水飄散在周圍,沁人心脾,他們從主持人手中接過獎盃,對所有觀眾歡笑高呼:「我們是世界的未來!」
旌旗林立的封鎖線,17歲的赤怒獠牙倒下的地方,無數的同齡孩子三兩結伴,蹦蹦跳跳越過那道耗盡他一生的鴻溝。
那年大雪紛飛,亂世如麻。
如今落花青陽,錦繡繁華。
「這樣嗎...」葉梓蕭低著頭,目光獃滯,聲音中聽不到一絲一毫的波瀾,沉如死水,「這個時代不需要我們了,大家都被遺忘了。」
空氣與喉管的摩擦聲響起,葉梓蕭像個孩子般大哭,因為年力已衰,很快就哭得喘不上氣,聲嘶力竭地吶喊著:「你死得毫無意義!甚至沒人記得你!沒人記得你啊!!!」
這時,莫謙又嘀咕著:「咩咩什麼時候回來?」
葉梓蕭憤起,揪住莫謙的衣領,撕心裂肺地叫道:「夠了!我不想再聽這種噁心的問題!!每天都要問幾百遍,你煩不煩??!!我現在告訴你!!她死了!!死了!!!明白嗎?!所有人都死了!不會回來了!!就剩我們兩個了!!!」
莫謙嚇得渾身一顫,痴獃的大腦讓他的智力只有七歲,整個人嗚咽啜泣起來:「不可能的...咩咩說過她會回來...她不會騙我的...嗚...」
哭聲是有感染力的,孩子們不知道兩個老人為什麼突然就哭了,這兩人一個哭得撕心裂肺,一個哭得嗚咽。孩子們感到很害怕,也紛紛哭了起來,一個個坐在地上嚎啕著,哭成一片。
這麼多孩子里,只有諾諾沒哭,她的大眼睛盯著葉梓蕭,似乎是在想什麼。
突然,諾諾走上前,給了葉梓蕭一個溫柔的擁抱。
「爺爺,我相信你說的話,不死軍是存在的,洛憂爺爺也是存在的。」諾諾抱著葉梓蕭的頭,在他腦門上親了一口,又抱著莫謙也親了一口,溫柔的笑讓那雙眯成一道月牙,她甜甜地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所付出的一切。」
葉梓蕭吸了吸通紅的鼻子,在原地沉默許久,這才擦掉眼淚,淡淡地說:「付出什麼?我騙你的,你還都當真了?回去以後別跟父母老師亂說,會惹人笑話的。」
諾諾笑嘻嘻地說:「哼!你現在才是騙人的!」
葉梓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爬爬爬,讓老子一個人清凈會。」
這時,草叢被撥開了,一個新面孔的孩子探出頭,說:「諾諾,老師讓集合了,還來了一批穿軍裝的人...咦,他們是誰?」
諾諾還來不及說話,葉梓蕭趕緊蹦躂起來:「什麼?穿軍裝的人?」
孩子點頭:「對啊對啊,好像在找人,正往這邊過來。」
葉梓蕭拍了拍屁股上沾著的草,抓住莫謙的輪椅,叫道:「老不死的,他們又雙叒叕來抓我們了,快逃呀!」
來不及和孩子們告別,葉梓蕭已經推著莫謙抄小道逃跑了。
兩分鐘后,幾名帝國軍人來到溪水邊,看到了在這裡站著的孩子們,一人問道:「小朋友,剛才有沒有兩個老爺爺來過這裡?其中一個坐著輪椅。」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有~」
帝國軍人趕忙問:「他們去哪了?」
孩子們整齊劃一指著反方向:「那邊~」
帝國軍人招呼著同伴:「快追,別讓跑了!」
軍人離開后,孩子們捧腹笑成一團,成群結伴地往回走,清脆的童歌在山中回蕩,融入了落日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