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有力競爭者
到晚上,情緒漸漸趨於平靜的賀聆風從屋子裡出來。他坐到老者旁邊,老者放下手裡的粥碗:「不去看看鐵龍?」
賀聆風眼睛一下子又紅了。「我……我害怕——」他用極低的聲音說。
老者笑了笑:「你放心,楚鐵龍那個臭小子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賀聆風不信。
老者就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回屋。
屋子裡,躺在床上的楚鐵龍全身光溜溜的,一條一條刀傷從額頭開始,一直延伸到腳踝,沿著身體曲線延伸,流暢順滑,完美介面。且每一條刀傷之間距離都恰好一公分,如同尺量好瞭然后才划似的!
刀口都有半公分深。
老者讓賀聆風看:「這些傷口,你看出什麼特別沒有?」
賀聆風不敢看,被逼著看,看了半天,才說:「都很新鮮。」
老者「哈」地一樂:「果然是預考近滿分過關的高材生噢。」收斂笑容,耐心講解:「外傷嚴重的人呢,最致命的除了大量失血之外,還有就是傷口的炎症。按照道理,大半天過去了,這些地方不該這樣鮮紅,對不對?但是,事實上,我和紫藍都沒在上面上一粒葯,傷口就是沒有半點要發炎的樣子!」
「這是為什麼?」賀聆風被打了氣,人一下子活過來。
老者說:「我對你坦誠啊,現在把什麼都告訴你。八年前,華應雄帶著你和楚鐵龍流浪到我這兒。華應雄是個老油子,你嘛,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和練武就沒什麼關係。但是楚鐵龍這個臭小子,骨骼精奇,一看就是難得一遇練武的好料子,光看他跟著華應雄那個半吊子,就能把格鬥術發揮得那麼好,我不得不愛惜他。後來,我就把我家傳了三十幾代的一門內功教給他啦。」
老者姓沈,叫沈真。在瓊山這裡,老一輩的人都熟知他。今年六十齣頭,先前怎麼看,都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頭子。
賀聆風說:「爺爺,我看過小說,小說里那些練了功夫飛來飛去的那些情節,都是編的。」
沈真虎下臉:「誰是編的?你沒見過,不知道,不明白,不代表那些都不存在。別的不說,你看看這兒——」他指指楚鐵龍,「我告訴你吧,我教給這個臭小子的內功,可是武術界最為傳奇的『陰陽渡世功』,強身健體妙用無窮,起死回生的效果也好得不得了啊。」
賀聆風斜瞥他:「爺爺,咱們真的不要再說笑話了。我覺得,想要鐵龍恢復,還是把他送去醫院比較穩妥。」
「別!」沈真說,「這麼重的外傷,別說醫院治不好,你我有錢嗎?華應雄當年也有這個經歷,可是,我聽說有人發了大善心,資助了一大筆。這一大筆錢,足足有八十萬,對吧?」
賀聆風臉色又變了,良久點頭:「對。」
「那人是誰?」
賀聆風退到牆角:「我真的不想提。」
沈真說:「這件事,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先說鐵龍不讓我和紫藍出手,原因,你已經想到了,對嗎?因為想要對付你的那個實力太強大了,鐵龍覺得:只要那會兒我和紫藍出了手,我和紫藍的老底就泄露了。不僅我啊,紫藍這小子從小和我在一起,身手怎麼樣,鐵龍知道,你也清楚。我們是這個樣子的,被那些人知道,他們會放過我們嗎?」頓了頓,接下去,「就算鐵龍幫我和紫藍隱瞞了一時,可鐵龍這個臭小子不會死啊。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先祖練這個功夫的,有過心臟中劍三下,肺部被刺穿兩處,肝胃腎都不同程度受損,埋入土中一夜,結果還重生了的。鐵龍這點小傷不算什麼,一定會好。他只要活著,被那幫人知道,我和紫藍早晚還是會被暴露。至少讓我知道,我以後要面對的是誰吧?」
賀聆風沒辦法了,只好說:「那我們出去,我全部告訴你。」
對於賀聆風而言,那實在是一段絲毫也不願意提及的歷史,因為不管在那一個年齡段,都有各種叫他難過的事情,以至於那一段人生里,隨時隨地都籠罩著濃濃的陰霾。
比如自己的出生。賀聆風最終還是打開了思緒的大門,對沈真說:「那是一個刮著大風下著大雪的夜晚,因為產期提前,我媽不得不獨自開車,夜裡去醫院。車到中途,引擎熄火。她想走著去,肚子卻疼得她走不動路。摔倒在地時,據說大雪幾乎埋住了她的身體,然後,我就出生在那個大雪窩裡,為了不讓我凍死,她脫掉所有的厚衣裳,包住我,然後自己凍死了。」
關於成長,他說:「天使福利院本來是個小福利院,可是,因為我住在裡面的緣故吧,合併了旁邊一個廢棄的空地,修建了新樓,還擴建了餐廳和一個很大的花園。有人拿這種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勒索過院長,福利院里的孩子也因為我的待遇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總是欺負我。」
關於父親,他則說:「這裡的人恐怕沒幾個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實際上『沐世剛』這三個字在特定的階層,還是相當有名氣。他所擁有的世坤集團,是文錫實力最為雄厚的財團之一,據說業務涉及高科技、新能源、重工業、輕工業等五十多個行業,光是報導出來的在達美區、西盟區、東聯區以及本國內的公司數量,就達到了三百多個。年利潤在六百億以上,這還是去年財經報上有關世坤集團報導中說的數字。不過,我一出生他就沒有勇氣把我帶回去,送我去福利院,就是他親自下的命令。」
關於文錫豪宅,他仔細描繪了一遍;「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柳明揚叔叔還在。在路上,我看見一種樹,主幹很粗,樹枝上還不斷有氣根掉下來,扎入泥土后又長成了粗細不同的樹榦。柳叔叔解釋:那叫榕樹,因為整座森林的地底有引流系統,可以引來地底的溫泉,給森林保溫,所以,才可以生活在冬天會下雪的那裡。因為四周都長滿了這種樹,所以,那個大宅子就叫榕庄。佔地很大,除了成片的花園和迤邐流淌的河流外,裡面還擁有一個高爾夫球練習場,和一個可以停下三架直升機的停機坪。房子有很多棟,用天橋和迴廊聯繫在一起,很壯觀。然而,那段時間內對我最好的柳叔叔,三年後就死在那裡。」
說到這裡,他止不住潸然。哭了會兒,他擦乾眼淚,說起榕庄中其他家庭成員。賀聆風提起前面幾個,語氣還算正常:
「沐世剛沐先生年輕時娶了文錫國王的女兒——羅雅公主做妻子,但是後來,他又喜歡上了汽油田大王的女兒。因為世坤發展的勢頭很猛、汽油田的開採量卻越來越少的緣故,當時的汽油田大王很樂意結這門親事,礙於文錫法律規定一夫一妻,所以只讓那位叫朱韓英的千金住進了榕庄。朱韓英女士為沐先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沐繼城,一個叫沐繼良。」
還漏了什麼重要的人,賀聆風突然停下來,呼吸變緊,目光凝聚。過了一會兒,他緊張的神態才慢慢鬆弛下來。「羅雅公主為沐先生生了一個孩子,那是沐家的長子,叫沐繼偉。」他說,「提到我,所有的人都說我媽是個窮學生,妄想飛黃騰達,所以不惜穿著暴露的衣裳,去勾引當時她的上司,也就是世坤集團的主席沐世剛沐先生。沐先生不允許她生孩子,她就辭職,然後躲起來。雖然慘死,『低賤卑微』、『野心十足』、『不擇手段』這些字眼,卻都原封不動轉移到後來住進榕庄我的身上。但是,提到沐繼偉,那可是個兩歲識字,三歲能算算術,四歲測出智商190的純天才。我三年級獲得過全國小學數學競賽一等獎,他二年級就問鼎特等獎的榮譽。我高一獲得的全國物理競賽特等獎,他六年級就擁有過。十三歲那年,他就被文錫皇家學院錄取,五年讀完本碩,十八歲成年,就成了皇家學院最年輕的博士生。社會地位上,他是沐先生的長子,法定世坤集團第一繼承人。同時,他還是國王的外孫,因為成績卓越,十三歲就被賜男爵,如今早已經是佩戴九片花瓣獅子頭勳章的公爵閣下。」
沈真先是唏噓,接著目瞪口呆,聽到這裡,他簡直震驚了:「這個沐公爵,履歷真的好怕人。」細細思量,深有感觸:「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把你趕出榕庄,又不想你進入好一些高等學府學習的,還要把你身邊有用的人趕盡殺絕,應該不是那位大沐先生。」目光灼灼,凝視賀聆風,「是你說的這位才智和身世一同驚人的小沐先生吧?」
賀聆風渾身一抖,依舊低頭,好一會兒,他才悶聲道:「是。在整個文錫,論有錢,首推大沐先生。但是,如果談及勢力,擁有一個國王外公的小沐先生才更勝一籌。」
「難怪你會落得今天這樣!」沈真站起來,嘆息,「也難怪楚鐵龍這個臭小子寧可自己被殺了,也不想我和紫藍被卷進去。」過了一會兒,他挺了挺腰板,拍拍賀聆風的肩,說:「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不灰心,相信老天爺還會給你留條路出來。」
這句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不過等到第二天,賀聆風滿懷希望再次打開有關大學申請的網頁,用戶名那一欄,連他的身份證號碼都輸不進去,那句話也只能當成一句沒用的安慰。
學業上更進一步的夢想也被斬斷!
賀聆風沮喪無比。
十年寒窗,成績一朝化為烏有。再怎麼能忍,這會兒的悲苦氣悶還是忍不下去。他惡狠狠罵:「去死!去死!去死!」然後把滑鼠、電腦逐個摔了遍。
又過了幾天,放學回來,賀聆風看見家門口停了一輛車。銀白色的車身,整體造型豪華尊貴,氣度非凡。
居然是銀魅!
因為價格太高,整個文錫國也沒有幾輛這樣的車!
難道,是那個人來了?
賀聆風低下頭,往前走。沒等經過那輛銀白色的銀魅,駕駛室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
這個人穿得十分講究,但是,卻長著一張極和善的臉。八年未見,兩鬢的頭髮灰白了不少,氣色倒還是一如既往不錯。
這麼熱的天,他還是穿著中規中矩的正裝,站在一身廉價著裝的賀聆風跟前,就像一個老爺!
不過,看起來像「老爺」的這個人,還是恭恭敬敬沖賀聆風鞠躬,爾後口稱:「三少爺,好久不見。」
賀聆風假裝沒看見他,低頭疾奔。
銀魅後座的車窗降下來,一張臉露出來,側顏線條感很足,除了嘴上修剪很好的鬍子之外,高挺的鼻子和飽滿的額頭有那麼幾分味道和賀聆風相似。
這個人目不斜視,只沉聲叫了一句:「賀聆風!」
賀聆風正在走著的腳步頓時停頓。
「上車。」那個人語氣平靜,吩咐。
賀聆風躑躅了半晌,很想拒絕,但是,迫於壓力,最終還是依言照做。
穿正裝的那個男人開車,把他們帶到一個度假村。薰衣草開放的季節,霧散了之後,大片大片的紫色,如同流淌在天底下的夢幻雲彩。花田旁邊鋪設有觀景台,綠植環抱中,大理石鋪就的平地上,白色的遮陽傘撐開,下面的桌椅一塵不染。
穿正裝的男人送飲品來。「這是您的。」他的聲音始終這樣溫和好聽。一杯醇厚的紅茶放在長鬍子的那個人面前,接著他又端起一杯鮮榨的藍莓汁,給賀聆風,笑眯眯說:「三少爺,您的最愛。」
賀聆風低垂著頭,既不看他,也不往旁邊瞧。
長鬍子的那個人說:「貝克,你先下去吧,我和小風說會兒話。」
貝克微微欠身:「好的,沐先生。」轉身離去。
沐世剛——這個財力上足夠笑傲整個文錫的大富豪,這會兒突然降臨。賀聆風不習慣,也非常詫異。但是,仔細想想,跡象早就有了。
沐世剛端起茶杯,和藹可親對賀聆風說:「這麼久沒見,都不想和我說說別離后的感覺嗎?」輕啜一口,抬起目光:「好歹,也應該叫一聲『爸爸』。」
「爸爸?」賀聆風不由得發出一聲冷笑,「是爸爸的話,就不應該是這種情況下和我見面吧?」
沐世剛微微一笑,沒有搭茬。
賀聆風火氣上來,忍不住指責:「文錫皇家學院的招生意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當初離開榕庄時,我就徹底放棄了做您兒子的權利,手續都辦了,這會兒我怎麼可能又想去上貴族才上得了的『皇家學院』?是你給的材料,或是,又是在那個公開的場合,你暗示過皇家學院里的哪位高官?」
沐世剛這才回答:「我只是在教育部精英戰略最新一期的高中生名單里看到了你,作為一個父親,自己的孩子憑成績進入那個部門人的視線,我真心覺得自豪,而已。」
「所以就向皇家學院推薦了我嗎?」賀聆風忍不住站起來。
沐世剛點頭。
「八年前,也是因為我獲得了一次全國賽事的一等獎,突然就要給我改姓,又要讓我入籍,結果呢?那些好處我無所謂有沒有,柳明揚柳叔叔卻因此被遷怒殺死。他撫養了我整整十年啊。」
「小風,你要認清楚:我才是你的爸爸!」沐世剛語調拔高了點。
四目相對,賀聆風無奈自嘲,冷冷一笑,坐回座位。
「是啊,在你的心裡,柳明揚算什麼?華應雄、楚鐵龍這些名字,更加不值得一提。我雖然是你生物學上的兒子,但是,如果沒有一點價值存在,你又何嘗願意多看我一眼?」
沐世剛凝視他:「前面的話,我承認你說得有兩三分對。叫『華應雄』的那個花工,我確實忘記了。不過,現在你提起來,我還是可以想起,你十歲那年,你大哥的人從榕庄擄走你,他向我通風報信。『楚鐵龍』是他的徒弟,那個孩子,當時也就十三四歲吧,沒受過嚴格的訓練,卻出乎意料之外能打。小偉額外雇傭的三個南蓮人都被他打敗了,最後,他還劫持了小偉,保護我們一起撤出小偉居住的公主府。」說完了,問賀聆風:「我說得沒錯吧。」
賀聆風回望著,滿臉詫異。
沐世剛又說:「柳明揚是撫養了你十年,但是,前七年,福利院里的一切,可都是我批了文件,他才拿到錢前去置辦。后三年,他接送你上學不假,但是,你的飲食起居,還不都和我在一起?」
「房子那麼大,我和你天各一方,那也叫『在一起』嗎?」
「同在一片屋檐下,勉強就算了呀。」
賀聆風更是不響。
沐世剛繼續說:「明揚那個年輕人,我很喜歡他的。你的事情,他辦得都很好。他突然死了,我也很難過。所以,我才執意起訴了姚親王。」
「姚婧的父親?」
「那個女孩惡意殺人罪名成立,進了少管所。後來,我又讓她在柳薩多待了三年,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今年你終於成年,成長得又那麼好,終於可以保護自己了,那麼我才表示可以放了她。」
賀聆風聽得目瞪口呆。
沐世剛二目不錯,語氣越發真誠:「我還是為我沒有完全顧及到你,向你表示抱歉。」
賀聆風胸中熊熊燃燒的火焰,頓時被這最後一陣春雨完全澆滅。