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談

經過三天的照料傷患，王艾爾估算，精靈族的儲備糧食僅僅消耗了不到百分之一。

當然，一共六百多位精靈蘇醒，最終只有十七位成功存活……

若眾神果真算好了一切，那六百多位精靈，想來就算蘇醒后也難逃一死吧？

或許正是因為自己的出現，所以才改變了他們的結局？

「在想什麼呢？」

轉過頭，卻是正微笑著的米格拉姆。

很顯然，這位老精靈如今已經白髮蒼蒼，好像八九十歲的人類那樣，那對尖尖的精靈耳朵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軟蔫蔫的。

「那幾位朋友……傷勢如何？」

「恢復得不錯，就是萬夫納大公有些危險……」米格拉姆提到萬夫納的名字是，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王艾爾一眼，「你或許不知道，那日下令放箭的便是他，若他能夠心平氣和地與你們交談，而不是堅持要將見到的人類趕盡殺絕，想必你的朋友也……」

「不，畢竟我們人類……與你們是世仇嘛。」

王艾爾只能打了個哈哈，畢竟精靈族六百多具屍體還停滯在地面上。

雖然在這些精靈中，王艾爾與米格拉姆還有羽依的關係還不錯，但這是因為米格拉姆恪守諸神信條之一的「神愛萬物」，所以哪怕精靈族被諸神放棄，哪怕人類與精靈族有過血海深仇，米格拉姆也會對自己一視同仁。而羽依……則大概是因為這小丫頭心思純良，又對精靈族族人打上自己而心存毫無必要的愧疚吧？

至於其他精靈嘛……王艾爾認為，他們僅僅是選擇對自己視而不見，就足夠給米格拉姆先生還有他們的王女殿下面子了。

「你們……下一步有什麼打算么？」

若是這些精靈族能夠答應同人類攜手再一次對抗魔鬼，說不定還能增加幾分勝算吧？

眼下，還是需要去找到二皇子莫德雷，將一切的真相告知他……

「若是大公傷重不愈，我們自然就會帶著王女殿下離開這處地窟，待為殿下加冕之後，再由新王殿下決定我們精靈族的未來。」

王艾爾盯著米格拉斯瞧了好一陣，才疑惑地確認道：「等等，您是說……」

「女王殿下既然已經逝去，那麼我們自然是要推舉出一位新王。」

「羽依小姐，要成為精靈族的王？」

王艾爾有些難以置信，如今只剩十七，準確來說很快就只剩十六人的精靈族，居然要推舉一位不諳世事的少女當王？經過這三日的相處，王艾爾雖然一般情況下都是和羽依通過米格拉姆，或者做手勢交流，卻已經十分清楚這位精靈族的王女殿下是怎樣的人。

她與莉雅不同，如果說莉雅公主就像一朵含苞待放，只有走進了才能發現連花骨朵上都長滿了尖刺的玫瑰。那麼羽依就是一朵清白嬌柔，微微綻放，無論是遠觀還是細看，都毫無威脅的水仙。

讓這樣一位小女孩挑起成為王的重任？

開什麼玩笑？精靈族莫非沒有男性……

王艾爾突然想起，如今存活下來的精靈，似乎只有米格拉姆與那位重傷不治的萬夫納大公是男性了。

「當然。」

就好像加冕時宣讀的口號一樣，一聲凄厲的哭喊從那一頭傳來。

是羽依的聲音。

王艾爾不用猜也知道，萬夫納大公，已然逝去了。

……

明天就要離開這處安全的地窟了嗎？自己下一步，又該去做什麼呢？

躺在毛毯上，感受著地窟中泥土的芬芳，王艾爾半點睡意也無。

精靈族雖然不用像人類一樣長時間休息，但是卻與人類一樣有著相似的習慣，那就是在面臨重大抉擇之前，也會去養精蓄銳。

「還不休息嗎？」

因為男性稀少，所以王艾爾與米格拉姆二人共同住在一處寬敞的房間內，這裡之前有兩百多位精靈安眠，因此極為寬敞，因此說話的聲音，都帶有一陣陣迴響。

「是啊，米格拉姆先生也睡不著吧。」

「本來差一點就能入眠，結果卻被你翻來覆去的聲響給吵醒了。」

「真是抱歉！您快些睡吧，我不會再翻身了。」

「不用不用，」米格拉姆連連擺手，「我本就是精靈，又是牧師，不用長時間休息，也能夠迅速恢復體力。倒是小友輾轉反側，似乎是心亂如麻，所以便想與小友聊聊天。」

「開導世人，也是神賦予牧師的責任么？」

「當然。」

「米格拉姆先生這幾日為族人治傷續命，也是履行牧師之責么？」

「當然。」

「諸神會有回報么？」

王艾爾話剛脫口，便知失言，正欲收回，翻過身，卻見昏暗中，這位老邁的精靈陷入了沉思之中。

「小友這個問題，倒是難到我了。」

「抱歉，是我一時失言……」見米格拉姆並不氣惱，王艾爾一邊讚歎他虛懷若谷，另一邊又想儘快將自己無心之失收回。

「小友，諸神並非無欲，人類也並非無欲，精靈非無欲，若我回答不求回報，那麼豈不是自欺欺人？可若我如實相告，卻又怕損了小友對我、對諸神的看法。這才是難處。」

王艾爾一時語塞，他自認見過無數神職人員，既有如同丘庫這樣一心敬神的人，也有穿越之前，原來的世界中遍地都是的「神棍」。

然而，丘庫這樣一心敬神的人總是遠離是非，不與人爭論，不將神職與日常生活弄混。換句話來說，在很多問題上，他們都選擇了和稀泥的做法，若是丘庫果真被信仰迷了心，他也不會與修習魔法的格拉修斯成為朋友。

而那些滿口虛仁假義的「神棍」，則更為可笑，他們總是勸諫世人遵循神的戒律，聆聽神的旨意，儼然一副神之使者的形象自居。無論他們是真心造福世人也好，還是沽名釣譽，慕戀錢財也罷，他們總是要將自己和他們信仰的神捧得高高的，如同太陽一樣散發出萬丈光芒那樣。

王艾爾只覺得前者與一般人沒什麼不同，如果盡職一些，也是需要給予一定尊重的。而後者則奸詐虛偽，堪稱奸徒，王艾爾十分討厭。

卻從來沒見過那種神職人員，能夠如同米格拉姆這樣，以誠相告，直接說出「諸神有欲，我也有欲」，直接告知自己他的擔憂。

這種人能夠傳道嗎？

只怕不會有幾個人會信的吧？

因為，如果信教要像他這樣痛苦，哪裡有人會相信他？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利可圖的宗教，怎麼可能蠱惑人心？

如果不能將自己的過錯推到諸神身上，那麼諸神又有什麼用處？如果非要選擇吉祥物的話，可愛一點的不是更好么？

「那麼，先生不如直言，若是本心之語，我又豈會小瞧先生？又怎會小瞧有先生在這樣佈道者的諸神？」

如王艾爾猜想得那樣，米格拉姆聞言后笑了笑，清晰地回答道：

「人類逝去便是逝去，精靈逝去也是逝去，逝去就是化為一抔黃土，怎會有什麼回報？」

雖然王艾爾沒有打算繼續問下去，但米格拉姆卻還是繼續往下說著。

「我之所以盡心救人，將自己弄成現在這副模樣，也絕不是因為我所求天上能有我一個位置，而是因為諸神既然能將信仰傳播到這個世間，既然賜予能夠救死扶傷的神聖法術，自然就是世人之中，有人能夠不惜犧牲自己，從而拯救別人。」

「犧牲自己？最早的時候，神聖法術不是由空氣中的神力……」

王艾爾浮現，米格拉姆所言，似乎與自己之前聽說過的不太一樣。

「神力本就不存在，怎麼？你們的教堂中，流傳著神力曾經存在過的傳說嗎？編造這個謊言的傢伙到底是誰啊？不付出代價，就想獲得好處？天底下哪裡有這樣好的事？」

「但是，十級以上的牧師……」

「高階牧師么？那不過是損耗少了一些，消耗的生命力沒有那麼顯著而已，諸神沒有那麼糊塗。」

「糊塗？」

「生命是寶貴的，如果不作出一些犧牲，能夠隨隨便便就賦予世間萬物這種東西，萬物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無論是什麼東西，只要它被賦予了『永恆』這個概念，它的意義就會和不存在一樣，沒有什麼區別。」

「永恆即是空嗎……」

「諸神賦予我們這些牧師的東西，不是什麼死後的榮華，我們死後也和不信諸神的人一樣，但我們卻能留下很多東西。所以，至少我是真心感謝諸神的，他們賦予了我能夠拯救同胞的力量，這就是最大的恩賜了。」

是嗎，原來是這樣嗎？

王艾爾沒有問出這句話，卻已經從心底接受了米格拉姆的解釋。

因為諸神賦予了能夠使用神聖法術的力量，所以要去拯救自己的同胞，犧牲自己的生命力，換取更多族人能夠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三天下來，米格拉姆一共拯救了六個人，這或許就是，他信仰諸神的意義吧？

「先生，您似乎一直沒有勸我也信仰諸神？」

「諸神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了，他們拋棄了我們，選擇了你們，說起來，我應該憎惡他們才對吧？又怎麼會，勸你去信奉他們呢？」

米格拉姆露出了狡黠又可愛的笑容，這似乎就是他，對諸神小小的報復吧？

王艾爾閉上了眼，米格拉姆方才那番話中，他提煉出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有些事情雖然不是必要去做，但是卻認定自己必須要去做，做了往往對自己未必有益，卻對別人有益。

為什麼要去做這些事情？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被稱為……責任吧？

「……我們穿越過來是要想享樂，不是要受苦啊！」

享樂啊……自己當初，果然還是太年輕了吧？

「……等咱們幫安爾德革命成功，分到的錢財就拿去還債，再逍遙世界，你們覺得如何……」

自己似乎，還欠著萊茵鎮那位老爺，三千五百個金幣呢。

「……不知公主殿下，是否願意讓我這個罪人成為您的守護騎士呢？」

可這個承諾，再也無法兌現了吧？

夢中的夕陽，還有少女綻放的笑容……

一定要把那些魔鬼，全部殺光才行。

不僅僅是仇恨而已……

王艾爾再一次睜開雙眼，米格拉姆已經穿戴整齊，站在床邊笑著看著他。

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