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白衣金志長
賀聆風逃也似的離開了自己的家。
姚婧的到來,挖掘出他不堪回首的過去,更攜帶而來風雪一樣凌厲的危險。
賀聆風記得小時候柳明揚柳叔叔和他說過的有關他的來歷——
「那是一個朔風四起的大雪天,你媽媽因為車子壞了,想要步行去醫院時,不巧在路上生下你。因為不想你挨凍,所以她脫下所有的厚衣服包裹住你,自己就凍死了。」
但是,讓他到死也不能忘記的,還是那個已經升為「公爵」的「他」為他補充的內容。
和那段內容相依相伴的,還有兩雙眼睛,一雙來自於動物,一直黑貓,綠色的眼睛,好像妖魔。
「文錫的傳說,被黑貓佔據的屍體,靈魂必然無法出竅。屍體遭遇火焰杯焚化時,靈魂也會被一起燒毀,灰飛煙滅,再也沒有輪迴。」那個「他」向自己介紹,「如果當時你一起在雪地里凍死了,被皮克斯的父親踩過了的你的屍體,剛剛投胎的靈魂也會得到同樣的下場。」
「他」的眼睛,就是第二雙。純粹的天藍,本是乾淨的色彩,但是,偏偏長在他的臉上,陰森、銳利,每每午夜夢回,都被這樣的眼神嚇醒!
收到皇家學院招生意向書的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進入了皇家學院招生部的視野。怎麼進去的,別人不知道,十有八九都會當成他不擇手段的結果。
他是厭倦了那段過去,可別人都不會那麼想。
風雪夜死去的母親,七歲在福利院險險便遭遇到的暗殺,十歲時,親眼看見最尊敬喜愛的柳明揚柳叔叔被一槍打死……
難道,這些夢魘又要重新來過嗎?
失魂落魄來到茶園,看見帶著斗笠在茶樹間勞作的蘇茗悅,賀聆風二話不說,上前將她擁抱住。
好像松一鬆勁,她馬上就會飛走一樣。
賀聆風一句話不說,卻早已淚流滿面。
接過蘇茗悅遞過來的律動飲料,他喝了一口,低下頭,悶悶說:「茗茗,對不起。我還是覺得,在你身邊,任何一個人和你在一起,都比我陪著你好。」
「是因為,你要回去陪她的緣故嗎?」蘇茗悅小心翼翼問。
想要回答「不是」,賀聆風卻在關鍵時刻扼住了自己的話頭。滿心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再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因為自己陷入生與死的邊緣。他失去過母親,失去過「父親」一樣的柳叔叔,也失去過其他非常重要的人,茗茗好像天使一樣,飄落在他身旁,給予過他自信,讓他感到幸福,還帶他看見未來的希望,他必須保護好她。
保護她,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離開!
賀聆風吸了口氣說:「再過幾天你就要走了,立刻文錫,去夏國,發展好的話,也許你就不會回來啦。」
蘇茗悅說:「只要你在這裡,我當然還會回來。」
「茗茗,」賀聆風一顆心兒糾結到痛,「對不起——」
蘇茗悅頓時管不住眼淚:「這麼快,你就忘記我們的誓言了嗎?」
「是——是我沒用。」
「賀聆風,」蘇茗悅淚如雨下,哽咽了半天,突然站起來大聲說:「我恨你,我討厭你,你現在就給我離開!」
天邊有一團尖尖的白雲,這會兒長得挺高。
一陣強風,吹得他們無法迎風而戰,雙雙背過身去。
賀聆風哪裡捨得離開?
蘇茗悅傷人的話說出了口,沒法收回,不停哭,但是卻沒有走。這也是留給他最後一次挽留愛情的機會。
但是,終究讓蘇茗悅失望了。賀聆風獃獃站在她的後面,守候了半晌,依然還是那句話:「對不起,茗茗。你會找到真正屬於你的幸福。」蘇茗悅一聽,心猛地一沉,整個人都如跌倒深淵裡一樣。急忙轉過身,賀聆風已經走出去十幾米。
蘇茗悅捂著胸口,心痛不已。她對自己說:「不要追,不要追。」忍啊忍啊,還是沒忍住。一邊跑,她一邊大喊:「賀聆風,你給我站住!」天註定的一樣,平時至少十五分鐘才會等到的公車,今天掐著點兒開來。賀聆風上了車,車子開動起來。蘇茗悅追著汽車對裡面說:「賀聆風,你下來,我不同意你分手,我也不同意你去和別的人開始。」車越來越快,她被甩在後面。
賀聆風強迫自己不要回頭,卻隱隱聽到「唉喲」呼痛。打開窗戶,伸出頭,果然看見蘇茗悅追車追得太急,跌倒在路上。
他控制不住自己要下車,但是,衝到車門前,又把腳步剎住。她堅持呼喚:「賀聆風,你回來,你回來,賀聆風……」但是,顧及自己已有的執念,賀聆風坐回座位。回過頭,從後車窗看見,她,逐漸在視野中變成一個小點……
烏雲很快遮滿天空。
在外面勞作的紫藍和楚鐵龍這兩個,看見天變,連忙收工回家。剛衝進院子,迎面撞見白花花一個人。
紫藍的靈敏度非同一般,連忙跳開一大步,和楚鐵龍肩並肩,才對一身白衣的姚婧說:「你怎麼還沒回家啊?天要下雨啦,我們可不負責留宿噢?」
姚婧不理他,單單對楚鐵龍說:「我認識你,八年前,一直待在文錫郊外榕莊裡的,你是沐家的花工。你還有一個師父,叫華應雄的,怎麼,沒熬過八年,已經死了嗎?」
楚鐵龍一張臉永遠都那麼板著,這句話,說得紫藍原地跳起來:「你個臭女人,你說什麼?」楚鐵龍卻一把將紫藍摁住。「你別說話,」他對紫藍說,「聆風待會來一定會回來,你進屋去把晚飯準備一下。」
「可是這個女人她——」
楚鐵龍目光炯炯,逼得紫藍不得不把嘴巴里的話全咽下去。
紫藍挺怕他,嘀咕:「不說就不說。」完了,大聲說:「那我先進去咯。」
楚鐵龍「嗯」了一聲。
面對姚婧,楚鐵龍一本正經道:「還想要怎麼樣,明說就是。」
「他說,我殺了柳明揚,所以,和我不共戴天!」姚婧說著,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楚鐵龍好幾回,「柳明揚才管他幾年,我說得沒錯的話,從離開榕庄那會兒起,他的生活,一直都是你在照顧。那可是八年,一天一天從不間斷!那麼——」她湊近了楚鐵龍,「你對他的恩情,豈非超過柳明揚幾倍?」。
雨點飄得急,不一會兒,大雨傾盆而下。
賀聆風低著頭,衝進院子。看見姚婧和楚鐵龍站在一起,他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把姚婧從楚鐵龍面前推開:「姚婧,我警告你,不要靠近我身邊任何一個人!」
姚婧被推得一跌,摔在地上。
楚鐵龍搭住賀聆風肩頭:「聆風,沒事的。」
賀聆風反身抓住他的身體,上上下下檢查。
楚鐵龍笑了:「真的沒事的,我又不是別人。」
「是啊。」賀聆風終於想起什麼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敏感。
大雨里的他們,全部變成了落湯雞。姚婧長發散亂,衣服骯髒,最為狼狽。
姚婧說:「賀聆風,你會後悔的!我一定會讓你為你的決定無比後悔。」
賀聆風氣得想要當場揍她,被楚鐵龍拉住。
風雨里,楚鐵龍一雙狹長的眸子依然精光閃現,他安穩如山,對賀聆風說:「讓她走吧。」
「我很害怕,你竟然不怕嗎?」
楚鐵龍笑笑,拍拍他的肩,帶他回屋。
風雨一夜,第二天,天朗氣清。天空水洗過一樣乾淨,陽光燦爛。在學校門口碰到蘇茗悅,賀聆風想要打招呼,但今天,蘇茗悅對他十分冷淡。兩個人形同陌路,擦肩而過。心頭糾結,是不是回頭叫她一聲,結果,一輛白色賓士車停在路邊。賀聆風一愣,蘇茗悅也倏地回頭。
一件收腰款肩章雙排金屬扣的連衣裙,勾勒出姚婧火辣得非同一般的好身材。滿頭秀髮紮成了馬尾,凸顯出精心描繪的五官,美麗得動人心魄。
先後從賀聆風和蘇茗悅面前走過,她絲毫也未作停留。
瓊山高中的學子們,則用膜拜的目光注視她,直到她消失在學校里的行政樓。
蘇茗悅去學生處領取資料,出來時,看見賀聆風等在行政樓前。
蘇茗悅以為他在等自己,心裡一喜,走到他面前,才聽見他喃喃自語:「這麼長時間都不出來,她這又是要出哪一招?」
喜悅忽地飛了,蘇茗悅氣憤不已,轉身便走。步幅大,節奏快,不期撞到一個男生。那男生盯著蘇茗悅看了好久,神飛出去了,半天也沒回來。蘇茗悅只有幫他拾掉在地上的書和筆記本。那些書,還有筆記本,封面上都寫了一個名字:宋濂笙。蘇茗悅匆匆掠過,把疊好了的這些一起交給這位男生。
「對不起,你的東西。」
這個叫「宋濂笙」的男生這才緩過來,連忙接過書本,不料碰到了蘇茗悅的手,那細膩柔滑的觸感叫他心慌意亂,猛然縮手,讓書本重新落地。
賀聆風早已回神,這會兒站在旁邊,嗤笑一聲,表示:實在看不下去。
蘇茗悅可沒有要助長他氣焰的意思,沖宋濂笙嫣然一笑:「你是高二的學長,是嗎?」
宋濂笙連連點頭,沒說得出話。
蘇茗悅再次幫他把書本拾起來,整理好,送過去,很有禮貌說:「我叫蘇茗悅,高一的,這是你的東西。」
宋濂笙這回可小心了,一點兒沒碰到她,便把書本接過來。
蘇茗悅甜甜一笑,轉身離開。
這個高二學長的臉上,頓時露出甜到膩的笑容。
賀聆風心裡酸味翻騰,嘲諷式冷笑一聲,回高三自己的教室。上課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聽,他暗暗尋摸:未必就像自己昨天想的,一切會那麼糟糕。雖然皇家學院寄來了招生意向書,他不去應考也就是了。他本來就只想上崇光市那所排名還不錯的文津大學。崇光市距離文錫市,可有整整六百多公里。終究和做了「公爵」的那個「他」不會再有交集。當初離開的時候,彼此就約定好,今生沒有交集,從此不相往來。如果「他」真的那麼不想看到自己升騰發達,即便上了大學,畢業后,自己也只做平常的小事情不就好了嗎?
這樣一來,危險和自己可就沒有關係啦。
危險和自己沒有關係,那麼,自己和茗茗的事,就可以重新考慮。
今天在校門口茗茗沒理自己,但是,他留意到她和自己擦肩那一刻,眼眶突然潮紅。至於突如其來那個高二的宋濂笙嘛,賀聆風可不認為,那個傢伙有朝一日,會成為自己情感上的死敵。
手上的筆接連比劃,一道難題迎刃而解。老師讓他上去演算,他成功表演結束,回到座位,就決定了:下課就去找蘇茗悅。
可「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一點兒都沒錯。就在賀聆風滿懷希望奔出教室之時,校長助理降臨。助理先生一臉嚴肅,對賀聆風說:「校長請你去一趟。」
賀聆風一愣,突然想起之前進行政樓的姚婧。他在腦海中搜尋,怎麼也找不到一件能夠對自己造成不好影響的事。但是,去了校長室,只見一身紅衣打扮的姚婧滿臉悲切,又雙目含淚對校長說:「校長先生,一切都只能依仗你了。希望你秉公辦理,還我公道。」灑淚而去。
賀聆風看呆了!
握草,這是什麼情況?
這女人難道在幾十分鐘內搞定了校長,然後再對他做出什麼不理的決定嗎?
可是,任憑賀聆風怎麼想破頭,也還是想不出,自己一個窮學生,瓊山高中的校長,能把自己怎麼樣?
事實證明,善良局限了他的想象。一疊厚厚的照片被校長用力摔在桌子上。最上面的照片內容露.骨,賀聆風背對著鏡頭,一隻手呈按在姚婧赤.**前的姿勢。背景被虛化了,只有親身經歷者才想得出:那兒,原來是山裡菜地旁的小樹林。
那裡確實發生過事情,但是,那會兒全是姚婧作妖。
她在傾訴自己在少管所以及柳薩監獄悲慘的經歷,突然,便拉著賀聆風乾出照片上呈現的這個細節。
如果換一個角度,這個時候,姚婧的手正緊緊按住賀聆風的手。而這樣去看,賀聆風並沒有非禮,反而是姚婧正在強迫他!
但是,拍照片的人太有心機,不僅姚婧的手看不見,連姚婧的臉都被賀聆風的肩膀擋去了一般。
校長當然只是認為賀聆風做出了猥褻他人的舉動。
再加上其他的照片與之類似,露正面也好,露側面也好,無一不是角度刁鑽,極易誤導別人。
賀聆風雙手劇烈顫抖,一沓子照片全部散落桌上。他急忙向校長申辯:「不是這樣的,校長先生,是剛剛那個人在誣陷我。」
「誣陷你?」校長擺出一副聽到了「滑天下之大稽」笑話的表情,「一個女孩子,這樣豁得出來,前來陷害你?你是誰啊?你以為你是國家政要,還是文錫首富?」
拍得「啪啪」山響,校長先生痛心疾首:「醜聞,真是醜聞!別說我在這裡當校長几年,就是從我在這裡上學時算起,二十幾年了,瓊山高中,也沒出過一次學生之間男女關係不正當之類的事情。我以為你賀聆風是個老實孩子,平時穩穩重重也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啊,知人知面那可不知心!」
賀聆風心扔到冰面兒上一樣涼:「校長先生,真的不是你聽說的這樣,你相信我,聽我解釋……」
但是校長先生一點兒想要聽他解釋的意思都沒有。
他的目光,間或會往抽屜那裡瞄。
那裡面,放著一把刀,雪亮雪亮,正是照片上的女主角昨天親手擺進去。
「女主角」小姐艷美無匹,風情萬種,瓊山高中的這位校長先生從未在生活中見過。而那一點兒都不可憐的臉上,同時也掛著毒蛇一般兇狠的笑。「要錢,還是想死呢,自己選!」「女主角」小姐話音剛落,「咚」的一聲,那把刀當時就被插入桌上。那會兒桌面還裸露在外面,刀尖陷進去一寸多,刀身「嘩嘩」亂響。「女主角」小姐坦誠:「我可是剛坐過牢,才出來。八年,可不算短,但是,都已經坐了八年,我也不在乎再多個八年出來,你說對不對?」
校長先生覺得自己還不想死,那麼,「女主角」小姐放在刀旁邊的一疊厚厚的鈔票,那可就可愛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